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移民局楼下,门口站着黑压压一堆中国人,三五成群,神秘兮兮地议论着什么,
每人手里都攥张表格,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人不断地横穿马路,来往的汽车不得不
停下来。一辆警车停在附近,两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蓝短袖制服的警察悠闲地喝着
可乐。
寒烟开着车慢慢驶过来,探出头来朝人群里张望。
享静、二牛、孟勋站在一个角落里,看见寒烟,朝她拼命招手。小任突然不知
从哪蹿了过来,“许哥,嫂子,怎么才来,真绷得住劲,大家等你们半天了。快,
我给你们占了个车位。”
郑雯下车。小任坐上,带寒烟拐到下条街区。一辆摩托车霸道地占了一个汽车
位,“就这,我借的摩托,刚才有个孙子姿扭,说我不讲理,差点打起来。”
车停下后, 寒烟要往meter表里塞钱。小任止住他:“别,看我的。”他鬼鬼
祟祟地摸出一个中国的5分硬币, 上面拴着一根细绳。他把钱塞进去,一摁表,钱
掉下去后,又用绳子往上拉,5分零蹦比quarter薄,很容易拽出来。他又塞进去,
摁表,再往上拉。
“嘿,你小子真损,大侄子就在那边,亏你什么坏招都想得出,”寒烟啧啧地
撇嘴。“走你的,快找他们去,少管我的事。”
寒烟他们几个人拿出绿皮护照给坐在门口的女人看,那女人用手捂嘴打了个哈
欠,摆头让他们进去。
一间300平米左右的大屋子里人头攒动,里面起码有100多人。20多个窗口上面
亮着号码显示灯。扩音器里温柔的嗓音叫着:“302,No、5……”
寒烟等人紧张地填着表格。人群中的人都在交头结耳地小声说话,多数看上去
是学生,夹杂着些农民打扮的男女。
“仔细点,别填错了,”寒烟一边嘱咐说,一边担心被同学发现。
“申请绿卡这栏里,咱写什么reason?”二牛问。
“寒烟,你就写学习,我是陪读,”郑雯说。
“办学习你到这凑什么热闹?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别装得特有正义感,这时
候还秀气什么?”小任不满地说。
“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是自己的事。说实在的,我来这都心里有愧,”寒烟严
肃地说。
“难说是福是灾呢,留条后路罢了,”孟勋似乎也不太热心。
填完表格后,郑雯悄悄对寒烟说:“你真拿定主意了?我可有些犹豫。你看那
帮阿猫阿狗的农民都趁机钻空子来了,我真不想用这种方式。”
“先随大流吧,你没看大家都填了吗?到时候绿卡下来了,再改主意也来得及。”
“瞎嘀咕什么?天上掉馅饼还怕砸破脑袋?哥们这辈子算有救了,不用等大赦
了”小任乐呵呵地说。
“倒便宜你这种人了,加拿大真瞎了眼,”享静讽刺小任。
窗口前,他们一个个接受了移民官的询问。出来时,每个人的护照上都订了张
work permit。这就是说,今后打工合法化了。
一个月后,已经是盛夏季节。寒烟在屋外用海绵沾着清洁剂洗车,郑雯从屋里
跑出来,把无绳电话递给他:“快,小周的电话,享静病了,咱们得看看她去。”
享静躺在大床上,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声咳。寒烟两口子关切地看着她。疙瘩
包站在一个角落里,低头啃指甲,时不时偷眼看看大家。
郑雯握着享静的手,问她哪不舒服,享静虚弱地说:“就是全身没劲,不想吃
东西。头总晕沉沉的,老想睡。”
寒烟朝疙瘩包丢了个眼色,两个人出了卧室。
“享静得了什么病,看医生了吗?”寒烟皱着眉问,那口气象是在声讨疙瘩包。
疙瘩包回避着寒烟的犀利目光,缩缩脖子说,“她就是难受。医生都看过了,诊断
不出什么,就说她血色素低,我也搞不懂。”
“你凭什么搞不懂?你一天到晚和她在一起,她原来怎么不这样?”寒烟有点
不讲理。
“她说她原来就有过贫血的,我也替她难受呀,”疙瘩包委屈地说。
“你难受个屁呀,以后别没事老泡享静,回家守你老婆去。”寒烟抬高了声音。
郑雯出来了,一把拉过寒烟说:“享静叫你呢。”
寒烟瞪了疙瘩包一眼,进屋去。享静惨然一笑对他说:“你别难为小周。我这
病和他没一点关系。真的。”
寒烟翻了下眼睛,小声嘀咕说:“你们两的事,我怎么知道。”郑雯对他说:
“你先回去吧,有我陪享静就行了。今晚上我就不回去了,陪享静说说话,免得她
一个人孤单单的。”
“这样最好,那我就先走了。享静,好好养养。郑雯,有事打电话。”不待两
人说什么,他转身出来,看见疙瘩包闷头坐在厅里,过去一拍他肩膀:“走吧,周
先生。这有人照顾享静,请您打道回府吧。”
疙瘩包眨巴眨巴眼, 知道惹不起寒烟,叹口气,站起来对屋里说:“享静,I
gonna go,有事call我。”两人出屋。
郑雯在给公司打国际长途,谈的是橄榄球的项目。寒烟在房间里焦躁地度步,
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不push你们行吗?你们可真是老爷作风。我这边东跑西奔的为谁呀?怎么
一点事都要拖上一礼拜?”
