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男儿有泪
有一个人一心想找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他问遇到的每一个人:世上最宝贵的
东西是什么? 黄金、美女、钻石、权力、学识、法术……众说纷纭。于是,这个人
决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世上最宝贵的东西。许多年过去了,他走遍世界,结果一无
所获,在他老了、穷了的时候只好失望地回家。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远远的,他
就望见了自家的小窗里亮着温暖的灯光。从窗外望去,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
饭菜,一家人围坐着,单空着留给他的座位。这个走遍天涯海角寻宝的人流泪了,
他终于悟到:原来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正是自己的家。
是的,家是宝贵的。然而,深谙此理的狱警们却常常割舍了家的温馨与相聚,
在他们心中最宝贵的是什么呢?
——摘自采访笔记
千里之外送慈父西行
陈光杰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的汉子,用同行的话说,是块"警察坯子"。他两道浓
眉略呈八字,说话时眉峰往上一耸,透着威严;一双眼睛不大,但灼灼有神;眯起
眼睛看人时,那目光便如同被放大镜聚过焦一样,火辣炙人,尤其是那一米八五的
个头儿和敦实的身板儿,使人很容易联想起两个字:强悍。
陈光杰任监区长的监区关押的全是暴力犯累惯犯。也怪,在其他地方服刑时调
皮捣蛋的犯人,一到了他的手下,便如同耗子见了猫:"甭招惹他,那家伙不好惹!"
那次,一个重刑犯因借擦玻璃之机偷看狱墙外一个犯了精神病的裸体女人,被人点
破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关了禁闭后不服,声称自己擦玻璃是学雷锋做好事,闹着
要绝食抗议。陈光杰去了,盯了他三分钟没说话,一说话,便使这个吵闹不休的犯
人像正午的茄子--打了蔫:"你跟我打嘛镲?学雷锋,女厕所没灯了,你拿手电筒给
照照,行吗?绝食,哼哼,你要想死,我立马就给你填张单子,说明你死亡的原因,
三十多岁的大老爷儿们了,你丢得起这份儿人吗?"犯人望望陈光杰,长嘘一口气:"
得,您什么也甭说了,我认错儿,成不?"
如果我们就此推论陈光杰是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铁石心肠就错了。此刻,坐在
父亲床边的陈光杰便一脸的寸断柔肠:"爸,您说嘛呢?再忙,给您老看病也是儿的
责任嘛!"
父亲无力地摇摇头:"爸没怪你呀!我只是说,忙你的,不用惦记我。你身上的
担子重,我心里明白。"
老人患癌症三年了,自己因为分不开身,从没有带老人去看过病,还是前几天,
医生传来话儿,说老人的病情日见沉重,自己才一咬牙请了半天假,陪老人去了趟
医院。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父亲却有些过意不去了。陈光杰望一眼父亲,见
灯光下的老人银发稀疏,眼窝深陷,脸上的皱纹一道道隆起,如同起伏纵横的沙丘,
被岁月风干。他不禁有些伤感,话憋在心里,一时不知怎么张口。
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闷:"最近,忙些什么呢?"
陈光杰一下子找到了切入点, 忙起身给父亲的茶杯里添上水,说:"最近,我
们监狱出了这么一件事儿……"
--那是几年前,一个叫刘金虎的犯人被关押到了陈光杰所在的监区。刘金虎虽
然只有三十七岁,却已经有了多次坐牢的经历。一九七五年因盗窃被判刑五年,在
河北沧州服刑。释放后,又因为偷了一个小孩被关押了四个月;一九八六年因为偷
窃又被判刑7年, 服刑期间因自杀和越狱被加刑五年,越狱期间重新作案被判刑七
年,加上残刑,合并执行十五年。
刘金虎来到重刑犯监区,已是万念俱灰。他久闻陈光杰的威名,第一次和陈光
杰谈话, 就说:"你对我也甭抱什么希望,我不给队里添麻烦,也不打算靠前儿,
当什么改造积极分子。我是出了窑的砖--定型了!"
