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时间的门滥
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用管子制成的。证明如下:男性生殖器、笔和我们的枪。
——〔德〕利希膝贝格
A:回首
七岁那年一个初春的午后,我渴望一支火枪。那个远离现在的日子里,我和祖英姑
娘像两株稀黄的狗尾巴花,看护着十八头健壮的水牛。水牛的蹄下是嫩绿的茅草,草尖
挂着珠子似的雨露。水牛的背景是葱笼的树木和节奏起伏的啃草声。远天奔跑着如狗的
黑云,细匀的雨丝传递着天空骚动的情绪。环境孕育我的杀机,我对祖英说如果我有一
支枪,什么都有了。我的这种欲望恰如我的影子,一直强烈地跟随我走到末路。最终,
我杀死了一个人。
我说话的声音轻如一粒细雨,祖英没有反应。我看见祖英微张着小嘴,双目被树林
下的野鸡牵动,走得很远。祖英的头上笼罩弥漫着雨丝,雨粒在她的头发上结出一层白,
像是满头白亮的虱蛋。好像有蚂蚁爬上了祖英的小腿,她躬下身来双手在小腿上抓搔,
但她的脸依然朝着树林,目光专注。我想祖英真正被美丽迷住了。
我和祖英不同。我看见野鸡排成一列长阵,红绿间杂的羽毛长长地拖在地面。它们
悠然自得又傲气十足。我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随即哇哇地大叫两声。野鸡扑楞扑楞飞
过树林,像一簇簇瞬间开放的鲜花。祖英回过头来,说你怎么把它们赶跑了?你——那
一刻我发现了男孩和女孩的区别。祖英只满足于观赏,而我却想要得到。
祖英家的火枪在黄昏走入我的视线。那时我和祖英都关了牛,祖英因为沉溺于美丽
而付出了代价。她的小腿被蚂蚁叮咬后,红肿发亮如山区的包谷粑。祖英一瘸一瘸地走
在前面,衣裤已被细雨淋透。祖英看见她的家门便开始哭嚎。我看见祖英像一只耷拉着
翅膀的小鸟,扑进家门,哭声在家门里愈发嘹亮。祖英妈从家屋的深处浮出,祖英妈和
祖英都站在门框内。祖英看见她妈为哭声焦虑不安.便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尽情挥洒她的
哭声。祖英妈从祖英夸张的动作里,看出了水分,便骂了一声妖精——祖英妈抬起头看
见门外的我,眼睛突地发亮。祖英妈说发粑你来了,别人都不敢来我家,你敢来。祖英
妈绕过祖英,迈出门槛拉我的手。祖英妈像牵着自己的娃仔,把我牵进家门。我看见那
支火枪挂在墙上,我的血因此而欢畅起来。
那时候山区的大人们都叫我发粑,他们用这个称呼给我一个准确的定义,因为我平
时爱哭,像发酵的包谷粑.稀松软弱。稀松软弱的我看见祖英家的火枪,坚强地挂在墙
上,勇敢的枪管以火烟熏黑的墙壁作背景,显得神圣威严老态龙钟德高望重。祖英妈从
碗柜里取出一团东西,递到我手上,说发粑你吃一个包谷粑吧。我说我不吃,我要枪。
祖英妈说怎么不吃?祖英妈把包谷粑塞进我的衣兜,我感到一团温热贴在我的心窝。我
把包谷粑掏出来,狠狠地咬出一个缺口,那缺口像一把弯刀。我想祖英妈只叫我吃不给
我枪,她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在。已上,她只说怎么不吃。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听不
到祖英的哭声了。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屋子里滚动:鸡巴还没长毛就想玩枪。
我看见祖英爹站在门框下,挡住了门外的黄昏景象。我听到祖英爹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得十分勉强。祖英已从地上站起来,正用双手清扫她的眼泪。我把手里的包谷粑丢在
桌上,便从祖英爹的手臂下惊跑出去。奔跑中我回头想再看一眼墙上的火炮,但我只看
见祖英爹宽大的脊背塞在门框里。我想他才配拿枪。
那时候的祖英头发稀黄,远不如那群野鸡吸引我的目光。正午稍过,老师一声长哨
宣告放学,山区的孩童在哨声中飞向自由,我和祖英代替我们的父母为生产队看牛。在
我们看牛的几个日子里.细雨时断时续,野鸡如期而至。我看见野鸡像一盏盏红绿灯,
在树林闪动。我仿如一只猎狗,无声地蹲伏在草丛里,瞄准飞动的目标。但是没有枪,
我无法出击,我注定地要作长期的潜伏。牛群啃草的声音消失了.祖英走出了我的视线,
草丛上的雨滴正响亮地滑落。野鸡在和平的环境里走动,毫无防备。我跃出草丛扑向野
鸡,野鸡再一次开放在我的眼前,一瞬间树林里空寂得没有边缘。我嘴里叭叭地吐出一
串枪响。我在吐出枪响之后,感到板结在胸口的浊气随那串喊叫飘远了。
妈的竹鞭在黑夜里等我。我看见祖英被她爹押着撞开夜的寂静,一路嚷到我家门口,
祖英爹说发粑,你出来,你说说你们是怎么看的牛?我知道坏事已经败露,灾难即将临
头。我跳出门槛低头站在祖英的身旁,妈提着一盏马灯跟出来。妈说怎么了?是不是糟
踏集体的禾苗了?妈的话音掷地有声,我想妈怎么一猜就猜准了。我听到呼地一声响,
妈的竹鞭抽到我的屁股上。我针戳似地弹离地面,妈的竹鞭追着我的脚抽。我看见祖英
爹的鞭子不甘示弱地响起来,祖英一动不动地立在地上。我想祖英像一个坚强的战士,
勇敢顽强。祖英爹一边挥动鞭子一边追问,你们做什么去了,十八头牛都看不住。到底
是谁的责任,你们两个谁贪玩,让牛吃了禾苗?队长说了要赔两百斤干包谷,要赔就用
你的口粮赔,从今天起你给我喝稀饭。妈听到“干包谷”,鞭子下得更密了。不管我怎
样弹跳,妈的鞭子就像我梦中的蛇,始终跟着我。祖英咬着嘴唇,没有说我追野鸡的事。
祖英爹和我妈都没能从我们的口里,逼出情况。我和祖英幼小的肩膀平分灾难的责任,
我想倘若不涉及粮食,他们不会比赛地抽我们。周围圈了一层人。人群的围观使那个夜
晚的场面,仿如山区流行的批斗大会,我和祖英像罪恶不赦的地主富农。祖英的嘴唇憋
了许久憋出一句话来。祖英说爹,我不是你的女吗?祖英爹说是我女又怎样?是我女就
可以放牛吃禾苗吗?祖英爹的鞭子明显地温和了些,我认为祖英的那句台词和她爹的鞭
子一样响亮。
祖英爹是那支火枪的主人,但我从来没见他拿枪。他的肩头在季节更替中,常常变
换着犁耙、刮子砍刀一类的农具,却没有枪。我想如果他扛着枪,那才像祖英的爹。
只有在祖英爹出门干活的时候,我才敢溜到祖英家的那面墙壁下,去看火枪。春天
即将结束了,夏天的炽热扑面而来,墙壁上的火烟愈积愈厚,那枪依然一动不动地挂在
墙上。我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扛上一杆枪。我突然听到祖英家的大门哗地炸响,祖
英妈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扑进家门。祖英妈说我看见了,什么我都看见了。
祖英说妈,你看见什么了?祖英妈说我看见你爹了。爹在做什么?你爹在打野鸡。
打野鸡怎么不带枪?你爹打野鸡从来不带这支枪。祖英妈说这话时,已把枪拿在手上。
祖英说妈你拿枪做什么?祖英妈说拿去打你爹。
祖英家的那支火枪头一次走进村人的视线。祖英妈扑出去了,祖英扑出去了。我看
见墙壁上仍然挂着一支白色的火枪,那是因为枪常年挂在墙上,火烟没有熏黑的部位留
下的白影。我的思绪走下墙壁,我快速飞出祖英家的大门,目光追随着祖英妈奔跑的身
影。我渴望听到一声闷响。
祖英和她妈像两片飞动的树叶,装点山区景色。我看见祖英妈双手紧握火枪,嘴里
喷出脏话。我要杀了那两个不要脸的畜生,我要一枪穿了他们的东西,我要叫他们一辈
子也不能快活。祖英妈说。祖英紧跟在她妈的身后,盲无目的地奔跑。妈的枪尖指向哪
里祖英奔向哪里。午后的阳光炫目灿烂,祖英母女的身上沾满草屑和树叶。祖英在奔跑
中突然栽倒,草丛里传出祖英的一声长啸:妈——祖英妈并没有因为祖英栽倒而停止愤
怒,她依然举枪奔跑,像一簇孤独的火苗,引燃了整个坡地。我听到祖英的哭声高扬起
来,成为那簇火苗的背景音乐。
