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女孩是涓涓细流,漂着馥郁的花瓣。青春的河里,女孩的世界有了男孩便有了
波澜。艾建的突然到来,打破了我心境的平静。我就读的第二重点高中,所在地是
小县城的旧址,并县后只算一个镇,按习惯仍称小城。由于学校远离县级机关,并
不富裕,因此,在修建综合楼的同时,高中一年级的新生还坐条桌条凳,调皮的学
生戏称“传统文化”。在高一(A)班,我是唯一独居一张课桌的女生。我身旁原有
一个苗条的女孩,可她像昙花一现,只坐了半天,便由父母以高价转到了曾经录取
我的省重点——县一中。从此,留下一个空白,让我静心地等待,做梦都没想到,
我等来了艾建!
邓小如坐在我们的后一方。她娇痴坦荡,却洞察细微,有了很精辟的说法,又
是:“你们是缘分!”
我的脸自然绯红,嗔责她:“你别这样瞎说好不好?”
“本来是嘛!”她挺认真,毫无戏谑的意思。
邓小如那一本正经的实话常叫别人难堪。女孩子心细,岔肠儿多,谁知道人家
会怎样误解,会联想到男孩和女孩的哪个驿站呢!我心里何曾没想到缘分这个词儿?
而我不敢去承认,不敢往深处想。姐姐和艾建同桌的日子,初中毕业班就传出了早
恋的话题,岑菲儿并不气恼,甚至默认。我却最怕“缘分”落到头上,害怕姐姐误
解我。
我和岑菲儿长相极相似,在学校里都有最佳青春女孩的称谓。同学可以当着姐
姐,说她好美,是楚楚动人的窈窕淑女,男生叫她青春偶像,却绝对不会当着我那
么讲。在男生面前,我保持着不容侵犯的女孩尊严和戒心,我怕羞,胆怯,把自己
的感情裹得紧紧的。初中三年,与我同桌的都是男生,我和他们保持着径渭分明的
无形界限。最后的那个男生,人品很好,成绩极佳,不幸中途失学,我十分同情他,
却把话藏在心里,让他默默地离开学校。我掉过脸去不看他,眼里盈了泪。姐姐独
来独往,冒着细雨去送我的同桌。男孩留恋感激,姐姐落下有口难辩的传闻,满城
风雨。她却青春无悔,说:“送男孩有什么错?我情愿!”岑菲儿以纯洁的真情送
别并无友情的男生,她也因此换来促使自己出走流浪的最后因素,从此,失去升学
读书的机会,把艾建推到了我的课桌旁边!初中阶段,前前后后,有五个男生和我
同桌,我一直很平静。因为我的眼里并没有他们,忌讳跟男生说话,让他们有自知
之明。只有和艾建坐在同一条长凳上,才会这样的不平静,既不能和他划一条无形
界线,又不能靠近他,想问他为什么来这儿读书,又羞于开口,没机会避开同学和
他说话……我常常羞赧地垂下头,莫名其妙地涌过热辣辣的浪儿。难道就因为他曾
是岑菲儿最亲近的同桌?因为他是昔日的艾建?也许是由于长了一岁,多了少女的
羞涩和顾忌?
我的感情变化也影响着艾建。他本是文静稳重的男孩子,坐在我身边学习,显
得很自然,是同桌,又似兄妹。我的敏感,微妙感情的流露,渐渐搅乱了他的心,
他开始感到手脚无措。
我和艾建之间,成了高一(A)班特殊的风景线。燕儿窝的女伴,惊疑地猜测我
们。
年轻的班主任有所察觉,她站在讲台上,不时看我。乔玉老师的眼睛很美,像
岑菲儿的一样,水灵灵的,能打动人的心,会说话。
2
燕儿窝的姐妹们把班主任看作自己的一部分。乔玉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站
在学生中间,一点儿都不像老师,只能说是个开拓的新潮大女孩。听高二的同学讲,
有一次,县教育局一位新领导下来视察,在教室门口看见她正在黑板上写例题,随
口一句:“上课不见老师……”她倏地转过身来,竖着好看的细眉儿。当时,她披
着飘逸的柔发,裸露的脖子下挂着项链,穿的流行倩女衫,牛仔裤,高跟凉鞋,淡
淡涂了唇膏,显得既新潮又浪漫。新领导一怔,乔玉老师却轻轻地一笑:“上课时
间不能到教室找子女。哎,谁的家长来了?出去吧,下不为例。”课堂里鸦雀无声,
新领导非常尴尬,校长恰好赶来,暗暗叫苦。乔玉老师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坦荡地
再笑笑,继续上她的课。据说有关部门对这位新教师的评价很不好,却对她的工作
成绩惊叹不已。不管这传闻有无水分,我们都深信不疑。她的确与众多老师不同,
别具一格。虽然学校的领导和家长对她褒贬不一,但同学们喜爱这位姐儿似的女班
主任。
乔玉老师青春袭人,她总是以同龄人的姿态出现在学生中间,大家把她看作同
龄的大姐,有的男生甚至把她划进燕儿窝的范围,冒失地给她打分,不料被她撞见
了。
“胆大!”她笑着说,“给我打了多少分?合格还是优秀?”
