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杨雪的演讲漂亮极了,《当代女中学生的风采》征服了小城高中的全体学生,
夺取了“青春杯”的冠军。
高中学生的演讲比赛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用乒乓桌并合搭起的临时舞台。她
苗条文静,个儿和乔玉老师差不多,眼镜增添了她的才气,她充分展示了青春女孩
的风采和气质,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骄傲。
杨雪是以一首诗来结束的——
我们可以欺骗别人
却无法欺骗自己
当我们走向枝繁叶茂的季节
青春就不再是一个谜
向上的路
总是坎坷又崎岖
要永远保持最初的浪漫
真不客易
当我们跨越了一座高山
也就跨越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燕儿窝的女伴聚在一块儿,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似盛开的桃花。邬蓉蓉回到了
她的群体,挤在我和邓小如之间,她痴望着台上的杨雪,掌声响起来时,她尽情地
拍,全场静下来了,她祝贺的双手还没有停止。
“贱!”没有鼓掌的程莹说。她很过分,叫邬蓉蓉非常难堪,脸色都变了。
经过农忙重活的磨炼,白净的邬蓉蓉黑了,瘦了,也少了许多女孩的灵气,可
她更淳朴更真诚了,沈娟娟真不该戏谑她是“北方大姐”。
当天下午,邬蓉蓉破例没有匆匆回家,她到小阁楼来了,像宋祖英唱的“回娘
家”。我们好似迎接久别重逢的贵客,挽留她在燕儿窝同住一夜,女伴打趣,要杨
雪请客。杨雪不拒绝,因为邬蓉蓉,理所当然应该上街去办一些零食。可是,她掏
不出钱来,红了脸。程莹瞧杨雪一眼,下楼去,骑着女式新赛车出外了,在校门口
她和挡驾的刘大爷顶了嘴,她骂刘大爷“木脑壳”,笨蛋。刘大爷气得跟着她撵,
说是要记下名字交给校长。
“你去!谁怕了你!”她回过头,喊,车子仍在潇洒地跑。
没等到程莹回来邬蓉蓉就走了,她一定要离开,没有铺位了,决不呆在燕儿窝,
得严格遵守纪律。看着她留恋地离去,想着她,鼻子真有些发酸。
慷慨的茜茜公主回来,自觉没趣,气恼得差点儿撒了一包糖果,她骂了邬蓉蓉
的粗话,脏话。沈娟娟叫她讲卫生,别嘴臭。
杨雪摘取桂冠,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喜事,本来应该兴高采烈,这么一折腾,
都有点儿心灰意懒,坐着不说话,好像在默哀。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进来,说:
“哟,你们遭了抢劫?”见无人答话,讪讪地走了。
那天晚上,寝室外的芭蕉树沥沥浙浙。濛濛夜雨,谁都睡得不安稳,还有的在
叹气。刚刚合上眼睛,“哗啦”一声炸响,把人魂都惊掉了,大家本能地坐起来,
扯断了电灯开关线,屋里一片黑暗。
天明才知道,荧光灯管掉下来了,砸碎了唯一的一面圆镜,漱口的玻璃盅也碎
了几个。女伴们最心痛的是圆镜,毁掉了一个个青春形象的副本,可没时间气恼。
由于轮换使用完好无损的漱口盅,大伙儿害怕早自习迟到,忙得七窍生烟。再兵慌
马乱也得漱口刷牙,女孩们最忌讳口臭。
其他宿舍的邻居说,燕儿窝昨晚发生了地震,不然就是兵临城下。让他们胡诌
去吧,没心思理会,这样的俏皮话并不新鲜。倒是这荧光灯管献身了,学校并未派
电工来修理,也许是杨管理员失职。大热天,晚上要洗呀揩的,紧接着是突然袭击
的自测考试来临,总得热炒热卖,看看书,不过分地开开夜车,偏偏漆黑一团。想
着都气,没法儿罗,上街买蜡烛去!