祖英爹从一蓬草里弹出来,上衣缠裹在腰间,因为匆忙没有穿上裤子,两根铜色的
脚杆在草尖飞翔。祖英妈有了追杀的目标,枪日摆了过去。目标愈跑愈快距离渐渐拉远,
祖英妈手里的枪爆炸出一声呐喊。我第一次听到祖英家的火枪炸响,声音沉闷,显得疲
倦无力。
我看见祖英爹伴随枪声沉入草丛。人们都惊呼着朝坡地蜂拥而去。祖英爹很快地从
地面浮起来,返身扑向祖英妈。祖英妈弯腰倚树,枪早已掉落地面。祖英爹说你还真的
敢杀我。祖英爹捡起火枪,火枪在他手里快速起落,祖英妈哟地一声惨叫,身子弯如一
团麻线。祖英爹拉起祖英妈的左手,往他弹出来的草蓬拖,祖英妈蜷缩的身子,压平了
坡地的浅草,滚出一条道路来。祖英爹说我让你看看,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只不过在草
蓬里乘乘凉而已,大热天的,我脱光衣服乘凉有什么错.你要杀我?祖英妈看见祖英爹
光着屁股在眼前辩白,草蓬里散乱满地树叶,一条裤子铺在地面,没有女人的影子。祖
英妈突然抓住了那条长裤,指着裤上的一块湿班说。这是什么?祖英爹猛然低头,看见
自己还没穿裤子,于是抓过祖英妈手里的长裤,往下身套。祖英妈说你真的敢干老娘真
的敢打。祖英妈抓起地上的枪,威武地站起来。祖英妈握紧了枪就像握住了主动权,握
住了力量。我听见祖英爹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枪砸了。
祖英妈的那次追杀之后,祖英爹尽管嘴巴依然强硬,但毕竟被枪吓怕了。祖英爹从
此本分,直至祖英妈瘫痪后,他又才沾花惹草。那时候我整天听到祖英爹嘴里不停地说
砸枪、砸枪、砸……枪在他的喊声里另易其主。
祖英妈一夜之间成为瘫子。那个夜晚像一个黑洞吞没了故事的过程,经过无数个日
子的演绎,后来我才知道故事梗概。
那个夜晚和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时间是夏末,我已进入八岁。那个夜晚天上地
下没有一丝风,门外黑如锅底,热气原地踏步,汗水爬满脊背。我的爹妈在吃完晚饭后,
比赛挑牙齿,一团团没有油水的秽物从他们的牙缝间飞出,并伴随着有关生活的议论。
妈说把灯吹了,省点油。爹便对准油灯轻轻地喷出一口臭气,我们坐在黑夜里。爹说都
在传说要打仗,到处都在备战备荒,我们要买一百斤盐留起来。妈说家里没有一分钱,
拿什么去买?我们坐在黑夜里没有一分钱,脚步声从远远的村头响过来,灾难的声音直
响进祖英家。我们警觉地站在家门前,竖着耳朵面向祖英家。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发生
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懂。
片刻寂静之后,祖英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伤感的叫喊在沉沉如墨的夜空扩散,
声音传递情绪。爹妈和我都缩在夜的深处,妈说发粑你听到什么了?我说我听到打架的
声音了。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知道了。
乒乒乓乓的声响滑行在漫长的时间里,最后以一声惨叫收场。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
音很嘹亮:我要战斗!随之便是一声女人的惨叫。我判断那个男人是陈龙,那个惨叫的
女人是祖英妈。我想祖英妈是从地主家嫁过来的,那个时期的惨叫声属于地主富农。但
关于那个夜晚,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十八岁的陈龙挂着祖英家的那支枪,在村巷里穿梭。陈龙挺胸
收腹见人便说我要战斗。陈龙走过每一扇窗口,窗口便伸出无数手指指着他的背影,说
他带了一伙人抄了祖英家。陈龙并不知道祖英妈已经瘫痪。陈队长站在村头喊陈龙,陈
队长喊癫仔——癫仔——还不回家来。陈队长无疑是喊给大家听,要大家知道他的仔是
个癫子,而癫子打人是不犯法的。陈龙一摆一摆地迎着他爹走去,然后给他爹敬礼。陈
队长抬起脚端陈龙的屁股,陈龙像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拜倒在陈队长的脚下。陈队长
轻声地说,你闯祸啦,祖英妈双脚被你打断了。陈龙像一只死狗,脚和手指向四个方向,
他一动不动地扑在地上,半天都不敢起来。
祖英不上学了,我去看她。那天祖英上坡打猪菜,只有祖英妈盘腿坐在门前守望晒
坪上的包谷。我看见一群鸡在晒坪上啄食包谷,祖英妈低头纳鞋底。鸡啄了好久,祖英
妈才抬起头来,她呀呀地赶鸡,鸡却依旧地站在晒坪里。那天阳光热辣.祖英妈爬到柴
堆边拉到一根木棍,木棍朝着鸡群飞过去,鸡们拍着翅膀飞开,但只一会功夫,鸡群又
试探着靠向晒坪。祖英妈急得哭了起来。祖英妈看见我后,指着那些顽皮的鸡说:发粑,
你帮我把那些鸡全部捉来杀了。祖英妈的泪水从写满灾难的眼窝里流出来,滴落在鞋底
板上。我看见祖英家挂枪的墙壁已全被火烟熏黑,昔日的痕迹被烟火渐渐抹去。
那时候的农村到处生长初级中学,学校像雨后的春笋遍地开放却稚嫩无比。一个暑
假的时间,马老师由小学教员一跃而成初中数学老师。面对那所匆忙办起的初中,我犹
豫不定。我的犹豫来自于我十二岁的思考,以及对枪的暗恋。
开学的日子正好是圩日,入学的新生夹杂在成年人的背篓和担子中间匆忙行走。爹
已捆好了一担栓皮。爹看着扁担两头小山似的栓皮,双手不停地搓动。爹叹了一口长气,
说你妈怎么还不来?走早一点凉快。爹说这话时,我看见妈从生产队的仓库里拉出一杆
大秤,快步走过来。一根木棍穿过棒秤上的铁圈,爹把木棍的那头架在条凳上,用肩膀
扛棍子的这一头。栓皮被秤勾吊离地面,妈慢慢移动种陀,妈说一百二十斤。爹的身子
直往地面矮,栓皮搁在地上。爹说五分钱一斤,一百二十斤可以卖多少钱?妈说六块,
如果公家的秤没有问题,能卖得六块钱。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圩场在我家的七公里之外,爹的眉头在七公里的这一端蹙成疙瘩。
爹说要几个钱不容易。妈把棒秤从担子上解开,然后扛在肩膀往仓库走。爹对准他的右
拇指吐了一口唾沫,左手伸进衣袋拉出一堆零散的票于。爹的右手仔细地数过票子后,
伸到我的面前。爹说这是三十块钱,你拿去交学费书费。
我第一次捏着巨额钞票,沉重感传遍全身。我说爹这钱,真的给我吗?爹说给你读
书。我说爹你太累了,我不读书了,从明天起我下地干活。爹说你长大了。我说不过,
这三十块钱你得在圩场给我买一杆火枪,我最后一次用你的钱。爹说你妈同意吗?你真
的不读初中了吗?我点点头说我帮你干活。
爹于是把钱夺了过去。爹弯腰把担子送到肩膀,嘴皮裂出一个大口子,牙齿紧紧咬
着。爹的双脚开始启动,脸部恢复平静。我说爹,你要给我买枪。爹哼了一声,像一架
笨重的牛车从我面前摇过去,我目送爹在上路上渐行渐小。爹情如一滴浓黑的墨汁散落
在我的眼前,我想这是我交给学校的最后一张考卷,那滴浓黑的墨汁是我读书生涯的句
号。
妈的脚步声噗嗒噗嗒响到我的脑后。妈说一百二十斤,你爹今天够瘾了,你什么时
候才能替你爹挑上一肩。我没有吭声,我听到身后有铁碰铁的响产。妈又把棒秤扛回来
了,估计仓库已经关门。妈放下棒秤,像突然记起什么大事,妈说发粑,你怎么还不去
报名?我说老师通知明天报名。
那是一个漫长的圩日,三五成群的人带着圩场的信息,在午后纷纷走回村庄.可就
没有爹的影于。我坐在家门遥望圩场的爹,爹在做些什么呢?黄昏的颜色铺盖村庄,房
屋以及树木的影子变瘦变长。我终于看见爹像散兵游勇,走在最后的黄昏里。爹的肩上
依然压着那根刺竹扁担,扁担的两头吊着两根雪白的袋子。爹最后一个返回村庄,是不
是因为担子的沉重。
爹渐渐近了,我没有看见我渴望的枪。我的心像西天的落日,慢慢地坠落下去,脚
板底一阵冰凉。
爹摔下肩上的重担,自己也便软在地上。妈的双眼写满惊讶,妈说你买了些什么?