男生自知戳漏了天,岂敢公布七个青春女孩——班主任和小阁楼群体的比分。
她也不追究,只说,每个同学先自我评估。“我要优秀哟,‘姐姐’心贪!”她含
着笑,话中有话,谁能不求上进?
乔玉老师处事总是别树一帜。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了,她已知道了我的心
思和微妙感情。她的眼神在询问我,鼓励我,要我自己战胜自己。她是以同龄人的
感情来关心帮助我,希望我向她吐露真情。
我避开了班主任的眼睛。我没有那份勇气对她说,说不出口,它是一条敏感的
线,牵动着我、岑菲儿和艾建之间的情结。我只能当面问艾建,我一定要问他,像
姐姐一样,有时候,我也很倔强。
可是,在男孩面前,我远不如岑菲儿。我没有足够的胆量拦住艾建,害怕和他
单独说话,还没有走近他,心就怦怦跳。回想读初中的时候,岑菲儿和艾建是同桌,
他们的友情深,作为妹妹,和艾建说话,有很大的自由度,可现在……一个女孩,
一旦和男孩有感情上的牵连,就胆怯、顾忌了。
艾建也有了心事。
这天放了晚学,看见艾建站在草坪上,我鼓足勇气朝他走去。可是,心跳得太
急了,终于扭头退了回来。艾建明白我的心意,等着我,直到他朝男生宿舍走了,
我才不顾一切地跑向他。我是豁出去了。
晚霞已经褪尽,学校四周灯火的初潮上来了。这时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
在没有遮避的树丛下,非常引人注目,也很犯忌。艾建面对的不是岑菲儿,是突然
间比岑菲儿更执著的岑小莺。我的眼睛像明洁的秋水,看着他。艾建不忍心瞒我,
不得不说真话。
果真是姐姐把我的去向告诉了艾建。岑菲儿总是对艾建捧出她的心。我离开以
后,艾建并没有去县一中读书。他说,他爸一个人工作,母亲无职业,乡下的奶奶
突然病倒住医院……他家无积蓄,也拿不出那笔助校金。再说,这儿毕业的高中生,
升学率并不比县一中低。
我等着艾建最后的话,心猛然间像醒悟似的咚咚跳。我盼他说,又怕他说。艾
建来这儿就这些原因吗?艾建不吱声。也许,很多话他只能给姐姐说,岑菲儿是他
的唯一。我这个傻妹妹!想到这儿,我如卸重负似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站得太久了,月亮已经从教学楼角冒了出来。可是,我和艾建还没有离开,心
里有话又不能说出来。
晚自习以后,躺在铺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望着小窗外的明月,想到贺萍老师身
边的岑菲儿,盼望她来年如愿考进这所学校,艾建在这儿。我也想到我们姐妹今后
读书的艰难,不能企求艾南老师资助(我原本就不存在这份心思),得自己拼搏。
谁说女儿家就不能自强自立?小阁楼里的女伴都入睡了。我又叹了一口气,觉得自
己成熟了。
和艾建在月下久呆,很快被炒成了约会。才进校的新生,仅仅十多天,居然如
此大胆,当是开了小城高中的历史先河。我气得哭了一场,心一横,说:“约会就
约会!难道约会就是……”我到底不好意思说出“恋”字。
连我自己都惊讶:怎么会突然变得敢作敢为了?
