第七节 碧宇
第一次遇见森的时候,是他家搬到我家隔壁,爸妈带我去拜访。小小的我在妈
妈的指挥下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轻轻地上下摇晃:“我叫碧。”
小小的他瞪大眼睛,“是碧吗?”握住的手没有放开。我脸红地抽回手,跑到
妈妈的身后,于是大人们一起开笑。
就这样认识了森,他和我都住积玉桥,表姐青住青山区。
三个人常常一起玩捉迷藏,始终记得炎热的夏夜,大人们把竹藤做的凉椅搬到
七层楼顶的天台,我们三个人便会一起数天上的星星。那时的天空,是那样的透明
和清澈,仿佛是纯黑的黑水湖,而星星曾是那么璀璨,好象是黑水河里的珍珠,还
会明灭不定地呈现不同的色彩。
现在的天空,是一块陈旧的天鹅绒,星星是白色的灰尘。缘故我认为是工业污
染,但青说是因为我近视。
从小因为心脏虚弱,皮肤苍白,十只手指总呈现不均匀的乌紫色,每星期都要
到医务所去打点滴,周围人家的小孩被大人们告戒,都不敢接近我,除了青和森,
我并没有别的玩伴。
青和森大概也是如此,森的父母出国后,家里只有他奶奶照顾他,而青不知为
什么,爸妈总会接她来住。我们三个人都是孤独的小孩。
所以我们一直是死党,直到森父母回国,他家搬走,接着我也搬到爸爸工作的
郊区养病,住青家附近,才与森失去联络。
然后是小学、中学,一直是一等一的好学生,病也渐渐痊愈,手指慢慢由紫转
白,由白转红,身体也越来越健康。每天和青的晨跑功不可没。我们的感情也越来
越好。
接着,考上武昌实验中学,又搬到武昌的老房子住,青上职业美术高中,我们
分开时,我自是很不开心,但幸运的是,又与森重逢。
是高中开学前的加试体育,我迟到,匆匆忙忙挤到人群中去看考试的顺序,不
留心踩到一个人,那人立刻叫起来,“小姐你别踩我的脚!”声音里没有责怪,倒
有几分调侃的味道。我连忙把脚移开。他抱着脚跳起来龇牙咧嘴地不停叫痛。
我没好气的瞪向他, 反戴着帽子,都已经是大秋天,还穿着那种没有袖子的T
恤,他以为他是练健美的呀,简直象女人穿的吊带裙,恶行恶迹。我干脆连句对不
起都懒得说。因为父母教导有方,那时的我,对于故意找茬的人,从来都是不闻不
问,不理不睬,省掉不少麻烦。
就在这时,他忽然怔住,“是碧吗?”我再次扭过头,笑出来“森?”原来我
和森同校。
“其实他平时打扮不是那么风骚的,”我后来对青说,“基本上他是个很好很
老实的人,只是碰巧交了一些很杂很无赖的朋友。”
“你是说林彦吗?”青装做不满地道,将手里拿着的削铅笔的刀对准我,“当
心我重色轻友和你翻脸哦!”林彦是森以前的狐朋狗友之一,青现在的同班兼男友。
上职高交男友并不过分。
“不是不是啦,”我连忙解释,“我怎么敢说他呢。”
青看我认真起来,放下刀过来拍拍我的头:“加油加油。”
我不明所以,傻傻地看着她,青把我的头发弄乱,笑说:“小傻瓜,整天都说
他的事,看来很有希望嘛。”
我慢慢领悟过来,急忙红着脸辩解:“咦,那么天真老实的人!”在我和青的
字典里,天真老实就是笨。
“和你是一类的呀。”青笑嘻嘻地跑开。
原来,我也曾经那么单纯过呀,可是现在,那个我到哪里去了呢?