哪来的钱?妈激动的双手打开布袋,我看见颗粒粗大的生盐、电池、饼干、煤油、火柴。
我听到爹的嘴里漏出细长绵软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爹说街上都在抢购盐巴,
人们都在说还有半个月天要黑七天七夜。天黑那么长的时间,大家都在准备吃的用的,
发粑,这比你的枪重要。那时我想哭,鼻子酸麻了好久。我想爹对各种传说神经质地敏
感,那年备战备荒时,爹也想到要买东西,但那时家里没有一分钱。爹有了我的三十块
书学费,便感到钱在口袋里跳,便成了传说的牺牲品。我说如果天不黑七天七夜,你赔
我的钱。爹说你的钱又是谁的钱,还不是我卖栓皮积攒的。妈从口袋边跳起来,妈指着
爹的鼻梁说,怎么?你把他的学费用光了,你毁了他的前程了,你哪里配做他的老子。
软在地上的爹从口袋上抽出扁担,高高地举过头顶,爹说老子一百多斤来回,走了二十
多里路还要受你们的气吗?
妈有气无力地缩回火房,我迈出家门。一回头,我看见爹双手僵硬地举着扁担.定
格在堂屋。爹大声地喊道:给老子舀一瓢冷水来。
瘫痪的祖英妈终日沉溺在针线活里,她做了一双又一双小巧精致的布鞋给祖英,但
是没有一双布鞋是做给祖英爹的。那个时期的祖英妈曾经送过一双布鞋给我,我把珍贵
的布鞋压在木箱底层,每逢开会或是什么重大的节日,才拿出来穿一穿。祖英爹像一阵
风,自由出入家门,自由地穿梭在草蓬刺丛间。
祖英妈送我布鞋的那个早晨,像那双永远不会消失的布鞋一样跟随我走过人生。那
天早晨太阳初露,晾晒衣物的竹杆粘满露珠。祖英妈叫祖英把木箱里的布鞋搬到娇嫩的
阳光下晒一晒。我从祖英家门前经过,祖英妈像一尊慈善的佛像坐在家门口。我看见祖
英的布鞋排列在晒坪上,一双比一双长,祖英妈似乎做足了祖英这一辈于所需要的布鞋。
祖英妈指着那一串鞋子说,祖英,十四岁的时候穿那一双绣花的,十五岁时穿那双蓝色
的.出嫁时穿那双红色的,你要经常拿出来晒太阳。祖英,你都记住了吗?
祖英妈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详尽的交代让祖英嗅到了不祥的信号。祖英怔怔地
立在她妈面前,眼里沾满泪花,泪花仿如早晨的露珠。我羡慕地盯着那一排布鞋,心想
祖英有个好妈。祖英妈推了祖英一把,说去,拿一双布鞋给发粑。我看见祖英转过欲哭
未哭的脸来,走向那一排布鞋。祖英捡起一双宽长的布鞋往我面前递,我的双手却怎么
也抬不起来。我返身欲走。祖英妈说发粑,你不嫌弃你就接了吧,将来祖英就嫁给你。
我听到我的胸腔里咚咚地响了两下,感激传遍全身,早晨的太阳在祖英妈苍凉的语句中,
显得忧伤华丽。我把布鞋接在手里。从此有了自己的秘密。
祖英妈的手朝山路上挥了挥,说我没有枪了,我跑不动了,他可以放心去做了。我
随着祖英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祖英爹和那个叫冬梅的寡妇每人一挑水,正一路兴致的
往村庄走来。冬梅的双手摆出许多细微的动作,近了,我看见冬梅的两个奶子像两个水
袋,软塌塌地弹跳。祖英爹岔进小路.到了家门口。冬梅家在祖英家的背后,冬梅依然
在大路上摆动。祖英妈说骚货。祖英爹那时正好走到门槛边,桶里的水哗哗地溢出桶口,
溅湿了地面和祖英妈的裤子。祖英妈提高嗓门喊道骚货骚货骚货。祖英爹的身子歪了歪,
身后的水桶被门槛挂住,一桶水全泼在祖英妈的身上。祖英爹说有本事,你去抓呀,捉
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捉住了吗?祖英妈用手把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揭起来,抖出一串串
水珠。祖英妈说,你认为我瘫了抓不了你,我还有祖英呢。祖英在她妈的期望里,大声
地哭泣。祖英妈说没出息,值得你那么伤心吗?这样过下去没什么想头了,离婚吧。我
还是头一次听到女人提出离婚,我想祖英妈已经瘫了,离婚了她怎么找到饭吃。
祖英说每天晚上的半夜,我总要扶妈起来厨尿。爹在妈厨尿的时候眶地拉开大门出
去,爹说我去睡女人了,你有本事就去抓现场。妈气得脸色发青,尿也感不出来了。妈
说祖英,我受不了啦,我宁可嫁一个老实的听话的男人,只要能给我一口饭吃,能扶我
厨屎厨尿就行了。你不能陪我一辈子,你不能跟妈走,妈养不活你。
祖英对我说这话时,我正陷落在深深的失望里,我失望不能读书失望没有买到火枪。
我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坐在家门口,拒绝听从爹的指使。祖英妈的滑竿在一周之后,走入
我的视线。祖英妈选择远村的一个傻子,滑竿由傻子和我们村的哑伍抬着,走出村庄,
傻子的屁股上挂着一个黄色书包,黄色书包一跳一跳地打在他屁股上十分好看。
滑竿远去,祖英妈的改嫁之路畅通无阻。当村路上一无所有之后,我看见一个黑点
游过来。黑点渐行渐近,我看清来人叫马忠清,我们村初中的数学老师。
马老师像一只手伸到我家门口,再一次把我拉进学堂。
祖英在一个早晨挽着包袱,走过我们教室的窗口,再也没有回来。祖英爹说她把那
些布鞋全都带走了。我妈说祖英是被她后妈逼走的,祖英的后妈是那个叫冬梅的寡妇。
我披着初中生的外衣在村庄晃动,星期日常常跟爹妈上坡开荒种地。面对草丛树林,
我依然渴望玩枪。
陈龙被他爹踢倒的那个早上之后再也不敢背那支火枪。我以初中生的口吻对陈龙说,
陈龙拿你的枪玩一玩。陈龙说你鸟仔长毛了吗?你睡过女人了吗?你有钱吗?陈龙根本
不把我放在眼里。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村庄为之摇动,消息像瘟疫到处流传,陈龙第一个跑进
我的家门。陈龙双手把枪递到我的手上,陈龙说你真有本事!这枪给你玩一个假期。陈
龙以他独特的方式,向我表示祝贺。我依凭一纸录取通知书,拒绝乡间的农活,扛枪穿
行于坡地草丛。但整整一个假期,我没有看见一只野鸡,那些美丽的目标不知消逝在哪
一年的哪个月的哪一天。我想我像一株霉烂的蘑菇,运气坏透了,我拥有了火枪我长大
了,目标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就要上学了。暑假最后一天的那个午后,我像一只猎狗在草丛里疯跑,夕
阳无奈地为白日画出句号,我说陈龙,我要放一枪空的。陈龙说你放吧。我把枪杆指向
草丛,枪管上闪烁夕阳的余辉。我的目光穿越岁月穿越树木,停留在七岁时的那个初春。
我勾动板机,枪声震撼山谷。我想那些野鸡一定会扑棱扑棱地飞起来,但是眼前是一片
稀黄的草丛,树木已经越来越少,天空显得越来越宽。
像是赴那枪声的约会,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以枪声为礼炮,走进村庄。姑娘耳坠
下吊着两个硕大的耳环,耳环在姑娘的移动中折射出西天的阳光。姑娘的嘴唇出血似地
红,头发高高地挽在头上,美丽笼罩村庄。我想这姑娘会是谁呢?我听到冬梅在家门高
着嗓门喊:
野鸡,那个城市里的鸡鸡回来啦。
于是我查《辞海》,我看见野鸡即“雉”,雉亦称“野鸡”。鸟纲,雉科。在我国
分布最广的为环颈雉。雄鸟体长近0.9米。羽毛华丽,颈下有一显著白色环纹。足后具
距。雌鸟体型较小,尾也较短,无距,全体砂褐色,具斑。喜栖于蔓生草莽的丘陵中。
冬时迁至山脚草原及田野间。以谷类、浆果、种于和昆虫为食。善走而不能久飞。繁殖
时营巢于地面。雉的分布几遍全国。亚种分化甚多。本亚种为南方习见。肉味美;尾羽
可作饰羽用。
B:凝眸
陈龙觉得村口站着的那个女人很漂亮但不真实。陈龙摇动枯瘦的身子,开始往村庄
走,双脚仿佛踏在棉花上,身子轻飘飘地像要飞离地面。现在的村庄沐浴在傍晚自由温
馨的空气里,炊烟像家庭的缺口,传出嘈杂的人声。
女人近在眼前,耳环微微晃动,像有金属的声音打击在陈龙的耳边。陈龙感到眼皮
吊了一陀铁,怎么也抬不起来,目光落在两只迈动的脚尖,有许多细黑的蚂蚁在脚板底
下逃生。一股撩人的气味贴在陈龙的鼻尖,陈龙觉得身上压了一束重量,女人的目光怎
么像一挑担子一样沉重?
