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貌
云秀在初冬里走进故事。初冬的阳光喜气洋洋暖暖和和地挂在满库家门前的树梢上,
那些刚从染缸里捞出的青布,块状地晾晒在抖光叶片的树冠,像一团团泼洒在枝极的墨
汁。云秀和她的戏班置身于一片混乱的背景,花花绿绿地唱起来。
云秀手中舞动一把扇子,迈着旧时代女子鞋尖脚小的步伐,哼唱《毛洪记》里张玉
英的唱词。满库看着灿烂的阳光在云秀的舞动下变成无数碎片,而云秀头上的那块异常
炫目,像是开在冬天里的一簇梅花。这个常把流行于桂西北一带的唱本改成戏来演的戏
班,周年穿行于广大的农村。满库觉得这个戏班里的小姑娘,在初冬的阳光里突然长大。
当云秀双眼含泪凄然地唱出“宁要毛家一块土,不愿萧家百万金”时,满库心口咚地跳
了几跳,一股怜爱之意窜过全身。
冬天像一部松散的农事诗的结尾部分,人们有能力和闲情聚集在满家的旧屋基坪,
为张玉英和毛洪不幸的爱情而伤心。满库看见痴儿满斗嘴里含着一节手指,双眼呆呆地
看着云秀。一丝口水如一只蜘蛛吊在满斗的嘴角,将坠不坠。满斗突然拔出手指,扯了
扯满库的衣襟,说爹,妈回来了,妈回来了,妈的额头边有块疤,她也有。满库沿着满
斗的手指望过去,望见的是云秀左边鬓角上那块放大的雀斑。尽管云秀的雀斑上盖有几
缕细黑的青丝,但还是让满斗发现了。满库一直觉得云秀有几分面熟,经满斗这一点拨,
便认定云秀和花银如同出自一个模子。云秀似乎就是花银,此刻正扭动在众人的目光中
惨遭爱情的折磨。满库对着众人一挥手,说别看了,别演了,赏钱我全包,你们停嗓吧。
云秀的唱声戛然止住,如一个标点永远停留在这个初冬的时刻。人们饱饱地看了云
秀一眼,面面相觑而去。
戏班忙乱地收拾行装,有人趁机捞过树杈上满家晾晒的青布塞进箱子。班主把云秀
穿的戏装叠放箱盖,等待着一个答案。班主犹豫了许久,才牵着云秀的手由阳光下走进
满家阴暗潮湿的堂屋。烟雾从满库的嘴巴鼻孔咝咝地冒出来,显得高深莫测。班主说云
秀是红角,你要了她,就是要我的饭碗,我们的戏怎么唱得下去?满库说我并没有说要
她,我只是让她暂时留下来。花银死了三年,我从来没有起过再娶的念头,今天我看见
花银回到了家门口。我要的是花银,我的老婆,而不是你的什么红角。班主说你给多少
银子?满库说银子好说。满库打开桌上的那口黑木箱,顿时满屋生辉,班主脸上裂开了
欢畅的口子。满库说不过,我要看看云秀的脚是不是小脚。
班主脸上裂开的口子突地僵住。班主摸不透满库的意思,茫然失措。班主猜测满库
也许是想试试云秀是不是愿意留下来,如果云秀不愿脱鞋,那么银子只能是妄想中的银
子。如果云秀愿意脱鞋,那么事情将一路顺畅。班主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觉
得他是个工于心计含蓄阴险的染坊老板。班主的心里像有一股顺畅的小溪流到满老板的
提问处,突然起了漩涡。班主把那张长年吞吐戏文的嘴,伸到云秀的耳边,说云秀,满
老板看得中你,是你的福气。很多姑娘想攀这门亲还攀不上,你脱鞋给他看着脚吧。云
秀说你没良心,我从小就跟着你,你想卖我,我过去错把你当爹了。
满库把烟杆磕在木箱上,沉沉地站起来,合了箱盖。满库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
看云秀的脚是不是缠过的。花银是大脚板,我见云秀唱戏时走的步子很细,是不是这双
大鞋里塞了棉花什么的,冒充大脚。云秀脸相很像花银,我不希望这双脚不像。班主忙
接过话头,说是大脚,你看你看。班主如一只虾,躬身去脱云秀的鞋。云秀狠狠跺脚,
班主火烫似地收回手来,咿呀乱跳。云秀转身欲走。满库说我不强迫你,如果你愿意,
你留下暂住几日,住不惯的话你可以走,我同样送你一箱银子。云秀像接受了满库的建
议,飞快地踢掉那双惊兔似的红鞋。满库看见一双大脚站在地面上,仿佛十年前和他为
自由恋爱而奔逃的那双大脚重新回到了家屋,地面上写满了温馨的脚步声。满库满意地
点了点头,班主把满库的得意一句不漏地看在眼里。
班主手托银子快步跃出满家门槛,生怕满库后悔又把银子收回去。满库慢慢走出大
门,站到初冬的阳光里。班主说云秀可是大脚板,是个好劳力,你是不是再加些银两。
满库说送你们每人一匹染过的布,但你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也不要回来唱戏。
班主说能不能吃口饭再走。满库说不能,我现在不想见你们,你们走得越快越好。
戏班的木箱和响器在阳光的打击下,朝着村口摇过去。班主走了几步,像记起了什
么,从箱盖上取下云秀的戏装,转身递到云秀的手上,说留个纪念。云秀捧着戏装像在
水中抓着船舷一样,摇晃不定。云秀想起戏班跋山涉水的艰难日子。云秀说班主,原谅
我,我唱累了我不想唱戏了。班主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敢拿脸正面跟云秀照一照,就像
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去追赶前面的红男绿女。看看戏班要出村口了,云秀突然听到班
主大喊一声:要那箱银子也是为了戏班的姐妹兄弟。
戏班在初冬的阳光下走进满库的视线,又走出了云秀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秀走进花银的房间像走进一座迷宫。天色已经昏暗,那些染布的伙计都已吃过饭,
歪倒在堂屋里松弛筋骨,专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满斗手上擎着的灯苗,像一颗白亮亮的
牙齿,展露黑夜的笑容,引导云秀认真地研究花银。云秀没想到这么有银两的人家连个
女佣的影子也没有,连点灯铺床这类事都是满斗包揽。云秀看见眼前的那注灯苗停在箱
盖上,满斗的手退出光晕,目光紧紧地粘在云秀的脸面,缓慢地朝门口退去。云秀顿觉
一股寒意蹿脊梁。云秀问:
你妈是怎么死的?
