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
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从断崖上跳下去的八个人中,有一个已经从历史上消
失了。我沿着解放后开往拉好山的公路,也就是开往老区的公路,去寻找那一页发黄的
辉煌的历史。公路尽头,当我看见那壁断崖的时候,我确信我已随着一条记忆的路带,
走进了一九三二年的春天。
那天下午,开福从田里使完犁回来,心里落了宝似地空慌。开福没有把带泥的犁挂
上墙壁,便疲软地躺在竹榻上。开福妈唤开福:
“开福,鼎罐里有冷稀饭,喝一碗不?”
“不喝。”
开福的皮肤,已被南方的骄阳烤晒如多年来汗渍浸黑的竹榻,两个黢黑的物件粘在
一起,愈发黑得深沉。开福没有睡意,只是慌得没有主张。竹榻对准的大门外,远山的
青㭎林嫩绿,风从梢尖掠过,一漾百里。开福怕风,风丝丝地叫着,随时都能把他和他
的这座泥屋卷走。开福闭上双眼,耳畔仍塞满褪不去的风声。开福妈扬着一面簸箕,在
门外迎风簸着谷种,一眼一眼瞟竹榻上刘家的这根独苗,感觉到今天的开福有些反常。
杂乱的足音响进村口,谷里村忽啦围了十几个持枪的兵。开福听出村中的乱,慌忙
立起着,套上一件土布衣服。开福的妈放下簸箕,脸白如纸,跌进屋来喊:
“开福,快跑,抓兵的来啦。”
开福捡起一根竹扁担,撞开后门,拐过邻家的墙角,看见村外站着两个兵,开福耳
朵像推响了几十盘石磨,突地轰鸣。犹豫片刻,开福折身钻到自家牛栏的稻草堆里。
家门哗啦一声被撞开,几双红眼对住竹榻上战战兢兢的开福妈吼:
“刘开福呢?叫他出来。”
“下田,没回。”
“跑,小心打断他的腿。”
几声闷响传到开福的耳朵。开福想妈遭殃啦,开福不忍棍棒加在自己妈的身上,钻
出草堆,贼亮的头皮上顶着两截稻草,从后门冲到堂屋。开福妈看见撞进来的开福,奇
怪他怎么又回来了,眼圈一红,嚎陶大哭。开福看见一个兵扬起一只布鞋,大弧度击打
在板凳上,像是要击落鞋底板上那层粘紧的厚泥,闷响由那里传出来。开福看到这一切
之后,全身瘫软如泥。
夜沉重地落在开福的头顶。开福和精壮的汉子们,都凭着感觉走路。开福走出谷里
村那厚实肥沃湿润的土路之后,脚下的路却是一天比一天硬了。石山地域没了茂密的青
㭎林,太阳落坡之后的深夜,路并没有回潮。石缝里,瞿瞿叫着的小虫,听起来声音也
十分干涩。
开福走在如今县志里记载着的“匪敌第七军军长廖磊”的队伍里。开福身着戎装,
肩跨一个由家里带出来的包袱,双手摸索着慢慢适应石山的崎岖小路。开福他们还没有
领到枪,急急地往前赴,据说是准备攻打一个叫拉好山的地方,那里活动着一个红军独
立营。开福害怕打仗害怕流血,害怕刘家的根断在他的身上。开福门头想他的心事,排
开一切杂声。开福感到全身搔痒,有毛毛虫由屁股岔沿脊梁往上爬。开福每向前迈进一
步,就觉得木呆的双腿被铁锤猛击一下,身子骨散架得像一架破车。开福的尿一阵阵急,
开福微微一侧身,藏进了一道石缝,浙浙沥沥地感尿。这是开福历史上厨得最长的一泡
尿。开福心里打鼓,想返回队伍,可又一面希望这尿厨得再久一些。待开福绑紧裤带,
紧着一颗心走出石缝时,队伍的尾巴已经从他面前摆过。开福只拥有了一片茫茫的黑夜。
开福逃来逃去,还是逃到了命运安排给他的那个地方。开福当时借着夜的掩护,拼
命地往队伍行进相反的方向逃。几天几夜,开福望着高山爬,望着深沟钻,掉进了迷魂
阵,在大石山区里转着圆圈。以当时开福的头脑,他是不会想到革命往往是由贫穷山区
开始的,也就未料到红军的独立营就驻扎在大石山上。拉好山这个信号已经烙进开福的
头脑,冥冥中便有一种召唤。开福虽然磨烂了一双布鞋,仍然没有逃出桂北绵延的大山。
五十多年前的马家大宅,三间正房加上左右各一厢房,组合成一个凹字。正房一排
黑亮的老椿柱头,展示着马家的富足和庄严。从黄昏里走过来的开福,看出了这个少见
的富家,便叩响了马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肥壮的少妇。开福看见少妇拉开大门,吃惊地张开小嘴露出两排白牙。
这张嘴撇了撇,背向堂屋,随即整个身子由两根腿柱启动,水桶般摆向她来的那个地方。
开福目光由那一个硕大的屁股引导,看见一张漆黑的四方木桌,上面摆着几个小碗,桌
的上方坐着一位瘦削的男人。
瘦男人马武,大宅的主人,瞄了一眼开福,便把开福请到桌前一同进餐。开福吃惯
了他谷里乡村盛产的稻米,面对碗中黄澄澄的包谷粒,没有举箸。这个细节被主人误解,
认为开福识大体懂礼义,虽有强壮的体魄,头脑却不简单。马武说:
“吃,吃,随便吃。”
开福开始狼吞虎咽。开福没有品出包谷饭的味道,似乎是比家乡的稻米饭还要喷香。
现在看来,马家除了几幢祖上留下来的房屋和几十亩地外,亦是平常之家。开福曾