寒烟小声说:“差不多了,都快一小时了,我这月电话费又扯了去了,咱这可
都是血汗钱。”
郑雯一调身,不看他,继续说话。寒烟走出卧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了一
会,冲进屋,一把就把电话摁断,“让赵麻子打过来,老电话里穷白活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我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可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咱们都搭进2000电话费了,他们那边罗罗嗦
嗦的一点进展没有,这不是坑人吗!”
郑雯把材料一扔,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头。寒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
这几个月来,他陪老婆东杀西闯,联系了十几个项目没有一个成功的,心里憋了一
肚子火,对郑雯公司的人拖拖拉拉办事的作风极其看不惯。
郑雯呼啦把被子一掀说:“实话告你,我已经订了下个月的机票回国,这破地
方我早呆腻了。你愿意留下拿绿卡,陪那帮老农民打一辈子工没人拦你。”
“走吧,走吧,你走了我更清净,谁稀罕你。”寒烟反唇相讥。
两口子又拌起嘴来。郑雯出国后,他们吵架的次数明显增多,谁也不让谁。
郑雯并没骗他,她说的话是真的。半年探亲的日期马上快到了,公司明确表示
希望她准时回国,逾期除名,这件事令寒烟心事重重。在郑雯心情好时,他劝过她
几次, 希望拿下绿卡再回国,但老婆是个A型血,决定了什么事死认一根筋。每次
一提儿子在国内没有父母在身边,性格变得孤僻起来,寒烟便无法再劝。据郑雯母
亲讲,儿子在幼儿园的众多小朋友中是性情最蔫的,见别人孩子的妈妈接时,总问
姥姥说:“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郑雯一看孩子的照片就说:“我临走时骗飞飞说,我过几天就来接他,他当时
穿了件小坎肩,剃了个小秃头。他当时舍不得我走,眼泪就在眼圈慢慢滚。我现在
一闭眼睛就想到他那可怜的小样,我真后悔当时骗了他,他肯定天天盼着我去接他,
我真后悔。”
寒烟眼前也浮起儿子可爱的小样,心里一阵难受,但嘴上说:“儿子还小,咱
们在这苦熬,还不就是为了他,他长大后会理解的。”
郑雯根本就没听寒烟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幽幽地说:“我妈说,飞飞虽
然小,但心事特重,有时候自己玩着就掉眼泪。这么小就让他性格扭曲,我可受不
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为了飞飞能有妈妈,天天晚上接他回家。我那么忙,每天都
要给他洗衣服,我一边洗一边哭。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了家,又自己给拆散了,图什
么呀?”
寒烟心情压抑起来,轻轻地抚摸着老婆的肩头,说不出话来。
“有天晚上,都深夜2点多了,儿子突然醒了就大声哭:'小汽车,爸爸给我买
的小汽车不见了, 我要我的小汽车。'我打开灯,儿子哭得更厉害了。他睡觉时都
拿着你给他从国外买的小汽车。大冬天的,我掀开被子到处给他找,哪都没有,儿
子就是不干。我最后发现小汽车掉到了床缝里。我穿着内衣爬到床底下,怎么掏都
掏不出来,卡得死死的,我想掀起床垫,但我一个女人力气不够。飞飞还大声哭,
我急了,打了他一巴掌。打完他我又可怜他,我们娘两抱在一起哭个不停,飞飞哭
到最后睡着了。我给你写信时都没敢告诉你,那滋味你体验过吗?”
寒烟被老婆说得眼圈也红起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唏嘘不止。
“我当时一个人带孩子多不容易,可到这来还天天听你的狗屁呲,你现在变得
这么琐碎,把钱看得那么重要。你在这能有什么事业?你原来的理想都哪去了?”
“我出来不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吗?我不是也再读书吗?我打工不是暂时的吗?
我不会变成小市民的,放心吧。”寒烟知道自己有点口饰心非,但为了面子上好看,
依然不承认自己精神上的堕落。他认为人这辈子哪能不受点罪呀?正是为了明天,
今天才如此受苦,年轻时不拼命,以后哪能有好日子过?