满斗嘿嘿地干笑,像两声闪雷。满斗说我妈死了,现在又回来了。云秀说你能不能
坐下,跟我说几句话。满斗说爹要叫我,爹叫我快点过去。
云秀嗅到一股很浓很涩的味,像是蓝靛的气味里夹杂着汗臭。云秀低下头,看见床
下摆满一排宽大的布鞋。床头和木箱上一尘不染,没有多余的摆设。那些花银的剪纸仍
完好无损地贴在板壁上,像一群舞动的精灵。花银仿佛还醒目地站在这个家庭里,操持
着一切。
堂屋里响起了满库的声音,遥远而晦涩。云秀端起油灯,细细玩味花银的剪纸。云
秀发觉花银的剪纸病态十足,纤细婀娜飘浮不定。云秀断定花银出生于一个富豪家庭,
死于疾病。但当云秀在剪纸里发现一个神秘的断手人物之后,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云秀慌惊地退了一步,碰响了木箱上的那把铜锁。这个家庭的一切秘密,都还锁在深处。
云秀的脑子从这个夜晚开始,与花银的死和那个神秘的断手纠缠不清。堂屋满库的
声音如烟如雾窜过板缝,像一个陷阱或者圈套,正朝着自己逼近。云秀套上戏装,朝堂
屋走去,堂屋顿时陷入阴冷和寂静。云秀看见满库的脸面冒出一个个恼怒的气泡,在烟
雾里噼噼叭叭地爆炸。云秀说何必沉着脸,我给大家唱段戏。
整个堂屋就像一个哑巴,没有丝毫响动。满库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尖穿透沉闷的空气,
戳到云秀的戏装上。云秀感到钻心地痛了一下,但却不知道痛处在哪里。云秀说不唱戏
也好,让我听你们说说话,你们在说什么?满斗说,我们在说妈——满斗的嘴皮还未合
拢,满库手上烧得通红的烟斗便递过去。满斗哟地弹离板凳,云秀看见一股带着焦味的
烟雾,从满斗的左脸升腾起来。云秀想满库一点也不疼满斗,似乎存心要在满斗的脸上
烧一块疤,心那么狠。
满库把云秀牵进花银的房间。满库一边挑盏里的灯苗一边说,我们在说死人,你去
听会害怕的。云秀说什么死人?是说你的老婆?她是怎么死的?满库挑完灯苗,直起腰
来拍打身上的尘土,像拍打着一些记忆。云秀看见光亮里有尘灰上下浮动。满库说你睡
罢,少管闲事。谁说我老婆死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云秀感到一股凉嗖嗖的阴风在
房间里翻卷着。看看满库抬脚出了门槛,云秀说,你回来,我怕。满库听到云秀稚嫩的
呼喊,身子便轻快地摇到床边。满库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我可没有强迫你。
从参加满库回忆和控诉的这个夜晚开始,云秀始终觉得满库的脑袋不是脑袋,而是
一株燃烧着的朽木桩。血红的烟头正一闪一闪地烧着朽木,粗糙的树皮毕毕剥剥地脱落,
陈年老木的芳香和着袅袅的烟雾在屋子里荡漾,那些往昔的画面都从满库那颗朽木桩里
冒出来。云秀听到满库很响亮地说:
花银是被大均杀死的!
那时候大均开着这家染坊,我和大均是近邻,屋檐挨着屋檐。大均有两个老婆四个
雇工,他们整天忙着泡蓝靛和染布,从大均家屋角流出的蓝靛水不可一世地流向村庄,
臭气充塞着村人的鼻孔。那些深蓝色的水最先流进我家门槛流过我家的床铺底。花银的
布鞋终日被那些臭水浸泡着,我们的大床像一只飘泊在水里的船,没根没基。那时候满
斗刚三个多月,终日在臭水浸泡的房间里大声哭泣,白嫩的皮肤也被那些浸泡过蓝靛的
水染蓝了。我们忍受着,不敢吭声。那天我下地干活去了,启屋来我家串门。启屋一踏
进我家,两脚便沾满了稀泥。启屋说嫂子,你们家怎么这么湿呀。花银像是被这句话间
痛了。花银说启屋老弟,你来得正好。你给我抱一下满斗,我去屋后堵大均家的水沟,
让那些臭水流进他自己家里去。启屋接过满斗,孩子咧开稚嫩的嘴皮,笑了几声。古怪
的笑声让启屋一阵发寒。那时是夏天,启屋看见花银从壁头取下一把刮子,推开后门闪
了出去。那后门不知是风吹或是花银随手关的,反正合严了,如果后门没有合上,花银
就不会死。启屋看不见花银,就说满斗,我们晒太阳去,屋子里冷得很。
启屋在阳光下逗满斗笑,突然听到大均家的后门响亮地吱了一声。他没在意。几句
隐隐约约的对话风似地轻轻吹过,沉寂了许久,启屋听到一声惊叫。那叫声像是被什么
绳索勒着,由于勒得不紧偶尔打脱出来似的。一声尖叫之后,又是一阵沉寂,启屋觉得
事情有些蹊跷,便抱着满斗扑到屋后。启屋看见大均的双手掐着花银的脖子,花银双眼
死鱼似地凸着白眼仁,衣服和裤子沾满了泥浆,刮子横躺在水沟里。大均的手臂上有几
道淡淡的血痕。启屋注意到花银的衣裤还完好地穿在身上。大均一定是不知道启屋在我
家,所以在跟花银发生冲突后,掐死了花银。你说是这样不是?满库那颗烟雾腾腾的头
转向屋角的启屋。
云秀想满库富于文采的叙述,可能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补充和完善的,当然启屋
的回忆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云秀看见启屋接过满库的问话,机械而疲乏地说是的,满
老板,是你说的那样。云秀发觉启屋挺直身子,在回答满库的问话时,两只耳朵竖了起
来。云秀屏气静神,突然听到喘息和呻吟的混响,从村庄的那一边远远地飘来,声音里
充斥着骚动和不安。云秀觉得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满库在桌子上轻轻地磕烟杆,说又
是那只狗,在做他们生孩子的事,真下流,真是狗。狗!满库又响亮地喊一声后,从烟
雾里站起来。走进了花银的房间。
油灯噗地被满库吹熄了,黑暗像一团深蓝色的染料,填平了空间。屋外没有星月,
晴天的夜晚风声干燥。云秀感到满库那双手似乎刚从染缸里拔出来,冒着幽蓝的光,正
伸向自己的脸面。满库的手停在云秀左脸的雀斑上,如同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满库常常
是一边抚摸着云秀的雀斑,一边喃喃地叫着花银。云秀面对满库像面对一只下流的狗,
想抛开那些呻吟和喘息,但还没有足够的胆量。满库一声声地呼唤花银,像是唾沫溅到
云秀的脸上,流进云秀的嘴里。云秀不但不能揩干那些唾沫,还要一口一口地咽下。云
秀含糊其辞地说:
我要烧掉那些布鞋。
我要撕烂那些剪纸。
我要杀死你的花银……
满库像进入了故事高潮,对云秀的干扰置之不顾。云秀感到深深的失落,说我是云
秀,我不是你的花银。满库依然大梦不醒,云秀于是极其平庸地想到了启屋。从这个时
刻起,云秀的故事开始走向生动,而整个小说却走向俗套。
满库最后无力地把手从云秀的雀斑处挪开。满库细声细气地说,你烧花银的布鞋她
会有意见的,她会整夜整夜地在房间里踢踢踏踏地走。你也不能撕她的剪纸,她一生的
内容都记录在剪纸里,只是我们读不懂,你要给我好好地留着。云秀说总有一天,老娘
会全部读懂,到时候说给你听你会害怕的。满库说我不会害怕,花银那么爱我,那些剪
纸全部是好话,我会害怕好话吗?
云秀在梦里常常听到屋后花银的惊叫。惊叫声有时来自板壁有时来自地面。云秀想
花银阴魂不散一定是满库欠她什么。云秀打坐床中,扒开满库那双搂抱过花银的手臂,
听着满库的鼾声,睡意全无。云秀认定满库起落有致的鼾声,一定是为花银保留的。云
秀轻声念颂桃花桂花茶花芦花指甲花豌豆花金银花马缨花灯花火花印花血花……云秀用
她的童谣,驱赶黑暗的恐惧。熟腔熟调的童谣,使云秀进入过去的岁月。那个云秀小小
年纪能说出山区的许多花名,还能复制许多大自然的声音。村上的巫婆说她聪明过人,
将来会有好福气。云秀想云秀享福,原来是靠复制另一个人来享福,再聪明也只能是一
种摆设。
天色微明,亮光闪烁不定地侵略房间的暗影。满库窸窸窣窣地起床穿衣,搅动着云
秀的回想。满库说你们唱戏的,没有实在的气味。你缺少花银的那种气味,你有空到染
坊里走走。云秀看着满库飘出门口。花银是什么气味?什么是实在的气味?实在的气味
是蓝靛味吗?