3
我和艾建的约会新闻震动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
每天,一上完课,我便躲进小阁楼,闭门不出,蚕茧儿似的,呆在铺上,什么
都不想作,漠然无语,懒懒的。多亏邓小如,一日三餐到食堂窗口去挤饭,还得怪
可怜的央求炊事员:“大爷,把这一份的味道调得可口一点儿,我们的那位小妹病
了!”结果,各个班级都有学生知道,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有个病小妹,有的还来看
望呢,被杨雪挡了驾。高二几个热心的男生,拿着友谊卡,在威严不可侵犯的杨雪
面前,怏怏而退。
杨雪骂邓小如。
邓小如非常委屈,不知祸从哪里来。她忧心仲仲,垂着眼帘告诫我:“岑小莺,
你千万别看破红尘,别凤凰涅槃了!我们不能没有了你!”
杨雪皱皱眉头,盯看邓小如。无语的嗔责。
邓小如的眼圈红了。我赶紧扭过脸去,用手绢捂住被她引出来的泪水。
沈娟娟噗哧一声,从一堆书里钻出来,伸着脑袋,说:“没意思!岑小莺,你
成名女了!让人家炒得挺有名人效益,像大剜门的‘十佳’、‘十差’什么的,多
无聊!管他干嘛,为自己活,轻松点儿!别人想说就让他说去,只要自我感觉良好,
我行我素呗!”
正在练习簿上写着的杨雪瞪她一眼。
沈娟娟的兴致正浓。她难得这样关心同学的事,被杨雪的白眼拨得满肚子火,
鄙弃地瞧瞧杨雪放在床头的演讲稿,反唇相讥:“我这不是谬论。唉,鄙人可没心
思去哗众取宠!”
“请你闭住嘴!”杨雪说,她总含有少女的威严。
小阁楼里寂静无声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垂着头,漫无目的地翻出枕
头下的日记本。它精美,高雅,与市场上某些流行的俗气相比,真有天壤之别。这
个日记本是岑菲儿的,她最珍爱,一直舍不得用,只在首页上摘抄了几句诗——
当生命走到青春时节
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们是多么留恋
这份魅力和纯洁……
送我来这儿读高中的时候,她给了我,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了美好青春。
它是姐姐的一颗心!这时我才发觉,里面有一张高雅的友谊卡,写着男孩对女孩的
真诚祝福。岑菲儿失去升学读书的机会以后,只保留了一份男女同学之间的留念,
就是这一张——艾建送的。艾建高傲,对哪个女孩都不青睐,唯独对我姐姐不同。
那么多男生和女生送友谊卡给岑菲儿,她都扔了,只珍藏了艾建的。姐姐常常看它,
把它贴在心上,长睫毛的眼睛盈满晶莹的泪花。可她为什么给了我?想到这儿,我
的心蓦然猛跳起来,浑身都潮热了,脸颊滚烫。但那只是刹那间,我很快就平静下
来了,心像骤雨后的湖。岑菲儿比一般的女孩成熟,感情炽热、细腻,她不会糊涂。
我希望她是疏忽,把友谊卡忘记在我这儿了。姐姐长到十七岁,失去的太多,不能
再增添她心里的悔痛。我应该替姐姐好好保存这张友谊卡,以妹妹的纯真感情还给
她,帮助她找回逝去的快乐。我不能再像岑菲儿,背着感情的十字架,沉甸甸的,
应该开通、坦荡……好似经过一场磨炼,我有些轻松了。
可是,小阁楼里并不轻松。暂时的寂静中,早就对我们厌了的程莹,在床上找
她的《明星发式珍藏本》,把本来就凌乱的铺翻得像地震后的废墟。找不着心爱的
东西,她哪儿都是气,直瞪瞪地盯着半卧的沈娟娟。她俩的床铺接壤,棋逢对手,
都乱糟糟的,常常因为睦邻关系发生战争。沈娟娟的床上,枕头没有固定的地点,
被盖多时是蹬开的,七零八落扔满了书,除课本、“高参”之外,还有《红与黑》、
《读者文摘》、《五角丛书》、《女人的奥秘》……难怪茜茜公主要怀疑她了。
被杨雪抢白了的沈娟娟也恼,唬地坐起来,随便抓起两本书,击砖头似的,扔
给程莹,显然不是茜茜公主所要的。程莹却捡起一本,翻一翻内容简介,讥讽说:
“我以为啥经典,还不是约会、爱情之类,还有第三者……”眼睛却瞟着我和邓小
如这边。
沈娟娟火了,跳下床,嚷:“瞎眼了!写在哪儿的?”