刘金虎来之前,陈光杰已经仔细地翻阅过他的全部卷宗。听他这么一说,陈光
杰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那次偷了人家小孩儿,你干吗又给送回去了? "刘金虎回
答:"那小孩儿老哭,我听着可怜。""这不结了!"陈光杰扔给刘金虎一支烟:"没找
到买主,你不是没把那孩子扔进河里吗? 你不总是冷酷,你也是人,你的心也有热
的时候! "刘金虎一听,乐了。陈光杰趁热打铁:"那年在监狱服毒自杀,是谁把你
救过来了,是狱警。甭说不救你,就是慢一点儿你的小命就玩完了。你知道不,那
次,狱警是打破了程序的,往医院送你和打报告、请示同时进行,大夫是监狱领导
从大医院请来的专家,你的队长守在你身边几天几夜没合眼,光是为你擦呕吐物用
的毛巾就用了十几条! 你的心要是肉长的,你就应该琢磨琢磨,他们为了谁?"听着
听着,刘金虎流泪了。这以后,经过一次次的帮教,刘金虎终于有了悔改表现,用
一年时间写了一份思想汇报:《赌尽人生方知悔》。陈光杰请示监狱领导后,推荐
给《特殊园丁》杂志公开发表了。拿着第一次凭自己劳动挣来的三百二十五元稿费,
刘金虎彻夜难眠,他想到自己所以犯罪,不正是由于文化及道德素质低劣才由文盲
走向法盲的吗? 他决定用这笔钱去捐助一名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为自己对人民和
社会所犯的罪行赎罪……
父亲听到这儿,直了直腰,望住儿子说:"这是个不错的典型啊!"
陈光杰用手巾轻轻擦去父亲额头因疼痛渗出的汗珠,说:"可不是吗?他捐助了
湖北省郧西县一个叫马良英的小女孩儿,每年他都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小良英汇款和
寄学习用具,自己抠得连手纸都舍不得买。小良英知道捐助自己上学的是一个正在
服刑的犯人,想来天津看看他。监狱领导觉得如果小良英能来,对教育刘金虎和其
他犯人很有意义。"
病榻上的父亲连连点头。
陈光杰一咬牙, 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刘金虎是我管的犯人,领导上决定让
我去接一趟小良英。"
"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晨。"
父亲一愣, 随即脸上闪过一缕淡淡的忧伤:"噢,说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等
着我呢!"
陈光杰心头一酸, 眼眶禁不住发热,忙说:"不一定非我去,要不,我跟领导
说说,换个人?"
父亲摆摆手:"不,还是应该你去。"
"可您这身体? "陈光杰知道父亲已经来日无多了,按天津的习俗,如果老人撒
手西去时,不守在身边的儿女将被视为不孝。父亲靠一个人的工资,把六个儿女拉
扯成人,不容易,如今油灯将尽时,自己不能为老人送行,将为终生憾事啊!
"去吧,三五天我还死不了。"
陈光杰一想,也是,看父亲的精神头儿,自己出差这五六天里还不会有什么闪
失。于是站起身,攥住父亲的手:"那好,我快去快回,好侍奉您老人家。"
老人点点头。
陈光杰上路了,带着对父亲的无限牵挂,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在郑州转车的时
候,他想给家里挂个电话,听筒都拿起来了,又放下了。冥冥中他似乎有一种预感,
他实在牵挂重病的父亲,可又怕预感被证实。火车到达湖北十堰,因转车要耽搁一
天,在旅馆他悬着一颗心再次拿起电话,犹豫了半天,又放下了。一直到了郧西县,
他实在忍不住了,和当地政府接上头后,便心情忐忑地给家里挂通了电话。他刚说
了一句:"我是光杰……"听筒那头的妻子便呜呜地哭出了声。原来,他走后的第二
天,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因抢救不力溘然长逝了。临终前,老人把儿女们一一叫到
床前, 逐一嘱托。五弟死活不进去,哭着喊着:"二哥还没回来呢,爸不能闭眼,
见不到我和二哥,爸爸不会走啊……"
在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陈光杰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