2
我真想哭,到同学看不见的地方去悄悄哭一场,把包在眼眶里的泪水全流出来,
憋在心里好难受。烛光里,我含泪的眼睛像最明洁的荧光屏,丫头们戏称静态的趵
突泉。气恨的事儿多着,岑菲儿非常固执,当了水中花茶庄的服务小姐,小阁楼里
的女孩们很快就知道了。那当然不是邓小如传出来的,她的嘴儿不会那么讨厌,妙
玉绝对没有伤害别人的邪念。肯定是女伴们看见了岑菲儿,姑爹的小茶馆,在小城
里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古代的馊老头穿上了靓女的纱裙,单是“水中花”的店名就
够绝。
“老板拿你姐姐的漂亮作广告,招徕生意,侮辱你!岑小莺,为岑菲儿讨回公
道!”杨雪不知道茶馆老板是我姑爹,即使知道了,她也会这么说。在她的心目中,
我姐姐是最美好最值得同情的女孩。不然,她就不会讲那么多了。杨雪的话很珍贵,
她不轻易开口,好像每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才吐露出来的。
而我,没有勇气去兴师也问罪,因为他是我姑爹,姑爹帮助过我,我惧怕他,
更怕我大姑。我厌恶姑爹,知道他的品行和为人,了解他的劣迹,担心他会像禽兽
似的,坏了我的姐姐,只希望岑菲儿离开他,走出水中花茶庄,永葆少女的纯真和
美好。可姐姐,偏偏看不到她身边的潜在危险,还说:别把天底下都看成了乌鸦,
只要明天还在,太阳还在,青春就会重新回来。岑菲儿比我有才华,她的散文写得
极好,清丽,感人,挺有特色,发表了许多篇,称得上少女作家了。她也比我脾气
倔,我说不过她,管不了她,只恨她不自尊,不自爱。不能保护姐姐,只能心痛,
难受,把泪水噙在眼眶里,我恨自己没有杨雪的胆识和魄力。我替艾建遗憾,气恼
他不去发现岑菲儿。
然而,得奖以后的杨雪也似换了一个人。她成天锁着眉,更加沉默无语,懒懒
的,有时还坐着发呆,托着腮长久不动,失去了她的灵慧和超群的气质。杨雪属于
封闭型的女孩,她把遭遇和痛苦都藏在自己的心里,不让同伴知道。
邓小如为她担心,在我耳边悄悄说:“岑小莺,杨雪怎么啦?我们该不会破群
吧?”她所说的“破群”,是指燕儿窝这个特殊的群体,将有女孩死去。我正想着
姐姐岑菲儿,听了她的话,心骤然一紧,仿佛被无形的铁钳猛咬一下,脸都白了,
唬得她再也不敢说话。
邓小如是隔床过来的,只着短裤,好像在飞跨鞍马,一条光溜溜的腿儿还搭在
另一间床头上,她是那种大嗓门儿女孩,不会掩饰,说是悄悄话,全寝室的耳朵都
听得见,幸好杨雪拿着脸盆到洗涤处打水去了。
“那是初恋失败,‘我对天空说爱你’……”程莹边调理失而复得的袖珍收录
机,边说,头都没抬。她的逻辑就是这样:小阁楼的头等大事,无非就是女孩为情
所困。
“嘴臭!……”开天辟地从不骂人的邓小如骂了粗话。她一气恨就考虑不周,
光腿儿猛一收,差点儿抱住我从顶铺翻落到地上。
沈娟娟瞧瞧我们,故作不屑地说:“没什么,人家得奖了,就该有名星的风度,
唉,成功的苦恼多着呢,还是平平淡淡过一生为好!”
我没说话,真不希望同伴这样看杨雪。想到岑菲儿,我就想到杨雪,真为她们
担忧。有一本书曾经说,少女都痴,都傻,因为少女最纯洁,最真诚,那位作家说
了真话,实话。
杨雪端着脸盆进来了,小阁楼里顿时鸦雀无声,背后议论同伴,显得心地有点
儿龌龊,不坦荡。
我悄悄看杨雪,她的脸色苍白。
程莹好像有心给“坠入情网”的杨雪作注释,发气扯断缠在磁头上的磁带以后,
瞧瞧心事重重的杨雪,叭,放响了孟庭苇唱的一盘——
……你究竞有几个好妹妹?
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
……
我的哥哥,你心里爱的是谁?
沈娟娟说“烦”,烦也得听,歌唱得很好,很有特色,动你的心。程莹要放磁
带,谁能阻止她!
