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
船泊在枫树河湾,冬草舒了一口长气。冬草对着船上的那口棺材说,光寿,到家了,
我们下船吧。
半个月的水路,冬草像是头一次开腔,声音从尘封许久的瓦罐里吐出,粘稠而细弱。
四个船工,剥光上衣,夏日的阳光像有无数火辣的箭头,击落在他们的背膀,皮肤上镀
出一层亮光。冬草立在船头,看船工把一块木板从船头架到岸上,他们都用一只手捂着
嘴鼻,每人只腾出另一只手来,把棺材架在跳板上,缓慢地向着河岸推动。冬草不能接
受眼前的事实,想船工怎么能对着光寿捂鼻子呢?冬草走近船工,冬草说我拿钱雇你们,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船工们麻利地放下手,都做出一脸的不快。
枫树河湾是一条长长的平潭,现在静静地展现在冬草眼前。冬草立在船头,像一株
好看的芦苇。冬草看见岸上那棵古老的枫树,枝干开裂粗皮,老气横秋的起码有了几百
岁。一只渡船独自横在渡口,上面呆坐着一张塌鼻梁宽嘴巴的丑脸,目光冷冷地看着这
边船工们的动作。冬草想这么好的水土,怎么养出这般模样的丑人。冬草对着那人喊哎
——,劳驾你告诉一棵枫的人,说光寿回来啦。那人正在往烟斗里填烟丝,没有抬一抬
眼皮。那人自顾吐了几口白烟,才悠着嗓门说我不叫哎,我叫扁担。
冬草想那人不正常,便摇摇晃晃地踏上跳板,寸步寸步地往河岸移。那人慢着调子
问光寿在哪里?冬草指着棺材说在这里。那人抬起眼皮说你是什么人?冬草说我是什么
人?我是光寿的老婆。那人针戳似的跳起来,在船舷上磕烟斗,一下,二下,三下,四
下,然后用嘴含住烟杆急促地吹了吹,然后跳下船,朝着枫树下的那个村庄赶过去。
村庄涌出一群黑点,靠近水边。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抬着棺材便走。没有人叫冬草
和船工。人群如黄峰回巢,闹嚷地却没有一句话能进入冬草的耳朵。眼见人群往村庄收
缩,冬草回过神来。冬草望望水,自己已货真价实地站在岸上,于是迈开步子,双足扑
打着一棵枫的土路。冬草看见村庄的上空,有一层青灰色的淡烟,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
实。船工们簇拥着冬草,为的是要半个月来的工钱和进村庄填肚子。冬草在这一刻,突
然觉得船工就像娘家人,把自己送到一棵枫来了。棺材已拥进青灰的烟尘里,棺材已属
于他们。嫁来的人毕竟不值钱,连土路上的石子也特别硌脚,有意在欺负人。冬草因此
而永远不能忘记走进山区的这个日子。多少年之后,冬草仍然记得,那是1940年七月初
八的午后。
肥大的棺材,放置在正屋门侧的草棚里,几盏桐油灯和一堆人守护着。冬草木住脸
没有任何表情,席地坐在棺材前,像一条忠实的狗,对着人们的眼光。人都死了一般,
凝固在冬草面前。天色近晚,冬草才看见一个双眼红肿的活物,被人搀扶着出了大门。
活物丢给船工几块赏钱,说辛苦了!随即有人把船工们的桨递到活物面前。活物嘴里喃
喃着些蚊虫的声响,两只手在桨上摸了又摸。冬草看见那双手起了很深的皱褶,像是那
棵枫树上古老的枝干。冬草想这个伤心的女人,一定是光寿的妈了。有人从活物手上接
过桨,递给船工,说仙手摸了桨,回船好风向,大吉加大利,无病还无恙。
活物走到棺材边,没拿眼色看冬草。活物叫:开棺。棺材盖跳起来,人群像被拍打
的苍蝇,嗡地散开。活物哇的一声,喷出一滩秽物,溅落在冬草的脚尖。冬草没有闻到
那股刺鼻的气味,只看见光灯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光寿这一刻像一条河里的死鱼,只要
手一戳,便会烂成一滩水。活物吐过之后,直起腰来,用眼睛咬冬草。活物问光寿怎么
死的?
冬草说他去给爹收帐,左胸吃了一枪,死在踏青楼妓院门口。
他留下什么话?他还有什么东西?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死的时候,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裤衩。
你灌他什么?
水银。
什么水银,你灌的毒药。烂货,是你害死了他。
我害他我就不送他回家了,连同这些银两。
冬草举起包袱。活物抓抢过去。活物说光寿出门鲜鲜活活一个人,怎么到桂平只一
年多,就吃了枪子。明明是你们害了他,你不说实话,今晚你别想吃饭。
冬草说我好歹是桂平巨贾的女儿,黔江两岸无人不晓我父亲冬铁甫老板,世上还没
有我吃不到饭的地方。你是什么人,心这么狠。
我是什么人?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光寿的老婆,冬草说。
你是他老婆?我才是他老婆。
冬草脑袋轰的一声炸响,冬草喃喃自语,天杀的,他怎么从来没说过家里还有个老
婆。冬草像被人拦腰切下一刀,倒伏在棺材旁。
冬草是被饿醒的。冬草听到腹部咕咕地喊叫,想喝水。冬草睁开眼,床边没有人,
阳光从窗格子照进昏暗的房屋,光里尽是些飘动的尘土。窗外是锣鼓钹的合响,像是巫
师在给光寿做道场。冬草喊我要喝水——声音淹没在响器的合奏里。冬草听光寿说过,
山区给死人做道场要七天七夜。七天之后,光寿恐怕变成水了。冬草想光寿,现在是你
的大老婆给你做道场,我这个老婆的道场已经在枫树河上给你做过了。枫树河两岸的石
壁上,尽是你的先人,举着手开着腿,拿着兵器和响器。我听到他们的呐喊从石壁上瓮
声瓮气地传来,催命似的。船工们的桨下密了,才把你一个完整的躯体送回故乡,我对
得起你了。光寿,到你的家我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我何苦呢?冬草仿佛进入冥界。
冬草感觉到某个部位的神经,正在慢慢地苏醒,身体像从很深的地层浮上来。冬草
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骑在她身上,喘着粗重的气息。冬草翕动嘴唇,声音在喉咙里滚
了很久,才细弱地滚出嘴来。冬草叫狗!狗!狗!男人一边动作一边说你别怪我,是竹
芝叫我来的,她要了我一亩水田。
竹芝突然意识到冬草是一笔财富,她爱水田。竹芝想应该好好地关照一下冬草。竹
芝在男人完事之后,走进屋来,手上端了一钵蛋汤。冬草看见竹芝眼圈没了红肿,伤心
像一片云已从竹芝脸面上飘走。冬草对竹芝说狗,你进来做什么?冬草说完便什么也听
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竹芝坐在冬草的床头,用蛋汤去湿润冬草的嘴唇,冬草感觉到一丝湿热,慢慢地滑