样流个不停。服务小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走过来关切地递过一杯水问:"怎么了,
您不舒服吗? "陈光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呆一
会儿。"坐了一会儿,他来到大厅外。
深秋的子夜,天空幽深而高不可测,仿佛要离开人间飘升而去。几粒寒星镶嵌
其间,闪烁出一束束淡青色的光,更为沉寂的秋夜增添了几抹忧郁。
陈光杰在冷风中伫立,听任泪水簌簌而落,幼时的情景一幕幕在脑际闪过。有
顷,面向北方,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爸,不孝儿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许久,他才回到大厅。先给监狱的政委挂了电话,汇报了工作进程;又给家里
挂了电话, 说:"领导让我马上回去,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见到马良英,
任务还没完成,等明儿我接到了马良英,一分钟我也不会耽搁。弟兄们多分心劳神
吧。"挂断电话,他又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厅,一直到东方泛白才回到客房。
早晨,天突然变了脸。一时,狂风大作,大雨滂沱。山路上更是泥石横流,坡
陡路滑。去接马良英的吉普车在山道上开开停停,几个人时常得下车搬石清障,陈
光杰一如既往,不时和大家开着玩笑。
过一条小溪时,因为雨大,已水深近尺,汽车熄了火。陈光杰下车对随行的电
视台女记者说,我背你过去。女记者有些过意不去,陈光杰一个骑马蹲裆式站在水
中,来吧,谁让我的块头儿最大呢!一扭脸,又对同行的局办公室郭主任说,不过,
回去后可别向我老婆打"小报告",不然,跪了搓板儿找你们算账!
因为有了陈光杰,一路上才笑声不断。
上午九点,他们在一个四壁土坯,屋顶透亮,没有一张桌椅的山村小学里接到
了马良英,回到郧西县城住下后准备次日起程返津。一到旅馆,陈光杰便把郭主任
拉进一个房间,关上门,只说了一句:"我跟你说个事儿……"便呜咽失声,泪流满
面,"我……我爹已经过去两天了!"
郭主任一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陈光杰捂着脸痛哭失声。
"你,你怎么不早说? "郭主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他知道,陈光杰是有名的孝
子,他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一路谈笑风生的他,心中充满了这么巨大的悲痛。他是
怕影响大家的情绪啊!
"什么也别说了,马良英接到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放我走吧!我一分一
秒也呆不住了!"
郭主任攥着陈光杰的手:"走吧,快走!我给你开封介绍信说明情况,请沿途车
站给予方便……"
料理完丧事, 陈光杰上班的第一天,刚刚在办公室坐下,门口就有犯人喊:"
报告!"
"进来。"陈光杰抬眼一看,见是刘金虎。他进来也不说话,"扑通"一声跪倒在
地, 流着泪说:"陈大队,为了我,你爸爸倒头你都没在跟前儿,我,我什么也不
说了,我给您磕头!"
陈光杰忍住悲痛把他扶起来,说:"刘金虎,起来吧!你只要好好改造,比给我
磕头强……"
无法补偿的悔恨
郑长林是在开完犯人减刑大会后才觉得心里似乎搁着一件事。
犯人减刑,在天津监狱有着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先是由犯人根据各自的表现
评定计分,由队长审核;分数积累到一定数量,够减刑条件了,再由分监区、监区、
监狱直至监狱局逐级审核,最后报法院裁定。为了做到公正,每次减刑的情况都要
在监狱内公布,犯人如认为有营私舞弊现象,可通过监区长信箱、监狱长信箱和检
察院驻监检察组投诉;同时,监狱还聘请了社会监督员,对每一次犯人减刑的情况
进行监督,一旦发现有贪赃枉法事件,则严惩不贷。
所以,犯人减刑大会,无疑为犯人翘首企盼;同时,也是促进犯人认真改造的
一个有利契机。减了刑的要谈话,让他们再接再厉,珍惜已经取得的成绩;没有减
刑的也要谈话,让他们明确差距,不要自暴自弃。这几天,郑长林忙得不行。当狱
警,平时和犯人泡在一起,三天连一个夜班,没有节假日,没有倒休,一旦有什么