小城里常停电,我们却是不停电的日子照蜡烛,那么一大把全点燃,恰好一个
女孩一支,生命的烛光。买的是红烛,燃烧时气味别致,不是白柱子上跳着一颗荧
荧的火,小阁楼里六支殷红的烛柱,发出青春的光,馥郁的清香,燕儿窝少女的写
照。邬蓉蓉不在,而她没有从同伴心里抹去,是邓小如替她点上的,本该为姐姐点
燃一支红烛,但我没有后补,害怕同伴猜测成我为艾建点的。
女伴们没有忘记岑菲儿,她们惦记着我姐姐。
望着那一片烛光,有些缥缈,似无数件红纱裙。
程莹说话了:“岑小莺,你姐姐穿着洁白的露裙,挺开放,好美,多成熟哟……
这就叫活得潇洒,活出了女孩的风姿,可惜,你姐那项链不是纯金的,是冒牌货。”
我的脸发烫,似乎被茜茜公主打了一耳光。
沈娟娟接过话头:“岑菲儿熟透了!喂,岑小莺,人家说,有的服务姐不大纯
洁,你姐呢?”
羞恨堵住了我的胸脯,说不出一句话来,热泪在眼眶里滚动,我的手颤抖着,
失落地抓紧盛水的瓷盅。
“你没脸皮!”邓小如吼了,脸气得通红。沈娟娟的嘴不饶人,说话挺毒。邓
小如抢过我手里的瓷盅,泼了她一头的水,同寝室几个星期,大伙儿第一次看见,
痴女似的邓小如,竟有这等叱咤风云的形象。
沈娟娟既羞又恼,骂邓小如:“有无脸皮,问你父母去!”
“闭住嘴!”杨雪怒喝。
六个女生,有缘分组成燕儿窝群体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大的冲突,它在女伴
们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裂痕。有句俗话叫做“打丫头,羞姑娘”,小阁楼里静下来
以后,茜茜公主用火柴点着被水泼熄的红烛,对谁都不瞧,她窝着一肚子火。事后
她对班里的女生说:“燕儿窝的妞们没意思,一点儿都不脱俗!”
那晚上,红烛一直燃着,我用手臂枕着头,无法入睡,热泪从我眼角悄悄流了
出来,我也听见了邓小如轻轻的哭泣声。顿时,心似被一只手揪住,使劲绞着往外
拉。
我悄悄爬过去,把邓小如抱住,紧贴着她有弹性的身体,我们相对无语。
红烛一直燃着,照着床铺上各种姿态的少女肌体,小窗外,半个月亮爬上了广
袤的夜空。
小阁楼里的呼吸声都不均匀。
我穿得很少,邓小如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我俯下去,偎紧她的脸儿,我们像两
个坐在孤岛上的小女孩,一个童话故事。
3
不灭的红烛,夜里的灯管爆炸声,索绕屋檐低飞的蝙蝠,画了零分仍无人扫的
蝙蝠粪,组成了小阁楼的少女——当代大家闺女的神秘。我们的嚷、骂和喝斥,顺
着木楼梯传进毗邻的宿舍去了,也有男生听了邓小如的哭泣声……燕儿窝爆发战争,
据说还有细心者发现了我们之中的泪痕。乔玉老师在外学习的日子,她的妹妹们似
乎危机四伏,世界很不平静。表面上,我们仍是女生的佼佼者,但谁也骗不了自己,
这些日子,女伴们并不好受,被突然出现的裂痕,悄悄啃食着心。
解铃还是系铃人,程莹咬咬牙,再一次,上街破费,买回了葵瓜子、水果糖、
苹果,这一次,她没有和门卫吵架,因为是中午,进出一百次都不违反门规。她倒
是很宽容,不计前仇,给刘大爷扔去了一个大苹果,那动作既洒脱又优美,假如上
次不吵架,至少好事成双,她会扔去两个。今天,茜茜公主心里高兴,刘大爷很感
动,笑着:“这个小丫头!……”
“贱,没治!”她不下车,扭过头去,含笑地骂。
刘大爷拉长了脸,差点儿扔了那个皇冠大苹果。
蜡烛点燃了,荧荧的光,又像飘逸的红纱裙。邓小如没忘记加上两只,她说:
“邬蓉蓉该来,岑菲儿该来……”她的话触动了大伙儿心上的裂痕。
该是美好的夜,月亮没有升起来,满天的星斗,无数晶亮的眼睛,窥视着小窗
内的我们。糖果是丰厚的,高档的,程莹很盛情,不是吝啬小气的女孩。燕儿窝里,
除了她,没有第二个女生敢这样花销大方,也只有程莹才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她是
该出手时就出手,决不犹豫心痛钱。可是,大家都没胃口,说话很少,没有笑声,
苦苦地守着几支红烛,短时间内,感情的裂痕很难愈合,也许女孩们缺乏“宰相肚