进食道,一路欢畅地流向腹部。冬草想这是自作自受,冬草说竹芝,我不怪你,我怪我
自己。竹芝冷着脸。没有应声。冬草说爹说百多里黔江,再有几百里红水河,还有枫树
河,你送一具尸体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你真要走,算我没你这个女儿。我说爹,
我是为了爱情。爹说我跟你妈就从来没有爱情。
竹芝说爱情能顶得几亩水田。
冬草说竹芝,你是狗,你把银元拿出来,我要跟船工回家去。
钱是光寿的,我要留给见远。
什么见远见短的,她又是光寿的第几房老婆。
是光寿的仔,是我和光寿的仔,已经十五岁了。
钱是我爹给我的,不是光寿的。
是光寿的,全部都是光寿的。光寿出去一年多,才挣这么点钱,你爹不知吃了他多
少。你手上戴的那双玉镯,还有你都是光寿的。你别想回家了,船工们已经走了两天。
冬草闭紧嘴,眼眶里滚动泪。光寿的死惊干了她的眼泪,冬草想不到半月之后,会
在一只狗的面前,重新又有了泪。
冬草说我要洗澡。有人提进一桶凉水。冬草说我要热水。热水被人提进来,在屋里
弥漫着白气,和窗格子里的光柱打成一片。冬草剥光衣裤,发狠地搓洗自己的身躯。竹
芝从隔屋的木缝里,窥视过去,看见一根苗条的白虫,像水里的鲤鱼,在白气里欢快摆
动。竹芝暗叫天杀的白得很,好看得很,比水田还惹人爱。竹芝暗叫着走出房间,逢人
便说冬草是妖精,她洗澡的时候,是条鱼,不信你们看。巫师们蓦地停住响器,把眼光
投向冬草洗澡的房间。片刻的寂静中,地上有酒碗碎裂的声响。
光寿葬过几天,冬草的精神渐渐地饱满起来。竹芝看着她闲在家里不能扛锄下地,
像是自己闲住一样难受。竹芝想人一闲了,就如同缺肥缺水的花草,转眼就要枯萎。福
八总不见上门来,福八那三十亩水田的禾秧,一天比一天葱翠,扎得人眼馋馋的。
中午,竹芝走过福八的水田,进了福八的家门。福嫂在墙根下专心地选黄豆。竹芝
说福嫂忙啦。福嫂说忙哩,你来做什么?又来要水田来啦。竹芝的眼睛直往屋里瞄,竹
芝高着嗓门叫福八呢?窗口传出声音,我在这里。竹芝看见福八的脸贴着窗格子,举起
杆烟枪说我在抽大烟,忙哩。竹芝说你忘了。福八说哪能忘呢,细皮嫩肉的,大地方来
的就是与众不同,哪能忘呢?一辈子也忘不了哩。竹芝说那你总不有个动静。福八指了
指房门,说我被锁了。
竹芝转脸来看福嫂,福嫂的手鸡嘴似的啄在黄豆里,专啄哪些缺口的黄豆和小石子。
福嫂说你就那么狠心,看我的家败。他吃大烟如果再嫖女人,家败如山崩,快得很。一
根烟枪从窗口抛出来,叭地落在福嫂面前。福八在屋里喊我宁可不吃大烟,我再也不吃
大烟了。福嫂说你真不吸大烟,我放你出来。竹芝捡起烟枪,往大门口走,不冷不热地
说我不管你败家不败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气不能出在中间人身上,人家可是干等着。
这烟枪福人不要,我拿回去给见远留着。
傍晚,福八的烟瘾发作,像条疯狗在屋里乱蹦。福八哼哼呀呀地吐不出一句清晰的
言语,手脚跳兮兮地颤。福嫂说你不是说戒烟了吗?发什么号。
福八说我要去光寿家。福嫂说你敢。
我去要烟枪。你把的烟抢收到哪里去了?
你忘了那个婊子,我就给你找出来。
忘不了。我要去光寿家,去要烟枪,也要女人。
福八说着撞出大门,想往村道上赶。福嫂追过来,福八捉住福嫂的头发,往门框上
碰。福八手上像吊着颗南瓜,碰在墙上脆生生地响。福嫂说你去你去,这个家我不要了,
我一把火烧了。福八松开手,说烧你就烧。福八拍了衣衫上的尘土,出了大门。
福八在前面甩手,福嫂在后面号响着追赶,一群孩童围着他们看热闹。福八远远地
看见竹芝立在大门口,像是欢迎他,身子便前倾着小跑前行。福嫂看见福八进了竹芝的
家门,绝望袭上心头。福嫂高叫一声天杀的,你回头看看,老娘也有那个东西,你为什
么不喜欢。福八回过头,从门框里看出来,见福嫂褪了裤子,双脚叉开成一个八字。福
嫂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对着光寿家门洞叫骂。福八从壁头上扯下烟枪,跳出门来,扬起巴
掌往福嫂脸上乱掴。福八说羞死先人了。福嫂见福八只要烟枪,没沾染女人,像吃了止
哭药,突然刹住哭声。福嫂双手颤颤惊惊扎紧裤头,跟在福八身后回家。
竹芝起床去拉大门,门闩已经拔开。竹芝返身看冬草的床,床上已没有冬草。竹芝
想冬草从来没有起得这么早,冬草一定是跑了。竹芝吱呀推开门,雾气沉沉地漫浸门来,
一串麻雀叽喳的声响,从屋檐上飞走。竹芝从瓦檐下看出去。天已下了一阵牛毛细雨,
细雨浅浅地湿润地皮。竹芝屋前屋后地叫冬草,见没有动静,便朝河边赶。
河边的雾气,更浓得化不开。河面上压着厚实的棉絮,水流声被棉絮捂严,竹芝听
不见。竹芝稳住脚,猛然听得捣衣声撕破深雾,从雾之下水上传过来。竹芝叫冬草。捣
衣声停住,竹芝走过去,竹芝看见捣衣的是福嫂。竹芝说福嫂,这么早。福嫂说不早不
行,今早要耘田,贪睡了太阳晒背。灯艺说你见冬草了吗?福嫂说跳河了。竹芝说开什
么玩笑。福嫂说妖精,专门勾引男人,跳河了才好哩。竹芝嘴里嚼着跳河、跳河……转
身往回走。福嫂的捣衣声又响在石板上,竹芝走了几步,被捣衣声牵住似的,突然停下
来,调脸看福嫂。福嫂把捣衣棒举得高高的,来回划着漂亮的弧线。福嫂的奶子小碗那
么大,随着棒槌的起伏而剧烈地颤动。福嫂水桶似的腰,磨盘似的屁股,这一刻也柔和
地摇摆着。竹芝想真是个好劳力。福嫂把一件补疤裤子,用手揉揉,没有回头,扬手便
准确地把裤子丢在背篓里,接着又捣面前的一堆衣服。竹芝想你就这么能干,跳河,我
叫你跳河。竹芝走到福嫂背后,猛地一推,福嫂从石板上赴过去,栽在水里。福嫂把头
露出来,竹芝捡起水上的棒槌,朝准那颗头捶下去,溅起数瓣水花。福嫂的头硬梆梆地
顶了几顶后,竹芝便看见福嫂的眼睛凸起来恨人。福嫂的手上,牵着那件衣服,现在在
水上飘浮着,缓慢地下沉。福嫂不见了。
冬草——冬草——救人啦。竹芝拼命地嘶喊,声音撞开浓雾。冬草——冬草——救
人啦。竹芝只有不间断地叫喊,才把心里的慌乱压下去。竹芝觉得好久好久的时间过去
了,才见扁担的船从下游飘上来。扁担说是冬草跳河了吗?竹芝说有人跳河了。扁担削
尖脑袋,对着河水扎下去。竹芝看见扁担的船,被扁担的脚蹬了一下,船向着河岸飘动,
船上有一张网和几条亮晶晶的鱼。
人群涌向码头聚成堆,几个后生剥光衣裤,赤条条扎入水底,打捞福嫂。竹芝看见
福八脚绊脚地来到河边,看到他家的衣物和背篓,眼珠呆定,像一袋粮食倒伏在河边。
福八呜呜地哭,福八说冤家呀,你怎么就想不开呀,怎么几巴掌你就想不开,就跳河啦。
是我害了你呀!