但郑雯似乎猜到了他的念头,“你总说现在吃苦是为了以后享福,可你想过没
有,每一个今天都白白的流逝过去,都苦凄凄熬过去,明天还有明天,明日复明日
阿!咱们都是30岁的人了,就算以后有享受生活的钱财,我们还有享受生活的浪漫
吗?我们还能再给儿子一个幸福的童年吗?”
“反正我知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让我拼到40岁,行不行?我就不信老天对我
那么薄情。”
“别说大话了,你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写文章有天分,做生意是万万不行
的,因为你太容易轻信人。”
“好好好,你说的都在理。你要真走我也不拦你,与其让你在这受罪,心情压
抑,不如我在这一人吃苦。”寒烟不愿意再争下去。他的心里也很矛盾,留得住老
婆,留不住她的心。什么事都是有得有失,他不想强行扭转老婆,每个人有每个人
的想法,生让郑雯顺着他心思去生活,只能增加她的痛苦。可是,老婆这一走,他
又变成孤苦伶仃。虽然两口子这些日子总吵架,但寒烟的心里却是踏实的,体重也
长了不少。况且,郑雯在温哥华中国留学生的家属中算是混得最好的,在洋人公司
里干公关,每月2000美元。多少人在羡慕他们两口子,多少比他们惨多了的留学生
不是也在苦熬着吗?现在的日子已经比刚出国时好多了,肉体上的苦不用受了,但
精神上的失落感却更难熬。那是种见不到,说不清的东西,有时候象钢铁般沉重,
有时候又稀薄得如同空气。他是谁?他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样走。选
择是自由的,不象国内在一个单位要呆到老死,连退休那天办公室的窗帘什么颜色,
谁的身上有什么味道,都可以提前预估到。漂流和动荡感,对于他们这种吃惯大锅
饭和扎根在一个城市不动窝的人来说,是一种提心吊胆的惶惑。做什么样的人?走
什么样的路?到了而立之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自由的空气中迷失了自己,在上百
种选择中举步惟艰。回国和不回国的利弊,他反复罗列了无数次,每次都唉声叹气
地把纸扔进垃圾箱。在上帝都死去的年代里,他是为虚无的精神活着,还是为实在
的物质活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牵连,他的脑袋里一会清楚,一会糊涂。
寒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可以自由选择路径时,反而无法拿定主意。人这辈子大
概就是要在无止无休的取舍再取舍中渡过。每一次自由的选择都是那么诱人,但同
时又充满不测,在前瞻后顾反复权衡后,谁也难保自己走的路会通向天堂还是地狱。
无数种或然性编织成人生这看似七彩绚丽的幻象,谁都生活在虚幻和谎言的梦中,
用明天的辉煌来换取今日的黯淡,但得失有时恰恰会和人的智慧开恶意的玩笑。
寒烟试着让朋友们劝过郑雯,起码可以等绿卡有眉目后再走不迟,但和朋友们
讨论到最后,他反到从理智上站在了郑雯一边,只是从情感上难以接受那失落的冷
寂。 他在6月21日下面用红笔勾了个圆圈,那天是妻子预定回国的日子,也是他的
生日。选择那天启程,正好可以先给他祝贺生日,到家后,也赶得上给儿子过三岁
生日。寒烟和儿子的生日仅隔两天。
稀薄的伤感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寒烟,他常常莫名奇妙地发呆,他意识到老婆离
去将对他的留学生活是个致命打击,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住那从此孤寂的岁月。
但看着郑雯渐渐高兴起来的情绪,他便将那惆怅隐忍在心头。他知道老婆是个头脑
简单的人,有什么心事便说出来,而且从来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她出身于部队家
庭,从小受的正统教育根深蒂固,没有受到多少西方影响,对生活有她自己独特的
理解。寒烟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叛逆,多劫的经历使他对人生充满矛盾复杂的感受,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高尚的自私主义者,他不甘于屈尊人下,不断地发奋追求
他认为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每次在目标马上就要实现时,他却突然又调转方向,向
另一个亮丽的光点扑去。
他象头豹子般疯狂地追逐着远方的猎物,但每次接近后都是一个急停,仿佛发
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他在这怪圈中气喘嘘嘘地一刻不停地消耗着体力,在精疲力
竭中得到一种自虐的满足,同时也迷失着方向和自我。他似乎只是陶醉于痉狞性的
周期性发狠,根本不在乎脚下的路把自己带向何方,最大的乐趣就是发泄心中积聚
起的带着毒素的热量。自从他的父亲和哥哥突然猝死,他的体内也存在着心脏传导
阻碍的定时炸弹后,他便有些主动地向死亡挑战,进入一种歇斯地里的亢奋状态。