活动或情况,更得连轴转。
他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每天中午,他都要赶回家里吃饭,单位有食堂,但两三
块钱的一个菜他吃不起,每月几百元的工资,要供养女儿,再加上爱人有病,手头
老紧巴巴的。想起爱人的病,他忽然一拍脑门,噢,对了,爱人去医院看病,约好
了中午在监狱门口等他的。这一阵子爱人的腰疼病越来越厉害,止痛片已经不管用
了,一个月前就说好陪爱人去医院认真检查检查,无奈新关进来的两个犯人老是寻
衅闹事,其中一个竟半夜把一壶开水浇在了另一个犯人的头上,要处罚,要教育;
接着,又是筹备减刑大会,报材料、写总结、找犯人谈话。今天早晨,爱人的腰疼
得实在受不了了,走路得扶着墙,他才急忙从监狱要了一辆车,让孩子的舅妈陪着
去了医院。
"怎么样?这么晚才回来。"
"嘛事没有。"妻子艰难地从车上下来,乐呵呵地回答。
妻子就是这样,天生的乐天派。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她有一天早晨起来头疼,
正好郑长林下夜班回家,于是推着自行车陪她去医院。走到半路上,妻子一头从自
行车的后支架上栽下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郑长林吓坏了,急忙就
近借了一辆小推车,一路小跑着把妻子送到医院,一检查,产前抽疯。医生问:保
大人,还是保小孩?郑长林说大人孩子我全要!动手术签字的时候,郑长林的手直哆
嗦,半两沉的笔一下子变得重似千斤。苍天保佑,剖腹产下一个女婴,在暖箱里呆
了十几天,竟活了,大人也平安无事。事后,郑长林谈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那天
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回家,妻子就难说了。妻子却乐呵呵地说:"孩子是因为想他爹,
要早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嘛,命大,咱不是说好了吗,等孩子工作了,你也退了
休,咱们攒下点钱还要出去旅游呢!你可不要赖账!"
是的,自己欠妻子的实在太多了。因为忙,谈恋爱的时候,没有请妻子看过一
场电影,没有上过一次饭店。自己爱吃死面烙饼,辣子炒土豆;妻子每天就利用午
休时间给他做, 她妹妹逗她:"姐,大热的天,你天天蹲在灶前烧火烙大饼,热不
热啊!"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迎亲的汽车,妻子挎着一个
小包儿,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自己走着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郑长林送给妻
子的惟一一件定情物,只是一件毛背心。后来,妻子生下女儿,五十六天后就把孩
子送进托儿所,自己也上了班。她换了一份工作,焊塑料盆。所以换,就是因为每
天可以补助两角四分的菜票,她每天中午吃咸菜,啃窝头,却把因为有毒作业补助
的那个菜带回来给丈夫吃。
望着从车上艰难走下来的妻子,郑长林有些不踏实,他看见小孩的舅妈脸色也
阴沉着,像有什么话要说。晚上,他打了一个电话,孩子的舅妈说,你嘛也别问了,
明儿个带嫂子再到空军医院去检查检查,要是没大毛病,咱心里不是也踏实吗? 他
觉得对方说的话有些怪,一夜便无眠。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又陪爱人去了医院。检
查完,医生把郑长林叫到另一个房间,绷着脸问,你知道你爱人得的是嘛病吗? 他
一看大夫的神态,心中有些忐忑,便回答,不知道。大夫瞪他一眼,长叹一口气,
告诉你,她是骨癌晚期! 郑长林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来话。大夫扶扶眼
镜,半是无奈半是责备地说,怎么这么晚了才来看? 唉,想吃点什么给她做点什么
吧!
郑长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倒是妻子平静,对坐在身边的丈夫说:"长
林啊,我得的嘛病我心里清楚,你也用不着再瞒我,只是我走了,扔下你们爷儿俩
可怎么过呢?"