竹芝看见冬草来到人群里,眼睛细眯着,还没有洗漱,像还未回阳的蒲草。竹芝走
到冬草面前说冤家,你去哪里来?我还以为是你跳河了。冬草说我屙屎也要问你。竹芝
说我看了茅坑,你没在里面。冬草说茅坑臭,我上山坡上去了。竹芝说臭你也得给我蹲,
你就那么娇贵、竹芝在冬草面前狠狠地跺脚,说回家去。竹芝拉着冬草的手,冬草像小
了五岁。被竹芝牵住手往村里走。
福八进冬草的房间是天擦黑不久,冬草正在床上绣花。冬草听到门吱的一声,冬草
抬起头,看见福八堆着笑脸,挤进门来。福八把门挡转去,没闩。福八靠在门上,眼珠
乱转,转到冬草身上,便向床边走来。冬草说你老婆刚死,你别这样。福八说还管死人
干什么。福八吹灭油灯,冬草感到一座山向自己压下来。冬草举起针,朝福八的手臂戳。
福八尖叫,说老子用一亩水田,不是来换针戳的。竹芝在门外说,福八,她不听话你尽
管打。
竹芝话音刚落,马上听到黑洞洞的房间里,响起僻里啪啦的声音。冬草在屋里叫狗,
狗,狗……声音愈来愈弱。屋内安静了片刻,冬草喊见远,你拿火来点灯。见远举着火
子,推开门到冬草床头,噗噗地吹火。冬草看见火子在见远的嘴前,一闪一闪地明亮,
映红见远的嫩脸。油灯哗地亮了,见远看见福八还骑在冬草身上。见远低下头往门口退,
冬草说站住。见远站住,不敢抬头。冬草说你妈既然喜欢,你就不要怕。这只狗总有一
天要把水田嫖完,嫖完了他就没戏了,我就给你嫖,一家人我不要你的水田。见远抬起
头,把火子朝着福八的屁股砸过去,福八从冬草身上弹起来。见远跌出门,抱头鸣鸣地
哭。冬草在屋内哈哈地大笑不止。见远听到这怪笑的声音,嘴里像吃一只苍蝇。苍蝇滋
润出无数唾沫,见远直想呕吐。
时间已经是冬季,福八的脚步和声音已没先前雄壮,福八只剩下最后两亩水田了。
竹芝看见福八像避瘟神似的,关紧房门,竹芝说福八你嫖吧,你才两亩水田了,你还要
吃饭。福八说竹芝,你莫狗眼看低人,我连那两亩水田一起用完,我就去走四方,我不
白占你家的便宜。竹芝说败家的,你还是走吧,免得人家说我心太狠了。竹芝过来推福
八,福八不动。福八推开竹芝,径直进入冬草的房间。门合过来,竹芝听到福八嘿嘿地
干笑。
见远在这样的时刻,总记起第一次的情景,激动无比。见远待福八进入房门,便蹲
在门口,聆听屋内的每一丝响动。见远隐约地像听到一个蚊虫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叫:
见远——见远——这是冬草的声音,每一次见远都听到,声音从遥远的地层深处传来。
见远站起来蹲下去,嘴里喃喃地喊我要杀人啦、杀人啦。竹芝看见见远像疯狗似的原地
打转,这没出息的,你喊什么,你过来。见远看见竹芝在用眼睛瞪自己,并没有听到喊
他。见远依然在原地跺脚踏步。竹芝说没出息的,你还年轻。一个嫩娃娃,去想一个婊
子,你划算吗?见远说是你害了她,我知道是你害了她。见远正喊着,福八推门出来。
见远扬起拳头,福八嘿嘿地干笑,脸面堆出鄙视。见远跨步入门,竹芝追上来抓见远,
见远把门狠狠地打转来,竹芝只抓住见远的一只布鞋。竹芝举起布鞋,叭叭地击门,门
已闩死。竹芝说没出息的,脏呀,没出息的。
南方的隆冬,有时也会有些雪花。见远于是常常蜗居在冬草的房间,一同看雪,懒
得出门。冬草觉得这雪在桂平不常见到,便从窗口把那些蝶蛾似的雪片,啃得饱饱的。
冬草看见雪地里,福八手上执着烟枪,对着大门叫竹芝,发点慈悲,给点烟钱。竹芝听
到福八的声音,哐地关紧大门。冬草看见福八在雪地上踏跺,脚印在雪地上窜来窜去,
已窜成一团簸箕大的圆圈。福八抓一把雪,喂进嘴里,伊呀地喊几声,便倒在地上。要
到雪下密了,冷醒来,福八才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一天如是几趟,福八失去耐心,彻底
地不来了。雪地上的脚印,慢慢地被新的雪花填平。
雪地上没有动的,冬草失去兴趣,收回目光。见远伸出双手,去捧冬草的腹部。冬
草一阵恶心,干呕几声,没有吐出什么来。干呕声被竹芝听到了,竹芝叫冬草,你出来,
你恐怕怀孕啦。冬草跨出房门,来到堂屋,坐在竹芝面前。竹芝说剥开衣服。冬草说做
什么?竹芝说我这手有仙气,人家不孕我一摸就孕了,人家有病找我一摸病除了。你被
人颤来颠去的,我怕你的胎坐不稳,我给你摸摸,稳胎。
冬草看见竹芝扬起枫树杆似的手臂,在她腹部来回走动,像毛毛虫在爬,冬草全身
起一层鸡皮疙瘩,身子发冷似的颤抖。竹芝说你做什么了?
冬草说我怕你的手。
见远站在一旁细心地观看,目光落在竹芝的手上。见远问妈,几个月了?竹芝说两
个月了。见远说福八的种,打掉算了。竹芝说傻仔,打掉做什么,生下来是个好劳力。
冬草掰开竹芝的手掌,用自己的双手护卫着腹部。冬草看见见远脸色慢慢地青,青
到不能再青,便向后转,跑出大门摇进雪地里。
见远到很夜才回到家来,冬草和竹芝都在火塘边等他。见远来到火边,脸和脖子鸡
肉似的展露在冬草和竹芝面前。竹芝说你喝酒了?
见远说喝了。我还嫖女人了。竹湾最上边的那丘田,明天起就划给金元家。
见远说得很响亮。冬草看见见远嘴皮上的青毛,这一刻一根根地粗壮。竹芝说金元,
才几大的姑娘。见远说十六岁,比她小四岁。见远指着冬草,眼睛里喷出火气。冬草觉
得头快要炸开。冬草慢慢地挪下火铺,回自己的房间去听热闹。
你要败家的,你见福八的下场没有。竹芝说。
我不管。你这田来得不干净,怎么来就怎么去。
你气死我了。竹芝像是惨叫。
见远看见竹芝扯出一块柴,朝自己砸过来。见远抓住柴块的这一头,往那边推,竹
芝倒在火铺前的木板缝里,好久都爬不起来。见远装着没看见,调脸看火炉里的柴块噼
噼啪啪地燃得正欢。
竹芝和冬草很少看见见远的身影在屋里走动。田一亩亩地划出去,竹芝心痛。见远
在女人的怀里走动,许诺一块水田,第二天便有人在田头标号,拿了地契,水田另异其
主。
晚饭的时间,冬草和竹芝对坐着无言。筷条敲击碗边的叮当之声,成为她们的对话。
冬草明显感到桌上的菜少,冬草知道竹芝在为今后的日子盘算。冬草说菜越来越少,越
来越难吃。见远这个败家仔,什么时候才收心。
竹芝说又不是你的水田,你着什么急。
难道是你挣来的水田吗?
两人正在斗嘴。见远破门而入。竹芝没拿眼色看他。见远径直撞入竹芝的卧室,乒
乒乓乓地砸。见远说地契呢?那些地契呢?