说那餐是朴素的一餐,桌上的菜谱是一碗干辣椒,一碗瓜叶菜。在开福为马家卖力的日
子里,马武和他的老婆甘芝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累得很惨。马武前一年刚从他死去
爹肩上接过马家的担子,耕耘着几十亩山地,感到吃力。马武需要一个强壮的帮手,开
福成了他的最佳人选。
当夜油灯昏黄,洞穿马家堂屋沉沉黑夜。开福吃完饭,抹一把嘴皮,起身去舀水喝。
开福喝到一目混浊的带有牛尿味的水,呛出一串咳嗽,便问:
“东家,这水——”
“牧场比不得平地,吃远水,难挑呀,水也不太干净。”
开福期待的男声没有唱,而是荡过来马家女人的尖音。
“明天,我帮你挑几担。”
“老弟如果是出来找工做的,就留下来跟我们种那几十亩地,包吃包穿。”
“就怕做不好。”
“看你这身肉,强着哩。”
开福心里升起一股感激,觉出马家的女人甘芝,除了胖一点外,原本也是极有姿色。
甘芝细小柔软的声音,把开福整个叫酥。
如今的马家大宅,依然屹立在拉好山下。马武住正屋,四婆住西厢,开福老人一家
住东厢。站在大院,仰头而望,可见山脉如一条脊梁从远处涌来,涌到拉好山便被利斧
齐齐地劈断,山脉在断崖处消失。崖下平铺一片洼地,极目处有一条时隐时显的河奔流。
我沿着如今砌好的石板路,一级级往崖壁上那个岩洞走,石板路是后来为供人参观
修的。当年开福他们打仗时,这山还是乱石岗。我一边走一边用眼光搜寻,想搜寻出一
些什么,或许几根白骨。我由半山往下一看,发现村人都瞪着眼,把我当作疯子来看。
他们一定认为我失落了什么金贵的东西在山上,要不就是吃饱了没事做。也就是这一刻,
我发现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秘密,我看见村民们一律驼着背。
我走进那壁断崖的腰部,那个椭圆形的山洞,看见石缝里杂草蓬勃生长,掩没了当
年战斗的痕迹。唯有洞角那个水洼,至今仍叮冬叮冬,承接壁上的水滴,汪着一泓暗绿。
我的目光在杂草丛中,捉到一个当年春火药用的石窝,以及几茎烧焦的包谷棒。在那六
天六夜的战斗中,战士们全都是烧包谷棒充饥。我捏住一茎焦黑的包谷棒,站在崖壁的
边缘,注视脚下几十丈的深渊,头脑被轰炸得庄严肃穆起来。我发现崖壁上的弹痕,仍
然新鲜。有两个一大一小横挨着的弹痕,像一双眼睛,一只微眯着往下撇,一只又鼓睁
着往上抬,似乎在嘲讽着什么,穿越了风风雨雨,窥破尘世的一切,那般深邃迷惘。或
许它能告诉我一些秘密。
山坡上一望翠绿,风把包谷叶抬起来又压伏下去,瘦削的包谷秆,苗条地立着,寄
生在石凹里那一点可怜的泥土上。马家的几十亩地虽然很宽阔,却瘦寡得没有油水。开
福只听到刮子撞击石头的磕磕声,马武和他的女人甘芝不知被包谷林收藏到了哪个角落。
太阳从离远山一丈多高的地方破云而出,殷红的血丝撒落在一面坡地,温热。开福赤着
的上身,因为汗水和阳光,泛出铜色的油亮。开福的心随刮子磕磕声响,一起一落。开
福想他的妈。那位慈眉善眼的老人,生动地兀现在他眼前,唤他。刮子声!磕磕地撞过
来,开福想自己一个不肖子,丢下孤零零老母,守着谷里的那一幢泥屋,恐怕连老命也
难保住。做爹的瘾鸦片,早几年就撒手而去了,妈是孤单的。回家去吧,明显是自己去
投那一张网。妈,请原谅孩儿不孝,怨只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开福立如木头,刮子把
支着两手撑住下巴。开福的目光越过包谷林梢,痴望远山。开福这一刻渴望着太平。
开福愣神一会,被磕磕声唤回。开福把刮子狠击在石头上,敲打着一个目的,风一
般刨开地。跳过几个石凹,开福看见马武和甘芝在他的前面高扬着屁股,专注地劳作。
甘芝的两瓣屁股和背中心都沁出湿汗,衣裤被紧磁在肉上。开福想,种这几十亩地他们
也不容易。
夜里睡下,开福觉得很沉。“吱”地一声,马家大宅那两扇门板被甘芝合上,风光
关在门外。鸡叫两遍,水井湾的那个方向,炸豆子一样响过一阵枪声。
开福被枪声惊醒时,马家的大门已经敞开。马武破门而出,在他的东厢西厢来回游
动。开福哈出一声长气。一个人影摇到开福床前,颤声颤气地说:
“你晚上睡觉像打炸雷,哪来那么多气吹。”
开福“哼”了一声,傻眼看着甘芝的身影摇走。甘芝倚在门仿上,头侧转向外,牵
挂院里游动的马武。开福从屋里看出去,甘芝的黑影贴在长方形的灰蒙的天幕上,胸前
吊着两个葫芦。一条黑影自上而下,该凸的地方便凸了出来,该凹的地方便凹了下去。
开福想怎么未穿衣服,或许是枪响时起身太急。开福的脑海变成一片空白,寂静如此刻
的夜。几声清晰的枪声和那一条黑影,很鲜明地印进了开福脑里的那一张白纸上。开福
感觉到有什么在向他逼近,近得贴在他的鼻尖上,伸手可得。这一夜,谁也睡不安身。