他对任何既有的成规都存一种仇恨的态度。他热衷于功名,但漠视现世的欢呼,
那种求索只是为了酬谢坟墓中的死者。虽然他知道哥哥如果生在世上,也未必会固
执地一条路走到黑,非要写什么捞什子小说,但这个死者的遗愿给了他一种可以欺
骗自己,带有一种美丽残忍的浪漫,如同吸海洛因可以使人进入神奇的境界一样,
他将生命献给那虽然短暂但却使人产生巨大陶醉的痛苦之中。
他病态的精神外部包裹着一具无法拒绝凡世诱惑的肉身,当他对自己沸腾的灵
魂感到怀疑的时候,他会象沉睡而懒惰的狮子对世人嚼烂的腐肉投以好奇的目光。
忘掉死者时通常是他精神陷入新的危机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对金钱,对情欲,对
物质享受具有一种爆发的冲动。每一次时髦的浪潮都能将他勾引,使他跳琅跃起,
发动一次次猛烈而短暂的冲刺。但是,这种物质的和肉体的背离会在他精神的复苏
后得到更正,这时候他便会臭骂自己,再进行又一轮的回归。
每天睡觉前他都会看看那日历的红圈。他瞒着妻子用铅笔一天天地勾着日子,
6月21日象一个沉重的石碾毫不留情地向他心头一天天迫近。
郑雯的心情向夏日飘扬的云朵,每次当天空有飞机飞过时,她都会兴奋地叫:
“马上就要看见儿子了。寒烟,你要是和我一起走多好。”
寒烟沉默地苦笑,他何尝不想回国?那种轻松的心情最令他向往。坐在办公室
里悠闲地看报纸,周日懒散地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打盹,和同事每天中午饭后进行
的牌局,这些都已经成为无法支付的奢适,那分从容不迫的感觉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他对郑雯永远没有耐心,好话没有好说,
态度蛮横;郑雯对他则牢骚连天,一百个看不上,为了他不及时倒烟灰缸已经吵过
无数次架。两人可以为一点小事而爆发战争,急起来,什么伤感情的话都会说,吵
完了,便分床而眠,第二天早上,又象没事人般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似乎已经变成
了习惯,谁都已经不再敏感,不再珍惜地呵护各自在意的心曲,这种家常便饭般的
情感漠视给双方心里留下的已经不是阴影,而是磨得秃秃的铠甲般的硬痂。从此,
生活中没有激情、没有浪漫、没有心灵的交流和关切,细嫩而葱绿的爱情似乎还没
有绽放出花蕾便枯萎了。孩子出生后,二人世界的所有诱惑和情趣便埋葬在块块补
丁化成的尿片里,和夫妻之间更经常的指责之中。
寒烟喜欢文学,内心感受细腻,但郑雯却是粗放型、很少想事的女强人。谈恋
爱期间,他们常去看画展、影展、听音乐会、谈文学侃美学,但结婚后,郑雯一心
扑在工作上,回家便抄起电话,给公司的属下挨个地这个Miss那个Miss打电话,沉
醉于社会工作者的责任,尽模范共产党员的作用。寒烟却从没有把全部精力和念头
扑在工作上,他在内心深处始终给自己划出一块纯个人的梦境,不顾一切地维护着
自己喜欢文学和体育的业余兴趣。这块自留地是属于谁也无法夺走的私产,是他愿
意在世上喘气的理由。他厌恶当官和钻营,厌恶办公室靡漫的虚伪而难处的人际关
系。在南方的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谁都习以为常地用大大小小的谎言和假笑同周
遭人敷衍,谁都带着掩藏自己个性和真情的假面具。寒烟在这种环境中感到其累无
比, 回到家里,真想破口大骂地发泄,但在9平米、塞得连身都转不过来的,两家
合住的家里,他连骂人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除了和妻子谈油盐酱醋奶粉尿布外,
几乎没有其他的语言交流。
在温哥华期间,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和兴趣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寒烟和郑雯
送报纸走到一条寂静的街区。突然他们惊愕地张开嘴巴,这是寒烟一生中见到的最
神奇的场景。粉色的花朵象从天上倾泻下来的花雨,云雾一样地笼罩着天空和地面。
两旁的樱花树绽放着大朵大朵的淡粉的花朵,那花朵遮天敝日又覆盖地面,将那块
地界变成一个粉色的梦幻世界。满眼都是眩目的浪漫,他只有在梦中和爱丽斯奇游
记的电影中才见过这种瑰丽色彩。想象一下,满树的花,没有绿叶,没有枝干,完
完全全的花的簌裹,而最奇特的是地面上也是一层密密的花毯,散发出晶莹剔透的
清香。那种浪漫将周遭氤氲出一种神奇的氛围。静谧的四周悄无声息,一蓬蓬花团
将其他景物都涂抹上一层诗意。他定睛望去,那花比桃花饱满,精细,花蕊和花瓣
不象桃花那样模糊浮肿,而是清晰的如同贵妇人精美的裙边和头姹,剔透玲珑,纯
正而傲冷,每一瓣一缕都象艺术品般晶莹,而这纤毫缩微的精细铺盖出漫天的一片,
和远方的粉色合拢在一起。这真是人间天堂的感觉。
寒烟想把内心的这种幽微精细的感受传达给郑雯,却发现郑雯已经折了一支花
拿在手上嗅着。
“你怎么随便撅花呀!”他有点怜香惜玉的感觉,“你这种中国人真讨厌。”
“去去去,你管的着吗?你今天倒文雅了,”郑雯立刻瞪起眼。“我喜欢这桃
花,谁挨了你的事了?”