长林心里一酸,直想哭。他怕自己一哭,妻子更难受,便扭过脸,用牙紧紧咬
住下嘴唇,强忍住眼泪。但一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患难与共十几年的妻子将不久
于人世,难以抑制的悲痛便如潮水一样撞击自己的胸口,终于,漫过了理智的闸门,
如山洪一样咆啸而出,他呜呜地哭出了声。上初一的女儿放学回家,听说妈妈得了
癌,摇晃着爸爸的肩头,哭喊着:"爸,妈是得的这个病吗?不是,对吗?妈这么好,
干吗得了这个病啊! 爸,我妈总腰疼,一疼起来就双手摁着床沿,一头一头的汗,
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分心,我,我不该听妈的话,要是早告诉你,妈的病也不至
于这么厉害啊!"妻子也呜咽失声,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辛辛苦苦,为嘛让我得了
这个病?为嘛,老天不公啊!过了一会儿,妻子又忍住泪,说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心
眼好的。长林忍住哭,你说嘛呢?我要是得了这个病,你也再找一个吗?妻子深情地
望一眼丈夫,说我不找。我这一辈子就找你一个。可是你不行,你只能当爹,不能
当娘,孩子小你撑不起这个家啊!没有女人,这家还算什么家……
晚上,妻子疼得睡不着觉,像青蛙一样趴在床上。她让丈夫打电话叫来娘家的
弟妹,指指床头的柜子,对弟妹说,那里有点毛线,是我准备给他织毛衣的,来不
及了,你给他织上吧。又转过脸对当派出所所长的弟弟说,你姐夫太实诚,老实巴
交的,就知道工作,你外甥女体格不好,将来你帮她找个轻省一点的工作。这爷儿
俩,我都托付给你了,你帮着照看点吧!弟妹俩一边流泪,一边默默点头。
第二天,妻子要去住院了,早晨五点多钟她就挣扎着下了地,把丈夫和女儿的
一堆换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长林急了,一把拔下洗衣机的插销,你怎么还干活儿呢!
妻子无限留恋地将屋子扫视了一遍, 轻声说:"这是我的家呀。我这一走,可真闪
了你们爷儿俩。"
监狱派一辆面包车送妻子住进医院。
妻子的病情日益严重。大夫说,她的骨头都已经酥了,最多,生命能再延续一
个月, 还要配合化疗。妻弟对长林说:"姐夫,别给俺姐化疗了,她就喜爱那头头
发,让她带着那头头发走吧……"
妻子决意出院,她太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个虽然简陋,但却寄托了她无限深
情的家了。回到家,她疼得躺不住,长林扶她坐起,她疼极了,两手使劲摁床,说
不出一句话。等疼过了那阵,才强打精神说:"长林,今天中午咱们吃顿面条吧! "
面条做好了, 妻子艰难地挑起一撮面,一边往嘴里送着一边说:"长林,你知道为
什么我要吃面条吗?今天,是萌萌的生日啊!"
萌萌是他弟弟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妻子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趴在床上,一个劲地喘气,她看
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或许是生命最后的气息了。她伸
出双手,仿佛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命。长林上前一步攥住妻子的手--这双手曾经那
么纤细、柔嫩,如今却枯瘦如柴,青筋绽露,望一眼也让人心碎。妻子的嘴唇上下
开合着,每吸进一口气,仿佛都要用很大气力,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也变得迷离起
来, 最后,终于在长林的脸上落定,断断续续地说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如
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妻子……"
家里的女人们忙着趁她身体还没僵硬给她换衣服。换过衣服,长林的姐姐从里
屋走出来,对已哭成泪人的长林说:"换下的棉衣棉裤还是结婚时婆家的陪嫁。"长
林从小没了母亲,那是长林结婚时,姐姐一针一线缝好后送给弟媳的,她一穿就是
十年。
我是在杨柳青监狱的会议室见到已是副监区长的郑长林的,这个敦厚、朴实的
中年汉子, 今天提及妻子,仍唏嘘不止:"从发现她有病到死只有十天,在医院也
只住了七天,我平时都干什么去了? 我早干什么去了?我真恨我自己呀!我现在就怕
歇班,歇班回到家,我的心里就难受,就想哭。"
采访快结束时,他的寻呼机响了。他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寻呼机的显示屏,
起身说:"对不起,监区里有点事儿,我先告辞了!"