内能撑船”的肚量,坦荡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程莹也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她极气,同伴们默默地,离开了那张小桌以后,她
抓起扫帚,发泄地把桌上的糖果和地上的皮壳,一齐扫进盛垃圾的铁皮撮箕内,扔
在墙角,一头倒在床上,抽粗气。她暗暗揩了眼泪。早晨,她第一个打开小阁楼的
门,提着那一撮箕,直奔倒垃圾的河边。她对燕儿窝的同族气恨不已,“丑陋的臭
丫们!”她骂。
茜茜公主迎头撞上了本班的数学教师。程莹早,他更早,老先生有练太极拳的
嗜好,恰恰又是他的值周,当然是披星戴月了。按理说,男老师对女学生都会宽容
一些,他偏不,仿佛越是漂亮的女孩越不能轻描淡写。沈娟娟吃过他的苦头,曾在
背后揶揄他:“心理不正常!”他没听见,自然不追究,今早可谓程莹运气欠佳。
“喂喂,你这摄箕里装的什么?就这么拿去倒?”
程莹盯着数学教师,挺不屑,那神态在说:“这不是垃圾吗?亏你还是名牌大
学毕业,任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了,连这也看不出来?既然到了这儿,不倒垃圾
做什么?”
老师倔,学生也倔;老师等待,学生偏不说话。不尊敬老师当然不能离开。最
后,程莹急了,把一大堆垃圾给数学教师倒在面前,拎着铁皮撮箕,返身往小阁楼
跑。
“程莹,转来!你这是啥意思?”数学教师怒喝。
哐当一声,程莹把铁皮撮箕扔在门角,拿上脸盆、漱口盅,直奔洗涤处,她除
了有储藏脏衣裤回家轮换的缺陷以外,是最爱干净的,梳洗妆扮比哪个女生花费的
时间都多,由于和值周老师相恃,耽误了时间,一回寝室她便来去匆匆,在大楼梯
上小跑。数学教师的脑壳也真够“方”的,他把混在垃圾里的糖果,仔仔细细地选
出来,用旧报纸包好,捧到燕儿窝来了。
突然兵临城下,并且踏着木楼梯上来了,威严地站在寝室门口。面对从天而降
的老师,正在梳洗的女孩们一阵慌乱,好在不伤大雅,只有沈娟娟刚刚钻出被窝,
正伸着懒腰打呵欠,她一着急又把被盖拉在身上,只露出两条腿儿。
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因为气极了,方才糊里糊涂闯了“禁地”。他清瘦的手颤
抖着,把偌大一包脏糖果摊开,痛心地说:“同学们!自己过来看看!你们怎能这
样糟踏啊?艰苦奋斗,你们全忘了!学校正在动员给‘希望工程’捐款,还有贫困
的学生无钱读书,眼睁睁地失学!我的故乡在边远山区,家有八十多岁的老母,即
使逢年过节,也难以吃到你们当成垃圾的糖果……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希望你们
这样?我为你们担忧,国家养了你们这些少女贵族!”
女孩们都垂下了头,我噙着泪。
数学教师步履沉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程莹,一会儿去办公室!”
“你放心,我会来!”她答得很爽快,不失应有的风度。
老师走了以后,程莹把那包蓬头垢面的糖果,重新扔进铁皮撮箕里。
4
程莹没有按时去,中午放学以后才踏进教师办公室的门,回到小阁楼,她骂了
一句粗话。她哭过,眼圈还是红的,脸上留着泪痕。
我们很同情她,也很内疚,她挨批评,我们有责任,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大家
都默默地坐着,垂着头,数学教师那震撼心灵的责斥还在耳边回荡。
她笑笑,说:“别那么要死的样儿好不?没什么!只要大家坦荡一点儿,不鸡
肠小肚,啥都有了!”
程莹说得大伙儿鼻子酸酸的,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她含着泪的笑比什么都美。
程莹揩尽了泪痕,掏出毛峰绿茶(女孩不喝茶,她偏偏有),给女伴们泡上,
仍含泪笑着:“喝杯清茶,小姐们!艰苦奋斗!”