我的心不能平静了,火辣辣的。邓小如脸都白了,羞恨地盯着程莹,突然涌上
了泪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来不说粗鲁话的杨雪,忍不住这样骂。她一定知道
燕儿窝里,还有未公开的女孩故事。
程莹气得要走。杨雪从上铺跳下来,拎起茜茜公主床头那个大旅行包,塞给她,
一句话都没说。
只有鸟儿在门外的树上惊叫,那一树芙蓉花盛开得娇艳。粉红。
4
茜茜公主当然不会走。她气冲冲地把大旅行包扔回床上:“你管得着吗?”
程莹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特殊的一位。她一来,就有错落鸡窝的味儿。那是一
个晴天,有太阳,有风。新生入学,校园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不少女生请了父
母作保镖。被子、蚊帐、皮箱、保温水瓶、脸盆、毛巾、圆镜、小梳、牙膏、香皂……
尽管有的女孩嘴儿翘得老高,嫌“老土”,小城里啥样没有,何必要这般全副武装?
父母还是怕考虑不周,反反复复地叮嘱,直到女孩下决心不听,方才挂念不舍地离
去,好像至此一别,女儿就改变了国籍。萍水相逢,我们五位先踏进小阁楼,最后
等来的,便是这位茜茜公主。
崭新的桑塔纳,由父母陪着,在校园里绕了一圈,屈就燕儿窝。她皱着眉,不
满地站在一旁,父母当搬运工,气喘吁吁爬木楼梯,一趟又一趟,车内搬空了,小
阁楼里唯一的那间铺,堆得像车站的行李架,再也没有塞进入去的空隙。于是,她
气恼地往下扔东西,扔得胖老板娘好心疼……
邓小如大开了眼界,忍不住“哟”了一声:“茜茜公主!……”就这样给程莹
定下一个全校皆知的俏名儿。程莹因此骂过她很多次。
和程莹同时坐小车入学的,还有男生赵小华。只可惜,茜茜公主坐的是私车,
白马王子“打的”,车也低一个等级。赵小华的父亲是副镇长,管工业的,有权使
用公车,儿子也给司机联系好了,瞅准空儿送“高干子弟”,可是老子不准,说:
短短几条街,自己背行李去,不能娇生惯养,更不能……父亲没把类似损公肥私的
话讲出来,赵小华已经领会,他早就贬父亲为方脑壳,也不愿尝试父母常挂齿边的
知青生活,那样起码有损当代中学生的潇洒。母亲心疼儿子,给租了一辆人力三轮
车。赵小华觉得太寒酸,不要,掏钱乘出租车,并且要专座。非常遗憾,门卫老头
的眼睛标准严格,茜茜公主的轿车放行,“打的”的车靠边,门外下人,自己仍然
得狼狈一回,又背又抱又拎,携带一大堆行李走过校园。早下车的程莹站在一旁,
注视他,为他拾起散落在沙地上的东西。他们就这样初识了,并且有过相视一笑。
程莹的笑很有特色,很动人。同学说,茜茜公主最美之处就是少女的笑。她是
那种典型的妩媚女孩,可惜专横,浅薄,娇滴滴的,太多的碧玉之瑕。女孩是要议
论男生的,从长相、身材、气度、品质、能力,诸多方面给男生下定语,加上个人
的感情和喜爱,要求非常严格,且易走极端,女伴间的给分率相差极远,所谓单向
思维。女生是男生最苛求的法官。男生照样给女生打分,对姣美的女孩宽容得多。
他们评论燕儿窝的六个女生,最低分不少于巩,而把程莹和我放在一个天平上,对