天还没有全亮,雾如一层薄壳遮拦天光。开福担着马家那挑水桶,走上了往水井湾
去的石板上,石板上,结一层细冰,开福赤着的脚落在上面,由脚板凉到头顶。担一挑
水来回要走六面长坡,真是吃金水了。开福晃着两只空桶,晃动两只耷拉的鸟翅,扑扑
地扇动着。
开福听到人声,从包谷林里传出来。开福想到昨夜的枪声,便加快步子前逃。但那
声音尖尖地,高扬起一根绳索抛向上空,摔过来正吊住开福的心。到底是人是鬼,开福
搁下木桶,抓住扁担就往包谷林里投。
这一刻,开福看呆了。两间屋那么长宽的包谷秆已被踏平,看得出这里曾经有过一
场恶的厮杀。一个白军正举起一管长枪,指着躺在地上的姑娘,露出一丝疲倦的笑。白
军的衣服被撕成几绺,在晨风中摆动,小腿上有一股血仓皇地流。白军刚刚立稳,腿柱
子和举枪的手都微微地抖动。白军裂开嘴皮叫:
“脱”
躺在地上的姑娘,头发散乱,黑衣上一块块鲜红,织出灿烂的彩斑,活活一只钉在
地上的蝶。露在大黑裤管外的一双小脚,窸窸窣窣地抖动,如受惊的白兔,染在脚上的
两丝红血,像小兔惊慌地睁着的眼睛。
“脱。”
姑娘艰难地举起右手,把斜开在右边的布扣一颗一颗摘开,脸上布满绝望。开福的
眼前,黑蝶蓦然变做白蝶,红血依旧间杂在白色的皮肤上,满身炸开成朵朵杜鹃。开福
和白军都看准了山峦、残阳、平原大川。
姑娘的右手滑下腰部,两根山脉往下缓缓伸延。姑娘左腿上的红泉,拉直开福的目
光,血正从那里泪泪外流。二十多岁的开福,这时再也不像汉子,头脑“叭”地炸响,
疲软地蹲在地上。
白军丢下枪,老鹰抓鸡扑向姑娘。姑娘双手擎住压下来的大山,试图在白军放下武
器的这一刻制服他,然而举起的手一次次被压了下去。开福的血直往头上冒,呼地立起
身,冲了出去,操起扁担一气砸碎白军的脑骨。白军翻在一旁,暴露在开福眼前的是一
片纯净透明的天地,但多了两眼清水。姑娘的泪从眼里冒出,很缓很涩。开福木然蹲在
地面,喃喃地喊:
“我杀人了,杀人了。”
开福说这话时,扫见一丈多远的地方,也躺着一具白军尸体。尸体在开福眼前,变
成了一截朽木。
开福僵着身子,头皮发麻。开福愣神一会,才从梦中挣扎出来。姑娘已经把衣裤穿
好,双目紧阖,气息悠悠拉细成几缕线。开福记起甘芝跟他摆过的家谱,甘芝的父亲是
拉好山出名的中医,老中医命归西天后,甘家的这门手艺全传到女儿的手上,只是妇道
人家轻易不肯露面。仅凭这一点,开福别无选择。开福把两具白军的尸体滚到崖边,踢
下悬崖后,挂起两支长枪,把姑娘举上了自己的背膀。
开福背着姑娘走进马家大宅,依如那个黄昏叩门时一般,没有把握。女东家甘芝在
西厢屋角梳头,早雾浓稠湿润扑在黑发上,清清爽爽。马武眯着眼睛,立在大门中央哈
欠连天。甘芝瞄见开福浑身是血,并且发现开福的脑后多长了一颗头,惊叫一声。马武
见开福脖子上挂住的两杆长枪,急步迎上,抓住枪一个劲地叫:
“枪,枪。伤的不能进大门,放到西厢房去。”
开福把背上的姑娘,平展展地铺开在西厢房一间堆满包谷秆的屋内,然后蹲在姑娘
身旁,一条狗忠实地守护住主人。
甘芝盘一顶黑发,一路恶声走进西厢房。
“你要惹祸的,你带来了什么?枪、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要惹祸的,你这个
灾星。”
甘芝的目光碰到了开福一脸的忧郁,目光错开落在姑娘苍白的脸上。甘芝脸上抹过
一层温和的云,挨着开福坐下。甘芝说:
“你呀,碰上一个好妹子啦。”
开福板脸,极为严肃认真,没有理睬女东家的挑逗。开福的眼珠向上一轮,猜不透
女东家的心事。我是一根独苗,你也是一根独苗,照理说多有个妹子是我们的好事。你
不是有一门治病的手艺吗?看你今日是菩萨心肠或是狼心狗肺。如果是狠心狗肺,算我
瞎了眼投错了门,天黑,我就背上我的妹子投其它地方去。男东家,见了两条枪便喜滋
滋地藏进屋内,生怕谁抢他的。我要那枪没用,又会惹祸,恐怕谁收这枪,将来谁都会
没有善哉过的。
女东家甘芝见开福没咬一声,走出屋门摔过来一句话:
“你把妹子用温水洗洗身子,然后我上药。”
开福想凭这句话,就值得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我的眼力没错,人心都是肉长成。
开福跟在女东家屁股后面,做错事一样低着头。
开福闩稳西厢房的门,然后抖索着那双结茧的重手,剥开姑娘的上衣,用温水一点
一点地褪尽血污。姑娘懦动嘴唇,右手攥紧腰带。
开福掰开姑娘的手说:
“放开,放开,好妹子,我给你洗干净了,女东家好给你上药。放开,妹子,放
呀。”
姑娘的身躯如折断的蚯蚓,动弹两下,手便无力地松开。姑娘的嘴微张,轻轻地唤
一声:
“哥——”
开福的眼眶里蓄着泪。
开福给姑娘换上自己包袱里的衣裤,把一双崭新的布鞋,套上姑娘的脚。姑娘的脚
太小,看上去像套着两只行在浪里的大船,摇摇晃晃。人生,就这般充满着动荡。