你还让我活不?竹芝说着离开饭桌,赴进房门,竹芝看见见远从枕头底下翻出那个
锁着地契的黑匣,抱在怀里。
我给你讨个老婆,见远,就给你付金元。
不稀罕,我不稀罕金元。
竹芝扑向见远,去抢黑匣。见远的双手拐几拐,竹芝被摔落在地上。见远从竹芝的
身上跨过去,出了房门。冬草拦在见远的面前,冬草说把黑匣子留下。
又不是你的匣子。
那里头锁的,是我做鬼挣来的地契。我要吃饭,我要养仔。
见远像没听见,绕过冬草。冬草拦腰抱住见远,见远弓身前赴,栽倒在饭桌上,破
碗扎入见远的手臂,流出一股血。见远站起来,抓住黑匣往冬草腹部不停地砸。见远说
叫你养仔,我叫你养福八的仔。冬草惊叫一声,翻天倒在见远面前。见远看见冬草的两
腿间,喷薄出鲜血,染红地面。见远怔住。见远想还有个女人等着自己,脚步仍坚决地
迈向大门。
竹芝叫败家仔,你再走一步,我撞死给你看。
见远固执地跨出一步。竹芝把头咚地扎在饭桌上。见远听到声音不脆,头皮像是开
裂了。见远丢下匣子,回头抱竹芝。见远看见竹芝开着嘴唇,头角上的血流过脸面,流
到嘴唇,流在白生生的牙齿上。见远说妈,我不嫖了,我再也不嫖了。
冬草流产,竹芝卧床,家里像闹鬼似的,人人都不自在。见远半月不敢出门。饱餐
之后的傍晚,见远坐在门前看落日一摇一摇地下山,心里空慌,见远听到有人唤他的名
字,脚板底痒得难受。见远想要地契,地契这一刻压在竹芝的枕下,竹芝哼哼呀呀地睡
在床上。
见远甩着空手,晃进金元家的大门。金元的爹说你来做什么?
找金元。
做梦。你没有水田你敢动金元一个指头,老子打断你的腿。你回去问你老娘,当年
她是怎么收拾福八的。
见远退出金元家大门,站在壁根下喊金元。金元从窗口伸出脸盘,揭开上衣,露出
两个白糍粑似的奶子。金元说没有水田,给你看看。金元只让见远看过一眼,忙用上衣
罩住糍粑,做副鬼脸。见远心快蹦出来似的,口干舌燥。见远说金元,白糍粑你给我留
着。
见远扑哧扑哧地往家赶,像斗红眼的公牛。见远从竹芝的脑袋下,拉出黑匣子,磕
在床方上。黑匣破裂,滚出些银元和地契。竹芝说老娘求你了,见远,要嫖你嫖家里的,
不挨水田的。
不稀罕。脏。
见远捡起地契,出门去了。竹芝从床上看到见远的背膀上,觉得见远背膀厚实,见
远已长成一块大人。竹芝无力地对着隔壁的冬草说冬草,完啦。败家仔抢走地契啦,我
们今后拿什么糊口呀。
那时候的南方大野,生长着一种叫魔芋的植物。它的扁球形块茎,常常能激起人们
的食欲而又食之不能,必须经过磨细加灰水漂煮方能食用或酿酒。这种植物制成的魔芋
豆腐,至今仍风行于一些南方山区。
竹芝和冬草吃完存粮之后,开始用灰水漂煮魔芋充饥。冷天的水刀子般割人,磨魔
芋是最苦的差事。竹芝打好一盆冷水,在盆中斜搁一块石板,叫冬草手拿魔芋在石板上
来回地磨。水里漂浮阴毒的泡沫,冬草磨一阵,手如同针扎似的麻辣,手指节都肿成红
萝卜。
竹芝,我受不了啦,要磨你自己磨。
不磨你吃什么?不磨就把你卖了,换十亩水田。
冬草低下头,接着又磨。冬草感觉到手像下在油锅里。冬草再次抽出手来在衣襟上
擦干。冬草说卖就卖,你发一回善心,由我选个主,选个好主。
冬草像一件物品坐在家里,等着买主上门。
男人来了几个,冬草大都没有好印象。光圈提着一罐盐,出现在门口时。冬草开始
有一丝欣喜。冬草看见光圈长得方正,心想是个好主。光圈见冬草坐在堂屋,低下头,
在门口叫大嫂。竹芝听到有人叫,在里门应,什么人?躲躲闪闪的,进来。
光圈进门,依然不敢正眼看冬草。光圈把盐放在桌面,说大嫂,给你送点盐来吃。
是光圈呀,你也愿意出十亩水田?
愿意。
冬草见光圈脸上泛出一层红,心想还是个知道羞耻的人物。冬草说竹芝,我就嫁给
他。
骚货,哪有自己点着嫁老公的。光圈你先回去。
光圈得到冬草的应允,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光圈的两手搓上搓下,一直搓出大
门,搓出冬草的视线。
有不少人打冬草的主意,竹芝这几日像刚做妈妈一样高兴。竹芝陪着冬草坐在堂屋,
专等主干的到来。竹芝想那么个大地方来的干金小姐,娇声娇气的硬是给我弄成了糍粑,
任由我的双手捏。别人看中的是她,求的却是我,总算解了一点心头之恨。看冬草那副
贵人的模样,曾经也坐在光寿的面前,光寿不知给过她多少温暖,演过多少风流。想着
想着,竹芝又觉得胸口的恨淤积得愈来愈厚。竹芝从心底里不想给冬草找个好主。
扁担选准时辰,恰好在这个时刻走进来。冬草认出他就是船上那个丑人。冬革调过
脸去,不想看他,扁担手上提着一挂鱼,冬草没有看见。竹芝把鱼接在手里,竹芝说冬
草,你就嫁给他。
你是卖我,哪里是嫁。冬草说。
自古红颜命薄,你是薄命之人,要嫁个丑人冲冲命才长,你嫁给他,你有吃不完的
鱼。
我宁可吃魔芋,吃砒霜,我也不吃他的鱼。
轿子在第二日早晨抬到门口,四个轿夫,四个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唤新娘上轿。冬
草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未进一口粮食。竹芝要她遵守一棵枫的规矩,免得饱着肚子把后
家的运气和财富都带到了男家去。冬草感到肚子饿,脑子里便塞满晶亮的鱼。冬草拉长
脸,不在乎高兴或厌恶。冬草站在门框下,没有看见丑人,四个轿夫都肥肥壮壮,脸面
也看得过去,心里减少几分反感。冬草正要举步出门,竹芝赴过来,说慢,还有你手上
的玉镯。
冬草避开竹芝,竹芝掐住冬草的手臂,去脱冬草手腕上的玉镯。冬草把手往自己这
边收,竹芝抓住玉镯往另一头扯,两人成了拔河的姿势。玉镯已戴在冬草手上几年,一
时难得脱下来。竹芝抬起右脚,顶在门方上死劲拽,冬草的脸色发青,冬草手背上的肉
聚成团像死肉的颜色。冬草说狗,你还是人娘养的不是。
冬草感到手痛了好长一段时间,玉镯才脱到竹芝手上。冬草说能离开你这条狗,嫁
给牲畜我都愿意了。冬草哭泣着。爬进花轿。竹芝跑过来,摸着花轿上的流苏,嘴里念
念有词,竹芝说大吉大利,一路顺风,起轿。轿子在鼓乐声里摇向河湾,摇进对岸扁担
的茅屋。冬草从此成为扁担的老婆。
见远在一个傍晚被发财擒住。发财吆喝着,说是过河去走亲戚。见远看见发财手里
提着柴刀,摇摆在黄昏里,下到河滩,上了扁担的渡船。见远于是放心地闯入发财家的
大门,去会发财的老婆。发财的老婆,脸冬瓜般嫩,细眼睛贴在冬瓜上面,向见远不停
地眨,很有点意思。见远想发财这下可能上到对岸,很快地便坐在亲戚家的酒桌上,喝
得烂醉如泥。见远放肆地向发财的老婆扑过去。发财老婆被扑倒,翻天躺着,也不反抗。