接下来却是一断灰暗的日子,一直照顾我的妈妈忽然病倒,被诊明是乳腺癌,
肿瘤已恶化,要做单乳腺切除手术。于是我又恢复了每星期到医院报到的日子。那
段时间,本来就性格阴郁的我,变得更加阴沉,而森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每天放学
后在巷子口等我,与我一起推着自行车回家。他总会把白天发生的有趣的事一件一
件地说给我听,我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有时一句两句。到我家楼下,他才骑车离开。
我总是望着他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路口,心里十分担心他那种骑法不出交通事故怕
是奇迹。
高三时,妈妈做完化疗放疗回家休养,我和森才开始有说有笑,常两个人跑到
湖大的图书馆去自习。在一起仿佛是件很自然的事,我已经不知道生活里少了他该
怎么办。
森的父母不在家时,我们也会去玩。那是我第一次上网。森用他爸爸的ID上华
工的黄鹤白云站BBS去逛,很清楚地记得那个ID是SKY,森总直奔海外版,看一些有
关出国留学考试的消息。有时很慢,在等待的间隙中,森会给我讲起美国。他的志
向是到美国去留学,学生物,因为美国的教学条件实验条件均属一流。他会兴奋地
同我说起他中学时曾去过的纽约,曼哈顿的夜景和唐人街的喧闹,人们的自由和治
安的不良。会说上学最好到加州,人口密度低,安全,华人多,还有终年的阳光,
美丽的沙滩海岸。
“还回来吗?”我担心地问。
“当然。”他回头冲我笑笑,“这里是我的家呀。”
“那为什么还要出去呢?”我放下心来。
“我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他认真地说,“一个人只能活一辈子,生活方式
多种多样,在一群同样的人中过一辈子,太单调无聊。想看看不同的人、不同的天
空,想看看有更多选择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哗长篇大论我听不懂。”我取笑他,“你写文章呢。”
“只写给你看” , 他继续按键,面孔红了起来,“考上大学后,想考托福与
GRE,毕业后直接出国读研——”
“哦——”我低下头将椅子往后仰。
“我们一起。”森小声接上去。
“哦。”我抬起头微笑着看他,森的脸发烧也似的红起来。
“所以”,他把一边的英文书扔向我,“你现在好好学英文,别在旁边瞎掺和,
害我键盘都按错。”
“YES,SIR!”我伸出两根手指在额前一晃,向他行了一个美军的军礼,然后
把英文书盖在脸上掩住笑容。
“现在的女生!”他悻悻然地继续看BBS 。
我继续笑,其实那时我对于出国就象对网络一样一窍不通,而且我写的散文刚
在《武汉晚报》上发表,想不通一个做中国汉字的人有什么理由要到外国去抒发感
情,更何况我的英语无论是听力口语答卷均是成绩平平,跟每次市里竞赛都拿一等
奖的森没得比,出国只怕是没有戏唱。
但是我喜欢听森说起将来时那种确定的表情,好象未来就在我们手中,我们可
以爱怎样便怎样,命运之神不会有丝毫反对。和从小就习惯随遇而安的我相比,森
多了一份乐观自信和言出必行的坚定,那些一直是我最羡慕的东西。
也不是没有不开心的时候的,我们偶尔也会闹别扭,还好次数不算频繁。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青听了我发的牢骚总会问。
我从来不回答。换了现在我会说:“因为穷,因为自卑。”
以前的我太不坦率。
四个人一起去逛江边,森和我,青和齐彦,我们总是一起从大堤口走到汉阳门。
时值初夏,又是黄昏日落,天边的一抹斜阳正是辉煌,景色绚丽温婉得不能置
信,江风习习,吹起青的长裙和长发,现出纤细的腰肢,飘然若仙。人走在江堤旁
边,如果腻味了左边的车来车往,可以伸出头探过右边只及胸部的红墙,下面是波
涛汹涌气势磅礴的长江,点点白鸥在江面上随波浪忽上忽下飞舞,各式各样的轮渡
客船不时发出沉稳的汽笛声。天空是我最爱的碧蓝,还有如丝如雾的白云,这样走
走停停看看,幸福的心情就象溪水一样缓缓流动。“咦,不是很要好了吗?”,林
彦凑到森跟前小声说,“干嘛不让她挽着你的手?”
我心头大力一跳,仍装做不在乎的样子:“原来你盯着森那么长时间,就是想
牵他的手呀,没关系,您请便呀,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真的么、 真的么? ”林彦跑过来插到森的另一边,作势要去挽森的手臂,
“良机莫失,你可不要后悔哦。”然后伸出头向我挤眉弄眼,森只笑不说话。森是
个大傻瓜。
我生气,伸手啪地一拍森的肩膀,把他推向林彦,“谁稀罕!清仓大甩卖!您
有兴趣就留着慢慢享用吧!”
“嗨嗨嗨,这么便宜就把我处理掉了?”森一只手指指着我的鼻子,“不要后
悔哟?”
我扭过头,继续嘴硬:“我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后悔的。”这两个混蛋,我恨
得牙痒痒的。
没想到森那小子居然得意洋洋地拉起林彦的胳膊往前跑起来,追到青前面,嘴
里还不清不楚地叫“好耶!自由了耶!解放了耶!林彦三块钱一斤,最低价了耶!”。
“买了!”青立刻大笑着与森击掌。
我几乎没乐晕过去,连忙捡起林彦掉到地上的帽子,跑过去扣在他头上,然后
对青说:“买一赠一!”
林彦呆半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马上又开始我的天呀我的地呀这是什么世
道呀森有异性没人性呀天下最毒妇人心呀地呼天抢地个没完没了,直到青笑眯眯地
挽住他的胳膊,他才闭嘴。
我和森跟在他们身后,两个人都反剪着双臂,继续漫步,黄昏走成了夜晚,一
边是车水马龙的灯河,一边是映入江中的对岸灿烂灯火,我们在虚幻的河与真实的
河间前行,感受着这一个真实的美梦。
“以后一起到纽约时,我会牵着你的手逛帝国大厦。”森轻声对我说。
我微笑,感谢夜的黑暗,遮住了我们烫红的脸。
武汉的夏日江边,永远是我最爱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曾那么幸福,是不是分离的痛苦就会少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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