临出门时我问:"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郑长林停住脚步,转身回答:"祁玉琴。"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双
眸一闪,仿佛点燃了两颗火星……
为女儿下跪
虎年阴历二十九的晚上。
春节将至,节日的气氛已经随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和肉香蔓延到了城市的每一
个角落。天津市李港监狱的监区里,犯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监舍楼里挂起了彩灯、
彩带,春节联欢会的横幅也悬挂起来,不少犯人正最后一次串排自编自导的小节目,
准备在明天的联欢会上一展风姿。
监区长边吉臣在监区里转了一圈儿,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布置了防范措施。
回到办公室,端起茶杯刚刚喝了一口水,腰间的寻呼机就响了,他摘下来一看,是
岳母家的电话号码。老太太有气喘病,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莫不是犯了病? 他忙拨
通了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岳母,一听到女婿的声音,老太太带着哭腔几乎喊起来:"
吉臣,快回来吧,孩子够呛了!"边吉臣脑袋轰的一下,一时愣在那里。怎么可能呢,
早晨自己临出家门的时候,她不是还和小朋友们一块儿玩跳绳吗? "吉臣!吉臣!"话
筒里传来岳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快回来吧,孩子在地上打挺儿,怕是不行了! "边
吉臣浑身一激灵, 仿佛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他冲着听筒大喊了一声:"赶紧送医
院!"便放下听筒,交待了两句工作,找了一辆车直奔医院。
在观察室,边吉臣看到了女儿。她已经不抽疯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着液,
像是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岳母和爱人惊魂未定,她们告诉吉臣,医生已经看
过了,初步诊断为癫痫,已经打了针,让在观察室里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什么
问题就可以出院了。边吉臣摘下帽子,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感到心还突突的
像一只奔兔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女儿有什么好歹,边吉臣真不知道如何面对。
自从一九八三年从天津市司法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到李港监狱当狱警,从队长、
分监区长、副监区长到监区长,一步步干上来,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犯人,几乎所有
的节假日,所有的星期天都是在监狱和犯人一起度过的。孩子十岁了,竟没有带她
正正经经地玩过一天。天津市有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女儿想去,自己一次次答应,
又一次次失约,连那么懂事的女儿都不高兴了,认为爸爸说话不算话。也不是连半
天的时间都抽不出,只是在监狱太劳累,回到家就想在床上躺着。每逢这时,懂事
的女儿就会为爸爸脱去鞋,盖上被子,如果是夏天,还会拿来扇子为爸爸扇凉。她
知道爸爸累,带领三十名民警管着六百多名犯人。这六百多名犯人可不像六百多名
孩子,难管得很,打架的、想自杀的、想逃跑的,爸爸每天要操多少心,劳多少神
啊! 所以,家里改善伙食,女儿舍不得吃总要给爸爸留着,有时一留两三天,边吉
臣值班回不了家,等回家一吃,都变味了。而在家里时,边吉臣的烟常常"失踪",
因为女儿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她希望爸爸的身体棒棒的,像一头牛!
