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我就盯上了她。
她那张娇好的脸总让我想起我的姐姐,虽然它们其实并不相象。我相信,她的
身上正重演着当年我姐姐那一幕。我对她身后藏着的那个尚在假想状态的男人有着
根本的愤恨,我不能无视这种败类的可能存在。当然,我很不愿意自己这样想,随
心所欲地丑化一个无辜的人是极不道德的,即便仅仅是停留在幻想状态也不行。但
那个的念头又无法摆脱,很折磨人。所以我别无选择地开始特别留意她,心中强烈
地盼望有一天终于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邱海心无疑是个知情者。杜秋是她带到我们这个圈子里来的,她俩是同事,关
系还非同一般地好,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只是不肯说而己。但她的那些否认却让
我更确信无疑。
我问:“心心,杜秋的那个男人在你们电视台做什么?”
她很惊讶地看着我:“做……谁告诉你的?谁说她有男人?人家还是黄花闺女
呢,你可别瞎说。”
我说:“你敢发誓她没有?”
她很不耐烦地说:“哎呀,她有没有我怎么知道?我发什么誓!”
我说:“你敢发誓你真不知道?我把头给你!”
“我要你那个臭猪头干嘛?无聊!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是,我是觉得她挺奇怪。”
“奇怪什么?”
“说不清。”
“譬如?”
“譬如,你注意没有?好几次我们在老房子喝酒,她都早走,你知道是为什么?
是因为收到了传呼。她家在北京吧?半夜三更的,谁会呼她?”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就只能认识我们这几个人,不能有别的朋友?”
“关键在于她收到这种传呼以后的神情,不信你以后注意吧,心神不定犹犹豫
豫,但最后肯定匆匆离去,慌慌张张,总是掉东拉西的。除了男人,还有什么能使
一个女人这样?”
“唷,你是安全局的吧?你也太高抬你们男人了吧?”
2
你确实不能小看某些男人,特别是那些中年男人,象常乐那号人。就是这个混
蛋把我姐姐弄痴了,毁了。
当年,他把姐姐拐跑的时候,我居然一点没能觉察。姐姐突然回来说银行的工
作已经辞了,要去深圳,解释是她想趁着年轻出去见见世面,省得老了遗憾。我觉
得这理由比较牵强。我了解她,她从来就是个很安份很容易满足的人,很小女人气,
她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而非外面的世界。我以为她出走的真正意图是想
躲开马晓京。她和马晓京为了点芝麻绿豆小事吵了一架以后,就一直赌气不理他,
任凭他怎么道歉也没用。我没太在意,这种事他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风平浪息之
后自然又会和好如初的。女孩子嘛,耍耍小性子很正常。可现在她这样小题大作,
我就觉得未免太过份了。不说马晓京各方面都很优秀,他们彼此也曾经热烈地相爱,
就算这次她真的莫名其妙地伤透了心、真想和他分手,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动作,把
那么好的一个工作、关键是她一直做得挺开心的工作轻易地就辞了,太可惜了。再
说,她怎么会舍得了我呢?父母过早地离开人世后,我们一直相依为命,甚至为了
不分开,我们俩都是在本地上的大学。但事实上她铁了心了,也不管我的竭力反对,
径直走了。
后来回想起来,姐姐出走之前的那段时间也不是一点征兆没有,怪我太蠢了,
没看出来。她和马晓京闭崩以后,经常在晚上接了传呼出去。我问她是谁老这么晚
叫她出去,她说是同单位的小姊妹,在一起打牌。我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打牌么?