她就有过多的惋惜了,总是期盼着她,说:假如茜茜公主能去掉碧玉斑点,具有岑
小莺的出众美好,加上自身独具的大胆。开放,世界上的其他女孩则望尘莫及了。
男生说我是青春少女之冠,小阁楼里最出类拔萃的。可是,程莹对我的评价就很差,
贬责我太娇柔可爱,过分苗条出格楚楚动人,还有一双让人心动的水灵灵的眼睛,
长睫毛,野心勃勃,想垄断各科成绩的皇冠明珠,给女生们造成威胁和危机,说话
和笑都甜甜的,美,感染力特强,然而,“心地狠毒,从你写那些作文就看得出来,
好成熟哟,怪刻薄的!”我不想和她计较,让她冤。我是语文科代表,作文写得特
别好,受了岑菲儿的影响,也在少年报刊上发表过散文,可心地绝不狠毒。杨雪曾
说我善得像只小绵羊。程莹第一次就不交作文本,我如实给乔玉老师说了,班主任
生气,她也气。
在高一(A)班,程莹和赵小华的学习成绩都属中等偏上,如果他们要登上优等
生的台阶,轻而易举,可两位偏不求上进,就那么潇潇洒洒地学习,轻松有余,中
不溜儿的满足。一个茜茜公主,一个白马王子,眼波传语,常常呆在一块儿,相聚
无忌。程莹贼胆大,当着男生女生敢唱“爱你爱个够”之类的歌,脸红怕什么?因
此口碑很不好。
从初三升入高一,刚刚跨过一个年龄的级差,我们身上还带着初中女孩的特征,
但已经改变了许多,不那么浅露了,多了少女的成熟。陌生的学校,陌生的群体,
心态和感情在悄悄变化着。大家来自各个学校,环境改变着人,人也改变着环境,
都在潜移默化之中。在这儿,来自同一个学校的很少,尽管女孩们仍然喜笑怒骂,
但稳重多了,判断是非曲折也有了新的标准,自己感觉自己在走向新的境界,走向
成熟。程莹不该怨天犹人,不该怨同学没有发现她的美,也不该恨小阁楼里的女伴
缺乏友情。是她少了自知之明,没有认真剖析自身。同是女孩,我体谅她,想帮助
她,却不知该怎么办。
程莹对我有着忌恨。乔玉老师信任我,重视我,很快便让我担任高一(A)班的
学习委员,把为难和责任,沉甸甸地放在我的肩上。从小学到初中,我只是个听话,
深受老师称赞的好学生,从来没担任过干部,班主任把我推到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我很想把事情作好,任劳任怨,真诚地为大家服务,希望全班同学都学习好,像岑
菲儿告诫的,不辜负美好的青春。可是,哪是那么简单啊,我单纯得有点儿可笑。
我是弱女孩,温柔,和善,却又极认真,一丝不苟,各个组收来的作业本,我都要
仔仔细细地数,一篇一篇地检查,对不认真做作业的同龄人,有时候,急得真想哭。
可我,从没去向老师告过状。
程莹好像有意考验我,一连三天不交作业本。我在作业堆里翻找,问她要,告
诫她,劝她,央求她。她不理我,给我白眼,心安理得地看歌星明信片,好像我是
乞讨的女乞丐。我虽弱,却极倔强,她不给,我就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发脾
气,也不离开。她耐不住了,红了脸,扔掉歌星明信片,跺着脚:“岑小莺,我欠
你多少?”
赵小华说我脑壳“木”,为了程莹,他走过来点拨我:“何必呢!智商应该高
一点。同在燕儿窝,相煎何太急!”
“你走开!”