见远正上兴头,发财和他的两个弟兄破门而入。见远说让我完事,我给你水田。见远依
然在动作,发财的木棍切在见远腰上,见远双脚一伸,像断骨的狗,从发财老婆身上翻
下来。发财拧起见远,把见远押到见远的家门口,竹芝从大门望出来,黄昏的夕阳正撒
播在眼前的这几个人身上,他们都像镀过金粉。发财让两个兄弟一个拉住见远的一只手,
自己退后半步,扬起木棒,朝见远的膝盖打。见远像站在火炉上,双脚轮换弹跳。发财
狠狠地下棒,见远双腿突地一矮,整个身子扑到在地面。两个兄弟又把见远拉起来,发
财继续挥棒往见远身上砸。
竹芝看见木棒在金光里,起伏舞动,画出美丽的曲线。竹芝想让他们砸,砸死这个
败家的,日子还好过些。竹芝看见见远的双脚向后飞起来,嘴啃在地上。见远有气无力
地喊妈,你救我。木棒捶击肉体的钝响,仍在声声地传进屋来。见远的嗓子破锣似的嘶
叫,妈,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妈——,我受不了啦,我要死啦。
竹芝终于走出门来,对着发财说发财,你别打了,我给你三亩水田。
发财手里的棍子飞起来,落下去。竹芝听到两声叭叭的脆响。竹芝看见木棍上沾满
鲜血。
竹芝说我给你五亩,发财。
木棍仍在飞舞。
八亩。
木棍仍在飞舞。
九亩,你总得留一亩给我度日。
木棍仍在飞舞。
十亩,全给你啦,我不活了。
发财的木棍歇下来。竹芝扑到见远身上,见远的鼻穴里,只剩下一口细悠悠的气。
竹芝开始自己磨魔芋。竹芝把枫树杆的老手,伸进水里,魔芋像辣椒面,粘在手上。
竹芝听到手上的老皮嘎嘎地脱落,钻心地痛。竹芝想救了败家仔一命,自己的日子没了
依靠,讨得苦受。
见远在半月之后,勉强能够行走,见远开始出门流浪。家里只剩下竹芝,独守着空
荡的屋子,人们看见竹芝的额门,瞬间苍老成河沟。富足的家庭,有时也喜欢吃点素食,
于是竹芝便磨出几块魔芋豆腐,去跟他们换米。竹芝伸手去接米的时刻,人们惊异地发
现,竹芝的额门老了,那双手却重新长出来似的,有如十八岁姑娘的手鲜嫩。
竹芝钻半截身子进柜子里,想寻找遗落在角落里的银元。竹芝找了好久,没有看见
发亮的东西,竹芝失望地扬起头,身子无意惊动了柜子,柜子盖铡刀似的切下来,竹芝
被夹在柜子里。竹芝的脚悬在柜子外,头埋在柜子里。竹芝叫见远。竹芝突然记起见远
离家已多时。竹芝想养仔有什么用?和没有养仔一个样。竹芝双手支撑头颅,用脊背顶
柜子盖,慢慢地退出来。竹芝直起身,腰骨痛全身也痛。竹芝弯腰驼背,挪出房门。
大门哗地破开,见远跌进门来,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见远揭开鼎罐,见没有饭,把
鼎罐当地摔在地上。见远拉开碗柜,没看到吃的,把碗砸在鼎罐上,三只白瓷碗破成细
小的花瓣。见远说妈,我饿。
竹芝还未完全从疼痛中清醒,没有答腔,见远转了几圈后,突然目光一亮,见远看
见火铺角落装着一盆魔芋。见远问魔芋煮过了没有?
煮过了。
见远岔开五指,捞起魔芋往嘴洞填。片刻功夫,见远便倒伏地面,号陶大哭。见远
吃了未经灰水漂煮的魔芋,喉咙奇痒无比。见远的两只爪子,轮番往喉咙搔。见远九死
一生地在地面滚。
我说过,魔芋还没煮,怎么那么馋,吃了。
你说煮过了。
我哪时说煮过了?
你说煮过了。
我哪时说煮过了?
两人争执着,竹芝的声音愈来愈高,见远的声音愈来愈走向细弱。竹芝看见见远的
喉部快速地生长肿大,皮肤红彤彤的,上面划有无数爪印。见远的喉咙已发不出人声。
见远带着一身泥土艰难地站起来。竹芝坐在矮凳上看他。见远没有出声,瘦脸上布
满痛苦。见远撞一下左边门框又撞一下右边门框,撞出大门,在田野上飞跑。竹芝想他
去找解药去了。或者受不住要去跳河。他不会跳河的,跳河也不怎么样。
果然,见远出门不久,河边传来救命的声音。竹芝觉得声音悠远,竹芝一动不动。
见远跳河的那一刻,冬草正在对河洗衣。冬草看见见远从岸边飞起来,身像一支箭,
干脆利落地射入水底,姿态很好看。冬草没有喊救命,冬草只关心被水荡出去的一条红
裤衩。冬草用棒槌把裤衩捞回,水面上滚出团团皱纹。冬草感到这水的皱纹,紧贴在自
己的脸上,怎么也撕不下来。冬草想到一棵枫已经三年,自己像一个孩子,走过漫漫长
途,现在已经成了老人。
见远的尸体没有浮起来,竹芝也没钱请人家打捞。见远像一个泡沫,消失了。
冬草大部分时间躺在低矮的屋里,茅屋近水,阳光不能直接照晒,潮湿的气息和霉
烂的气味,在夏天里特别浓重。扁担想爬冬草,迟迟疑疑的,不敢。冬草说福八我都受
得,你上来,我闭住一会眼睛,也就过去了。扁担像没有兴致,滚到床的另一半边里。
冬草过来已有些日子,扁担不能亲近她。
扁担每天到渡口渡人,和渡船上来往的汉子们。轮换着用一根烟杆抽旱烟。汉子们
都知道扁担讨得个嫩老婆,都拿话嘲笑扁担。
扁担,这几天你享福。
扁担,冬草像这根烟杆就好了,每人衔一口。
扁担只是干笑,很幸福的模样。
扁担回家的次数渐渐密。扁担也不做什么,只是衔着烟杆,蹲在冬草的床边,吐出
浓烈的烟雾,像是专给冬草熏蚊子。有时候,冬草睡了。扁担就竖起耳朵,听那细匀的
呼吸声。扁提能从这声音里听出许多味道。对河有人喊渡,喊过几声,扁担才从梦境中
醒来似的,恍惚着下河去摆船。
冬草常常从床上看见扁担守在床边,像一只看家狗。冬草撵扁担走,扁担屁股也不
抬一抬。
你这么守住我,是怕我跑了。
不是的,就想看你,冬草。
谁要你看,你还不去摆船,有人叫你了。
不急。
不急不急,你没事干,我尿胀了,你去给我提尿罐来。
扁担起身拿来尿罐,塞到冬草的脚边。冬草没有尿。冬草说我背痛,你给我揉揉。
扁担放下烟杯,坐在床沿认真地给冬草揉。冬草说我饿。
扁担起身去烧水。冬草看见扁担架上锅头,炒饭,火烤得扁担满脸汗珠颗,有几滴
坠落在火里。扁担很快地端了一碗饭,来到床边。扁担说饭炒好了,你吃。
我不饿了,你走开,我不想见你。
冬草的手舞动起来,饭碗被击落在地上。扁担矮下身子,捡起碗舀地上的饭。冬草
看见扁担把饭扒进碗里,实在不能扒了,就用手在地上啄,啄到一粒饭就丢一粒进嘴里。
扁担的大嘴有力地咀嚼着,津津有味,冬草觉得扁担这一刻的嘴,像牛的反刍。冬草想
扁担也不容易。
这个晚上,有一支队伍路过,人马急匆匆地不像要作久留。挎枪的喽罗,举着灯在
枫树河两岸找女人。女人们嘶喊在黑夜里,像被押赴刑场般绝望。冬草听到同类的喊叫,
想今夜自己兔不了又要做一夜牲畜,被人糟踏。狗的空咬声响在远处,人的脚步声响到
屋前,门被拉开。冬草从里间看见扁担的那张丑脸,木在油灯最亮处,展览在三个喽罗
面前。
喽罗说你屋里,有没有女人?