陈龙说你听到冬梅在说什么吗?女人说她在说野鸡。陈龙说她怎么说你是野鸡?女
人说你知道野鸡是指什么吗?陈龙摇了摇头,依然把目光落在地上。女人说野鸡就是妓
女就是卖淫,谁有钱就跟谁人睡,你有钱吗?陈龙突然觉得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味道
酸甜可口。
女人从陈龙的身边晃过去,陈龙抬起头追踪女人的背影。女人的背膀肥厚.像一头
壮实的雌牛,背中心洇出一团湿,像是身上榨出的油,女人仿佛案板上的一块猪肉,在
村道上拐了个弯,朝宋双家走去。冬梅像厚实的门板堵在门口。女人的步子踏得很响。
陈龙看见冬梅的脸上裂开笑口,说你回来啦。女人没有回话。冬梅殷勤地弯腰去接女人
手上的提包。女人闪进宋家大门。陈龙想这个女人是谁呢?
像守望一个答案.陈龙坐在路边遥望宋家的大门,陈龙估计女人还会出来。宋家的
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没牙的人的嘴巴。那个女人被这张嘴巴吞食了,自己仿佛被这张嘴
吞食过,现在像一块不易消化的硬物,在这个家庭的深处排泄不出来。黄昏从远处走向
村庄,许多家庭都在酝酿阴谋。陈龙从裤兜掏出一本破书,书上黢黑的字颗浸泡在血红
的黄昏里。陈龙想只有这本书是可靠的朋友,陪伴我度过无数个晚饭后的黄昏和黑夜。
封皮早已破损。书脊上“下册”两个字告诉我这是一部古典小说的结尾部分。陈龙从书
本上抬起头,宋家的大门已经关严,里面正在酝酿阴谋。
门哐地一声开了,那个女人没有出来,陈龙看见宋双提着菜篮从门口冒出。近了,
陈龙看清宋双的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拾圆票子。宋双的眼窝里填满白眼仁,身子像一阵
风从路上扫过。宋双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说陈龙你家有鸡蛋吗?我买几十个。陈龙说没
有。你买鸡蛋招待她吗?她是你的什么人?宋双说她是我女儿祖英,回来找冤家算帐。
陈龙说怎么会是祖英,祖英她出村了,祖英才十三岁,头发又稀又黄身子又瘦,她哪里
有那么好看。陈龙听到宋双的脚步咚咚地响过去,宋双说你长不大别人还长不大吗?
陈龙看见一团墨汁浸透黄昏,天全黑了。
现在陈龙坐在黑夜里感到心慌。陈龙像读那本《水浒》一样,目光直勾勾地凝眸遥
远的夏夜。陈龙想爹只在事发后踢了我一脚,说你闯祸啦,你把祖英妈的双脚打断啦。
爹为什么不早一点阻止我的行动,爹是知道我要去祖英家的。
晚饭后,爹和妈都不愿起来洗碗。两个老弟说要做作业,从桌边逃走了。妈说陈龙
你洗碗。我说我要做大事,我不洗碗。爹说你书都不读了还能做什么大事?我说我要抄
祖英家,她爹姓宋,和宋江是一家人。爹笑了笑,转脸对妈说,我手上有两根火柴,你
抽到短的那根你就洗碗。妈认真地看着爹的手,妈从爹手上抽出一根火柴。爹把手打开
说短的,你抽到短的。妈说再抽一次。爹不同意,妈便在爹的饱嗝声里站起来收碗。我
想爹不阻止我就是鼓励我。爹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就闹出点事来。我拿着那本破书凑
到油灯前,我想如果我生在那个时代我也是一条梁山好汉。
石蛋和他爹摇进门来,油灯扑闪一下。我对石蛋眨眼睛,然后我们扑出门去邀我们
的伙伴。我说石蛋,你爹知道吗?石蛋说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我们十个伙伴都看过那本破书,他们都先后对自己的爹妈说要抄家,但他们的爹妈
都没有阻止他们,就像我的爹一样不当一回事。
我看见宋家的大门紧闭着,窗口漏出的灯光像刺向夜晚的刀子。我一脚踢开大门,
伙伴们拥进去,有人吹灭了油灯。屋内一片黑。瓷碗炸碎,木箱破裂的声音像锯在我的
肉上。我不知道他们抢了些什么,有几个人影已搂抱着东西门出大门。我记得墙壁上有
一杆枪,我朝墙壁扑过去,身后扫过一阵风,我的颈脖被木棒打了一下,疼痛直钻进骨
头。我返身去抓木棒.木棒像铁一样冷。我知道我抓到了枪,疼痛和血液一起沸腾,我
朝砸我的黑影猛扫过去,黑影飞扬跌落,发出尖利的惨叫。我大喊一声,心里一阵痛快。
我不知道我喊了声什么,我只记得那声惨叫是祖英妈发出来的。
伙伴们都有了战利品,我抢到了火枪。第二天我背着枪威武地在村庄游动,我认为
有了枪便有了一切。但爹却叫我癫仔,爹说你闯祸啦。你把祖英妈的双脚扫断啦。爹给
我当头一盆冷水,我不知道爹为什么不早一点阻止我,我们在夜晚制造了乒乒乓乓的响
声,村庄里的人都能听见,但没有一个人阻止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娃仔。
我只听到爹的一声迟到的埋怨,却没有听到伙伴们的爹妈吭声,他们像往常一样平静地
生活着,夜晚的事就像是一场恶梦。
但祖英妈的脚却是真真实实地断了。我看见宋家的大门放了一副担架,担架上铺了
一床爬满补丁的毡子,红毡子已洗得发白。几个人把祖英妈从家门口抬出来,祖英妈平
躺在担架上。宋双站在担架边说抬往医院我没有钱,抬往陈家去,叫陈大叔出钱。我听
到宋双要抬人到我家,便想跑开。宋双像是看见了我,说陈龙,你去跟你爹要钱来,脚
是你打断的。
我估计宋双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跑进家门,我不敢回头看宋双那双想杀人的眼睛。我
看见爹刚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打哈欠伸懒腰。爹说这么早你去哪里疯来?我说宋双要抬
他老婆去医院,叫我来要钱。爹说你去跟宋双讲,谁叫他老婆是地主。我说钱呢?爹说
你说声“地主”,这就是给他的钱。我说脚是我砸断的。爹说你他妈真不懂事,怎么总
长不大。
我又踏上早晨的村路,村路冰凉我的脚板。我来到担架边,宋双和他的亲戚都看着
我。我不敢看宋双,目光落在祖英妈的脸上,祖英妈的脸像没了鼻子嘴巴,蹙成一团面
疙瘩。我说谁叫你们是地主呢?我的话音刚落,祖英妈尖叫一声,从担架上爬出来。我
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忙从担架边跳开。祖英妈用两只手支撑她的身子,直往我的脚边
爬。她爬一步我就跳一步,我听到祖英妈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狗,我死了变鬼也要找你
报仇。我看见宋双像被抽了筋骨,木呆呆地站在担架边。宋双说把她抬进家去,没有钱
进不了医院。宋双突然朝我奔来,到我面前时收住脚步,宋双举起手朝自己的头捶了两
下,然后蹲在路边恨我。我想你尽管恨吧,恨又恨不掉我一根毫毛。
我开始觉得夜晚布满了阴谋,祖英妈的尖叫一次又一次把我叫醒。宋双的脚步声在
我的窗外走来走去,他想趁我熟睡时杀我。我提刀在黑夜等宋双,但我看不见宋双的影
子。我讨厌黑夜。我觉得只有村路才能把我从夜晚救出来,我在害怕时便在村路上不停
地走,去观察各家的大门是不是关严了,是不是有人出来追踪我。我看见宋双总在半夜
拉开大门,我想他是去找我了。但我看见宋双朝冬梅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从裤档里拉
出一线尿来撒在路上,他撒尿的声音十分响亮。
现在,陈龙听到宋双的脚步声撕破黑夜,宋双的脚步急促得意,像是完成某项任务
后凯旋。陈龙想宋双一定买到了鸡蛋,宋双买鸡蛋是招待那个戴耳环的女人,那个戴耳
环的女人是谁派到村庄里来的呢?陈龙看见宋家的大门闪出一片光亮,宋双从亮光里挤
进去,光亮很快被大门关住,门外是漆黑的夜。
陈龙游动在黑夜里,像收检垃圾一样收检村庄的秘密。陈龙站在宋家的窗口。看见
那个女人从提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衣服,塞到宋双的怀里、冬梅的手上、黄恩的胸前。
黄恩是冬梅的娃仔,现在已经和他妈一样高。完全可以为那个女人出力了。陈龙想女人
想收买来家的人干什么呢?宋双和黄恩立即试穿衣服,他们的手举起来挡住了灯光。冬
梅木桩似地站在暗影里看他们忙碌。那个女人关严提包,走到火边去炒菜。冬梅把手上
的衣服又塞进桌上的提包里,然后轻轻地拉上拉链。那个女人往铁锅里打鸡蛋,一个两
个三个四个五个……她足足打了二十个鸡蛋。火苗一蹿一蹿地舔着锅底,显得很狂躁。
陈龙想女人还会往锅里放点什么的。女人真的跑到堂屋,拿来一个塑料小包,用刀子割
了个口,然后手就一抖一抖地把小包里的东西撒到锅里。女人只撒了一点点,便把塑料
包放在碗柜上。陈龙想她往锅里撒了毒药,她为什么要毒死宋家的人呢?