云秀用那把乌黑的木梳发狠地梳理头发。木梳沾着花银的头垢,泛着老朽霉烂的光
斑。云秀想既然满库喜欢,就照满库的意思办,把头发挽高一点并不难受,难受的是夜
晚的种种折磨。云秀把雀斑上的几绺头发刮了刮,才满意地走出房门。
云秀直朝着染坊走去。大门敞开着,隔着十多丈的距离,云秀就看见了门口闪耀着
死气沉沉的幽蓝的光。天上有几丝淡红的金线,撒落到蓝靛塘边突然变成黑色,似乎是
两丈见方的塘子,把空气熏黑了。启屋和另一个雇工站在塘边搅蓝靛。启屋手里握着丈
长的木耙,在塘里不停地搅动,那些蓝靛渣集聚在漩涡中心,另一位雇工便用捞网把渣
滓捞在塘边。渣滓黢黑,滴着深蓝的水珠,散发着浓烈的酸涩味道。云秀看见启屋的额
头沁出细小的汗珠,头发上蒸腾着热气。塘子里的黑水在木耙的搅动下,稀哩哗啦深不
可测。云秀说满库真爱他老婆吗?启屋抬起头,看见云秀左脸上那块招牌。启屋说他不
爱他老婆,怎么会看上你的雀斑。云秀说你没良心,怎么取笑我见不得人的地方。启屋
说你的福气全是它给你带来的,你怎么看不起它。云秀说他只爱我的雀斑吗?启屋说也
不全是,你处处都长得有点像花银,你是不是花银的妹?花银的妹从小就被人捡走了,
村上的人都没见过。云秀说你怎么扯那么远,我问你,他爱不爱花银?启屋说爱,怎么
不爱?花银死后,大均跪在地上求满老板,我有两个老婆,由你挑一个。满老板说不稀
罕,我要我的花银,你还我的花银给我!
满库带着云秀开始在村道上行走,他们像快乐而古老的两只蝴蝶。人们说满库染坊
发了,花银又找回来了,当初花银嫁给满库,实在是好眼力。
日暮将要和地面缝合的时候,夕阳像一天里最后的句号,鲜红地写在旷远的天际。
云秀站在村口看戏班离去的路途,心事茫茫。几个人影,如几只虾游动在黏稠的暮色中,
渐渐地由远而近。影子鲜明地游到云秀和满库的眼皮底下,云秀看到一个断手肩上担着
沉重的盐巴,断手的两个小孩背着小背篓,篓里依然是那种涩苦的生盐。汗珠密密地挂
在他们的脸上。满库似乎没有看见他们。满库急跨几步,挺立在路的正中,大步而来的
断手差一点撞到满库身上。断手收住咚咚的步履,从喘气声里抬起头来。断手只看一眼
满库便火烫似地收回目光,头低得十分卑微。断手说满老板,你出来逛啦。满库像没有
听见断手的问候,目光傲慢地落在断手身后的小孩身上。两个小孩不胜盐巴的重压,像
两只圈里的羊羔,在断手的身后焦躁地转动。断手听不到满库的回应,显得有些失望和
无奈。漫长的盐路折磨了他们的双脚,似乎也锻炼了他们的耐性,断手爱怜地回望一眼
身后的两只背篓。一回头,他看见了路旁的云秀。断手说花妹也出来逛啦。云秀懵了,
想断手一定是把我当作花银了。云秀看见满库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笑意像一个暗示,
使断手鼓起了勇气,断手轻步绕过满库朝村庄走去。断手的担子大弧度摆动,扁担吱呀
地呻吟,传递出盐巴的沉重。云秀看见他的左肩垂着一根空洞的袖管,右手不停地甩着,
像断了翅膀的蝴蝶,扑打在土路上。断手第一次走进云秀的视线,就给了云秀残缺的感
觉。
满库转过身子,对着断手的方向大声说,是他杀了花银,他是凶手。云秀看见断手
的担子突然停止晃动,片刻,又晃动起来。云秀想满库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云秀说他
怎么杀得死花银?你说花银是被大均掐死的,他只有一只手。满库说他的手,是我砍断
的。云秀的胸口剧烈地跳了几跳,云秀想断手终于出场了,花银剪纸里的人物和故事情
节纷纷从后台走到前台,满库的台词也逐渐明朗,那些乱麻似的结很快就要解开了。
云秀觉得那只木箱像厚实的唱本,而那把锁则是唱本的结,结没有解开戏就无法进
展。满库的鼾声沉沉浮浮依然响亮如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云秀摸到满库的钥匙,钥匙喳
喳地叫唤着。云秀走向满家的秘密。
咋地一声,铜锁被钥匙捅开了。云秀点亮灯,看见木箱里摆放着花银的衣裤和头饰,
一张大红的剪纸压在箱底。云秀把剪纸拿出来,看见一男一女贴在一起舞蹈着。云秀知
道这张剪纸一定是花银的母亲所剪,随嫁妆一同来到满家。农村的母亲们常常用这种方
式,提醒自己的女儿如何做新娘。箱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衣物便是头饰。云秀伸
手拨弄熠熠烟闪闪的头饰,看到一只金灿灿的戒指。满库说你怎么动她的东西。云秀从
箱子边跳起来,箱盖眶地合拢,扇起一阵风,灯苗摇摇曳曳。云秀说,我以为是她回来
了,吓得我半死。满库重新打开箱盖,说这都是她娘家的东西,我一直给她保存着。她
妈想把箱子要回去,我不给。她妈还不是想要那些带金带银的。满库说着,把那只戒指
拿了出来。满库说从前她总喜欢戴着这只戒指,过节的时候还戴那些银制的头饰,如果
喜欢你就拿去戴吧。云秀接过戒指往右边的中指上套。满库说左手,她总是戴在左手的
中指上。云秀又往左边的中指套,套了一阵,仍套不进去。云秀说戒指太小了,我换个
手指行不?满库说不行,不是戒指小而是你太胖了。满库抢过戒指,丢进木箱,戒指划
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云秀说那么好的东西,锁在箱子里,可惜。满库说你太胖了,少吃
点饭学做点事,等体瘦点了,我再给你。花银她妈说把戒指还给她作个纪念,我不给。
现在我帮她找回了女儿,哪天我把女儿和戒指一起送到她府上,她一定高兴的。
那时候木箱也是这么锁着,钥匙吊在满库的腰带上。花银刚入土,坟墓就砌在大均
家的屋后。花家的人开始拆大均的房屋,满库依然沉浸在悲痛里,和那根纸幡陪着花银
的坟墓。他仿佛站在贫困与富有的边缘,那些拆房的人是财富的使者,他们将把大均家
的房屋拆除,再起在满库的屋基上。大均的染坊也将属于满库。满库没有好事即来的快
意。满库依然是一无所有的满库,深深地怀念自己曾经拥有又被大均掐死的女人。满库
看见岳母朝自己走来,岳母的眼睛红肿如桃,悲伤全部写在脸上。岳母说满库,你的钥
匙呢?我想看看花银的东西,我想要点东西回去留作纪念。满库说你是不是想要那只戒
指,还有那些头饰?你真说得出口,你的女儿骨头还没有冷哩。花银的东西我一个也不
给,全部给她留着。她死了我也不再娶女人了,只要我不娶另外的女人,我仍然是你的
半个儿子。岳母说我给女儿的东西,要个纪念不算过分吧。满库说过分,怎么不过分?