女人?我还想叫你们帮我一个。我这么丑,哪家的女人愿嫁给我?
喽罗摇摇灯,返身出门,推推揉揉地笑,冬草听出也还是人的声音,并且十分稚嫩,
估计是当兵不久的娃娃。有个尖嗓门说这男人真丑,他果真有女人,我也不愿睡,恶心。
冬草听着声音走远,冬草想倒是这个丑人,保自己平安。冬草说扁担,今夜没有你,我
也会被糟踏。今夜的我,是你算计得的,你进来睡觉。
扁担猴急猴急地端灯进屋,歪身上床。冬草说吹灯。扁担噗地吹瞎灯。扁担很急,
弄出许多匆忙的声响,还怪叫了几声。冬草听到扁担怪叫,像是听到那尖嗓门的喽罗在
叫。冬草切实感到身上的黑影十分壮实。冬草说扁担,你像头牛。不,像喽罗像土匪。
今后允许你夜里上来,白天不准碰我,你娘怎么给你这么丑的脸,她对不起你。
扁担没听见冬草说什么,像一截棕绳,散漫地翻倒在冬草身边,脑子里反复着刚才
的尺尺寸寸。扁担觉得自己这一夜,成了皇帝。
冬草觉得奇怪,自己像一只船折来腾去,航行三年,也养过几个男人,但都不属于
谁所有。福八和见远都是幽灵,只能占有瞬间,却不能占有永远。冬草觉得船头于昨夜,
实实在在地撞击河岸,船受伤了。冬草像被这块土地强奸似的,难受。
光明从户外漏进房屋。冬草看见扁担沉睡未醒,侧向另一面,背膀油亮结实肥沃。
冬草想今后几十年光景,就寄身于这么个男人和这么个茅屋,这和桂平的家差距遥遥千
里。就连这个丑人,也不是爱我,他是买我,用十亩水田,像买一件衣服。扁担在这时
翻身,丑脸暴露在冬草眼前。冬草看到扁担脸上的沟沟梁梁,感到不是滋味。冬草推扁
担,扁担跌下床铺,骂声连连地站起来。冬草进一步看清楚扁担赤裸裸的下身。扁担的
腰上勒着一根油腻的布条上系着个油漆漆过的牛卵蛋烟盒,黑黢黢地摆动不止。冬草想
这是块丑陋的土地。冬草说你满意了你高兴了。扁担扁嘴笑,嘴角游出一丝唾液,缓缓
地下垂,像一只蜘蛛吊下来。冬草说欠你的,昨夜我还清了,你放我走。扁担结束笑意,
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冬草说你不答应,你认为亏了。你送我过河,我去给你换十亩水田
来,然后你总该让我回家了。
扁担说你起来,我送你过河。
冬草真的爬起来。冬草多日不起床活动,身体虚软,像太阳炙蔫的南瓜藤。冬草走
出户外,感觉到天空明亮眼睛胀疼。扁担垂头提桨,跟在冬草身后。
两人上船,扁担手里的桨起落着溅起水花,水声刷刷地响动。扁担想如果这船总不
能靠岸就好了。扁担的手机械地划动,船头撞上河岸。扁担说冬草,你真走?冬草细步
下船,没有回话。扁担说如果没有昨夜,我不会给你走。有了昨夜,我知足了。冬草,
你往哪里走,我不管,但我不要十亩水田了。我不把你当牲畜,我不要你去卖。
扁担看见冬草的身子明显颤抖一下。冬草这一刻感到自己由老虎变成了惊兔,双脚
轻浮地迈动着。冬草想这个丑人也会用软刀子完络人,也会哄骗人。
扁担叫:冬草!
冬草站住。扁担说有个事一直不敢讲。前几日送光寿的那只船去上游拉货;船工捎
信来说,有人眼红你的家财,你家遭打劫了。你爹你妈被人血洗,全家不剩一个活口,
家产全部被抢走。
扁担还没说完。扁担看见冬草歪歪扭扭地栽在岸上,僵硬片刻,便喊爹喊妈往河边
爬。冬草想往河里跳,扁担抱住她。冬草说我没家了,放我回家,放我回家。
扁担说他们还说,如果你在家,也逃不脱一死。光寿前回不死,住在你家,这回也
准死。你们说你来一棵枫,来对了。
我没家了,我宁可死。冬草的声音渐弱,冬草整个瘫软在扁担的怀抱。
冬草坐在扁担的船上。扁担把船掉头往回划。冬草看见那棵高大的枫树,如三年前
一样站在那里。冬草想是光寿救了我,是一棵枫救了我。
扁担烧熟饭,叫冬草吃,冬草没有响应。冬草端坐在门槛上,已经一个早晨,冬草
木头似的没有动一动,扁担把饭碗送到冬草面前,冬草接在手上,木然地往嘴里执饭。
扁担站在旁边看着冬草把饭扒完。冬草递过碗,扁担接住,盛上饭又递给冬草,冬草继
续扒。突然冬草僵住不动,冬草抬起头来,问扁担,你吃过没有?
你先吃。
我吃你的饭,我又不会做事,我总得给你做点事。
你会做什么事?
我会打算盘,可以算帐。我可以擦柜子,把房间收拾干干净净。我会烧菜,什么口
福鸡、五香牛肉爽、烧鸡、五柳菊花蛋,还有……冬草数落着,突然看见扁担的嘴开成
口字。扁担听进岔道似的不过气来。冬草猛然从梦里醒神,冬草垂头丧气。扁担说你就
在家睡觉吧,你做不成我们的活。
扁担说着走到火灶边,咕咕嘟嘟地吞稀饭。扁担吞完稀饭,又下到河边去渡人。
冬草依然坐在门槛上。冬草调转睑,看茅屋里的木板、簸箩、水桶一律歪倒在昏暗
里,像歪在人的心窝上,歪得慌。冬草没有心思去料理。冬草想不如到野地里去,还清
爽些。冬草从壁头上拿了镰刀,背膀上挂个背篓,沿着河岸往上游去找草。冬草看见河
岸的草甸子铺肥了山坡,望不到边的草很长,有鸟在上面自由滑动。冬草埋进草丛里割
草,冬草感到太阳在她弓身的这一刻,毒辣地打在背上。草丛里蒸起熏人的热气,热气
里杂夹草香。草根吊有蚂蚁包,有无数黑蚂蚁在地上忙碌。冬草的镰刀刷地砍在草茎上,
砍了许久,冬草才直起腰。冬草看见自己只砍倒小小一抱草。
冬草觉得能有草背回家,便可以交差。冬草把草捆在背篓上看太阳还高,就坐在树
荫下乘凉。山风从河沟刮上坡岭,冬草感到累过的身子在风的摸弄下缓慢地松弛,像死
肉突然活了似的舒服。冬草愿意坐在草地里,看太阳一寸一寸地下山,感受黄昏从高远
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冬草看见扁担锁住船,提着桨从河边摇向茅屋,冬草等茅屋里冒
出炊烟,才背起草往家走。冬草把草摔在屋下,草哗地戳在地面,冬草感到充实,觉得
日子如果总像今天,也不难混。
从此,枫树河岸的坡地上,常常有冬草的影子,冬草割草割起了疯。冬草大部时间,
可以避免看见扁担,心情舒畅。冬草眼睛里塞满青山白云流水,冬草觉得膀子越甩越年
轻。冬草每天傍晚背回一捆草,草在家门口堆成垛子,愈堆愈高,冬草要架着梯子才能
把新草堆到顶层。
扁担坐在门槛上,看冬草一纵一纵地搬草上草垛,风把她的衣襟揭起来,白生生的
肉露在黄昏里。扁担觉得冬草壮实了,屁股也肥大了。草垛子的顶层仍冒着生涩的草味,
垛底却已有霉烂气息。冬草就这么割着堆着,突然觉得割草没有派上用场,割草似乎只
是自己的事,和扁担没有丝毫关系。
这草有什么用?冬草问。
补茅屋的漏。
还可以做什么?