宋双穿着女人给他的白衬衣来到火边,女人说我买了包味精放在碗柜上,以后你们
煮菜放一点,菜甜。陈龙看见宋双拿到那包叫味精的毒药看了又看。
鸡蛋汤冒着毒气,他们都围桌吃晚饭。女人给宋双、黄恩、冬梅每人夹了一个蛋,
然后自己又夹了一个。女人说妈你怎么不穿我买的衣服,我的妈没有了,好歹我也叫你
一声后妈。宋双、冬梅的嘴巴突然定住不动了,冬梅呱地叫一声,鸡蛋从嘴里喷在地上。
女人说怎么连鸡蛋都吃不进去,总比饭里头杂屎要好吃点吧。宋双的目光拉直了,宋双
把鸡蛋吐到碗里,说你怎么还提从前的事。女人说我是无意的。冬梅舀了一瓢冷水,含
在嘴里哗哗地漱。宋双说你妈是得妇科病死的,那个傻子没有钱给她医病。冬梅哗地把
水吐在门角,冬梅说你们吃,我出去一下。陈龙想他们都中毒了。
村庄开始收玉米,家家都把玉米壳剥在晒坪上,让火辣的太阳曝晒,准备秋天用来
引火或者垫猪圈。陈龙看见白花花的玉米壳堆满各家的晒楼,处处弥漫玉米的香味。那
个戴耳环的女人换了一套新装,在村里走了一圈,然后缩回宋家。女人在每家的门口都
停一下,说要找酸李果吃,但李果都被孩童们吃光了,现在没有了。陈龙听到女人跟她
碰到的每个人都说月半节——鬼节。
没有雨水的夏季,玉米壳总要堆在晒坪十天或者半个月。夜露浸湿了玉米壳,白天
被晒硬的玉米壳渐渐变凉变软。陈龙发现宋家的大门虚掩着,屋内沉黑如墨,鼾声在夜
晚滚动。陈龙钻到宋家的玉米壳里,翻天躺着。天上的月亮这一刻躲藏在黑云的后面,
有风从远远的地方吹来。陈龙突然听到玉米壳里有响动,陈龙警觉地跳起来。陈龙看见
玉米壳的那一边站着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女人只穿一条裤衩,女人在月亮照耀下像一根
白生生的玉米。女人说太热了,睡不着,玉米壳里凉快。陈龙慢慢地往后退,头快要勾
垂到自己的裤裆。女人说你不是男人吗?你怕什么?你来呀。陈龙说你别害我,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祖英,冬梅骂我是野鸡,她才是野鸡哩。陈龙说你骗人,如果你是祖英,你
为什么不找我报仇。陈龙听到女人在玉米壳的那边轻轻地笑,女人笑得古怪。
陈龙想这人不是祖英,她为什么要冒充祖英呢?祖英头发稀黄,身子瘦弱,祖英才
十三岁。祖英从磨坊冲到路口时,天还没有大亮。我见磨坊的边缘还残留夜晚的颜色,
小沟里的水却是一片亮了。我说祖英你在这里守了一夜,是想等我路过这里时算计我吗?
祖英没有答应。祖英坐在路边,说我怕。我说你怕什么?祖英说我一听到脚步响我就怕,
我以为是那个寡妇打我来了。我说寡妇不是你后妈吗?她怎么会打你。我说着从祖英身
边走过。祖英看了看天,说我怕。我转过身,坐到路的另一边。
祖英说寡妇叫我打猪菜,你知道天那么旱猪菜都被晒死了。昨天下午我才打得一半
背篓猪菜,寡妇说你怎么才打这么点,你吃屎吧。寡妇递了一碗饭给我,我饿了半天,
接过碗就往嘴里执。我闻到一股屎臭。但我饿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快要吃完那碗饭
时,我看见有一团猪屎贴在碗底。我把碗朝寡妇摔过去,碗破了,寡妇说你敢打我,滚。
寡妇把我推出大门,我说这是我的家又不是你的家。我听到门哐地一声关严了。爹一句
话也不敢说,爹好像也怕寡妇。昨晚夜我就睡在磨坊里,饿了一夜。
祖英说完这些话后,天像亮了一点。我想如果我不打断她妈的脚,如果她妈不改嫁,
祖英就不会睡磨坊。这些话我不敢对祖英说,我不说祖英也清楚。祖英看了一眼磨坊,
从路边站起来,往家走。我远远地跟着祖英。我看见祖英推门,门还紧闭着,宋双和那
个寡妇还在睡懒觉。祖英扬起不手不停地擂门,宋双光着膀子把大门拉开,说你去哪里
野去了?祖英不等她爹说完话,便老鼠似地钻进家门。宋双在门里一闪即灭。很快地,
我看见祖英怀抱一个包袱,从大门冒出。祖英对着门槛吐了三泡口水。祖英说:
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报仇。
我觉得祖英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敢去阻拦祖英。祖英背对她的家门上了大
路,冬梅的头伸出门口晃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我看见祖英出了村口,祖英头发稀黄身
子瘦小。我不知道十三岁的祖英,去哪里讨到饭吃。
陈龙看见十六七岁的姑娘小伙跟在他们爹妈身后,拥进宋家。下午的阳光斜照进宋
家的屋檐,人们为了逃避阳光拼命往屋的深处挤,陈龙听到屋内笑声炸响,像是开会的
样子。陈龙坐到宋家的门槛上,屋内的声音戛然止住。那个戴耳环的女人说进屋来坐,
外面太阳大。陈龙依然稳坐在门槛上,阳光如火炙烤他的脸,人们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有人说不理他,祖英你继续讲,他是个癫子。陈龙想他们不知道凡是开会的日子,我都
是坐在门槛边,门槛边有什么不好,我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又可以听到里面的人说些
什么。
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坐在人堆的中央,村庄的年轻姑娘们侧身各自爹妈身后,带着崇
敬的目光看那个说话的女人。女人说能识几个字的出去没有问题,到了那个城市几年,
什么都有了。不识字的只好卖苦力,你们怕吃苦就不去。那个叫水妹的姑娘说,祖英姐,
你看我能进工厂吗?女人说能进。屋内卷起一阵兴奋的声浪。陈龙想这个冒充祖英的女
人,是想以做工人为诱饵拐骗村里的年轻人,年轻人很快就要受骗上当了。
水妹说什么时候动身?女人说过完月半节,过完七月十四后才走。陈龙想那个女人
还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她多次提到月半节,她要在月半节里做些什么呢?女人说要跟
我出去做工的,在这几天准备好简单的用具,像衣服、毡子、牙刷、毛巾、口盅,女人
要带月经带。几个年轻的男人轰然大笑,但很快地被他们爹妈的目光压住,屋内突然静
悄悄的。女人说要走的,现在就喊你们爹妈签个字,要不然今后出事了怪我。几个当爹
的站起身,朝饭桌边摇去,屋内开始混乱。年轻的姑娘们围着女人说,祖英姐,你的这
对耳环真的一千块钱?女人说纯金的,一千块。姑娘们的嘴里喷出喷喷的赞叹声,一个
姑娘说一千块钱,够我花一辈子了。陈龙想年轻的姑娘小伙容易受骗上当,他们的爹妈
怎么也受骗上当。
陈龙从门槛边站起,身上已经冒了一层大汗,头皮被太阳晒出火似的。陈龙跟着签
完字的人流走。戴耳环的女人在门口喊陈龙,你去不去?陈龙说我去做什么?女人说你
不是读过初中吗?陈龙说我不愿让人拐骗。陈龙这话说得很轻,女人追上来说你说什么?