如果你女儿还活着,你有脸说这些话吗?满库直起腰杆,迈开细小无力的步子,身板如
一截朽木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岳母没有听到满库的哀叹声,只觉得满库腰带上的钥匙
沙沙地高唱起来,响声铺天盖地。
岳母像一只中弹的狼,哀嚎声如热气腾腾的血,从嘴里不断地冒出来。岳母对着那
堆黄土说,女儿呀,你当初怎么看中这种没心没肝的人。岳母去追满库。岳父听到哀嚎
声,从满库家闪出来,拦住了痛不欲生的岳母。岳父说为了一个破木箱,你怎么比死了
女儿还伤心?岳母说钥匙,你去把那串钥匙要来,你根本不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岳父
说染坊都全部给他了,还在乎一只箱子?箱子里有些什么我最清楚。
当初满库只有一身气力和几间破旧的茅屋,花银遭到了父母的强烈阻拦。花银的勇
敢和坚决来自那双劳动的大脚,她坚信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必再奢求其它。父亲只允许
仆人们在箱子里装上几件破旧的衣物,然后加上铜锁,把钥匙捏在手里。父亲指着箱子
像指着花银爱情路途上的石头,说你要跟满库,你就跟吧,老子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只
有这只箱子。花银绕过阻力,跌跌撞撞地奔满库而去。那是个风雨欲来的日子,春天的
雨水躲藏在乌云里,沉重得快要滴落下来,万物开始勃发。母亲看着女儿像一粒种子,
落向那间茅屋,既绝望又怜悯。母亲看见父亲颤抖的双腿,在春风里慢慢地倒伏。母亲
抓过钥匙,说你回屋休息去吧,我们不再管她了。母亲后来朝箱子里偷偷塞了一些银两、
头饰和那只戒指,父亲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叫仆人把箱子送过去。三天之后,母亲才把
钥匙交给花银。母亲站在门槛外边,把钥匙递到花银手上,说要说的话全都在箱子里。
花银说进门来坐一坐吧。母亲没有应声,站了一会后,默默地走开了。花银打开箱子,
那些银两对她极为有用,而那教她如何做新娘的剪纸已经成了迟到的提醒。
在满库单调的回忆中,大均的第四个孩子呱的一声出世了。启屋和云秀都暂时没有
听到喘息声和呻吟声。云秀觉得满库的控诉像那些一炒再炒的旧饭,已经没了饭的味道。
满库的回忆缺少其他声音的伴奏显得乏味。云秀从满库的回忆里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云秀说你就不能少一个夜晚不讲吗?我要睡觉了。云秀扭动着戏班
里常扭的屁股,走出堂屋。满库说满斗——叫你妈回来,叫她听完了再去睡。吃满家的
饭,就得知道满家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满斗站起来,嘿嘿地干笑。满库说叫,叫妈。满
斗叫妈——满斗话音未落,堂屋的人都听到呱的一声长嚎,这声音从大均家飘荡过来,
像村里敲响的铜鼓,宣告着一件事情。云秀从房间里扑出来,看见满库中断了回忆。满
库说大均家又生了一只狗仔,真能生。满库说这话时,眼光打在云秀的腹部。满库没有
看到他所期盼的。他发觉云秀瘦削了许多。
满库第二天早晨摇摇摆摆地来到大均家。自从有了云秀之后,满库很少这么早起床。
天上已经亮堂了几片,这天依然阴沉着脸,挂着几颗星辰。风在年关即来的隆冬欢畅地
扫荡着。满库见大均正蹲在门外,嘴里含着一根烟。大均双腿夹住箩筐,右手捏着绳子
往箩筐上穿。大均穿得很吃力。绳头塞进孔眼了,大均吐掉烟,用嘴叼稳绳头,再腾出
右手来拉绳子。绳子被拉得噗噗响,仿佛女人们纳鞋底的那种声音。大均的二仔披着一
件单薄的衣服,咚咚地跑出门来屙尿,那线尿一闪一闪地没有气力。满库发觉二仔没有
穿鞋,脚上裂开了许多纹路。二仔边厨尿边说,爹,我不去背盐了,我要过年,天又这
么冷。谁家的猪嚎叫着,像是被杀的那种悲观的嚎叫。风送来一阵血腥味。大均说不去
背盐,你吃什么?再偷懒,老子砍断你的手。二仔后完尿,扑进大门。大均对着二仔的
身影喊,快腾你的背篓。
大均回过头,看见满库已站在自己的屋檐下。房屋被拆之后,大均便在村东头立了
这间茅棚。茅棚很矮,满库的头快要顶到屋檐上了。大均说满老板,你来买盐,你来要
盐啦。满库说我来向你道喜呀。大均说有什么喜事,值得你跑来。满库说昨天夜里又生
了个放牛的或是喂猪的?抱出来看看。大均把穿上绳索的箩筐滚到门角,说又生了个放
牛的,有什么喜,他是来抢我们饭吃的。满库看见大均猛吸了几口烟,红红的烟头贴到
了大均的嘴皮上,大均像是被烫了,嘴皮跳了跳,烟头从嘴皮处落下来,在地上散成一
团火星。大均对着门里喊,他妈,把娃仔抱出来,给满老板看看。
满库看见疲惫不堪的贺凤,抱着大堆布片和一串惊哭声从间口挤出来。贺凤是大均
的小老婆,贺凤的身后跟着大均的三个娃仔,娃仔们像是武士,护卫着他们的母亲。大
均的大老婆刘来最后从门口冒出来。刘来一手绾着头上的发辫,一手提着背篓,像是要
出远门。满库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在布片里哭。满库把指头戳向孩子的嫩脸,孩子
又是一声尖利的哭叫。满库说大均,这孩子不像你。大均说管他像不像,只要是他娘身
上掉下来的肉,长大了他就得听我的。满库说昨晚我算了一夜,发觉你老婆怀上这孩子
的时候,你已经挑盐去了。贺凤的脸上走过一阵红,贺凤说满老板,莫要作贱人,他杀
了你的老婆是不对,但你别再折磨我们了。贺凤说完,抱着那堆哭喊返身进屋。大均的
三个小孩站在门口,目光像利箭射在满库的身上。满库拍打衣襟,像要抖落些什么。孩
子们依然一动不动。
大均把两只箩筐担在肩上。大均说满老板你坐,我去挑盐了。野仔们,走。大均的
呼喊摇动了他那些木桩似的孩子。孩子们和刘来都背着背篓,满库看见由大而小的背篓
像一串省略号,跟在大均的两只箩筐后面,朝村外摇去。满库看见一根木桩仍直挺挺地
站在门口。是大均的三仔,脸上挂着鼻涕,鸟仔像孩童们冬天里玩的陀螺,从开裆裤的
破口露出来。满库伸手捏了捏三仔的鸟仔,说你怎么不去挑盐。三仔说我服侍妈。满库
说你连自己都管不了,还管你妈。满库退出大均家的屋檐,走了几步,停在三仔的视线
里。满库说你爹太心狠,你妈刚生仔,他也不管。三仔没吭声。大均他们踢踏的脚步声
雄壮地响远了,满库走出很远,才听到三仔说:你少管闲事。满库不愿跟小孩计较,但
这毕竟是大均家三年来的第一声反抗,有些刺耳。在大均家,满库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
音了。
因为风寒的缘故,满库从大均家回来,便朽木似地倒在床上。鼾声如水泡突然没了,
呻吟声却像瘟疫般从满库的嘴里扩散。满库不让云秀离开床边,满库说花银在他病的日
子里,常常是坐在他的脚头纳鞋底。云秀坐在满库的脚头,觉得满库的脚奇臭无比,与
其这般枯坐,还不如找点事做。云秀拿起花银的剪刀,开始剪鞋样。