子弹横穿姑娘的左腿,女东家说:
“伤骨了,口子容易好,但一时要直起腿杆,恐怕难。”
午饭,桌上多出一碟肉。马武像是犒赏开福为他拣来宝贝,频频向开福夹菜。开福
吃得粗鲁,两根筷条沾满油腥,伸向碗里殷勤似采粉的蜜蜂。甘芝见开福把肉埋在碗底,
笑着说:
“开福会痛人哩,那妹子的菜我已经留在碗里了。”
“东家好。”
开福向女东家投过去感激的一瞥,吃饭的马力随即减弱。
开福蓄足力量,真的做起东家的牛马来。天还未大亮,开福已经在六面长坡上几个
来回,往东家的水缸里哗哗地倒满水。收工,开福的肩上总要压一捆结实的大山,为东
家堆了半壁柴火。女东家使唤开福,也开始使唤得殷勤。
“开福,给我喂猪。开福给我剁猪菜。开福给我磨包谷。”
开福都—一门声去做。开福想你是菩萨心肠,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你把我妹
子医好,我什么都做。
只有马家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合上,时间才独独属于开福所有。开福被关在马家的门
外。举着油灯为姑娘换药洗身。每换一次药,开福就嗅到一没浓烈的臭气。这种时候,
姑娘便无声地哭,轻轻地唤。
“哥——”
声音似刀尖,戳在开福心上。用盆接屎接尿时,开福则背过身子,望着沉沉的马家
大院。前几次,姑娘死活也屙不出。开福喘出粗气,像是自己憋急了屎尿。
“憋憋,你就憋吧。你怕什么?我是你的哥。”
身后传出叮当的滴尿声,开福才舒出一口气,内心自个笑了一声。而身后的啼嘘声
却突地升高,开福的心铅一般地沉了下去。
半个月后,天幕上挂出弯月。开福背对门板,面向姑娘,已在黑沉沉的西厢房睡了
半月。难得天上一丝清辉,这一夜从板缝间泻漏下细碎的温馨。开福身边没有妈,没有
亲人和谷里的山川和那头水牛,面前只躺着一位白亮的妹子,在融融的月光下,如一尊
神。月光下,妹子的眉毛黑得像两条细虫,爬在妹子白布样的脸上,游动着却总也没有
游走。开福觉得这样亮水的妹子,总有一天会飞走,命苦的人,没有福分做别人的哥。
月光下,开福把几天来发生的一切想饱,想成雾里梦里的事情。
近一个月的调养,姑娘脸面开始布上红云,话匣子打开,问开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开福一应声,但都含糊其词。开福感到这姑娘的口气大,一开口就把人压矮了一截,一
点也不像妹子,倒像是专门教训弟妹的哥嫂。跟姑娘呆在一起,开福找不到话头。开福
几次都想问姑娘那天的事情,但话涌到喉眼,却冲不出口。往日开福呆呆地坐着呆呆地
看,那种平和景象那种享受已经打破。你有目光射过去,她有目光射过来,辣对辣。开
福进西厢房的次数减少。夜里,开福收拾完一切粗重活,便闩稳门果坐在门角黑处,也
不吱声。
姑娘说:
“我也不太要紧了,你回屋去睡个好觉。”
“我陪你。”
开福说完这话,心底里有一个声音也在说,我做东家的牛马,做你的一条狗,我要
保护住你。
第二天,姑娘早早醒来,精神似乎是特别好。她问:
“哥,昨夜睡得好吗?”
“好”
“哥,我都躺了一个月,你扶我到院子里走一走吧。”
开福扶住姑娘,两人一正一歪一撇一捺地摆出西厢屋门。姑娘走出两步,鞋子被绊
落,身子趔趄,整个靠在开福身上。开福稳住姑娘,弯腰捡起那只大船,小心地套上姑
娘月牙儿似的小脚。
马武屙完尿,从屋角冒出来,揉揉双眼,定定地看着院子里走动的一男一女。姑娘
虽然住进马家近一月,马武却从未到西厢房去看过。今早撞过正面,马武觉出自己一个
月来的大意。一个百看不厌的妹子,怎么自己一眼都未看,错过了机会,太小瞧人了。
姑娘和开福一步三摇,从马武面前摆过。马武紧跟两步说:
“这位妹子,面好熟。”
姑娘说:“我是本地人。”
马武说:“妹子,那天……”
开福急忙眨巴眼睛,示意马武住嘴。开福叫一声:
“东家。”
姑娘说:“话长哩。”
姑娘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把目光举起来,瞄准水井湾的那个方向。拉好山高高
地耸在前面,顶上飘荡着几团早晨的白雾。
从这个早晨马武的眼神里,开福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在开福
意料之中。那天开福一人下地,甘芝到野地打猪菜,马武说腰有些痛,便留在家里休息。
待开福和甘芝出门,马武急奔西厢,推开西厢的门。姑娘跳开眼皮,看见马武带着一股
风向她压来。姑娘举起双手朝马武的脸上抓搔,马武把姑娘的手拢紧在怀里,然后腾空
右手往姑娘的下身创,马武把姑娘的裤子扯破,姑娘尖叫一声:
“马武,睁眼看看,我是谁?”
马武沉浸在他的妄想里,只轻轻地嚷了一句:
“管你是谁?”