望着女儿熟睡的面容,边吉臣在心里默默发誓,等女儿好了,一定要带女儿去
一次青少年活动中心,高高兴兴地玩一天,女儿想吃啥,就吃啥;想玩什么,就玩
什么。
女儿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边吉臣忙起身为女儿掖掖被单。在把女儿的手往被
单里掖时,边吉臣的心忽悠一下,唉,女儿的胳膊怎么这么软,像面条一样一点点
感觉也没有? 他再去抬抬女儿的另一只胳膊,和这只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急忙找
来值班的大夫,大夫一检查也紧张了,孩子哪里是熟睡,分明是昏迷了! 大夫怀疑
是脑血管破裂,建议赶快送专科医院。
在专科医院的急诊室,被叫醒的值班护士睁着惺忪的睡眼对抱着女儿的边吉臣
说:"送儿童医院吧,我们不管。"边吉臣急了,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跪在地上的边吉臣浑身战栗,不仅仅是因为紧张,还因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
掠过心头。他恨自己,膝下莫非生着软骨,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屈身下跪? 可是,那
似乱箭穿心的羞耻感很快就被排天巨浪一般的父爱漫过了,并冲刷的没有了一丝踪
影:"大夫,赶快救救孩子吧!孩子快不行了,我求求您了!"值班护士不为所动,冷
冰冰地说:"告诉你了,送儿童医院!"边吉臣没有想到,他竟遇到了这样一个"冷血
动物"!他恨得咬牙,想问问她,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不是也有父母儿女?但看着
怀中的女儿正从嘴角往外吐着白沫,便狠狠瞪了值班护士一眼,抹一把脸上的泪水,
转身跑到了街上拦车。在儿童医院一照片子,大面积脑出血,儿童医院治不了,又
重新送回了专科医院。此时,东方已经泛白。
年三十上午八点,女儿被推进了手术室。
进手术室前,大夫让边吉臣签字。大夫说,孩子是脑血管畸形突然破裂,瞳孔
已经放大,人够呛了,他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让边吉臣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边吉臣含着泪签完字,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手术做了四个小时,边吉臣和
妻子手攥着手,哭了四个小时。
边吉臣,本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那一年,监区里的一个犯人称霸,将另一个
犯人打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儿,边吉臣二话没说,关了他的禁闭。那犯人口吐狂
言:"我马三长这么大,管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边吉臣回答:"制不服你,我就不
穿这身警服了! ""告诉你,我虽进来了,我的兄弟们可没有全进来,你的脑袋不是
肉长的?不怕给你凿个洞!"边吉臣冷笑一声,"笑话,怕死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了!"那
犯人虽然气焰嚣张,但被边吉臣连关了三次禁闭后,老实了,找边吉臣要求提训,
耷拉着脑袋说:"边大队,我服了。希望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后来他刑满释放
后,觉得边吉臣让他在监狱里栽了面儿,扬言要报复边吉臣。有一天,他把电话打
到边吉臣的办公室:"边吉臣吗,我是马三啊!找你有些日子了,想会会你!"边吉臣
说:"行啊,你说在哪儿啊!""晚上,我在巨龙歌舞厅一号包房等你!"边吉臣把情况
向监狱长做了汇报。监狱长说,要去,带上枪,再带上保卫科的两名民警。边吉臣
一笑,那样叫他小看了咱们,我一人去。监狱长不准,边吉臣下班后还是换上便衣"
单刀赴会"了。 他一脚踹开一号包房的门,马三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党一见神色威严
的边吉臣,傻了!他们没想到边吉臣敢来,而且赤手空拳,只身一人。"你们不是想
会会我吗?怎么个会法?今天我这一百多斤就打算搁这了!"那马三大惊失色,又点烟
又敬茶,"边大队,我没想到你会来,你是条好汉,我服了。"事后,有人问边吉臣,
怕不怕?边吉臣微微一笑,有嘛可怕的?邪不压正!
可是今天,边吉臣心里真是怕极了。他怕女儿离开自己! 平时没有感觉,一到
生离死别,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女儿在他心中有多重多重的分量! 如果自己的生命
可以换取女儿的生命,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女儿总算被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不能动,也不会说话。女儿住院期间,边
吉臣一有时间就陪在女儿身边。女儿说不出话,他就写了许多小纸条,上面分别写
上:喝水、吃水果、小便……过一会儿便拿给女儿看一遍;女儿右手的功能没有丧
失,有什么需要,就用右手指相关的纸条。边吉臣真后悔,在女儿能够说话的时候,
自己却没有能像现在这样陪在她的身边,听她对自己说上一千火车的话语;后悔自
己当初没有用一万盘的磁带录下女儿珠落玉盘似的笑声,银铃叮当一样的话语,以
为永久的珍存。当初自己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
那一天,守护了女儿一夜的边吉臣实在太困了,天快亮时趴在女儿的床边睡去。
中,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膜,有如天籁。睁开眼睛一看,
原来是女儿正望着自己,在一声声呼唤:"爸……爸,爸爸! "边吉臣鼻子一酸,两
行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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