可以引火。
引火也用不完。
可以垫猪圈、牛圈,可惜我们家没养猪。
冬草的劳动被堆在日里雨里,没有被人承认,冬草失去割草的兴趣,冬草想不出还
可以做点什么。扁担说你可以找猪菜,喂几头猪。冬草想丑八怪开始使唤我了,心底里
不想干扁担指派的事。扁担说你割草割壮实了,这才像我的老婆。刚嫁过来时白白细细
的,像缺肥的禾秧,难看。
丑了你倒说好看了,真是丑人爱丑。
这样好看,我爱这样的老婆,肥肥壮壮的。
冬草想这辈子也只能给扁担看,只配给丑人看。丑人爱壮实我就多做点活,再壮实
一点。
冬草在这一时期,开始学习桂西北的一切农活。冬草开始喜欢枫树河的各种农具。
冬草手里时时捏着一把节刀,到河湾去打猪菜。节刀像张弯月,弯的那面由牛角磨成,
上面钻有孔,用细绳打结套在手指上。直的这面装上刀片,使用时用手指勾住猪菜,轻
轻地压在刀刃上,猪菜被刀片切断,冬草甩手把猪菜丢在背篓里。冬草没法给扁担烧好
菜,倒能给猪变换菜谱。冬草喂猪时,对着猪说这一瓢是五香牛肉爽,这一瓢是柳菊花
蛋……猪呱哒呱哒地吃得很起劲,像真吃到冬草报出的菜。冬草的喉咙滑过奇痒,食道
里吞下几口唾液跟着猪享受。
枫树河湾在午时静静地释放蝉鸣,蝉声贴在两岸的树枝上,随风势的高涨而放大。
冬草耳朵里充斥着蝉的狂闹。冬草到河边的树影里喝水。冬草双手掬起水,喝足喝饱,
感到身上的热气仍然未褪。冬草脱下上衣在河边搓洗。冬草看着胸前垂吊的奶子,欢快
地摆动着,预感到河湾的暗处,有人在伤害它。冬草抬起头,看见光圈站在河那边的浅
水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边。冬草火烫似的弹进水里,只露出一颗头。
光圈喊冬草,我在河边等你半个月啦。冬草看见光圈嘴开合,没有听到光圈的声音。
光圈喊冬草你快过河来,冬草耳朵里依然是蝉鸣和河的喧哗。冬草见光圈摇手,冬草也
朝光圈喊有河有扁担,你别想。光圈听到冬草的喊声,光圈说你不过来我过。光圈泅向
深水,向冬草游来,冬草看见那团水花渐渐近了,自己又不敢光身跑开,冬草想自己成
了宠中鸟,专等猎人捕捉了。冬草突然对着光圈喊,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喊人啦。
光圈停止划动,翻天躺在水上。光圈说你中意扁担?
不中意又怎样?等我毒死他了,你再过河来。
真的?你真的敢毒死他,我去给你找毒药。
不敢毒,也不想毒他。你要过河,除非枫树河干枯。
不可能,就好比夏天不能下雪。河不于,人早干了。
光圈说着张开双臂,朝冬草逼近,冬草立起身,白花花的水从白生生的身上泻落,
冬草成了高山峡谷,冬草光身上岸,朝着坡地奔跑。
枫树河岸的人,在那一天的午阳下,都看见冬草像一面白旗站在高坡飘扬,不少男
人后来对扁担说你的女人白哩,像褪毛的肥猪。男人说得有滋有味,嘴里仿佛嚼着冬草。
冬草跑到坡顶,才收住脚,回头往河边看,光圈没有追上来。冬草看见扁担的船,从离
她喝水两丈远的树荫里撑向河面。冬草感到阵阵凉意袭上心头。
光圈往河那边游回去。光圈上了河岩,在草坡上脱下衣服裤子,用力扭衣裤上的水。
光圈努力一阵,挤干水,把衣裤招展在草地上晒,自己便赤条条地躺在草上。冬草看见
光圈赤铜色的躯体,在太阳下泛着眩目的强光。
光圈在对河悠着嗓门唱。
隔河望见花一排/花多叶少露出来/若是采得花上手/回家栽上种花台/
光圈反复咏唱这首歌谣,冬草感觉到山歌像只虫子,爬在自己的心上,钻进心块深
处,整块心被山歌刺痛。
傍晚扁担没有回来,茅屋上没有炊烟,被麻雀站满。冬草无心生火,坐在草垛上,
等扁担回来收拾自己,扁担似乎有意磨蹭,冬草和草垛被溶入夜色,仍然不见扁担的影
子。
扁担提桨上了河的那岸,扁担赴进一棵枫村庄,朝光圈家奔。扁担来到光圈家门,
看见光圈面对板壁,用石子画女人的奶子。奶子像米袋吊着松松垮垮,放大在光圈和扁
担眼前。扁担想这一定是冬草的米袋。扁担举起桨,往光圈的小腿砍。扁担听到嘎的一
声,像断了骨。光圈妈哟一声,喊得人心颤动。光圈慢慢地转过脸,双腿软在地上。扁
担想光圈的眼睛充满血,泪珠子滴落出来。扁担想光圈的脸还嫩,这一桨下得太狠。人
群听到喊声围过来,扁担再次举起桨,击在光圈腿上。扁担说我叫你剥我老婆的衣服,
我叫你剥我老婆的衣服。扁担说完,扛着桨光明正大地走出人群。
冬草听到扁担的脚步声,从河岸响上来。扁担在屋角叫冬草,这么夜了你还不点灯。
扁担没有听到冬草的动静。扁担说我船漏了,去对河借点桐油补船,回来晚了,你怕了
吧。
依然没有冬草的声音。扁担进屋吹燃火,把屋角都找一遍,还是不见冬草的影子。
扁担蹲在暗夜里闷头抽烟,抽了一锅,便提着灯笼下河滩去。灯笼在黑夜中闪动,像一
团受伤的血,向着上游去了。冬草听到扁担叫冬草——冬草——声音撞击夜空,炸裂成
碎片,冬草懒得答应,心里落宝似的空慌。
扁担像不知道那天的事,仍然让冬草早出晚归。冬草不知发生了什么,几天不见光
圈在对岸游走。有人在冬草经常出没的对河搭棚子,人字形的棚梁下,正好能容得下两
个人安睡。
第三天中午,冬草看见有人抬着光圈走向草棚,光圈也看见对岸的冬草。光圈因那
一天撵冬草,被族长赶出家门让人抬到思过棚。光圈要在思过棚住到伤好,才能回家。
枫树河沿岸的这种风俗,只有强大的家族仍然承袭着。
光圈因此而天天能看见冬草。冬草看见光圈大部分时间坐在棚子里,偶尔也支撑一
根拐棍下棚子,朝这边痴望。冬草不知道光圈因为什么成了跛子,如果没有枫树河隔着,
就可以去问问光圈到底出了什么事。终于,光圈不甘无声地痴望,开始唱起来。冬草奇
怪歌声能滤去一切嘈杂,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耳朵。
新打镰刀初转弯/初学连情开口难/心里咚咚如打鼓/脸上好似火烧山/妹命苦/老公
好比黄连村/塘边洗手鱼也死/路过青山树也枯/高山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龙骨
拿来磨筷条/几时磨得成一双/见妹生得白菲菲/嫁个老公牛屎堆/十年不死十年等/我连
情妹他成灰。
光圈不分白天黑夜地唱,从此没有再回村里。无数个白天,冬草被光圈唱得泪流满