说完,马武骑了上去。姑娘在马武的重压下拼命扭动,两只鞋子踢飞到门板上又弹
落回来。姑娘大病未愈,体力渐渐趋弱。姑娘捏紧地上的一根包谷秆,要戳马武的眼睛。
姑娘还没有把包谷秆举起来,便整个地不省人事。
开福收工走进院门,看见马武呆着在门口的石凳上,脸上画着几道抓印。马武听到
搁刮子的叮当声,从梦中醒来,说:
“我完啦。”
这话把开福呛得莫名其妙。开福匆匆瞥一眼西厢房,门敞开着,有风自由出入。开
福想出事了,便急急往西厢房奔过去。开福看见姑娘的上衣撕开,黑裤两胯内侧毫不羞
耻地咽出一团红血。姑娘气昏在地上,头发散乱。
开福叫一声:“妹子。”
没有回声,只见脸面挂出一串晶莹的泪。片刻,开福听到一丝细声:
“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护住我,你……”
开福血窜上头顶,眼睛瞪作牛眼,撞出来想做点什么。开福迎面撞着甘芝怨恨的双
眼,垮下身子,双拳轮番锤着自己木壳一样的头。
马武凑过来,笑两声哭两声,说:
“我完啦。我有罪。我完啦。我只觉得妹子面熟,但我没往深处想。我强迫她,下
了蛮力才骑了上去,把那事情干到一半,我就看见她脸面活生生地红润,我突然记起,
妈呀,这张脸我原本是认得的。盘四妹。我给赤卫队送过粮,我认出她是盘四妹,红军
赤卫队副队长,这一带有名的打手。我完啦,我不知道哪一天死在她的手头。”
甘芝冲到马武面前,拧住马武的耳朵,扯出一串猪嚎,骂道:
“下流货,贱货,骚货。”
开福知道自己救了一位赤卫队副队长,一颗心提到嗓眼。开福产生逃跑的念头,想
一走了之。但眼前的事实,又让他不忍,心里愈来愈强地泛起一股仇恨。
马武的精神,一直在扯橡皮筋,一会儿扯到极限,一会儿又松松沓沓。马武一天要
向开福重播几次“我完了”那一段话。听这话时,开福嘴里包住一口浓痰,想吐又不敢
吐到马武的脸上,心里直是憋得慌闷,只有从自身的最深处暗暗地骂: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骂过之后,开福又才舒过气来。
四妹两天不进食,脸面铁青,连往日的忧郁都消失了。开福端着一碗包谷饭,凑到
四妹的嘴边,被四妹一掌扇落在地,碗跌成四瓣,包谷饭盛开在中间,似一朵白边红蕊
的鲜花。四妹说:
“跟我走,先去找部队,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
离开马家大宅的这天早晨,开福的心情极其复杂。开福背着四妹,走了几步便停住,
回首望着马家。开福复杂的心情里有一股明显的遗憾。这个接纳了我也供给我吃也救了
四妹也糟蹋一枝鲜花的马家,恐怕要到清算你的时候,我才能回来了。开福当时根本想
不到,当他手里握住一杆枪的时候,他和马家的关系会是那般地说不清道不明。
开福背着四妹,一步一步地前扑。四妹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一程,开福的手却愈箍
得紧。两只折断翅膀的鸟,扑到山脚拐弯处,甘芝追了上来。甘芝头发蓬松,上衣只扣
稳两颗扣子,走得匆忙。甘芝把菜叶包住的一团饭和一截煮熟的腊肉,塞到开福的手里。
菜叶已经烫熟,开福掂在手里还感到热手。
甘芝说:“盘队长,那枪……”
四妹摆了摆手,没有从大梦中醒来。甘芝把目光投向开福说:
“开福,你要照顾好队长。”
开福念着几个月的旧情,“哼”地应了一声。
路一走就是一天,周围的山都寂静如瞌睡的老人。四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聚在开
福粗壮的头发上,想象行走在这片森林里。半天;四妹自个说:
“有叛徒,那一天我们遭埋伏,我全身是血,身子全脏了。”
四妹说完,开福感觉到有两滴泪滴落在他的额头上。雨滴和汗水沾在一起,往下巴
尖淌。
夜里,开福和四妹看见一堆火。四妹说:
“是他们。”
“谁?”
“队伍。我们的队伍。”
开福和四妹向那堆黄火移动。四妹催得急,开福的脚步乱了方阵。两人在小路上,
滑行一个漫长的瞬间,开福疲软得差一点就倒在地上。
前面有人喊:
“谁?”
“盘四妹。”
四妹的声音有些颤。
“谁敢冒充副营长,胆大。”
“我是盘四妹。”
开福轻轻呼出一声:红军。四妹说:
“我们赤卫队两年前就改编成红军了。开福大哥,你救了我的命,你跟着我们走,
你也是红军。”
两个兵擎着火把,擎到开福和四妹面前,都尖叫一声:
“真是副营长,我们已经把你埋了。”
“怎么埋了?”