陈龙看见女人近在眼前,像一块门板挡住去路,陈龙发现女人比自己还高大。女人说你
不挣钱讨老婆吗?陈龙说你是骗子,你带她们出去根本不是做工人,而是带她们去卖淫。
女人古怪地笑起来,女人说你真是个癫子。陈龙说姑娘你都带走了,村里面的男人怎么
办。女人说我还以为你不是男人呢。
陈龙看见火枪和《水浒》(下册)安全地躺在蚊帐里,蚊帐因为长年这么挂着,上
面已沾满尘土。陈龙想祖英说过要回来报仇,为什么还不回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没有正
午时那么毒辣,许多树影倾斜了拉长了。高七月十四日鬼节,还有两天。两天之后村里
的金童玉女们就要雄壮地走出村庄,跟着那个骗子去受罪。
陈龙听到有人敲门,敲门声咚咚像从地皮底下传来。陈龙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如何去
对付危险的声音。门哗地响了一声,像要垮似地。陈龙看见冒充祖英的女人塞在门口,
胸前抱着大堆黄色的火纸。女人说陈龙,你给我写二十个封包,七月十四我要烧给我妈。
女人边说边走进阴暗的屋子。女人说你的房间怎么有一股霉烂的气味。女人把大堆火纸
往床上扔去,蚊帐的下摆被火纸压住,尘土一团一团地飞扬。女人用手扇了扇,说陈龙
你不在床上睡吗?蚊帐沾了那么多泥土像一辈子没有动过。陈龙说我睡床底,有人想算
计我。女人躬下身,看见了陈龙常年安息的那床席子,席子上卷着一张臭烘烘的毡子。
女人像是忍不住床底的臭,身子突然弹直,女人拉开蚊帐,床板和枪和书全部暴露在她
的眼皮底下。女人说你真的睡床下。女人把蚊帐挂起,自己用一张火纸垫在床边,屁股
压在火纸上,脸调了过来。陈龙想如果她是祖英,为什么不记得那杆给她带来灾难的枪?
陈龙指着床铺说,你说你是祖英,你认得那杆枪吗?女人回头看见那杆火枪。女人的脸
色青得像块猪肝。女人说认得,认得又怎样?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
们都说我是野鸡。女人从床边伸出白嫩的手,在陈龙的脸上捏了捏。陈龙想她要对我下
手了,她想掐死我。陈龙僵硬地站在床前,双手捂着被女人捏过的左脸,脸上像有一团
火热辣辣地烫。陈龙看见女人翻天躺在床上,身下压着那一大堆火纸,火纸的黄颜色把
她的皮肤映得惨白。陈龙说你说你是祖英,你捞起裤子让我看看你的腿,祖英的腿上有
一块疤痕。女人身子像中了枪弹,在火纸上滚了一下,床板和火纸咔咔的呻吟。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陈龙说村上的人谁不知道。疤痕是祖英后妈用火钳烙的。那时祖英跟后妈
的仔黄恩抢黄瓜吃,祖英把黄恩的鼻子打出血了。祖英的后妈从火炕里拉出火钳往祖英
的大腿上贴,祖英的裤子烧通了,皮肉烧焦了。那时我常看见祖英的那条裤子晾在门前
的竹杆上。村上的人都知道祖英的后妈凶,她常常把火钳烧在火炕里。祖英一不听话就
扬起烧红的火钳对祖英说:小心你的皮子。
女人严肃地坐起来,火纸在床板上慢慢恢复原来的姿态。女人说这些事我都快忘记
了,只有你还记得,十年啦,我虽然恨你打断我妈的脚,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也不好受,
从今天起,我和你的旧帐一笔勾销。陈龙看见女人摇动肥大的身板,走出阴暗霉烂的房
间。
七月十四日叫月半节又叫鬼节,陈龙感到这一天特别漫长。陈龙期待有什么事故发
生,但一直没有,全天无故事。
天色在陈龙的等待里变黑,微弱的夜风吹不动闷热的空气。许多家庭把火纸折成的
纸包,拿到家门口堆起来,像一座座小山。纸包上写满了死者的姓名,写上姓名的纸包
叫封包,封包越多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越富有,封包像人间的邮件,火是活人与死者
间的信使。陈龙看见黑夜里各家的门口都烧了一堆火,那些封包被投入火中,上了幽冥
之路。火一闪一闪的,像鬼的灯笼鬼的眼睛。陈龙看见爹正专注地往火里投封包,脸上
已挂出豆大的汗粒。爹说这鬼天气,热得像蒸笼。陈龙的目光越过爹的头顶,陈龙看见
磨坊边燃着一簇火。陈龙想那一定是冒充祖英的女人烧的,她在为祖英妈烧封包。祖英
妈埋在远村,封包烧完后要洒进沟水里,让水把封包带到遥远的地方带到祖英妈的安息
地。
火越来越旺,陈龙看见了那个女人,女人的身边堆了二十个封包,封包上的字都是
陈龙写的,上面写满了祖英妈的名字。女人的脸被火烤出一层细汗,脸腮红得像扑了粉。
女人的外衣放在封包边,两根修长的手臂嫩得像出水的冬瓜。陈龙想明天她就要走了,
村庄里的十多个姑娘小伙就要被她拐骗,她是祖英派回来拐卖人口的贩子,她真是祖英
吗?
陈龙突然有了揭穿秘密的冲动。陈龙想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不明不白地拐走
村庄的姑娘小伙。陈龙朝着女人扑过去,女人被压在火堆边。女人的手被火烫了一下,
飞快地扬起来,扇落在陈龙的右脸。陈龙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陈龙拉断女人裤腰上的
扣子,陈龙看到了一条火烧的疤痕。火苗闪烁不定,疤痕像一条虫在大腿上移动。陈龙
的目光游移到另外的地方,陈龙骑上女人的腹部。女人在地上喊叫起来,陈龙感到女人
的指甲抠进了他的肉里,但是诱惑淹没了疼痛,陈龙像一条发情的公狗,在女人的身上
不停地动作。女人似乎感到反抗的无用,开始哭泣。女人的哭声里夹杂咒骂,女人说流
氓,狗,我以为你是个好人。你认为我真的是野鸡吗?我逗你是真的愿给你搞吗?人们
都说你是头骗牛,不是男人,我才敢惹你撩你。女人在咒骂声里走远了,陈龙叫了一声:
祖英。
陈龙捡起散乱的封包,慢慢地投进火里。火舌一卷一卷地吞食封包,祖英妈的名字
消失在某个地方最后变成一堆灰烬。往事仿如昨天,陈龙感到自己睡了十年,现在从一
个黑洞走出。陈龙说这一觉怎么睡了这么久。
陈龙听到脚步声气愤地响到身后。陈龙不敢抬头看望来人,他知道举着木棒向他逼
近的人,是宋双和黄恩。一声问响,陈龙感到双脚被砸了一下。宋双说你怎么敢抢祖英
的耳环,你以为现在还是过去吗?陈龙想他怎么不说我强奸祖英。
陈龙的衣领被手提起来,双脚灌铅似地沉重。宋双掐住陈龙的膀子,黄恩在身后不
紧不慢地砸陈龙的脚。陈龙说让我进屋要两件衣服,我知道我要坐牢了,三年五载出不
来,宋双松开手,陈龙跌在家门口。陈龙爹从屋里冲出来,说你们怎么打他。宋双说你
问你仔吧。陈龙抬起头,双眼流露垂死的哀伤。爹没有被哀伤感动,爹沉着脸说你怎么
了。爹的话像当头的冷水,把我的头又压了下去。黄恩说他欺负祖英,他抢祖英的耳环。
爹说陈龙,你抢了吗?我说抢了。
爹从房间里抱出两件衣服砸在我脸上。爹砸了衣服便转身进屋。我说爹,你给我拿
枪出来。爹说你要那破棒做什么?我说我还给他们。爹又进了我的房间,爹狠狠地踢我
的房门,房门哗地一声垮了。爹把枪递在我手上。我说妈呢?爹说你妈死了。我想妈一
定是害怕了,她一定躲在窗子后面发抖。
到了宋家的门前,我看见宋家的门口还燃着火。我说你们把我带到哪里去?黄恩说
派出所。我说让我跟祖英说句话。黄恩在我腿上踢了一脚,说少罗嗦。我双脚发软,跪
在地上。我把枪举过头顶,我说祖英,我把枪还给你,我有罪。我进了牢房,我们的帐
也算清了。我跪了许久,才有人从我手上把枪接过去。我听到头顶上炸开一句诅咒:活
该!祖英总算为她妈报了仇。我听到这声诅咒是冬梅嘴里喷出来的,枪正握在她的手上。
黄恩的脚踢在我屁股上,黄恩总是不停地从后面袭击我。黄恩说她不想见你这只狗。
我从地面站起,朝七公里之外的镇派出所走去。我不知道一路上还要被黄恩踢多少脚。
我想这个夜晚和那个夜晚很相似,但我已不是那个夜晚的我,祖英把我从那个夜晚救了
出来,我多年来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C:远眺