说话轻言细语,从不发脾气的我,带着哭声喊了,满眼的热泪。
程莹把一个语文作业本扔来了。她做了题,也抄了孟庭苇和梁雁翔演唱的歌:
“千年的新娘”,“欠你的情欠你的意”……
5
程莹的那个大旅行包,质地考就,新潮时髦,盛着不能公开的秘密。程老板和
老板娘每周开车到学校来接送女儿,风雨不改,那个大旅行包必须同主人随来随去。
燕儿窝的女孩们都知道,星期一早晨从家里来,里面装的是茜茜公主的高档衣裙,
夜巴黎香水扑鼻,整个小阁楼里的空气都改变了成分,男生女生从门前经过,都说:
“好香!……”对燕儿窝的青春女孩刮目相看。到了周末,千万别去拉开程莹的大
旅行包,要不然,小阁楼里立刻出现酸臭味儿,且飘散到户外,让左邻右舍的同学
疑惑:八号女生宿舍出了什么问题?漂亮女孩们就这么懒,不洗不换不讲卫生?原
来,程莹从不洗涤换下的衣物,干脆利落,往大旅行包里塞,反正家里有双缸洗衣
机,有雇用的女工,轮流洗换,衣裙裤袜多的是,不新了,赶不上时代潮流了,不
喜欢穿了,扔!另买新的。自个儿花钱不心痛,老爷子家里有保险柜。程莹省掉上
学时洗衣服裤儿的麻烦,时间很充裕,多了轻松和潇洒,但也有十分难堪的时候。
上个星期天气很热,又接二连三地开展体育活动,她一天一套,毫不吝啬地脱,塞,
穿,到星期四下午,才知储存的衣物已经全部用光,严重的供需赤字,扒了汗渍渍
的一套,只有紧胸的纱衫和内裤,不可能就这样上街去买,她急得要哭。我动了同
情心,把姐姐给我的一套衣裙找出来,拿给她。都说穿着好美呵,活脱脱一个岑小
莺的“姐”!当时,女伴还不知道我真有个叫岑菲儿的姐姐,只是随口欢呼。解决
了要命之急的程莹,顿时像受了辱。
程莹苦熬了一整天,脸色一直阴间多云。这也难怪,她穿岑菲儿的衣裙,虽然
增添了美和魅力,但弊病不少:一,档次不够;二,暴露了她不洗衣服的秘密,阔
小姐也有穷兮兮的时候;三,“岑小莺第二”和岑小莺的“姐”,叫她的心理承受
不了!老师和同学惊奇地看她。她想骂人,骂脏话。
星期一早晨,程莹还衣裙来,洗得干干净净,特地熨过了,并且要送我一条牛
仔裤,名牌的高档品。我红着脸不要,她觉得我伤了她的感情。
邓小如走来看见,老老实实地说:“我看见你穿过的,旧裤儿,馈赠岑小莺?”
就因为那一句话,她呼地收回去,恨恨的,要撕,撕不破,找剪刀,最后干脆
塞进床底下。她诚心要谢我,中午上街去买了一束鲜花,一盒高级蛋糕,放在我的
床头。同学之间一点儿小事,她看得很重,做得挺生分,但不能再退还了。不然,
她误解了,不知会多么气恨。那束花是鲜花店买的,非常贵,有花无瓶,凋谢了也
太可惜。我用漱口盅盛上水,当花瓶养花,放在小阁楼当中的小桌上,让女伴们共
同享受。燕儿窝第一次有了水灵灵的鲜艳花朵。那盒蛋糕我不好意思吃,也不便开
口叫同伴,于是把它放在鲜花前面。程莹看见,脸儿都白了。
第二天早晨,不知谁将它的盒盖揭开了,爬进一只叫人厌恶的“偷油婆”。沈
娟娟瞧见,说了一句很笨的话:“谁走到尽头啦?祭奠似的!”
程莹气极了,走上前,拖过那盒蛋糕就扔到门外去了。她看看我,留下了那束
鲜花。窗外传来了男生的吼叫声:“喂,臭丫头,文明点儿!”
被程莹打中的,是本班的男生马宁。他可是谁见谁避让的特殊人物,女生都不
愿接近他。那一盒蛋糕把他打得够惨,在头上开了花,像电视里的外国法官帽子。
他恼怒异常,正想骂八号女中学生宿舍不文雅的话,却见出来的是邓小如,气立刻
消了大半。
邓小如见了,忍不住笑,笑得很纯洁,很真诚。她说:“怎么会是你啊?特地
来接住的吧?多巧哟!”
马宁瞪眼。
“打伤了吗?痛不?快去洗了吧,要不……”
马宁扭头就跑了,把头伸进水笼头下,水花四喷,冲湿了几个接水的女生。小
姐们小声骂他粗野,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她们拎着空脸盆怏怏离开。马宁水淋淋
地抬起头,见邓小如还在远处看着他,再也无气恼。他以为是邓小如扔的。
那一盒被摔得落花流水的蛋糕,把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弄成一团糟,加上几堆蝙
蝠粪,被检查女生寝室的女老师看见,眉头一皱,毫不客气打了个“0”分。
“哎,你……”程莹看见,叫。
女老师姓杨,人长得实在不敢恭维,粗矮,与女青年的苗条秀美绝缘,却有个
好名字:杨洁。她对燕儿窝早有微词,打了最低分以后扭头便走。程莹和沈娟娟特
别的气,为我这个背黑锅的室长不平,骂她“熊家婆”。
杨雪看着程莹,指指墙角的扫帚,杨雪的眼神非常明显:茜茜公主,把扔的蛋
糕扫了!扫干净!