满库渐渐沉入睡眠,被子如水覆盖他的躯体,不时有一两声呻吟像没了的水泡又从
水底冒出来,提醒云秀是在陪伴着一个病人。满库的呻吟中夹杂惊叫,云秀觉得惊叫声
像是有所表达,但最终又未能表达什么。正午的阳光从窗格子游到床边,剪刀上闪出几
片亮光。像是疏通了水道,一声尖利的惊叫之后,满库说我听到了,我听到他们挑盐的
脚步声了。
满库醒过来,看见光线在云秀的剪刀上闪烁,仿佛回到过去的岁月。云秀说又是那
个断手,他和你们一家怎么那么难解难分。满库说刚才我说什么了?你说你听到他们挑
盐的脚步声,云秀说着把剪刀晃了晃,问,花银是不是拿这把剪刀剪的那些剪纸?满库
说是的。云秀说那些剪纸是不是都是花银剪的?满库说是的。云秀说大均的左手是不是
花银死了后才被你砍断的?满库说是的。云秀说那花银的剪纸里怎么会有一个断手?你
们村庄里还有断手吗?满库说没有呀!云秀看见满库的脸色猛然晴转多云,阴雨铺盖在
脸上。对于花银那些寓言似的剪纸,满库感到力不从心。满库说我们出去走走。
满库和云秀游出大门,红太阳挂在中天,那些青枫树的黄叶在风中纷纷飘落,几只
大鸟在树林里翻飞像那些树上掉下的叶片。这时,云秀看见巫师从山道上舞蹈而来。
巫师的步伐古板而规范,木制卦板挂在他的腰带上,招引着未知命运和将来的人群。
巫师径直来到满库家的屋檐下,喘着粗重的气息。启屋和几个染布的雇工两手沾着蓝靛,
来到巫师的身边。巫师点着启屋的鼻尖说,你克妻克子,你已经克死了妻子,将来还要
克死儿子。巫师庄严的定义,逗出一阵狂笑。有人说他还是单身,怎么克死妻子了。巫
师对于笑声充耳不闻,脸皮像染过的布一样深沉严肃。满库举起手在鼻尖下扇了扇,像
要扇走那些泛滥在腊月里的不吉祥的话语。满库叫启屋——启屋的笑声僵硬在嘴边。满
库想叫人把巫师赶走,但满库听到巫师在说屋基。巫师说那个空屋基坪是一个好的阳宅,
屋基坪上的那个坟葬得不好。满库想那屋基坪好,为什么大均家一下子就败了,房屋全
起到了我现在的屋基上。如果说花银的坟葬得不是地方,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
的。满库觉得巫师像一堆臭不可闻的牛屎,而围着的人都像绿头苍蝇。云秀挤到了巫师
的面前,说给我算一算。巫师的目光如两只温柔的大掌,把云秀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
一枚灿烂的戒指戴在云秀左手的中指上,戒指像招牌吸引巫师的目光。巫师说你双亲健
在。云秀说我从小就没有双亲,哪里有饭吃哪里就是我的双亲。巫师毫不动摇,仍然低
着头说,你膝下有一个儿子,儿子身体不太好。你的左脸上有块雀斑,那是贵人斑,它
给你带来福气。你怎么没有双亲?你的父亲叫花安,你姓花名银。老板娘你骗不了我。
巫师抬起头,露出满脸的期待。云秀说我就是我,我怎么是花银了。云秀像被拍打的苍
蝇,轰地闪出人堆,窜进家门。云秀看见满库脸面红润,开成一朵花递到巫师眼皮下。
满库的精神猛然振作起来,牵着巫师的手说,老先生,屋里坐。老先生神机妙算,好眼
力呀。
巫师被满库拉起身。满库像拉着一块卦板,朝门里走。满库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
门外,回过头说,启屋,你杀一只鸡,我要款待贵人。
巫师和满库关在屋子里坐到黄昏,最后满库给他几个赏钱,巫师像一句警世的话语
飘来又飘走了。满库送走巫师,忙跑到云秀的床边说我们准备回花家,我要给他们送个
鲜鲜活活的女儿回去。你真像,连巫师都说你是花银。
不用满库提醒,当云秀看见花家的那幢高楼和那些起伏的瓦檐时,已决定喊几声甜
甜的爹妈了。几个穿花戴绿的女佣无聊地站在回廊里嗑瓜于,瓜子壳零零星星地飘落地
面。青灰的瓦片上,长着几簇野草。野草褪尽青绿,泛着衰朽的色调。花家的木楼板一
律透出青黑的光芒,那个鲜血淋漓的夏天,总是在满库看到花家的楼房时向他逼近。
大均像一只瘟鸡跪在满库的脚尖前,脑袋不停地起伏着。岳父花安站在人堆外手拈
胡须,细步走来走去。岳父像看出什么蹊跷一言不发,也没有悲痛的表示。岳母和亲眷
们围住花银的尸体呼天抢地。岳母的哭声成为一种鼓励,满库的脸像浸进染缸的白布,
渐渐黑了下来。大均指着自己的两个老婆说,满库,我有两个老婆,由你挑一个。满库
看见刘来和贺凤像两根风中的衰草,在哭喊的声浪里抖动。满库说我不要你的老婆,我
只要花银,你还我的花银。花银的兄弟们轰地围了上来,花银的尸体边只剩下岳母,这
时岳父才靠近花银。在兄弟们的咆哮声中,满库听到岳父对岳母说,女儿命苦,我们只
有女婿了,女儿也太狠心了,她怎么能丢下她的男人和儿子不管呢。
满库承认所有的哭闹和咆哮都没有岳父的话具有威力。直到岳父开口,满库才感到
心口针戳似地痛了几下。满库操起砍刀说,大均,你这只狗,你还不了花银,我砍了你
的狗头。大均像一只破桶里涌出的水,散在地面。满库看见岳父点了点头,岳父说砍了
他,免得日后受气。大均说你饶命,我把染坊全部给你。满库感到大均的声音从地皮蹿
上脚跟,细若游丝,听起来有气无力十分可怜。见没有反应,大均又说我把房子全给你。
满库觉得花家的人站成一片茅草,大均像茂盛的草丛中的一只细虫。满库说老子不想杀
一只虫子,你抬起头来,老子要砍断你的一只手,让你有个教训。大均说求求你,求你
砍我的左手吧,说着把左手伸到满库的脚下。满库用左脚踩稳大均的手臂,唰的一声,
大均左膀处一块太阳似的疤,涌出热气腾腾的鲜血。满库的刀子当的一声落在血泊中,
满库的鞋面溅满血点。满库摇摇晃晃像是自己被人砍了一刀,有些支持不住。人们扶着
满库朝家门口走。岳父说,不杀他,你要后悔的。岳父挥了挥手,对看热闹的人说,把
死了的埋了吧,留着有什么好看。
云秀的到来,使花家在这年的腊月里飘荡起不吉利的哭声。哭声震动那些陈旧的瓦
片,猫站在瓦片上凄怆地嚎叫。云秀跨进门槛,拉住花银母亲翠娥的手,叫妈——我回
来啦。翠娥眼里布满亮点,翠娥说你,真的回来啦。翠娥的嘴一撇,挤出一串哭声,召
唤出花家的大大小小。云秀被满屋的目光宠爱着,似乎真的回到了妈的身边。云秀成了
一屋人的女儿侄女姐姐妹妹姑姑,叫唤声不断地回响在耳边。从小就失去了爹妈的云秀,
被雨点似的呼喊喊热了,云秀鼻子动了动,便抽泣起来,满屋人于是跟着哭。一个老妈
子挤到云秀的面前,用衣襟擦了擦眼睛说,小姐,你别哭了,从前你最喜欢的剪刀我还
帮你留着。云秀的目光穿过泪珠,看见老妈子的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玲拢的剪刀。云秀想
这一定是看着花银长大的老妈子了。云秀把剪刀接在手上,说这是她用过的剪刀吗?几
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是的,花银从小就灵巧,剪什么像什么。
很夜了还有人往云秀的手里塞东西,云秀的头上已插了几根银簪,翠娥把银簪—一
抽出来,拿到灯下去辨别它们的成色。云秀看见翠娥花白的头发被油灯烧卷了一片,额