四妹被两个兵夹住往前走。看着前面摇动的黑影,开福一下感到四妹已被两双手拉
远,开福像失落什么贵重东西一般难受。开福看着左边那个兵把头凑到四妹的耳边,那
么近。士兵说:
“打散后,我们去找你,只找到那个搏斗的地方。后来有人在山下发现断胳膊断腿,
都摔成了肉浆。谭营长说为我们的副营长默哀。这样我们就把你埋了。”
“我死了一回,我是鬼了。”
四妹的声音不大,却阴森森地有些疾人。开福紧跟在后面,毛根竖立。开福已经预
感到自己走进了生与死只隔一张薄纸的行列。
当年的四妹,如今已变成四婆。我跨进马家大宅西厢房,四婆艰难地睁开双眼,露
给我一个满足的笑。四婆的脸上纵横布满了桂北大山一样的皱褶,驼着的背把头压低,
四婆示意我看板壁上挂满的照片,上面有她出席县省级大会时的笑容。四婆是曾经漂亮
过不平凡过的。
四婆待我看完照片,屁股便离了板凳,摇晃进内室,转身抱出一个木箱。我看见木
箱把四婆的双手拉直,快要崩断似的。四婆的背这一刻愈发驼得像样,四婆背着一个沉
重向我走来。
四婆把木箱摆在我面前,神情庄重。当她看出我的一脸疑惑后,便哗啦地揭开箱盖,
成堆的奖章闪烁在我的眼前。束束强光由箱底喷射而出,令我目眩,我不想去翻它也翻
不动它。口婆却在一片金光中,变得年轻起来,她笑出一种自豪的姿态。
四婆看出我的冰冷,泄了一点气。四婆不甘心地转过身,脚步变得轻快。她从内室
里拿出两本发黄的书,是老版和新版的县志,上面详细地记载了拉好山的这场战斗。书
中记载着四婆辉煌的一页,也记载着四婆的青春。
我接过两本书,掂了掂,像掂着历史。我说:
“这书是我们县志办编写的。”
“你有?你都看过了。”
“看了,但无论新版老版,都漏记了一个人的名字。我曾经拆阅了一沓群众来信,
是专门为刘开福说话的,信的内容和我查的一些资料吻合。”
四婆被刘开福的名字,捉回到过去的时光,露出一丝久违的忧郁。窗外有响动,四
婆昂头朝窗外努努嘴说:
“那就是刘开福,每次有人来我家,他都偷听。”
我看见窗外闪过一顶破棉帽。我问:
“偷听什么?”
“不晓得。别人问他跳崖没有?他死不承认。我叫我娃把他名字补上去,怎么总忘
了。”
四婆的娃,如今是一县之长。我进口婆家之前,有人就告诉我,进口婆家,必然会
有看照片、看奖章、看县志、说她娃和摆她的过去这么几个步骤。在世人的眼里,四婆
的举动已成了一种怪癖。我想,四婆的下一个步骤准会来了。
一九三二年夏,匪敌第七军军长廖磊策划对我红军大规模的“围剿”。他指派主力
匪团长罗可为总指挥,勾结附近地方匪军和贵州省部分匪军,共一万多人,分兵五路,
构成方圆百里的包围圈,大举进攻我二营。
县志上说的二营,指的就是谭营长和四妹的这个红军独立营。
开福已感觉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从一张张紧绷的脸上,他揣摸出形势的严峻。夜
里,开福满耳响着妈的呼唤,他想不如逃了算。但四妹那双眼睛,却把他牢牢地绑住,
一夜睡过,开福反而全身困乏。第二天早晨,谭营长的警卫生林,跑来对开福说:
“小老乡,营长叫你去。”
开福迷迷糊糊跟着生林走,问生林:
“你是哪方人?叫我老乡。”
生林说:
“我家住金里,听副营长说你是谷里人,我们只隔一座山哩。”
谭营长和四妹坐在一根倒睡的朽椿木上,山雾浓稠,低压在人们的头顶滚动。开福
跟着生林走近那一根朽椿,看清谭营长一张方脸正迎着自己笑。四妹侧坐在一旁,面色
忧郁,仍然是开福眼里的四妹。
谭营长说:
“开福,你救了副营长,立大功啦。眼下敌匪正在调集兵力向我们围来,副营长的
伤又未曾全好,今后的日子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山石场行动起来很辛苦。我的意思是
你照顾过副营长,照顾得很好,想让你担任副营长的警卫,负责她的安全,还要照顾好
她。你看怎么样?”
开福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一眼四妹。四妹浸泡在她的世界里,神情凄然。开福说:
“怕照顾不好。”
谭营长站起身,拍打着开福的臂膀,说:
“一身蛮力,只有你合适。生林,把副营长的手枪交给开福,定下啦。”
开福捏住手枪,全身热烈欢畅。这样的年月里,有枪就有胆量,就有一切,马家的
那两支什么时候也得追回来。开福生来头次感到自己的力量,我不是生来就那么草鸡,
老子一样能杀人,报仇的时候到了。
夜里队伍转移,只有风轻声从肩上滑过,紧促而小心的足音,是一串隐语,相互呼
唤着。开福背住四妹,行走在部队中间,一步也不能落后。自回部队之后,四妹一直都
沉默着,也不乱叫开福一声。在这神经都绷紧的夜晚,开福一路听着四妹蜜蜂一样的嗡
嗡声。那一声轻轻的“哥——”,一直甜到开福的心底。
在拉好山西部八十里处,部队与小股匪军接火。枪声炸响,开福就止步不前,背着