不喝也得喝了,不能再得罪代众受过的茜茜公主。真没想到,被颂扬得神圣的
茶,原来是这么个苦涩味儿,简直像受罪,面对哭了一回的程莹,还得舒展眉头,
含笑硬吞。纯真的少女不能作假,作假多难受呵!
见大家这样对待她,程莹笑得很开心,她告诉同伴:“我和校长吵了架!”惊
得大伙儿发愣,茜茜公主也太胆大了!”
“没事,校长是个好人!”
程莹说:“我不顶撞数学教师,老先生很伟大,是大孝子,想到他的八十岁老
母过年不能吃上糖果,我就想哭,错就错了呗,硬着头皮顶着,任他刮,我有这份
骨气。可当他批评到一代人,我跳起来了——谁都没错,就我茜茜公主一个人!我
把数学教师唬住了,没想到校长刚好进办公室来,他把我叫过去,光凭‘茜茜公主’
几个字,就够他批评三年!……”
校长没轻饶程莹,从自报的特出绰号,到不尊敬老师,再到把糖果撒了一过道,
当垃圾,历史的,当代的,错事儿成堆,罄竹难书,小阁楼里的女生都有份,程莹
成了全权代表。幸好校长不知道他的辖区内有个“燕儿窝”!
程莹忍不住了,骂校长:“官僚!”
校长万万想不到他管理的学校,居然有这等不认错并且怒目金刚的漂亮女孩,
反倒不气了,静静地听程莹说下去。
程莹就在这个时候哭的,她说,糖果是她买的,是她扔的,倒的,与小阁楼的
其他女孩无关,攀不上这一代人,别冤枉她的同伴,更别贬低她们,学校不是刚刚
开设了生理健康课吗,这几天正讲青春期的少女,我草木皆兵,自觉得很,还需要
一副洁白的牙齿呢,既然不能吃了,给同学害人,不如扔了清白。校长说,你骗我,
她笑笑,骗就骗了吧,自己好好认识,下不为例,记住素质教育,艰苦奋斗还不行?
校长让她走了,她不走。
“我们寝室的日光灯烂了,没人管,天天晚上点蜡烛……”她无心无意告了杨
管理员的状。
校长相信她,身为一校之长,自然知道女学生没灯的难处,答应马上派人修理,
找出一把蜡烛给程莹。
“不,我们要纯香型的,红蜡烛!”
程莹走了,校长望着她的俏丽背影,忍不住自语:“红蜡烛?”
执政十年的校长,居然难知当今女孩的心。
5
应该说,程莹是凯旋而归了,而她仍然守约,给脑壳“方”的值周老师写一份
检讨。这对茜茜公主来说,实在太难得了。无论哪位十六七岁的少女,都羞于给老
师写检讨。在感情上,真有人格被侮辱的味儿,可程莹写了,写得很认真。
“我不想伤他的心,满足他一回。”程莹说,数学教师感动了她,饱经沧桑的
老头子太难得,十六七岁的少女读懂了老教师的心。
但是,数学教师并不要她的检讨,她盯着老先生,你这不是疯了!折磨小丫头,
对吧?我辛辛苦苦,白写了!她不说话,想撕掉递过去的纸。数学教师说:“你自
己保存最好,知道错就行了!我记得你们有句话:理解万岁!”
“谢谢!”程莹再次感动了,声音有点儿颤抖。
校长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来了,也许叫微服私访,他来看看小阁楼的日光灯,
了解具体情况,却一脚踩进洗脸盆里,立刻泛滥成灾,程莹泡在盆里的裤儿也留下
一个脚印,看来女生寝室里真的太暗了。校长忽然想起应该有个窗户,本想去拉开
不知谁挂上的窗帘,刚伸手攀我的床栏,立刻想起是女学生的铺,忙说:“把窗慢
拉开!”校长初人陌生地,不知虚实,听不见声音,水淋淋一只脚,很有些尴尬。
刷,窗帘拉开了,阳光如铜镜落在校长头上,给他罩上一个光环。屋里光亮多
了,校长这才看见,小阁楼里真有一个女生,正叉着腿儿立在窗子边上,那是邓小
如。后来,她告诉我:“真把人吓死了!我正在换衣服呢。”原来,小窗户内挂的
不是窗帘,是我的裙子,邓小如情急之中的临时措施,校长太粗心。我说:“校长
没清查你上课时间躲在寝室里,是你运气好!”