前年轮纵横。云秀说妈,这些银簪你全留着吧。翠娥说不能,这是她们给你的。翠娥把
银簪递到云秀的手上,说还是三婶娘舍得送,她给你的那根最好。翠娥说着把云秀的双
手捧到自己的膝头上。翠娥看到了那只金光灿烂的戒指,在油灯的光亮里诉说从前的往
事。翠娥说如果花银还活着,恐怕早已发胖了,不一定能戴进这只戒指了。云秀说那我
也不戴了,我把它还给你。云秀伸手去脱戒指,被翠娥双手挡住。翠娥说不要这样,你
也是我的女儿。我是望你快点胖起来,给我养个乖孙。尽管灯光不太明亮,翠娥还是看
到了云秀脸上的惊慌和羞涩。云秀说妈,我怀上了。翠娥揽过云秀,两人抱作一团。这
为花家沉闷的回忆,划上了一个句号。她们开始走出过去,期望来年。
云秀和她的担架从秋天的深夜渐渐地浮出来。亮光在天边闪动着,树枝间还藏着黑
夜。在微亮的背景上,那些黑夜随着雾的飘动变成丝丝缕缕,从枝叶间向外扩散。竹编
的担架吱呀吱呀地响在山林中瘦长的路上。云秀像一只瓜熟蒂落的南瓜,鼓凸着肚皮在
担架上呻唤不停。草蓬中沉睡的夜鸟,噗噗地飞起来又跌下去。云秀痛不欲生。云秀说
放我下来,我愿死了。启屋和另外三个雇工踢踏的跑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淹没了云秀
的许多不堪入耳的咒骂。云秀说满库是骚货是狗是牲畜,他为了自己快乐为了传宗接代
害得老娘好苦,男人只管一时舒服,不管女人受苦受累。满库因体力不支,已被担架甩
在远远的后面。启屋想云秀骂得再毒,满库也听不见。启屋不时腾出一只手,为云秀掖
被盖。担架像一只水上的独木舟摇摇晃晃,云秀像蹩脚的水手搅得担架无法安宁。启屋
那只掖被盖的手,常被云秀翻动的身体碰撞,启屋知道快要生孩子的云秀一丝不挂,汗
水湿了被盖也湿润了启屋的手。启屋把粘湿的手掌拿到鼻尖下嗅了嗅,想云秀喊了一夜,
生个孩子不容易。
接生婆的屋子由小而大,看看近在眼前了。启屋敏感地听到门口有类似于云秀的号
陶。接生婆边扎裤腰边走出门口,哈欠连天,对门边的号陶置若罔闻。接生婆拢了拢头
发,说我刚起床,你们抬的是谁家的人?启屋说是满老板家的。接生婆说抬进门去、快
抬进去。担架擦着门边往里进,启屋居高临下看见门角的妇人突然停止哀号,木呆地仰
视担架,眼睛里射出绝望的光芒。
担架落在堂屋,接生婆叉开双腿骑到云秀的身上。启屋和雇工们像逃避瘟疫一样逃
出大门。接生婆喊满老板呢?我要一个帮手。启屋返身进屋,启屋说满老板落在后面了。
接生婆说生孩子要紧,你用手分开她的大腿。启屋看见接生婆掀开云秀的上半身,云秀
的肚子像山峰一样白生生地挺立在担架上。启屋双手从云秀的脚头摸索而进。被盖被云
秀的双脚移开,启屋看见云秀的双腿沾满鲜血。启屋双手如铁钳一般卡住云秀的大腿,
接生婆把被盖拉过来盖在启屋的手上。启屋看见接生婆在云秀的肚子上挤压捏弄,云秀
发出再也不愿活下去的哭叫。云秀的下身在被盖下很痛苦地摆动,启屋感到一股热流沿
着腿根喷到了他的手上。启屋的手慢慢麻木不仁,机械地掰着云秀的大腿。像是过了一
个漫长的季节,启屋突然听到石破天惊的啼哭。接生婆像一捆散架的柴歪坐一旁,气喘
咻咻地说总算生下来了。
步履踉跄的满库,扑向门角那个先云秀而到的妇人。满库见妇人满脸憔悴,肚子已
经瘪了下去。满库说生了,你生过了。满库正要往婴儿的脸上凑时,感到妇人的身旁,
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满库想搞错了,便抬起脸来看接生婆的门洞。启屋抱出一串哭声,
说你的公子在这里。满库从地面弹起来,双手抢过婴孩,说是个公子,是个公子!满库
开怀大笑,把婴孩抱到了晨光初露的天空下,细心地端详着。秋风把婴孩的哭声卷走,
早晨因为婴孩的哭喊显得生动。满库在晨光里大声地叫着,我要重赏接生婆。
启屋把目光从满库的身上收回来,启屋看到妇人头发蓬松,头低垂着偎在婴儿的脸
上。妇人的丈夫只剩下一副骨架,没有肉的脸面凸出一双洞穴似的大眼仇视着启屋。妇
人和丈夫的破衣烂衫在风中游说悲凉,秋天的寒意最先降落到他们的身上。启屋对着那
双仇恨的目光说,那不是我的仔,你别要恨我。丈夫的目光瞬间松弛和暖。丈夫说我们
等了一夜,没有人给我们接生,我家的生了个死的。接生婆嫌我们没有银子冲喜,她不
接生。妇人昂起蓬松的头,启屋觉得妇人似曾相识。妇人的脸面此刻如一张白纸呈现在
启屋眼前,仿佛来自启屋记忆的深处。启屋说你是不是花银的妹,你是不是姓花。妇人
摇了摇头,目光重又落到怀中婴儿的脸上。
云秀的担架出了接生婆的门洞,云秀侧过脸望一眼门角的妇人和丈夫,像望见一堆
枫树疙瘩,哭喊没有了,手上却有了婴儿。启屋说他们生了个死胎,他们手上的仔已经
冰冷了。那个女的才真正地长得像从前的老板娘。云秀说像我不像?启屋说像。启屋听
到云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云秀的叹息像秋天的树叶,落在妇人和丈夫的视线内。
大铁锅架在染坊门口,冒着蓝色的热气,染布人的身影不真实地在雾气中晃动。一
匹白布堆在锅的左边,布的一头浸到了铁锅里。一匹布就像一条吸水的长龙。有人拿着
木叉把染蓝的布头捞起来,递到右边启屋的手里。启屋双手接过蓝黑的布头,像牵着一
张纸慢慢地后退,舞叉的像挥毫的书生,把白布一截一截地染蓝,然后又被启屋拉出铁
锅。云秀从窗口看出去,发现这是一匹特别长的布。满库站在灶边指手划脚,认真地审
视着每一道染布的工序。风从屋角扫过来,热气刮成一团,然后低伏地面弥漫。云秀闻
到了屋角那株桂花的清香,云秀想孩儿的名字就叫桂生算了。云秀看见满库扬起手对着
那些冲他而去的热气扇。启屋站在明净的画面里,那些布上的蓝靛水浸脏了他的双手,
染料直流到他的胳膊肘。启屋的鼻尖和下巴都涂满了蓝靛,像一个戏里的丑角。
白布全变成了蓝布,堆在启屋的脚尖前,要等布干了再染第二道。满库对着启屋说,
你去把云秀的那些旧衣服要来染一染,将就锅里的染料。启屋的双脚从布堆里拔出来,
踩出一串蓝色的脚印。
启屋像一个幽灵跨进云秀的房门。云秀看见启屋露在衣裤外面的皮肉都变成了蓝色,
只有脸上不时闪出白眼仁。云秀说要染的衣服都搁在木箱上,你去抱吧。启屋擦着云秀
往木箱边走,在云秀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启屋说我想抱你。云秀哟地叫喊一声,云秀说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人。启屋说我不是好人?是谁抬你去找接生婆,是谁用手帮忙你
生孩子?云秀说你的手从那时起就不老实了。不,也许是花银还在的时候,你的手就不
老实了。我问你,你为什么在满库下地干活的时候去找花银?启屋嘿嘿地笑了两声。云
秀说你还剩下牙齿是白的。启屋把衣服抱起来,有几件内衣没抱住,飘落地上。云秀把
内衣捡起来,塞在启屋的下巴底下。启屋抽了抽鼻子说,你怎么把你的内衣塞在我的下
巴底下,脏。启屋用下巴把内衣压在衣堆上,朝门外退去。云秀说启屋,我给娃仔取名
桂生,你说好不好?桂花的桂字。启屋说不好,桂生,你是在桂树下怀的这个娃仔吗?