她说,新学的,用来打发打发时间还蛮不错呢。我看着她在镜子面前慌慌张张地搔
首弄姿的模样,心里也嘀咕:不就打个牌么,至于这样吗?但我怎么也不会往那方
面想的,姐姐打小就是个安份的人。话又说回来,就算当初我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
有什么用?从以后的事实来看,我是阻止不了她的,她已经被迷了心窍了。
真相是马晓京告诉我的。那大深夜他喝得烂醉如泥来找我,顺着门框滑落瘫坐
在地上,大着舌头问我:“你知道你姐为什么要去深圳吗?嘿嘿,我不告诉你。”
他傻笑不止,笑着笑着又号啕大哭起来,“她是为了一个老男人,一个有妇之夫…
…”他去深圳找了三次才找到了姐姐,却发现她和常乐在一起。常乐原是广州某公
司驻本市办事处的负责人,几个月前调至深圳,典型的南方人长相:短脸钝鼻子厚
嘴唇,身材很高,看上去起码有40岁,有家庭。马晓京知道的也就是这些,至于这
家伙凭什么把姐姐骗到手井让她死心塌地的,他百思不解。这家伙长那么丑,也不
算有钱,还拖家带口,我姐到底图他什么呢?不光他,我也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不
用说马晓京各方面都比他优秀得多,而且,比马晓京更优秀的追求者也不是一个两
个,她为什么会看上常乐这种人呢?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深圳一年后,姐姐又跟着常乐去了北京。因为一时间没找到工作,她回来过
一趟。尽管她一再说自己很幸福,看到她又黑又瘦的样子,我就知道她的处境并不
好。我决定不放她走。她要走那天,我把她反锁在屋里了。她在里面一会威逼一会
利诱、 又哭又闹,我都狠下了心一概不理。没想到她后来居然打了110!警察冲进
来用枪指着我的头、一下把我摁趴在地时,我哭了,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感到绝望,
那一刻,我绝望极了。
3
杜秋的许多状况和姐姐当年一模一样。
我好象掉进了一个怪圈里:对她关注得越多,就越觉得她可疑;越觉得她可疑,
我就越要关注她。 大家都说我这是爱上她了。 邱海心还一本正经地告诫我,说:
“你如果真对杜秋有什么想法的话,趁早打住。”我问她为什么。她皱皱眉,说:
“你甭管,反正你就听我的吧,错不了。”我说:“听不听的,都一样,我没想法。”
我没说谎。我的意图,即使说得很柔软很温暖,也不过是:在我迫切了解真相的背
后,实际上藏着阻止她走向深渊的潜在企图,我是怜香惜玉的、善良的。
可是,没有邱海心的配合,我实际并没有真正靠近她的机会。我只能在两种场
合见到她:卡桑酒吧或者电视台的《生活周刊》中。
朋友们隔段时间便在卡桑聚会,她偶尔跟着邱海心来参加。但酒吧那种地方,
你大概不会不知道,看起来闹哄哄乱糟糟的,许多道貌岸然的人是不会去的,即使
去也都紧张着一颗戒心,恨不得把清高两字写在脸上。杜秋每次一副正襟危坐、不
苟言笑的模样,问一句答一句,很难靠近。不止一次,秦岭背着她愤愤地骂:“臭
德性!到这种地方来装什么端庄!”说实话,要不是放不下心中的那点企图,我也
想这样骂。
而电视台每周五晚上七点一刻的《生活周刊》,她也仅仅是在最后的演职员表
中出现,她是撰稿。我顶多能根据那些台词的优劣来猜测她当时心情的好坏。
但我不着急。我不相信那样一种关系会自始至终不露出一点破绽来。我有预感,
我和他们之间总会发生点什么。我要做的只是蓄势以待,象武士那样磨亮自己的刀。
4
事态发展得远比我想象得要快。
就在邱海心对我发出警告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我听到门铃后,一瘸一拐地
去开门。猫眼里,心心和杜秋感觉很遥远地立在楼梯口,身体滑稽地变形。我一下
就晕了。我没看错,在邱海心后面站着的就是杜秋。我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见过
她了。
邱海心张了一下嘴,大概是“咦”了一声,向杜秋回了一下头,伸着拉伸膨胀
的食指戳过来,门铃又响了起来。
我赶紧开门。门锁有些卡涩,第一下居然没能开出来,紧接着的第二下,我加
大了力度。没想到这一下我拉空了,门迅速地向我撞来的一瞬间,我的身体失去平
衡,往后倒。我一手死死地吊住门锁,一只脚蹬着地面,象只猩猩吊住树枝那样晃
荡了几下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们惊呼着扑进来。
杜秋的黑色迷你裙在弯腰屈膝的一瞬间微微张开,一双光洁柔嫩、修长优美的
腿热烈地戳进我的脑子里。
邱海心说:“怎么搞得的?”
我红着脸笑笑,说:“忘了少一条腿了。”
一个多月以前的一天上午,我站在文化宫十字路回的斑马线上犹豫不决,背后
是邮电大厦,前面是购物中心。春夏之交的太阳照得人慵懒无力、混混沌沌,街上
车来车往,喧嚣而嗜杂。我从邮电大厦出来,准备到购物中心去,抬眼看见对面广
场上的电子时间牌上的日期: 8月11日。我突然想起,两年前,也就是这一天,警
察撬开马晓京家的门,发现他死在床上,尸体已经烂了。我感到悲哀,两眼发黑,
一瞬间,完全没有准备,饱满的情绪突然象个被刺破的气球,一下子莫明其妙地泄
了个彻底。然后,一辆车在我突然停下时撞了上来,我飞起来了。腾起的那一刻,
我以为自己会象一个脓包一样绽裂,飞溅着扑打在那辆车的前窗上。在空中我回头
看了一眼,那是辆超长的豪华林肯,车体锃亮,前窗玻璃看上去蓝莹莹的。我曾经
很多次梦到自己坐在这种车上,醒来就忍不住笑,我知道,即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希
望,前提也是放弃写作。但没想到我居然就坐了上去,不过方式有别,这一次我是
坐在了它的发动机罩上,并把它坐出了一个坑。我没有象个脓包一样崩裂,但一条
腿给撞断了,在我腾空前它就已经断了。此后一个多月,我就只有一条腿可供使用。
我被撞伤后,邱海心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一次,但我没激动过。我们之间已经用
不着激动了。许多人说男女间不存在纯洁友谊的可能,我说他们应该被掌嘴,因为
这种话多数情况下是有其阴暗的心理背景的。我和邱海心就是最活生生最有说服力
的例子。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并不是她不漂亮,正好相反。她在我眼里很动人,但
我对她始终没有过欲念,就象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产生欲望一样。
同样,她对我的关心也被我象来自兄弟姐妹一样习己为常理所当然地领受。所以我
的激动在她眼里就成了一种异常。
她扫了一眼杜秋,又不怀好意地乜斜着我,语气夸张地说:“唷,这么激动啊?”