四妹后撤,像做逃兵。身后枪声呼啸,开福怕伤着四妹,用背带把四妹吊在胸前,往石
缝里钻。开福第一次隔战场这么近,走得急迫。开福右脚打滑,身子闪失,把四妹整个
压在身下。四妹尖着嗓门喊:
“废物。老娘哪有这么废物过,放下我,死了算。”
开福脸上爬满孩子般的委屈,抚摸四妹的伤处,直叫:
“错了错了,错了……”
四妹闷声,看着开福低下那颗头,扑哧一声,笑出一方晴天。四妹的笑脸上,泊几
颗雨滴。开福觉得这一刻的四妹,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
夏天热气如火。烧烤贫瘠的山地。部队在冒烟贫水的石山地走走停停,吃水成为最
困难的事,更谈不上洗身。四妹的伤口红肿恶化,开福开始听到四妹的呻吟和看见四妹
蹙紧的眉头。开福不忍四妹这般苦痛,安顿好四妹睡下,深夜溜出部队。
马家的大门,依然向开福敝开着,马武看见开福和开福掖在腰间的手枪,神经质地
颤抖,一双眼睛如受惊的鸟,始终不敢正面碰撞开福。开福记起四妹受辱的那个傍晚里
的每一个细节,手便骚动不安。开福觉出马武这张脸,已经没有威严,现在像拘一样丑
陋。开福想崩了他。
甘芝把包好的药,递到开福眼前,旺火才从开福眼里熄灭。开福摇上昔日马武那个
上位,扬起一双大脚,卸下枪摆在桌子正中。甘芝颠进颠出,端上饭菜和一碗包谷酒。
开福独个畅饮,似乎要把往日的损失做一餐补回来。这时辰,马武和甘芝才认识开福,
竟然是一个酒桶。
开福喝得双眼微红,嘴里喷火。开福用手抹抹嘴皮,嚎叫:
“马武,你过来,我不崩你。你答应我,让我今夜睡你的床,懂吗?我不走了。”
马武连连啄头,身子颤抖如风中弱草。甘芝凑嘴到开福耳边,开福听着一股热气钻
进耳朵,麻酥酥的。
“只是,四妹还等你取药回去。”
甘芝淋了开福一盆冷水,开福清醒了许多。开福小心捏稳那包药,从马家那盏油灯
下,蜇进茫茫的夜海。
开福在回部队的路上,心似气球一样飘荡。夜风猛击,开福预感到大祸悬在头顶。
开福摸到四妹的床头,把药给四妹敷上。四妹指了床边的竹筒,叫开福吃下。开福只在
马家喝了满肚子酒,又走了几十里夜路,便抓起竹筒,把饭全填进自己的大洞。开福吃
完饭,心里仍敲鼓。开福猛然醒悟,吃的是伤号的饭,是四妹忍嘴留下的。开福骂自己:
“馋猫。”
天光从草棚泻漏下来。开福听到东边那颗血淋淋的球,正在挣破土地,快要悬上天
空。开福双眼红肿,还没有完全从昨夜醒来。四妹翻动身子,又沉沉地睡去,四妹这一
夜睡得安静。开福谛听大自然拆裂的声响,同时听到谭营长和生林的足音,踢踏在自己
的心上,一直响到面前。谭营长问:
“你昨夜溜到哪里去了?”
“要药去了。”
“谁叫你去的?这么随便。”
开福语塞,像有刺卡在喉咙。开福偷眼看仍然沉睡的四妹,低声说:
“副营长伤口痛,我要药来敷之后,她睡得安稳些了。是副营长叫我去要的。”
四妹弹开眼皮,露出两粒宝石,向谭营长递过去。四妹说:
“是我叫他去的。我伤口太痛了。”
开福的心呼地砸在地上。开福看着四妹泛红的面庞,看着一个心爱的物件,决心要
把她保护好。开福感觉到四妹传递出一股热流,那般疼爱。开福愈是得到四妹的疼,愈
是恨那个马家的男人,有声音在开福的心底里时高时低地呐喊着。
生林在那早之后,透露给开福一个口风,说只要给四妹要药,营长总不会怎样。营
长也不爱看四妹蹙紧的眉头,营长恋爱四妹。开福问生林:
“营长爱四妹?”
生林说:
“一正一副,正好一对哩。”
夜幕合下,庞大的身躯直是往地上伏,山梁在夜的压挤下,拱得更像山梁。四妹看
出开福这一天来的狂躁,换药的手重了,眼神变得复杂。四妹听着开福的脚步响远,叫
一声:
“开福。”
脚步凝固在黑夜里,没有回声。开福踩着夜的脊背,向马家走去。四妹的心被开福
吊了起来。
甘芝胡乱裹一件衣裳,起来给开福开门。甘芝问:
“怎么这么夜才来?”
开福喘着粗气,没有吱声,径直走到马武的床前,一把拉出马武。马武见了阎王,
全身筛糠,被开福押到那一张客铺上。开福摔下马武,进内屋占领了马武睡的那个位置。
甘芝立在床边,从容地摘扣子,撇下两片嘴唇说:
“你不就是想要么?”
开福说:“不,是报仇。”
开福粗鲁地拉过甘芝,见她睁大眼睛满心欢喜,开福心里一刺,觉得甘芝的笑是一
个诱惑,此刻正在吞噬他。开福有些莫名的烦恼,满脑子填满四妹的那张秀脸。开福心
沉意静,一心要把身下的人收拾个彻底,但慌乱中却没有把事情做成,便垮了软了,只
留下整团模糊的印记。
这一夜,开福怎么也无法熟睡,他渴望见到四妹,他想向四妹喊几声:我为你报仇
了。但开福舍不得床上的甘芝,暗夜里,开福点亮油灯又吹灭油灯。开福睁着眼把刚才
的事反复想透,觉得已从马武身上剜了一块肉,已经狠狠地伤着了马武,仇已经报了,
只要枪还在老子手里,就要这么永生永世地报下去。
黎明前,开福回到部队。开福像点燃的火苗,跳跃兴奋。开福在四妹面前直喊叫:
“我报仇啦。”
“杀人了?”
“没有。”
四妹说:
“没有杀人,怎么报仇?”