要在桂树下怀的,才能取这个名字。等下一个娃仔吧。云秀说你是个妖精。
启屋沿着那串蓝脚印返回染坊,满库说你动作怎么这么慢,看你摇摆摇摆摆的样子,
像只母鸭。启屋只是嘿嘿地于笑。满库觉得启屋的那排白牙在蓝脸上露出来,像白亮的
刀刃。
几天之后,满库突然发现了云秀那条染有指印的裤子。满斗端着木盆进屋,说要妈
的衣服去洗。云秀从床上抓了一卷衣服塞到木盆里。满库的目光落在盆沿,像发现了什
么,从木盆里拎起了那条裤子。满库说这是谁的爪子印?云秀说不是爪子印,是我不小
心碰到了蓝靛。满库双手把裤子绷直,递到云秀的面前。满库说难道是狗抓的吗?你看
上面,连指纹都清清楚楚。现在是正午,天气却是黄昏的那种颜色,云秀在阴郁的天气
里满脸灿烂。云秀说我没有被人捏过,这裤子是花银留下来的,说不定是别人捏花银留
下的印子。满库说这是新的印子,花银是规矩人。云秀说你怎么知道花银规矩。花银死
的那个午后,启屋为什么去串门?启屋为什么单等你下地了他才去串门?她规矩她会把
满斗给启屋抱吗?说不定启屋在她奶子上还捏了几把,只是当时启屋没有染布,所以没
留下印子。满库说你整天胡思乱想,怪不得娃仔不像我也不像花银。云秀说娃仔是我生
的,像我就得了,又不是花银所生,为什么要像花银?满库说我一直都把你当花银来看。
云秀说既然你把我当花银,为什么不让我学花银的样子给别人捏几把。满库说放肆!如
果花银真有那种事,这一点我不要你向她学。何况花银没有那种事。满库像愤怒的狗,
龇牙咧嘴地跳跃。满库把那条裤子砸在桂生的头上,对着地上的木盆端了一脚。满斗不
知什么时候退出了房间。云秀说你想捂死桂生吗?云秀向桂生靠过去,云秀和满库突然
听到一声遥远的惊哭。满库和云秀都认为是桂生哭闹,但云秀揭开那条裤子一看,桂生
仍安稳地睡在被窝里。而那哭声却愈来愈强烈地在秋天的高空里飘荡,搅动着阴郁的气
息。满库说那条狗又生仔了。云秀知道满库是指大均,大均的第五个孩子降生了。云秀
看见满库急不可待地跨出门槛。云秀听到满库的衣襟下落出一句话来。满库说谁跟你好,
我砍断他的手。满库的衣襟摆了出去,话却在房间里萦绕了许久。
满库依然在回忆里。满库面对满斗控诉大均的罪恶,那些多年来的烟雾,不停地从
满库的嘴里吐出来。染布业如资历深厚的枫叶,灿烂一时之后,几个月之间便凋敝了。
染缸和染锅如旱地的桔井,饥饿地张开嘴,有许多蓝色的硬块结在锅沿。旱灾之年禾苗
如稀黄的头发,人们猛然认识到吃比穿重要。雇工们看不到染布业的前景,纷纷走出染
坊走出满库的回忆。现在满库只对着满斗一人倾诉。满库问你妈呢?满斗。满斗说妈在
房间里喂奶。满斗看见爹站起来,找妈去了。
云秀在时间运算上出了差错。云秀想满库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把事情对满斗讲完
才回房间,但满库却提前回了。云秀踏进房门,看见满库笔挺地站在灯影里,神色有些
慌乱。满库说你去哪里来?声音铁板一样冰冷。云秀说我厨屎去了。满库说厨屎怎么去
了那么久?你是不是在桂花树下厨屎,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启屋回来了。你问他没有?他
去哪里混饭吃去了。云秀说你小声点,不要吵醒桂生。云秀向桂生凑过去,想给桂生把
尿。云秀拉开被窝,看见桂生的脸变了颜色,像一团黑夜里的暗影。云秀感到一切声音
都摹然沉寂,只有一声炸雷从头劈到脚底板。
竹条准时地落在云秀的屁股上,云秀感到火烧似地痛。云秀没有哭。云秀转过脸来,
看见满库手里的竹条在自己身上起落,衣裤上的尘土在竹条的打击下浮动在灯影里。云
秀像是麻木了,竹条抽打的地方似乎与她无关。云秀的眼睛如两眼枯井,幽深得叫满库
害怕。满库说你这个骚货,只顾自己去野,你野够了,娃仔你不管,你还我的娃仔来。
云秀像一根霜打的蔫草,跌倒在床前。云秀有气无力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娃仔被捂死
了。满库越抽越狠,但始终听不到云秀的辩白和哭泣。满库最后选择云秀的腹部踹了一
脚。云秀猪似地嚎了一声,声音尖利而短促。云秀说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又怀了,
我再给你生一个。满库对准云秀腹部又踹了一脚,满库说你怀的不是我的孩子。一阵痛
楚弥漫全身,云秀感到这痛来自身体的内部。云秀像一只断骨的狗,缩成一团,腹部压
着地面。满库听不到云秀哭嚎,徒然地放下竹条,跌坐地面,大声哭泣。满库说仔啊,
你真的死了吗?云秀说仔是被花银害的,因为仔长得不像花银。云秀的声音被满库浩浩
荡荡的哭泣淹没了。
满库的鼾声像枯萎的花朵,常常在半夜里飘落。满库夜半惊醒是因为心头有病。满
库的病因来自大均。大均挑盐发迹,如今雇了十几个挑夫,成为盐王。大均在满库屋边
的旧屋基上开始营建新的房屋。白日里大均和他的儿于们把木头凿得乒乒乓乓响。大均
起屋的声音和挑夫们盐道上的脚步声,常常雄赳赳地走进满库的梦里。这些声音叫满库
日夜不宁。户外传来狗暖昧的狂叫,风中传递着春天湿润的气息。桂生死后,床上没有
闹嚷平静如水。满库想用夫妻间的事情排遣寂寞的长夜。云秀已完全适应了这个房间,
像见多识广的妇人依然沉睡在梦里,不为满库的勾引所动。满库骑到云秀的身上,云秀
厌恶地推开满库。云秀说你想压坏我的孩子吗?满库说压不坏,花银怀满斗的时候,我
们一天也没中断夫妻间的事情。云秀说难怪你们养了个痴呆的儿子。你总是花银花银的,
我还不如一个死人吗?今夜我倒要问清楚,你为什么那么怀念花银?说清楚了你就上来。
满库说人要讲良心,我的今天包括你的今天都是花银给的,我怎么不怀念她?染坊、钱
财、屋顶上的瓦,这一切都是因为花银的死,我才得到。云秀说染坊不是没用了吗?房
屋不是被风雨蚀坏了吗?她给你挣来了,最后你又失去了。你把她忘了你的病才好,你
才有你自己的东西。满库索然无味。云秀嘴里飞出的那些虫子,钻进满库的鼻孔耳朵嘴
巴,直钻进他的骨髓。
内忧外困的满库在天麻亮的时候,又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凿木声。满库滚下床提着斧
头扑出大门。满库还没有完全适应朦胧的光线,被石头绊了一跤。满库像一只快要炸开
的炮仗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大均家屋基的边缘,满库看见大均家起早贪黑的成员,像几
堆黑铁骑在木头上。满库说断手,你不要在这里起房子,你这房子是答应给我了的。满
库看见大均的头依然低垂着,锤子敲击着木头。大均说我答应给你房子,你拆走了,但
我没有答应给你屋基。满库听出这话很硬。满库高扬斧头,对准一根柱头砍了一斧。霎
时间其余的声音都停住了。虽然天还未大亮,满库也感觉到那几堆黑铁的愤怒,包括捡
木渣的只有几岁的大均的四仔,也昂起头颅,望着他闪亮的斧口。满库觉出自己的势单
力薄,知趣地走出大均的视线。满库觉得自己像个孩童般弱小,双腿不听使唤地抖动。
满库看见满斗的头从家门冒出来,又缩了回去。满库在心底里骂了一声脏话:操你祖宗。
太阳升了丈高,像一团血色的嫩肉,草木在阳光下伸展腰肢。云秀看见窗外十分红
火了,才爬起来。云秀走到阳光下梳理她的头发,那把木梳因阳光照射,红光闪闪,梳
子上沾满了云秀的头垢。花银已经从梳子上退出。云秀听到咋的一声,木梳断了几根齿,
像老人缺牙的大嘴,在她的头上啃来啃去。有几只虫子从云秀的眼前飞过,翅膀上还沾
着细微的露水。虫子嗡嗡地绕着圈子,最后沉入门前的树丛。云秀在梳理头发的时刻,
突然理解了大均发迹的真正原因。云秀感到自己十分虚弱,梳子在头发里磕磕绊绊,连
梳头的力气都快没了。云秀想或许是没盐吃的缘故,全身有些浮肿。云秀胡乱地把头发
挽在头上。这时,云秀看见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在阳光下朝自己来。年轻人的身板被初
升的阳光照耀着,影子像竹竿一样打在云秀的身上。云秀看清来人是大均的大仔,他的
嘴角已经有了一层细毛。云秀想问他来找谁,未及开口,便被他扳倒在屋檐下。云秀像
一头肥猪行动不便,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嘴巴被他用手捏着。从大仔的指缝间偶尔漏出
几丝尖叫,把满斗从屋里唤出来。云秀用绝望的眼神望着满斗,云秀暗示满斗门边有一
把斧头,满斗没有领会。云秀从大仔的身下扬起手来,朝门边指了指。满斗以为是叫他
走开。满斗嘿嘿地干笑着,返身进了大门。满斗的身子进去了,头又不甘心地冒出来。
云秀看见满斗咧着嘴笑,口水挂在嘴角。云秀跌入绝望的深渊。云秀眼睛发黑,阳光消
失了,虫子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轰鸣不止。云秀的嘴仍被紧捂着,任凭大均的大仔像一只
狗折磨着她。云秀像独木舟在水的深处,被一个初学驾船的水手操纵着走向绝路。大均
的大仔匆忙地完事,站了起来,说满库砍了我爹的手,我要报仇。说完迎着阳光走开了,
步子大胆从容。云秀无力站起来,云秀看见满斗愉快地跌出大门。云秀问你爹呢?满斗
说爹跟他们吵完架,把斧头放在门口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里,我没看见爹,我不知道
爹。云秀说你为什么不用斧头?满斗说你要斧头做什么?