我尴尬得不知所措。后来我想到,这一天她从一开始就是反常的,她的每句话
都暗藏了某种信息。我瞟了一眼杜秋,她的脸上有一块红晕闪了一下,我怦然心动。
邱海心进厨房去烧水沏茶。
我对杜秋说:“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她说:“心心今天一直在我那儿,吃过饭她说要来看你,我想想在家呆着也挺
无聊,就跟着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谢谢你的礼物。”
她说:“谢什么?又不值什么钱。”
她的回答多少有些扫我的兴。她似乎在步步为营地告诫我:不要忘了我们俩之
间的距离,她仅仅是因为百无聊赖才跟着邱海心来我这儿的,我万万不可因此而想
入非非。我觉得她这种姿态实在多余,我那两句话也没有过份亲呢,纯属客套,她
也太敏感了。当然,也可能是我过敏了,也许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什么思
想背景。但不管怎样,我的情绪已经受了影响,再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了。
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正襟危坐,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净利索,神情那么端庄。我
低头看自己那条缠满纱布的腿,它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大汗淋漓,奇痒难忍。这时候
她说:“怎么样啦?你的腿。”
我说:“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有些痒。”
她说:“唷,不会是伤口发炎吧?”
我说:“不是的,伤口早就长好了,是皮肤搔痒,受伤后那么长时间没洗过,
天又那么热。”
她说:“你可不能大意。”
邱海心泡完了茶,又坐了片刻之后,突然说要走,她记起来还有一件很要紧的
事要办。
杜秋也跟着站起来。
邱海心说:“你急什么?帮我陪陪他,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快把他憋死
了。”
杜秋有些犹豫地看看心心,看看我。
我说:“没事,你们去吧,我习惯一个人呆着。”
邱海心尴尬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杜秋跟在后面,裙摆从浑圆的臀部很有垂感地挂下来,敲打在大腿上。
她们在楼梯拐角处消失。
杜秋的皮鞋敲打着楼梯,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今天穿一双棕色皮鞋,
后跟很高,她因此更显挺拔。
之后,我的心情变得很糟。
5
傍晚时,邱海心打电话过来,一开头就是责备的语气,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嘛!”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
她说:“人家好心来看看你,你拒人千里之外,你也太那什么了吧?”
我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拒她千里之外啦?”
她说:“我让她留下来陪陪你,你说什么了?你说不用,你习惯一个人呆着,
你以为别人还非得陪你不可!”
我说:“她不愿意,我干嘛强人所难?”
她说:“谁说她不愿意啦?”
她确实没说,但我看到了她那种为难的神色。
她说:“她其实很关心你,总有意无意地问你的情况。今天是她自己要来的,
一路上还显得特别高兴。可你呢?冷冰冰的。我告诉你,从你家出来以后,她就显
得很不高兴,半天不说一句话。”
我在心里狂喜,嘴上却说:“你什么意思?”
她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我只告诉你,这可是一个最好的
机会,别的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她的意图昭然若揭。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不是口口声声地告
诫过我不要动杜秋的脑筋么?
我在窗前站了一晚上,象处在战争边缘的士兵那样,一面亢奋一面止不住害怕。
我怕我最终身不由己地陷进去。那些中年男人是可怕的,他们的力量无迹可循却又
无坚不摧,马晓京就是毁在这种力量之下的。马晓京是顽强的,可是他那份不挠的
痴心把身边所有人感动遍了,却唯独没能感得动我姐姐。他死后二十多天才被人发
现。我去看了。尸体已经高度腐烂,现场有两个安定药瓶,一个空了,一个还握在
手里,里边还有药片。显然他还没来得吞完第二瓶就睡着了。显然他要自己必死无
疑所以才吃那么多。那个场面,在我脑子里,永远抹不去。
可是,就象火山一旦突破地表的包裹再也无法被克制那样,尽管我害怕,脚步
还是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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