“我肚子痛!”邓小如白着俊脸儿,“他在喊拉开窗幔哩!糊涂了?”
粗心的校长离开小阁楼的时候,犯了一个不算小的过错,没把湿裤子给茜茜公
主捡进盆里,程莹一进寝室就气得嚷:“谁这么缺德?”
屋里只有一个病小姐,捂着肚子的邓小如不得不如实相告了。
“看,还在上面踩呢!”“改邪归正”的茜茜公主,第一次亲自洗裤子便遭此
劫难,特别在乎踩那一脚,眼圈都气红了。程莹就是这样,考试分数少了不计较,
即使被老师的珠笔错判了若于分也不心痛,就计较这一脚!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
粗暴地踏妙龄少女的裤子一脚,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忌讳!才说校长是好人的程莹,
恨恨地骂:“臭老头!”
邓小如惊得差点儿叫出声。
校长真是冤了,他为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光明问题,亲自着手解决。可惜,当
日不见电工到来,第二天又是无声无息。
“办事效率低呗,目前社会的通病!”沈娟娟发感慨了。
“校长老头儿该亲自来吊灯管!”裤儿早已凉晒,程莹还对那一脚耿耿于怀,
从此,再也不见她穿那条高档女裤。
后来才知,学校的电工恰好那两天请假,回家安葬病故的老娘去了。第三天下
午,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校长带着电工去了小阁楼。他先从我这儿要去钥匙,可
他一到,发现屋里已经有人,还搭了一把梯子!
“谁?”校长喝问。
梯子安在小方桌上,掌梯子的女孩一惊,手松开了,梯子上的男孩差点儿掉下
来。好险啊!轮到校长喊了:“把梯子掌稳!……赶快下来!”
女孩扭过脸来,校长看清了,又是那天躲在屋里的那位!居然还有个男孩,是
高三的!校长立刻警觉起来,不过,再急也得等梯子上的人站在楼板上。
男孩和女孩却不慌不忙,校长等得心里发慌。
梯子总算从小桌上放下来了,荧光灯管也安好了,掌梯子的女孩拉亮了灯,怯
生生地望着校长。
校长打发了电工,沉下脸追问,眼睛盯着高挑秀美的女孩。
肚子还痛的邓小如,额上冒着细汗,脸通红。她说,真的不知男孩叫什么名字,
只知是毕业班的,请来帮忙,灯管是向门卫刘大爷借的,她快哭了。
校长看着那双盈泪的眼睛,不忍心再为难女孩,把男孩叫去了办公室。听说,
那男孩被询问了好久,偏偏说话不慎,交待一个“妙玉”出来,好在没有越轨之事,
暂免了。乔玉老师刚回来,风尘仆仆,校长便把“妙玉”交给了她。
邓小如太老实,被校长捉住的事,毫不隐瞒地给同伴说了,沈娟娟忍不住叫出
了四个字:“一见钟情!”
邓小如气哭了。
“龌龊!”杨雪骂沈娟娟。
我为邓小如难受,不平,心再狠也不能让她背黑锅。
6
邓小如的眼泪还没干,程莹又上课迟到了。
茜茜公主迟到是自个儿找的,湿裤子留下校长的脚印以后,程莹恨气不再穿,
那是她的裤子群体中,最好的一条。因为接受了数学教师的严厉批评,她没把配套
的上装舍弃了,然而,要找一条与名牌上装匹配的裤子,那可太难了。她在皮箱里
找了很久,总算降格以求,选了一条类似的高弹裤作代替品,又怕不合式,影响自
身的美,小阁楼里没有穿衣镜,连那面小圆镜也被掉下的灯管砸成了碎片。因此,
根本没法审视自己,是不是就这样走出八号女学生宿舍,似乎需要足够的勇气。我
在铺上钉脱落的钮扣,见她犹豫了好几次,临下木楼梯时,又站住了。其实,她苗
条俊俏的身材,穿上那套衣服都很妩媚动人的。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除了她,
还没有女孩穿过那样高档昂贵的配套衣裤。同伴们议论,说我无论穿什么,都很美,
都充满了少女的青春魅力,我不在乎她们怎么说,也不计较穿什么。我没有什么像
样的衣物,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岑菲儿穿了以后,感到太紧太小不合身,淘汰下来的。
像程莹这样挑剔,我觉得很过分,真有点儿少女贵族味儿。那次踢足球,艾建撞进
我怀里,和他栽在一起的刹那间,我不但绷破了内衩,外裤也撕了口子,可我不吱
声,非常羞赧,悄悄跑回寝室换下,洗干净补好,照样穿。我也很爱美,害怕外裤
补得不好看,花了一元钱,在校门外的小摊缝纫处补的,假如换上其他女生,早就
不穿了。这不,它又掉了钮扣,眼看上课铃就响了,我咬断线头,扔在床角便往外
中,正遇上程莹堵在木楼梯口。非常凑巧,沈娟娟忘记了什么,匆匆跑回寝室来拿,
刚好三个女生塞在一块儿。
沈娟娟喘着气,看看我和程莹,挺辛辣地说:“哟,比赛啊?时装模特展!”