像几年前花银死去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满库往花家飞奔而来。花安早有准
备地站在楼下,看着奔来的满库倒伏在自己的脚尖前。花安看见满库的身子和身影叠成
一团。花家人不知道满库为什么给花安磕头,纷纷围了上来,女人们站在木楼的回廊上
往下看。花安说你磕头有什么用?出什么事了,你说出来。满库说大均的仔把云秀强奸
了,他们是在欺负花家呀。满库说话时,没有抬起头来。满库像一块阳光下的石头,伏
在地上。花家的弟兄们冒出几声怨恨,但像水泡一样僻僻叭叭地炸裂了。花银死去时的
那种仇恨没有形成,弟兄们的怨声显得有气无力。翠娥说叫大家去把大均的仔砍了。满
库说只要你们肯出人,割他的一只手就平我心头之恨了。满库的声音像从地皮传来,召
唤着花家的人。花安拍了拍衣袖,说妇道人家,少惹气怄。当初我叫他杀了大均,他不
听,现在我们怎么好插手。被强奸的毕竟是云秀而不是花银。花安的话音刚落,花家的
人一个个像被抽了筋骨,慢慢地散开了。翠娥看见人群散尽之后,满库仍然伏在地面,
像是要把头长久磕下去的样子。翠娥突然记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在楼上哭泣起来。满库
对于哭泣毫无反应,满库是来要人而不是要哭声。太阳有些西偏了,花家并没有帮忙的
动静。满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花家给他的失望,在阳光下慢慢地滚动。
满库没有搬动花家,出乎云秀意料。云秀看见满库和他的影子沿着去时的路途返回
来,步子苍老了许多。满库提起斧头要往大均的屋基边冲,云秀拦腰抱住满库。满库不
顾云秀的阻拦,把斧头高高地扬起,太阳照在斧口上。满库看见大均家的人手持木棒和
刀子,站在屋基坪已等待多时。满库回望一眼身后,身后是那幢孤独的房子,门口站着
一无用处的满斗。云秀抱着满库的腿,不让满库向大均靠近。满库顿时丧失了杀人的斗
志,觉得自己扬起的斧头,有些草率。满库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斧头已经扬了起来,
就不能软弱地垂下去。满库就这么把斧头扬着。满库终于悟出岳父的那句话:杀了他。
因为没有斩草除根,大均像那些野草一样又茂盛了。满库终于听到了他最不愿听到的话。
大均说你既然敢碰死,我让你死个明白。你只知道我掐死花银,但你不知道我是先
强奸了她才掐死她的。她如果不是多说一句话我也不会掐死她。她说她要把我强奸她的
事告诉你,我才掐死她的。斧头像一截枯枝,断落地面。满库像一只破碎的瓷碗跌在地
上。满库想怪不得岳父叫我杀死大均,我留下祸根祸口了。
这年秋天,云秀很顺畅地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桂花。桂花下地时的那声哭喊雄壮有
力,像升腾在黄昏里的一颗太阳。从太阳沉落的山嘴到满家的屋前,到处弥漫着秋天的
气味,桂花树吐出稚嫩的芳香。黄昏成为一种背景,在黄昏的背景上,一位中年妇女乞
食进了村庄。妇女望着满家的房屋而来,桂花的哭喊,招引妇女。
许多家的门窗打开了又合严了,人们说这个妇人是花银。但是花银分明已经死去,
于是老人们想起花银和花金出生的那个早上。翠娥一胎生下花银花金两姊妹,那时候山
区流传着双胞胎很难养大成人的说法,她们将来要吃一样穿一样,父母不能亏待任何一
人。如果父母偏心一人,那么另一个将抛弃父母死去。花家对于祖宗的说法深信无疑,
他们把花金丢在十字路口,活着的老人们听到花金那时的哭泣。后来一个马队路过村庄,
花金被他们捡走了,马队并不知道花金是谁家的孩子,他们也不知道花金的名字。花家
只把花银养大成人。
妇女的身后跟着一群孩童,孩童们捡起地上的碎石砸她。妇女的头发蓬松如草,衣
衫上缀满蓝黑的补丁。妇女和孩童热闹地来到满家门口。满库感到妇女像一团夜色,是
妇女把黑夜带到了家门口。满斗说妈回来了,妈回来了。满库说她是个讨饭的,她哪里
是你妈?她有你妈好看吗?你妈刚生了个妹妹,你去看你的妹妹去。满斗没有动。满库
返身进屋舀了一碗米饭递给妇女。
一连几个傍晚,妇女都在村庄游荡。当妇女再次来到满家屋外时,云秀拉开窗口。
妇女朝窗口走来,妇女说给点吃的。云秀觉得这张面孔十分熟悉,云秀认出这是去年秋
天里在接生婆家门角生下死胎的那个妇女。云秀说你是哪个村的?妇女动了动嘴唇,但
没有回答云秀的问话。云秀说你到有钱的人家去讨吃,你去花家讨过没有?妇女说讨了,
他们给我霉烂的糍耙吃。云秀从窗口递出几个鸡蛋,妇女接在手上走了。
整个月子里云秀寸步不高桂花。桂花满三十天的早晨,天还没有全亮,高空挂着淡
淡的星辰,云秀从后门出去小解。云秀听到桂花闷闷地叫了一声。云秀有一种不祥的预
感,她紧着裤子扑进门来,看见一团黑影压在桂花的身上。云秀用头朝黑影撞过去,黑
影弹了一下,但没有走开。云秀往黑影的膀子咬去,黑影跳下床。黑影说她不像花银,
她是启屋的种,我不想养个野种。云秀听出是满库的声音,云秀拉开被窝,右手伸到桂
花的鼻尖,桂花已经断气。云秀昏死在床前。
云秀直到中午才回阳,云秀抱着冰冷的桂花一次一次昏厥。云秀看见桂花的脖子上
留着满库的爪子印,满库是像大均掐死花银一样掐死桂花的。
云秀轻得像纸片,爬下床来,走向板壁。云秀用手去抓花银的那些剪纸。剪纸紧贴
在木板上,云秀不停地往上面吐唾沫,然后用指甲去抠。满库坐在床前,无言地望着云
秀的一举一动,似乎是看着与己无关的事件。云秀说你知道花银剪纸里为什么有断手吗?
你常对花银说谁对你好,你就砍断谁的手,就像对我说的那样。花银很喜欢别人,但又
怕你砍别人的手,所以花银就不停地剪出断手来。而你却像一只狗一样永远记着她。告
诉你,我和花银一样,你杀吧,你连我也杀了吧。
满库像一根木桩不动声色。云秀像是说累了,软在板壁边。云秀的手上沾满花银的
那些剪纸。寂静了许久,云秀说满库,你是不是有病。云秀被自己说出的病字吓怕了,
她扶着板壁又站了起来,双腿却窝囊地抖动着。
满库说你是说我有疯病吗?不!我很正常我很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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