“别老外了,还桃花呢,这是樱花!”
“我就管它叫桃花,加拿大桃花。你又没去过日本,就你懂,这种男人真累。”
寒烟不想和她胡掰,劝她说:“咱现在马上回家赶快取相机来拍几张照片吧?”
“你犯什么神经?看看就行了,你没听说过‘傻小子爱花怕老婆’,改日再来
也不迟吧。”
寒烟想解释说这种强烈的感受不可能持续太久,满地落缨的场面实在难得,况
且,如果下场雨,樱花很可能便凋落。但这需要多少细腻的话语去解释呢?他和郑
雯说话的句子不是命令句,就是祈使句,通常每句都不超过10个字。而且,两人已
经养成了一种定式思维,谁都会不自觉地在第一时间内扭违对方的意志。郑雯就总
对别人说,如果她想让寒烟做一件事,一定要先反着说,因为寒烟肯定会和她逆着
来。比如,假若她想买鸡,便一定要先说,这鸡真难吃,一点滋味都没有。寒烟立
刻会反驳她,不对,这鸡吃的是营养,滋味不好不是鸡的错,关键看你怎么做。
意识到这点时,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唉,真是农民。”
“你是贵族行了吧?嗨,你帮我再折一支,我特喜欢这花,”郑雯说。
“人家罚死你!中国人就是这点缺德,从来不注意保护自然环境。”
“嗳嗳嗳,你居然成君子了!这是野花,公共场所的,这花早晚都是谢。可求
着你一次了,神气什么!来,给我折那支含苞欲放的。”
“就是不摘,绝不鼓励你这种偷盗行为,可耻!”寒烟很拗。
“臭德行!拉倒,爱摘不摘。告诉你,我非要买那件呢子大衣,你爱同意不同
意,那是我自己挣的钱!”郑雯生气后,立刻就扯到不相干的事上,这是她的习惯。
“那我就每天抽三包烟。”
“你吸毒谁管你,你这种人死了都没人稀罕。”
“你这种人,要是在旧社会,天天得挨揍!怨不得你妈年青时外号叫‘小喇叭’
呢,你们家可真是阴盛阳衰。”寒烟也开始恶意讥笑郑雯。因屁大点小事而战争升
级,这对他们不算新鲜。
“你真是地主家的后代,对你老婆都那么恶毒,要是在土改时,非把你斗得灵
魂出窍不可!”
“臭农民!”
“狗地主!”
“你吃完饭不刷碗泡三天,是女人吗?”
“你晚上不刷牙,不洗脚,屁股上长癣,挣钱挣不过女人,什么臭男人!”郑
雯一点不示弱。
两人孩子般地斗嘴,吵到最后,郑雯的杀手锏是提及寒烟大学的一个女友,那
姑娘曾让寒烟失恋过。
“觉的挺不错的,那个大脚丫子怎么把你甩了?找她去呀!”
“别上脸,你要揭我老底,我可真他妈的急啊!”寒烟挂不住了。
“少骂人。谁让你先说我的?”郑雯口气缓和下来,且战且退。
这种吵架最后通常要归结到离婚分手上,不是寒烟摔脸离开,就是郑雯哭哭啼
啼地跑走。这种动真气的大吵一般会一周一次,小吵则可能会一天两到三次。不管
大吵和小吵,事过之后,谁也不会主动道歉,往往是寒烟的一句玩笑或郑雯叫他句
外号,两人便开始和解,而且谁都忘了这次吵架的起因是什么。
什么东西习惯后就好了。慢慢的,他们认为两口子过日子,大概需要这么吵吵
闹闹,磕磕拌拌,“打是疼骂是爱嘛”。既然彼此脾气和禀性已经都摸清,什么难
听的话都不会真的刺痛谁,这种方式便如同种牛痘或肝炎疫苗,必要的毒菌和扎针
虽然对局部产生红肿和痛痒,但对保证整个肌体健康却是必要的。日子还能怎么过?