我没理睬她,跑下木楼梯,踏着铃声飞快朝教室奔去,如同伴所说,学习是我
的命。沈娟娟赶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我:“岑小莺,慢点儿,犯不着像救护车!”
唯独不见程莹的影子。
茜茜公主终于赶来,迟到了。她满脸不高兴。不知什么原因,一贯提前进教室
的数学教师没在讲台上,本该平安无事的,偏偏轮到马宁当值日。他早就对程莹有
成见,说程莹“十差”,因此赶紧离开座位迎候,掏出电子表,举到程莹眼前。
程莹一把抢过去,给他扔了,然后扯下挂在墙上的考勤簿,叭!放在马宁眼前。
马宁没料到会受到茜茜公主的这等待遇,羞怒异常。那只表落在匆匆赶来的数学教
师跟前,马宁眼睛都大了,深怕那一脚踏上去。
数学教师瞪着程莹和马宁:又是你们二位?好面善!?
瘦得像于豇豆条的数学教师,教学很有水平,”讲课极为精彩,由于序幕的影
响,当堂课逊色多了,我没上好这节课,还因为身边坐着艾建,姐姐当了水中花茶
庄的服务小姐以后,我总想告诉他,悄悄地说,求他去看看岑菲儿要他劝劝我姐姐,
他们曾经很好,姐姐会听他的话。可是,一次又一次,话涌到喉咽,又吞下去了。
我羞于开口,一个女生不能这样和男生说话,还没有启齿,心已经怦怦地跳了。
下了课,白马王子自然要保护茜茜公主,他对马宁怒日而视,马宁说他的表被
摔坏了,请程莹亲自检验,程莹不屑,不理。
赵小华伸手去接。
“关你什么事?……”马宁吼,非常的男子汉气魄。
7
一次挺丢人的迟到,叫程莹气歪了鼻子,她也心血来潮,中午时候,坐在学校
大门口的公用电话前,长篇大论地和妈妈对话,再打传呼,叫程老板听好,女儿的
吩咐千万不可忽视。其他想打电话的人挺烦地等待程莹放下话筒。最后,只好望洋
兴叹,怏怏离去,认为漂亮的女孩在借公用电话谈情说爱。其实程莹就说了这么两
点:一、那条新潮时髦的裤子不能穿了!原因?严重污染,女儿的心理承受不了,
趁市面上有货,赶紧买一条,要正宗的;二、去成都进货,首先给我买参考书,女
儿也要上排行榜,别忘了!关心女儿,是你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程莹创造了女中学生花钱打电话的最高纪录。她的爸第二天上午就遭命把女儿
所要的东西送来了。
正是下课的时候,桑塔纳挤进校门,直奔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找到茜茜公主,
如数点货,名牌裤子,外加新纱裙,参考资料一大箱。
程莹看着,话不想说了,站在一旁,漠不关心地,让腰缠万贯的父亲像搬运工
上码头似的,扛着一箱新书,踏着木楼梯,一步步拾级而上……
她很气。
那一箱书摊在小阁楼中央,女伴们都忍不住膘过眼去一瞧,沈娟娟捂住嘴,没
让自己笑出声来。
那一大箱,没几本管用。
“哇,开书店啊?”邓小如惊叹。
连杨雪也不觉轻轻地莞尔一笑。
“老土!”程莹骂刚刚离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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