我从生之地出发,穿越时间日夜兼程地往死之地行进。我想人生其实很简单,人生
就是在生与死之间画上一根线,这根线便是我的路途。多年之后我在这条路途上身患绝
症。我看见疾风吹拂我的衣襟,秋日的衰草映照冷色的天空,步履踉跄的我像看见救星
一样依稀地看见城堡的轮廓,那里是众生的最后驿站。我义无反顾分分秒秒地朝那里走
去,我不知道我隔那里还有多远。我感到很累,但我不能坐在路旁小憩一会,其实即使
坐下来喘一喘气,也是徒劳,只要时钟在不停地走动,我就没有停止前进,滴喀滴嗒的
钟响是我迈向墓地的脚步声,我听到滴嗒滴嗒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亮。
没有人告诉我身患绝症,但我从妻子健康的笑容母亲谨慎的话语里感到不安。窗外
是一个南方特别的秋天,阳光灿烂气候闷热,常绿树木与风共舞,尘土在我居住的城市
一飞扬。这样的日子,让我感到秋天没有如期而来。我想我会挨到冬天,我会看见一场
南方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撒落在我窗前的树上。
我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远离乡村和童年的磨房,广阔的风景逐渐走出我
的视线,我枯坐在藤椅上,常常怀想过去。我知道我对死神毫无办法,它正一路高歌朝
我逼近。厨房里母亲在乒乒乓乓地捣药,一会功夫,我便听到药水溢出药罐的喊喊声,
屋里弥漫草药的涩味。药味激发我的思绪,山区里那些很贱的植物,被民间医生从土地
里拔出来,晒干捣碎,现在以一种包治绝症的姿态流浪城市。
母亲从厨房里细步走出,手上捧一碗黑色的热汤。母亲的额上冒着细汗,银质的发
丝常叫我想到她的年龄。母亲说药熬好了,你喝了吧。母亲把药汤放在我的书桌上,然
后双手不停地在她的衣襟上搓动。我看见一丝热气从碗里升腾,盘旋、打结,像是农村
的炊烟也像浮动在水底的植物。我想这黑色的药汤救不了我的命,我现在只相信我手中
的笔,我在用笔和死神作最后的斗争。
不用回头,我便知道白发苍苍的母亲还站在门边不停地搓手。自从我娶了妻子,有
了儿子,死了父亲之后,母亲便从我小说里的那个村庄来到城市。母亲没有告诉我我得
了绝症,但她总是尽职尽责地监督我喝下她熬的药汤。我想我不能让母亲失望,我端起
桌上的药汤。像喝稀饭似地把药响亮地喝下肚子。药喝完了,母亲小心地走向书桌,拿
走药碗。从母亲拿碗的动作里.我看到她似乎又增加了许多信心。
这样,我能安静地面对稿纸和笔,思绪穿越茂盛和嘈杂,我看见我在深秋里溘然长
逝,我没能挨到冬天,我没能看到那些蝶蛾似的飞雪扑落在我窗外的树上。
岳母从另一个城市赶来安慰她的女儿,我的妻子。母亲执意要把我的尸首运回乡下
去,母亲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让火一把烧了呢。岳母说运回乡下,起码要千把块钱,
你有钱吗?母亲用哀伤的眼神望着悲伤的妻子,母亲说好像还有一点钱的,他曾经说过。
岳母说现在还没有找到存折。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最终被投进火炉。火化的日子,算得上亲朋好友的均已到场,但
是母亲没有去,母亲不能接受一个事实:她生下来的一块肉体变成灰烬。母亲望着那只
药碗发呆,那只药碗是我留给母亲的问候,药碗将伴随母亲度过暮年。
岳母在尽她的能力对这个家庭进行医治,她把我的藤椅、被卷搬到空地上,用刀子
一刀一刀地把它们割碎。深秋的阳光像哭红的眼睛里放射的目光,很疲倦很温情地照耀
我的用具。母亲想这些东西如果拿到农村,是上好的东西。岳母划燃了火柴,空地上腾
起黑烟。母亲像突然记起了什么,扑向那堆杂物。母亲从火堆里抢过那只药碗,紧紧地
搂在怀里。岳母说你要带那只碗回乡下吗?母亲没有答。母亲抱着药碗走到楼梯口才说:
我没有说要回乡下,这是我仔的家,我就住在这里。岳母说我女还不到三十岁,她要改
嫁,你不回乡下去谁给你饭吃。母亲在楼梯口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母亲吐完唾沫后似乎
没有力气爬楼梯了。母亲坐在楼梯口哭,眼泪、鼻涕和唾沫撒落到药碗上,许多家庭的
窗口都冒出好奇的头来,那些好奇的头像夏天里的豆芽,十分壮实茂盛。
母亲除了看护那只药碗之外,便是看护我书桌中间的抽屉。母亲知道我看重的东西,
都锁在里面,存折也一定锁在里面。岳母每天都清理一点东西打发日子。母亲说那些书
本,里面有他的文章,我要留着。岳母便在书堆找我的名字,岳母把有我作品的杂志堆
在母亲的面前,岳母说你又不识字,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如烧了。母亲说你还有女
儿可以看,我只有这几本书和那只碗了。母亲飞快地抱过书,放在床下。
多少个日子之后,母亲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岳母对妻子说不给老奶一点钱,她不会
走。妻子像突然记起了重要的事情,从悲伤中走出。妻子摇响手里的钥匙,终于打开了
我中间的抽屉,在一阵翻找的声音里,岳母捡出了一本小巧的存折。岳母说三千块,还
有三干块。母亲把头凑到岳母手上,母亲说多少?妻子说四千,家里就四千块钱了。母
亲想她们都在骗我。
妻子把两干块钱递到母亲的手上,说你拿两千养老我拿两千养仔。母亲接过钱说,
如果我当初知道有钱,就不让你们烧他了。母亲把钱看了又看,然后抽出两张递给妻子。
母亲说仔死了我也没有依靠,你给我买一张车票,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跟我女过日子。妻
子说没有人送你。母亲说我自己走,你给我买几个馒头在车上吃,我坐在车上总不下来,
一到县城我就懂得路回家了。妻子说你的两千块钱要捡好。母亲拉过一条裤子,母亲说
我把钱缝在裤裆里。母亲从蚊帐上取下一枚针,开始认真地缝她的裤裆。缝完之后,她
把那几本杂志和那只药碗,一并装进她从乡下带来的尿素化肥口袋里。我想明天,我将
和我的母亲回到我阔别已久的乡下。
深秋以一副成熟的姿态欢迎母亲。母亲头顶银发,肩挎尿素口袋,像一只白翅间黑
身的远古蝴蝶,漂浮在玉米和稻谷的甜香里。母亲看见正在收玉米的大姐丢下背篓,朝
她奔来,姐夫脚绊脚地跟在大姐的身后,小路上涨满了久别重逢的脚步声。母亲像一棵
树突然被砍了一刀,歪倒在路旁,专等大姐和姐夫的到来。大姐说妈回来啦。母亲说我
累了。
母亲在大姐的搀扶下走进家门。母亲感到裤裆里的钱还在,终于松了口气。母亲从
裤裆里掏出一札钱时,大姐和姐夫都惊呼了一声。母亲对姐夫说,老安,你把这两千块
钱存进银行去,一分也不要花,等我死了你们给我买棺材、立碑和做道场。我没有仔了,
但我要死得热热闹闹。
母亲在乡间昏暗的屋里等着某个时候的到来,她强烈地渴望那两千块钱给她制造人
生最后的辉煌。姐夫和大姐在深秋紧张抢收的节奏里转动。母亲看见没有钱买烟打酒的
姐夫,嘴角不时地吊着一线贪婪的唾沫。想抽烟想得急了,姐夫便把母亲带回家去的杂
志,割成整齐的小纸片,然后用纸片卷玉米叶子抽。姐夫的嘴里含着一棵明亮的火,浓
烟从他嘴里喷出,随之吐出一口长气,姐夫有一种醉似的满足。母亲想钱在姐夫手里很
不安全,说老安,钱你拿去存了没有?姐夫说到赶圩的日子,我才拿去存。
母亲在无聊的期待中,看见一个木匠走进村庄。木匠的担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用
具,木匠说我可以做柜子、凳子、棺材。母亲的脸蓦然一黑,觉得木匠带来了晦气。木
匠说你的仔死得太可惜了。母亲的脸瞬间灿烂如一盘秋阳。母亲说老安,杀一只鸡待客。
姐夫说没有鸡了,全部瘟死了。母亲说买。姐夫说没有钱。母亲说借。那个时期,有许
多陌生人走进我家,他们一提到我的名字,便得到母亲盛情款待。