偏偏是邓小如出来,拿过扫帚,扫了又扫,深怕留下不洁净的东西。
6
曾记得有一首歌,说生活不是轱辘,女人不是月亮……唱得怪有感情的。八号
女中学生宿舍的女孩应该是生活的太阳,是小城高中的特殊少女群体。小小的阁楼,
少女心扉的世界,作为几个女生的一室之长,担子可不轻,假如不豁达,烦恼的事
儿多着,三天哭一回鼻子不算希罕。秋天盼不来燕子,蝙蝠对青春少女却很钟情,
总想给我们留下点什么,那一堆堆蝙蝠粪叫同学以为燕儿窝的女孩不检点。老师举
笔无情地一挥,零分画得好心疼。女伴们常常为此皱着细柳眉儿,甚至咬牙。
因为蝙蝠粪,八号女生宿舍与那位叫杨洁的女老师有了不解之缘,丫头们和她
有了仇,结了怨。
女老师杨洁二十多岁,却有杨老太婆的贬称,恨她的个别女生干脆叫她老妈子。
叫得挺刻薄,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她拿这些女孩无可奈何,只装作没
听见,我相信她悄悄哭过。错就错在她专作女生的管理工作,不上课,并且方法陈
旧点儿,又凶,不理解当代女孩的感情。沈娟娟说她登不了大雅之堂,只能算个编
外勤杂工。
“老板娘!”程莹恨恨地纠正。
杨雪很不满这些无聊的议论,于是便有了杨姓同族的话头。杨雪火了:“俗气!”
杨雪救不了女老师。
沈娟娟看的杂书多,她引经据典,把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搬来,说用在该
女老师身上当之无愧。“杨小姐不知是谁家长官的小媳妇,可惜人才欠佳,多丑!
是否靠关系来的?我断定,她的文凭没达标!哎,哪位知道:她领工资时签字写错
名字没有?”
“人家是中师毕业!”杨雪听不下去了,大声说。
沈娟娟拉长声调,“哟”了一声。程莹不屑地瞟杨雪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她们把杨雪冤了,杨雪和杨管理员根本不是什么裙带关系。杨雪也觉得女管理
员挺不够意思的,可她从来不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有话当面讲,心胸坦荡一点儿,
光明磊落!杨雪抱定这样的态度,至于女伴们怎样看她,不在乎。杨雪的大度,叫
班上的男子汉们敬佩,效仿。
邓小如从来不提女管理员的半个字,倒霉的事儿偏偏找上她。杨姓女老师最不
放心的就是燕儿窝,对小阁楼恋恋不舍,她每天的第一个驿站便是八号女中学生宿
舍。头天批评蛛网上吊着几颗蝙蝠粪,叫女孩们脸上不光彩,第二天一个无情的
“0”。邓小如还没把摔烂的蛋糕扫尽,她又转来了,大声说:“你们稍微懂一点儿
自尊自爱要得不?吃不完遍地扔,贵族化了!”后补的批评,上纲上线,好严重。
“我们没吃,杨小姐!”邓小如嚷。
杨管理员怔住了。她简直没想到,温顺出名的大舌头女生也会这般敞开嗓儿叫,
居然还喊出从未听见过的“小姐”。反了!