天天见面三鞠躬,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拉倒吧!他们已经习惯这样互相叫着外号,
插曲打浑,小吵大吵地过日子。
“你老公和你天天开玩笑,骂骂咧咧才算正常呢,他要是到了见你就烦,一天
不说三句话,你就要小心了,外面他肯定有小蜜了,”享静有一次在电话里开导郑
雯。
“我和寒烟天天吵架,但吵完就完,我们已经习惯了,这大概算达到了婚姻牢
不可破的境界了。”郑雯也同意。
寒烟在旁边听到电话后吱吱乐,郑雯白他一眼,故意对享静损他,“告诉你,
享静,寒烟这人特粗鲁,总骂人,他一骂人我都哆嗦,我早晚非登了他不可。”
“嗨,郑大嫂,嘴下留情,人家享静是个文静姑娘,你在她面前毁我可伤良心,”
寒烟有点着急,他很在意享静对他的印象。
“享静,以后找对象绝对不能找寒烟这样的,别信什么硬汉,还是奶油小生好,
嘻嘻。”
享静在那边也开玩笑:“寒烟这样的男人打灯笼都没处找,蔡国庆那样的多腻
味人呀。”
“那我把寒烟转给你吧,我去绑个大款去,”郑雯还开玩笑。寒烟悄悄地对郑
雯说:“人家享静还没结婚,你瞎说八道什么!”
“那怕什么?我和享静是什么关系?告你说,你想打人家主意都是做梦,是吧?
享静”
寒烟抢过电话,“享静,别听她胡扯。”
郑雯已经订了机票,马上要回国了。威尔森公司的副总经理安迪代表公司为郑
雯送行,邀请了她的朋友一起进餐。他们在市中心最好的唐人餐馆包了一张大圆台。
安迪点了龙虾、鲍鱼、象拔蚌等名贵佳肴和法国红葡萄酒。享静、二牛、孟勋、小
任等人应邀作陪,男人都西服革履,郑雯和享静则穿夜礼服和曳地长裙。
安迪代表公司敬郑雯酒,诚意地夸她为公司作了巨大贡献,是他见过的最能干
的中国女人。大家都很郑重,没有了往日的调笑,心头都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郑
雯主动为大家夹菜,并表演了职业的分鱼技巧,这是她在这里的大酒店当伺应生时
学的。
“郑雯,你也真是,怎么说走就走了?开始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我真有
点想不明白。”二牛今晚一直心事忡忡。
“既然已经是决定了的事,大家就不提了吧。也没准,郑雯是咱们所有人中最
明智的一个呢。”享静说。
“寒烟,你真就这么让老婆走了?”二牛还是问。
“哎,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由她去吧,”寒烟苦笑着,
给安迪夹了一口菜。
“嘿,又来了不是,都说好了怎么又婆婆妈妈起来,”郑雯笑道。
“嗨,其实谁不想回去?说是出来挣钱来了,混一辈子大概也还是打工的命。
郑雯倒真拿得起放得下,要搁我,我都怕回去让别人的舌头压死,”孟勋感叹。
“越想的多越乱。我就一个念头,人要为自己活着,为今天活着。不管我这步
走得对不对,我都不后悔。”郑雯很坚定。
“嫂子真有绝的,象我这二赖子还在这忍呢,都混进洋人公司去了,马上就上
天堂了,绿卡也有盼头了,怎么又想当劳模了?操,寒烟,我要是你,非管住我媳
妇儿不可。”小任一边嚼龙虾一边说。
“我算什么呀?我说话没人听呀。”寒烟的情绪又不对了。
“我吧,我一开始也特别反对郑雯走,但转念一想,反正还有寒烟在这,进可
攻,退可守,倒也可行。”享静看寒烟垂头丧气的劲便安慰起来。
“其实我也舍不得大家,当然更舍不得寒烟。我走后,有劳大家多关照我这口
子,以后我在国内给大家接风。来,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郑雯说着站了起来。
飞机场的候机室里,郑雯和送别的几个朋友轮流拍照留念。郑雯悄悄地拉过享
静,“享静,拜托你点事。你帮我看着点寒烟,他们几个男人心粗。寒烟心脏不太
好,我走后,让他和二牛搬你那住,你帮我劝他别再打工,安心读他的博士学位,
有什么事及时和我通信联系。”
“你放心吧,郑姐,寒烟没事。等绿卡一下来,你把孩子带出来探亲。”享静
帮郑雯捋捋耳际边的头发。
小任弯腰对靠在行李车边发呆的寒烟说:“你就真让你媳妇儿走了?现在挡她
还来得及,机票撕了我帮你出一半。”
寒烟摇摇头。二牛也凑上来,查看寒烟的脸色。寒烟长叹一口气说:“我想好
了。我要是死留她能留住她,但她心里肯定特别苦。我是个男人,这罪还是我受的
好,我承受的住,哥们,没事。”
“操,我真佩服你,许哥,”小任难得这么认真。
郑雯把寒烟拉到一边:“别再打工了,活得轻松点,最多半年咱们就见面了。”
寒烟点点头,但心中苦涩地想,这么多年夫妻,看来老婆还是不了解自己。我
能轻松吗?越是想回国越要抓紧攒点钱呀。”为了不使郑雯年临走前担心,他假装
心宽地说:“放心走吧。回去好好带儿子,我这你不用操心。”
郑雯和寒烟最后照了一张相,到分手的时候了。郑雯放下手提包,兴奋地和寒
烟拥抱,寒烟的反应有些迟缓。郑雯走进安全门,笑着对大家招手告别,对寒烟大
声说:“半年后相见,我在国内等你!常想着我!”