远远地,母亲便看到了姐夫。姐夫从圩场回来,在村头的小路上歪着身子走。母亲
敏感地嗅到一股酒气,从姐夫的身上飘向家门。酒气愈来愈重,姐夫站到母亲面前,脸
上像烧了一炉火,衣裤透湿,像刚从酒缸里走出来。母亲想喝就喝,怎么把酒全泼在衣
服上,浪费。母亲认定姐夫透湿的衣裤全是碗里溢出的酒泼湿的。姐夫从上衣口袋掏出
一本光滑漂亮的折子,递给母亲。姐夫说两干块钱我已存了,什么时候要用就叫我取。
母亲接过存折,塞进衣兜。母亲不知道存折是姐夫用杂志的封皮剪成的,她衣兜揣着的
其实是一张毫无用处的纸片。
母亲满怀希望接到存折的日子,我的妻子在城市里正忙着改嫁。岳母把大红的各种
床上用具展开合上.看得心里阵阵快意。岳母像一个准备赶考的学生,把高档的用具当
作资料温习。妻子在等待婚期的日子里,最后一次清理我的遗物。属于我独有的许多东
西,已经从这个家庭删除了,妻子从抽屉角拉出我的一篇遗作:《回首·凝眸》。妻子
面对作品,仿佛面对活人。妻子的脑海浮出我的背影,背影因长年伏桌,现在显得微驼
而且发黄,时间之水浸泡我的背影,我像一声叹息一闪即灭。妻子想她跟我自由恋爱时,
因为穷无法大摆宴席也没有流行的大红色的婚礼场面。两个人在纸箱的包围里完婚。妻
子想不到在她未过三十的年岁里,上天为她补了做新娘的这一课。
妻子选择一家与我交往甚密的杂志社,把我的《回首·凝眸》寄了出去。妻子忘记
在我的名字上加一个黑框。我想如果这小说能够发表,那么许多人都认为我仍然好好地
活在世上,没有人为我的死而悲伤而惋惜。
岳母站在穿衣镜前为妻子的脸扑粉,妻子看见粉尘如烟如雾地在眼前飘动。有细小
的粉尘沾在镜面,岳母用手在镜面上抹,镜子上划出几道清晰的手印。岳母说他有的是
钱,你不要把那两千块钱带过去。你把钱留给我,小孩我也帮你带。妻子说孩子呢?岳
母说出去玩去了。妻子看见自己的脸,被镜面上的手印切割成几个细块。妻子说存折在
抽屉里,你自己拿吧,但你要把孩子带好。
从比邻的另一个城市开来的迎亲车队,已闹轰轰地挤进院子,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轿
车,像是水里游动的鱼。岳母看着妻子披红挂绿走下楼梯,游向鱼群,心口狠狠地跳了
几下。岳母只有一个女儿,一辈子都在梦想着做一回体面的岳母。现在她梦想成真,妻
子像岳母的代表作,被人群簇拥而去。
我的儿子此刻正在院子里的小巷捉蚂蚌,石缝里的草已经有些枯黄,小巷里扫荡着
阴冷的风。儿子这年三岁。我还在世的时候,母亲常带着儿子钻到小巷里捕捉飞动的虫
子。毒辣的夏日,小巷两边的高墙铺开巨大的阴影,阴影里有风自由出入,母亲和儿子
常常在小巷一玩就是半天,他们和虫子对话。现在母亲已经不在城市,小巷仍是儿子的
去处。儿子捉到小虫,常举起手来叫阿奶,叫过之后儿子才知道小巷里只有他一个人。
车队进入院子时,儿子并不知道车队是来接他的母亲。儿子的目光仍然在草丛里搜寻,
巷子外面的事与他无关。
妻子临上车时,突然扑向岳母。岳母觉得这一举动给她脸上添了光彩。妻子说我还
是不想去。岳母说不可能,你还不满三十,你还要生病,你还要换煤气、买米,这些你
都得依靠男人。妻子这一刻突然想起了我想起乡下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跟我到过乡下
我的家,她害怕乡下没有电灯,没有洗澡间,没有厕所,只有虱子和跳蚤。妻子想东西
的家门,是朝着哪个方向,他家的瓦檐上会有几株诗意的青草吗?
我看见妻子一步步走向小车,一步步坠入圈套。我想我的妻子再也没有理由再也没
有机会,去见识我诗意的乡村了。
妻子钻入小车的时刻,正是秋冬之交的一个早晨,母亲正充实地怀揣一张伪劣存折
为姐夫和大姐煮早饭。母亲在洗米的时候,摔碎了一只瓷碗,瓷碗破碎的声音似乎从天
空飘来。母亲想自己老了,拿碗都拿不稳了。母亲不知道与她生活了三年的媳妇,此刻
正站在人生的转折点上。
我的作品在一个月之后被退到妻子的单位,编辑说作品没有写完,请把结局补上,
然后发在明年的夏季号。妻子已调离原先的单位,收发员估计这是一封冷冰冰的公函,
与妻子的私生活无关,于是把它丢进废纸篓,最后成为垃圾。
我死后两年的秋日傍晚,母亲和姐夫一家人在堂屋吃晚饭。风开始有些凉意,油灯
不甚风力左右扑闪。母亲吃了满满一碗饭,突然倒在地上。忙乱中油灯熄灭,姐夫的孩
子们纷纷逃出门槛。姐夫重新点燃油灯,扶起母亲。大姐在母亲的鼻穴前摸了摸,说没
有气了。
大姐说明天,你去把那两干块钱取出来,一切按妈的吩咐做。大姐说着在母亲的身
上摸索。大姐从母亲的衣兜摸出那张存折,递给姐夫。姐夫把存折接在手上,然后在油
灯上点起一团火。大姐一把把火捏熄,大姐说你癫了吗?姐夫说那是假的,钱我早就花
光了。大姐说你怎没有一点良心?姐夫说我有什么错,关键是生前能够吃好穿好,死后
花钱是假孝心。我对你妈不好吗?她死的时候还吃了一碗饭,满满的一碗。
母亲死这一年,我儿子已经五岁,在县城的幼儿园读大班。母亲死的这个傍晚,儿
子为了电视正在跟岳母争论不休。儿子说要看广告。岳母说要看五十集大型室内连续剧。
双方在争吵的过程中,儿子碰落茶几上的一只瓷杯。儿子的屁股上被岳母扇了一巴掌,
儿子夸张地哭喊。儿子的哭声和连续剧的开场音乐混成一片,整个世界充满嘈杂。
妻子在另一个城市里,对于母亲的逝世没有任何预感。妻子和岳母一样对连续剧,
有浓厚的兴趣。妻子看见连续剧里的一个演员长得很像一个人,妻子想了很久才想起那
个演员长得像我。
没有石碑没有道场,只有一副薄瘦的棺材盛装母亲,哭声稀少,大姐孤独的哭喊,
撕破秋风,在山坡力所能及地飘荡。无边落叶萧萧下,母亲生前所期望的场面,没有出
现。姐夫扛着棺材大的那一头,沉重压裂了他的嘴巴。姐夫不停地说生前吃好穿好才算
好,死后热闹都是假的。几个人不停地替换着抬棺材的另一头,而姐夫却不让任何一个
人换他。姐夫不停地说着那句话,像念一道咒语。
母亲的坟砌好后,姐夫露出被棺材压红的肩膀说:岳母,我对得起你了。我看见姐
夫红色的右肩,渗出了几缕血。
这年秋天,姐夫心安理得切割完母亲带回乡下的杂志。也就是说姐夫两年来用我的
杂志作为烟纸,卷了千千万万根喇叭烟来抽,我的作品被他用嘴巴一点一点地吸光。除
了用杂志的封面做了一本假存折外,姐夫几乎没有浪费一张纸。
姐夫的儿子老勇开始偷姐夫的烟来抽。某一日,人们发现老勇没有长毛的嘴上,叼
着的烟卷竟然是一张存折,便惊呼起来。老勇把烟头掐灭,展开长方形的烟纸,细心地
抖落烟丝,惊慌地扑进家门找姐夫。姐夫看见纸片上依稀写着两千元的阿拉伯字。姐夫
出气的声音开始急促,姐夫操起门角的扁担,朝老勇砍过去。老勇像一袋粮食散在地上。
姐夫说你在哪里得的?老勇说在你撕来做烟纸的书本里得的。姐夫对着那张烧烂的纸片
笑了笑,说作废了的,作废了的,你起来吧,别趴在地上。你想你舅爷舅娘都是聪明人,
哪有存折夹在书里当废纸的。即使你舅爷死了,你舅娘也不会疏忽到忘记取出两千块钱。
姐夫不知道那是我的两千块私房钱,妻子和母亲都不知道。我把存折夹在作品里。是因
为我很细心地保存着我的作品。
姐夫把那张纸片撕碎,撒在桌面。自此,我再也没有任何痕迹留在人间,我这回是
真正地彻底地死亡了。在我有生之年里,我常常操持我的笔,编造一种叫做小说一类的
玩意,游弋于时间的回廊,想谋求一种永恒,但我的作品和我尸首一样,未能逃脱大限。
我也常常用“最终我杀死了一个人”一类的话语,制造悬念引诱读者进入圈套。但无论
我拿到枪或熟练地掌握一杆笔后,最终我都未能杀死一个人。我杀死的只是我自己。
我看见姐夫撕碎的纸片,像粒粒玉米散落在漆黑的饭桌,许多孩童扑向桌面争抢那
些细小的纸片。姐夫把嘴对准桌面用力一吹,纸片籁籁飞下桌子。我看见我家的堂屋只
剩下一面四方的漆黑的桌面,桌面上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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