邓小如没去管老师,把盛垃圾的铁皮撮箕放在墙角,撒腿就往教室跑。女管理
员一把拉住她。“要迟到了!”邓小如快流眼泪,撒开抓她的手,在铃声中像离弦
的箭,差点儿摔倒在操场中央。
杨管理员替邓小如捏一把汗,她只好拎着铁皮撮箕,替小阁楼的女生,到河边
把垃圾倒了。
在女管理员杨洁的眼里,全校最不称职的学生干部,就是模样儿挺俊俏的我—
—岑小莺。
7
祸不单行,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单元考试,好几个丫头考得很狼狈,眼泪都出
来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几位,虽没有那样的可怜样几,但至少有一半的心里沉
甸甸的。窝囊的事儿不想多说了,单是那位被学生叫做“藤野严九郎”的数学教师
就让女生既气又怕。瞧,卷子一发,便在讲台上危襟正坐,干直豆似的身体,居然
有一双探长般的眼睛!还有那份考题,不知是谁出的,好狠哟,高难度,叫你头皮
发麻,一点儿都没有恻隐之心!沈娟娟被一道难题考懵了,怎么也想不起计算公式,
额上沁出了汗。我侧脸瞧见,真有些可怜她。瘦猴似的数学老师伸出手指,对准她
了。她气湿了眼睛,喊出了声:“馊题!……”啊?又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瘦
先生怒视。过后,程莹戏说:当时沈娟娟的脑海里没有答案,只有“猫头鹰文库”
的“真与爱”。要不,就是“在水一方”。沈娟娟的枕头下有这些书,不管她是否
在考试时走火入魔,反正丢了小阁楼的脸儿。程莹自个儿也好不了多少,她眼疾手
快,把艾建的草稿抓了,并且报以甜甜的一笑,而她决不认为是作弊,美其名曰:
“和岑小莺的同桌闹着玩,也分享分享男孩的温柔。”怪不知羞耻的。
第一场考个晕头转向,给学生们敲响警钟,得奋发拼搏了。谁知,还有第二场
呢!我们的俏姐几乔玉老师也不饶学生了。一看她提着考卷,女生便暗暗叫苦:如
果这一场再考得不好,不仅无颜见江东父老,并且愧对“同龄大姐”!庆幸语文考
题还过得去,没刁难学生。写作文的时候,不少女生动了真情,掉了眼泪。
奋斗一天下来,小阁楼里的床铺上,横躺着几个女生。哎哟,累死了!细细一
回忆,都考得还不赖,说不定有三分之一是佼佼者呢。
程莹没有那份忧患意识。考就考了呗,再去苦想有什么意思!她觉得女伴们傻,
从枕头下摸出在校门外买的袖珍收录机,随意塞一盘磁带进去。倾刻间,小阁楼里
响起了歌声:“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谁的?关了!准备睡觉!”门外响起杨管理员的喝斥声。
女孩们这才兵慌马乱,匆匆打水,洗脸洗脚,如果不争分夺秒,一旦无人情味
的女老师关了寝室的灯,那就苦了!少女们悄悄藏有香水,青春气息浓,可脚板的
味儿,假如不洗,总是难闻的。
程莹慢吞吞的,磁带照样放。杨管理员又喊了一声,女伴们都在看她。她只伸
手关小声一点儿。
叭!灯被关了。
屋里响起女伴们的小声嚷嚷,大家正在忙碌呢,这点儿宽容都不给?程莹把毛
巾一扔,咚咚咚跑下木楼梯,打开门,把一排宿舍的总开关拉开了,还把手腕伸过
去,请管理员看西铁城女表上的指针:“还差一分钟!……”
小阁楼里,“情人节”的歌声还在响。
杨管理员气极了,与程莹同时跑进小阁楼,差点儿被卡在门口。袖珍收录机被
女老师拿走了。“没收!”杨管理员斥责,“你们特殊得很!”
没收是气话,当然要退还,但茜茜公主必须先作深刻的检讨,真心认错,还得
有一张书面保证:“今后严格遵守纪律,尊敬老师。”
“不要了!”程莹很干脆,无非七八十元钱,你想要就拿去,咱犯不着去丢那
份人,受那般委屈。再说,你女老师的手表那么孬,连时间都不准,怪谁?程莹根
本就没把丑老师放在眼里,也不理睬。但是,由不得她。
校长把程莹找去了,很久才回来,眼睛红红的,留着泪痕。一进小阁楼她就把
那个小收录机扔了,趴在铺上哭,哭得很伤心。
女伴们都看着她,小阁楼里静悄悄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因为失职,也受到校长的严厉批评,同样湿了眼睛。
我没有去想自己是不是委屈,果坐在床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杨雪、邓小如、沈娟
娟陪着我发怔。
程莹哭够了,眼睛又红又肿。
小阁楼里像一面静止的海。月亮升起来了,那么圆,那么皎洁。就在这个时候,
寝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红纱裙的少女,娇柔玉立,好像神话中的荷花仙子。
女伴们一震。
“啊,姐姐!”我惊喜地扑了上去。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