寒烟惨然地裂了裂嘴,招手告别。突然,眼眶一热,两颗冰凉的泪珠夺目而下。
郑雯的笑脸已经远去,她绝对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去对寒烟意味着什么。寒烟心头涌
起一阵悲凉。半年后相见?远隔千山万水,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眼前这告别的场景
似乎含着不祥的气氛。他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刚才看到郑雯那么天真高兴地和他
告别时,他感到心头隐隐作痛。她太不理解自己了,毕竟这次分手和以往任何一次
都不相同,她是探亲,这回国的一步自然可以跨得潇洒自如,但自己是自费留学,
出来打拼天下的,不混出个人样来岂能走回头路?这天各一方的别离她懂吗?今后
变换莫测的因素太多了,眼前这场面会不会就是两个人的生死诀别呢?
寒烟木然地站在原地发呆。身后享静和二牛的叫声惊醒了他。他快速地眨眨眼,
调整好神情转过身去。三个男人都是请假出来的,于是,各自回去上班。寒烟开车
载享静回去。
享静坐在后座上,寒烟沉默地开车。他打开录音机,里面传出老婆给他录的一
首歌“相约在冬季”。郑雯轻而伤感的声音传出:“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
角的泪拭去……”
寒烟突然身子一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享静在后面没有
发现他情绪上的变化,说道:“这首歌真好听。”
寒烟的泪在静静流淌,他已经不想再去控制。他将玻璃窗摇下,任凭高速公路
上的风乱头发。为了怕享静看见他的脸,他将后视镜故意掰了个角度。为了呼吸畅
快些,他张开嘴,大口地吞咽着空气,让眼泪从腮上和鼻子里向下……向下……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将更加珍重自己;没有我的时日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我在寒夜里为你祝福……虽然刮着风,虽然下着雨,我
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歌词越来越酸楚。寒烟想起自己苦苦挣扎的日子,想起自己出国前几个月曾一
天打三份工,在大雪里走12个小时送报纸的场景,一股委屈袭上心头。“我是为谁?
我苦苦地为这个家打拼,但老婆却离我而去。我为了今后的长远备受折磨,将所有
的苦无声地吞下,但两个人还是分手……”他想到为了办郑雯探亲,他曾费了多大
的力,着了多大的急,苦盼了半年多,在那样不正常的情形下出了国,在目前大家
打破脑袋往外跑,国内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为了个破公司的职位,居然抛下丈夫
不要,他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委屈,感到自己的内心无法被妻子理解,孤独的苦水
无处倾倒,终于,他发出狼一样的干嚎。
享静吓傻了,她不知寒烟为何突然情感上崩溃,急忙叫他停车,关切地给他递
过手帕。 寒烟毫不理睬。他将车速开到150公里,眼睛注视着黑色平直的远方,时
而发出断续的奇怪的呜咽。享静同情地用手扶在他的肩头,没有劝他,也没有说话。
她的眼圈也红了,看到寒烟这样的大男人如此哭,她知道他心中一定藏着太多的隐
痛。她细腻的内心感受到了寒烟压抑在心头的凄苦。
享静到家后,寒烟已经平静下来。两人在路上始终没有说话。停车后,享静坐
到副座上,把录音机关上,陪寒烟坐着。有顷,享静悄声问他:“心里好受点了吗?”
寒烟长舒一口气,点点头。“上去坐会吧?要不,我陪你把东西搬来?”