面。冬草的心块被揪起来又放落下去,山歌告诉冬草,这辈子嫁给扁担不值。光圈因了
冬草而唱,若干年后成为乡村歌手。
冬草的腹部在山歌声中慢慢肿大。冬草怀了扁担的孩子,扁担不让冬草上坡干活。
冬草不愿呆在家,常腆着肚皮到河边走。冬草生怕肚子里怀上个丑脸,不敢看扁担。冬
草看树看山看河看草,觉得样样都比扁担中看。有时冬草想听光圈唱歌,便背着扁担,
往上游的河湾走。扁担怕冬草出事,远远地跟在后面。扁担成了冬草身上的零件,冬草
走扁担也走,冬草停扁担也停。草坡到了,冬草满意地坐在草地,等那边歌子响起来。
冬草看见河那边奏起一幢新房,光圈就住在里面。黄泥小屋在阳光下闪亮,光圈黑黢黢
地坐在门框上,嘶哑着嗓门唱。
扁担看见冬草满脸得意,还招了招手。扁担想打人,找不到人打,便用拳头拉自己
的脑壳。扁担拳头起伏.随山歌起落而趋于缓慢。扁担想何必呢?唱他就唱,听她就听,
反正有枫树河隔着,他们走不到一起。扁担想到宽处,便腾出手来抽烟。
冬草在一个半夜开始发病。冬草哼喊着,在床上颠翻。冬草从床头爬到床尾又从床
尾爬到床头。冬草骂扁担你如意了,你这头牛,你只顾自己快活,不顾老娘生死,你这
头牛。
扁担点燃灯,进出端汤端水。冬草一概不吃。扁担蹲下身子,无奈地守着,嘴里衔
着烟管,一锅接一锅地抽。扁担想那么多苦冬草都受过,怎么生孩子就受不了。扁担不
管冬草叫喊,心里只担心冬草生下来的孩子,面目会怎样。如果再生个小扁担,今后就
受罪了。冬草渐渐地没有气力,声音开始弱小。冬草喊到天亮,开始平静。
扁担看见雾从河岸漫上来,稠调地钻进门缝,飘到床边,倏地进入冬草的鼻穴。冬
草被呛似的张开嘴,突然惊叫,又开始哭喊。扁担看见冬草的腿渐分开,扁担凑上去捉
冬草舞动的手。冬草伸手往脱下来的裤子里捞,冬草从裤兜里捞出一把节刀。冬草说扁
担,你杀我。扁担伸手去夺节刀。冬草说我受不住了,扁担,你不杀我我自己杀。冬草
举起节刀把刀口对准颈脖。扁担说你受不住,你杀我的手臂。冬草把节刀扎在扁担厚实
的手臂。冬草听到一声脆响,血光喷起来。冬草高叫一声昏过去,世界突然寂静得很不
真实。
扁担突然听到婴儿的啼哭,扁担的目光撇下冬草的脸和节刀,落在冬草的腿根。扁
担看见孩子的胯下带着把,脸面布满皱褶,从脸形看,依然一个小冬草。扁担轻狂地把
婴孩捡起来,包在布片里。冬草识字,给婴孩取名雾生,我的父亲就这样来到世上。父
亲后来曾经走南闯北,怀里总揣着一棵枫的泥土,祈求乡土保他平安。我档案里的籍贯,
永远是碳素墨水写的粗壮的三个字:一棵枫。那字如枫树般结实繁茂苍老。父亲曾多次
问冬草,妈,你是从哪里嫁来的?冬草指着河的那一边说:一棵枫。
枫树河在四十年之后彻底干枯,从此地球上再也找不到这条河流。石壁上的那些先
人,没有水的滋润,开始模糊并且斑驳。冬草白发如雪,看着河床长满年轻的杂草,一
条灰土路从河底伸过。冬草想终于可以过河了,但冬草却没有过河的兴致,冬草觉得过
河去也没事做。
山区的日子开始富足,许多人都喜欢吃一种素菜——魔芋豆腐。凡红白喜事,主家
常把魔芋豆腐摆上宴席,用它在大酒大肉中解腻。而山区的婚嫁迎娶,往往又在冬天,
要在刺骨的冷水里,磨出几十碗魔芋豆腐,一般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时刻,人们往往
记起竹芝。竹芝对所有请她磨魔芋的主家说:我的手不麻。竹芝凭着这门特别的本领,
常常成为座上客。人们不会把竹芝遗忘。
四十年后的这个冬天的午后,发财为第三个儿子接媳妇。许多妇女都拥到厢房来推
磨,磨豆腐,嬉闹声脆嘣嘣地充斥厢房,妇女们都高兴得像自己出嫁。只有竹芝哑在屋
角,专心地磨魔芋。竹芝的身旁围着三个大盆,盆里泛起阴毒的泡沫。竹芝面对魔芋,
像面对儿子见远。竹芝只有不停地地磨,见远才不至于从她脑海里消失。竹芝想如果见
远还活着,也五十多岁了,我该娶孙媳妇了。竹芝突然听到见远在房梁上喊她,竹芝一
仰头,晕倒在地上。
村人把竹芝往她家里抬。竹芝在半路睁开眼皮,竹芝想自己这辈子害了福嫂害了见
远,现在自己也被什么掐住咽喉,快死了,活在世上的,对不住的还有冬草,只有冬草
和自己还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竹芝叫冬草、冬草、冬草……
冬草听到竹芝要死的消息,便急步出了家门。冬草想嫁过河来之后,这是头一回后
家。冬草看见一棵枫村庄一户连着一户的屋檐,已经漫延到河边,成了大村子。枫树仍
高立于村头,有人在枫树干上削出几块青皮,树干露出鲜嫩的伤口,上面爬满白浆。冬
草想枫树真年轻。冬草看见枫树下,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目光迎着她开放。冬草已
认不出这人就是光圈,冬草错开光圈,朝竹芝家摆去。
竹芝看见冬草往自己身上伏,像要掐死自己。竹芝把眼睛撑成两颗灰珠子。竹芝从
枕头下摸出一对玉镯,举起来说冬草,我几十年来尽管吃苦,但这对玉镯是我最后没有
卖出去的一点良心。我还你,你原谅我,我才瞑目。
冬草看见竹芝的额头,纵横荒丘,苍老如树皮,手却鲜嫩得像莲藕节。冬草想是魔
芋给了她一双嫩手。冬草接过玉镯,轻轻地放在竹芝的枕头上。竹芝说你都能原谅我,
他们也会原谅我,你比他们还苦。竹芝说完,双目紧闭,像吹胀的狗尿泡破了,喉管里
咕嘟咕嘟地叫。
有几个老人在哭,他们为冬草而哭。光圈想起冬草做鬼的那些日子,觉得冬草不应
该把玉镯放在竹芝的枕头上,而是应该塞进竹芝的裤裆里,让她也尝尝那种异物的滋味。
村人把竹芝埋在河湾的干塘边。冬草回家了。冬草想不到,因为那对玉镯,竹芝的
坟墓当夜被人挖开。竹芝的尸体,被狗撕咬成无数小块,吊在狗嘴上成为狗的食物。人
们看见竹芝的尸肉没有人肉色,黑糊糊的像干魔芋,连骨头都是霉烂的颜色。
冬草看几只狗在门口抢食一块黑色的人肉,冬草觉得对不起竹芝。冬草喃喃自语,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她死了我都还在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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