寒烟摇摇头,低声说:“不用了。我今晚想一个人呆会。明天我和二牛一起搬
吧。”
“那也好,不过,你别……”
“我没事了,刚才心里堵着慌。”
享静下车,嘱咐他说:“下午来我这吃饭,记着给我电话。”
寒烟点头,调头开车回家。
他在一个红绿灯处启动后,前面无车,加速后,眼前是个大下坡,他挂上空档,
走最右边的车道,速度表上的指针是60英里。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右转弯的箭头
标记,他错误地行驶在通向66号高速公路的车道上。他下意识地一掰方向盘,车箭
一般地拐向正中车道。前方50米处是一个复杂的路口,有四条车道。最左手的车道
有一辆车正在左转。由于寒烟刚才行驶的车道是右转弯,所以,两辆车应该不发生
冲突。但寒烟突然的改道,使那个司机显然没有精神准备。如果他冷静地停下,还
不致于相撞,但遗憾的是他踩上油门,想用时间差冲过去。而寒烟如果不挂空档,
紧急煞车,可能也会避免这起交通事故。然而,一切都阴差阳错。寒烟的福特轰的
一声撞在雪佛莱的侧尾部,耳畔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他昏迷过去。
福特车头撞了个稀烂,机器的五脏六腹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车前玻璃碎成雪
花状。雪佛莱的尾部也是一个大坑。幸亏两个司机都带着保险带。寒烟的头撞在侧
面的玻璃上,垂在一边。
四五辆警车鸣笛迅速赶到,一辆红色的救护车上下来几个医务人员。马路上警
车横阻,路面上点着了两支喷射红色火焰的交通事故信号物。
寒烟被医务人员先用合金脖套固定好颈部,抬到一个带轱辘的担架车,推进救
护车里。一个警察在他口袋里找出驾照和钱包,从里面发现了社会保险卡和电话本,
用对讲机联络起来。
另一辆车里的司机被人搀着走下汽车,是个加拿大男人,用手捂着腰部,发出
哎哟哎哟的叫声。
几个警察在用尺子测量着寒烟的煞车线。一道显明的轮胎印在正中的车道上摩
擦出30米的黑印。
二牛正在精心地用小刀子修饰腊膜假牙,电话响,他接电话。突然脸色一变,
对老板喊:“我哥们撞车了!”抓起衣服跑了出去。
享静正在洗手绢,接电话后,也脸色大变。穿着拖鞋就跑出门去。
寒烟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脸用绷带包着,仅留出左眼。几个洋人医生护士
走来走去,这是医院的急诊室。一个男医生在看寒烟的CT扫描图象。他转头又看了
看脑电图的纪录波线。脸上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
享静闯了进来,看到寒烟的样子吓了一跳。“大夫,伤势严重吗?”享静都快
哭了。
“还好。仅是脑震荡,但不排除有颅内出血的可能。你是他妻子吗?”
“需要签什么字吗?如果需要交费,我有信用卡。”
“不是这意思。先观察一下,如果需要住院我们会告诉你,但如果仅是脑震荡,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我们建议他回家静养。”
二牛也风风火火的进来,“怎么搞的?怎么这么倒霉?”
寒烟缓缓地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三张俯下来模糊的脸。他脑子里象初生
的婴儿般空白一片,什么杂念也没有,整个世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几张脸慢
慢地变得清晰。他认出了享静和二牛,还有一个是大鼻子的陌生洋人。他什么痛楚
也感受不到,相反,脑子里有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宁静和空明。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寒烟不解地问,说着便想坐起来。那个医生摁住他,
“keep still. Don't move. You will be all right."
享静和二牛对他笑着,那笑容令他不解。“这个洋人是谁?我是在做梦吗?”
“你受伤了,你撞车了,现在在医院。你一切都很好。”享静温柔地对他说。
寒烟面无表情,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又闭上眼。
寒烟躺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子一停,他突然侧身剧烈地呕吐。享静给他锤背,
他在干呕,胃象从肚子处突然就抽到后心上,翻腾的滋味令寒烟欲死不能。他已经
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地上仅是一点绿汁。“使劲,使劲锤!”享静拼命锤他的背,
但他还嫌太轻。“二牛,你来,快!”二牛上去玩命擂鼓般锤。寒烟呻吟着。享静
看不过去,小声说:“轻点轻点。这医生真是,这样怎么就让回家了?”
寒烟躺在享静的大床上,床沿边放了个脸盆,供他呕吐之用。小周也来了,很
关切地帮享静伺候寒烟。享静让小周和二牛在窗户边摆了个床垫。“二牛,你睡厅
里,我睡这,晚上我照顾他,你明天还得上班。”
享静给寒烟倒了杯温水,扶他侧身吃药,二牛给他额头上热敷了条毛巾,三个
人退出屋,小声说起话来。
夜沉了,寒烟在昏睡,享静没有睡着,睁眼望月色发呆。突然寒烟小声叫二牛。
享静起来问他什么事,寒烟还是叫二牛。享静不解地问他,是不是想吃点东西。寒
烟苦恼地摇头,说:“我要去厕所。”享静马上把二牛叫起来,指着脸盆说:“就
这里面就行。”自己退出屋去。
二牛扶着寒烟,一手端着脸盆。寒烟努力了足有10分钟之久,解不出来。享静
在外面把厕所的水龙头打开,故意让他听到水声。她是学医的,知道受过伤或动过
手术的人第一次小便相当费劲,也相当重要。
二牛偷偷乐,引得寒烟也觉得自己这姿势非常滑稽,不禁乐得弯下腰去,可这
样一来,脑袋里就象有万把尖刀乱戳般地悸痛。“你别逗我,我不干了。”“别别,
胜利就在最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二牛鼓励他,故意用笑话让他放松些。这
次小便足足折腾了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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