开福裂开的嘴无声地合拢,四妹双眼抓住他不放。开福觉得四妹转红的脸庞,一天
比一天秀美。甘芝从开福脑里跑出来,与四妹站作一排,开福才像做了一场恶梦,心里
直颤。开福坐在四妹面前,连连摇手说:
“没有报仇,没有报仇。这仇还没报完。”
开福觉得昨夜亏本了,马武占有的是鲜嫩的四妹,是没有婚嫁的四妹,甘芝不能和
四妹相比。
“开福,我手痒了。我想总要来一次大仗的,我想打一次痛快,枪响了,你背我向
前。”
四妹说到打仗,嗓门慢慢悠高,手一起一落击在床板上,舞蹈她的得意。
夏末初秋,石山地里的包谷,一漾金黄,把天撑得高高地清明。包谷到了成熟季节,
部队有了足够的给养。敌匪军缩小包围圈,大仗真的说来就来了。
一直伸伸缩缩的敌匪军,再也耐不住性子,这一次合围来得一点也不含糊。谭营长
领着的这支部队左冲右突,始终冲不出敌匪军的钳口,几个冲刺下来,只剩下四十号人
马,裹着带血的衣衫,退守到拉好山的拉好岩内。人心陡然紧了,脸都上了木模,只有
从眸子的闪动里,看得出仇恨的火花。
敌匪军围着一座孤峰,踏平山下的草和庄稼,像赶一个大集。清明高远的天,因了
这一层黑压压的敌匪军,显得沉重。四婆曾多次唠叨,在山上能听到他们啃噬草根和树
叶的声音,一群蝗虫那样可怕。
马家成了敌匪军临时指挥部。这一仗打下来,整个村子多年的积粮和几十头肥猪,
几乎都填进了敌匪军的肚子。
洞内的给养主要是火烤熟的包谷,由于有限,一餐只准两棒,战士们用粗手一粒粒
地数一粒粒地丢进嘴里,延长这种享受。最先两天,开福一直向四妹瞒住这个限量。开
福从火堆里拉出自己和四妹的股份后,凑到四妹的身边,塞过最大的两棒包谷。开福看
着四妹一张小嘴,啃完包谷,下狠吞一口发酸的口水,掏出一棒小的又递出去,说:
“还有一棒。”
四妹咂着嘴,怀疑地望着开福,问:
“你的呢?”
开福说:“吃了。营长交代伤员三棒。”
开福趁四妹啃包谷这一瞬,偷偷地把地下的苞谷芯捡进衣兜。待背过四妹的目光,
开福就用他的利牙,一点一点把包谷芯磨进喉道。在这个非常时期,大家都是这样熬过
来的。
吃完了,战士们从山洞往下观望,深渊之下,枪声像节日里的爆竹,一天两阵三阵
急风骤雨一般。对面远远的山腰,敌匪军架了几门炮,轰隆炸响,一股白光冲天而来,
但只冲到半山便散成一团气。
开福伏在四妹身边,看见敌人一寸寸上挪,身子筛起糠来。开福的手变成铁钳,四
妹被卡得生疼,轻轻地“哟”了一声。开福侧脸,见四妹竟然是一张笑脸,有了壮胆的
药。开福奇怪,怎么到这样的时刻,四妹成了一颗定心丸。
敌人爬到洞下的几十米处,都变成吊在树上和岩石上的猴子。洞内一阵弹雨淋下去,
看得见猴子跌下深谷,惊叫声和枪声织成一片。开福后来回忆说,那个时刻人猴不分。
第一天打过之后的黑夜,四妹被开福挡在洞角。开福听到四妹窸窸窣窣,倒来倒去
没有睡意。开福睁了半夜眼,洞外朦胧的半月形天,如一团陈旧的棉絮堵得人心慌。四
妹轻声叫:
“开福。”
“哼。”
“我想洗个澡。这一仗是惨仗,我们迟早都得死。我想干干净净地死去。”
“乱讲。”
开福嘟哝一声,息住气。四妹自个地说:“我想洗个澡。”
开福爬起来,往水洼的那个方向挪去。崖壁上的水点点滴滴降落,轻击出琴声,一
如往日悠然。这是四十号人的水源,开福只取了一小瓢,端到四妹面前。四妹拉出一张
布帕,沾着瓢里的水,轻轻地擦自己的身子。瓢里的水透凉,蓦然光亮如仙物。四妹觉
得水到之处,皮肤缓慢地酥软,全身舒展,有说不出的快意。
第三天早晨,四妹活了,从几个月的忧郁中鲜鲜地活过来,走路较前两天直了些,
和谁都谈几句,叫大家注意提防。在开福眼里,四妹像裹着一道血那般亮。
开福把眼光从四妹的身上错开,去瞄谭营长。开福想找到一点根据,来证实生林对
他说的话。这一仗打下来,看来都得去见阎王,他们也不例外,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似
乎他们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痕迹,我天天护着四妹,营长没有近身,只是为了部队的事,
碰头开一下会,便很快散开,有时双眼对双眼,也没有什么特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天天在打仗,谁还有心思在男女的事情上。生林是乱猜,大家都在乱猜,我也在乱猜,
一正一副,正好一对哩。
第五天,对面山传来人的惨嚎。山脚一堆人被枪围住,一个个被剥光衣服,刀扎下
去,人像倒柴捆。都知道这是红军的亲人,心悠了起来,嘴里唤着亲人的名字。开福和
大家一样,看不清倒下去的人的面目。开福难得一个空隙,想起自己的妈。
开福在跳崖不死之后,才知道这人堆里有自己的妈。敌匪知道开福也在洞内,多年
来开福一直怀疑是马家告密,但马武和甘芝都矢口否认。甘芝说,他们把你妈绑在一匹
大黄马身上,一路得得地跑来。你妈连黄胆都快吐在马肚上了。他们割断绑你妈的绳子,
你妈跌在石板上一直都站不起来。你妈听到他们吼:
“喊,喊你仔下山来。”
你妈屁股长刺,一下弹起来,朝你们山洞那个方向跑。他们把你妈捉回来,围在人
堆里,像剥包谷棒那样,一个个地剥开他们的衣服。你妈排在第五,她被刀扎下去时,
喊了一声:
“仔啊,站出来给妈看看。”
开福后来回到谷里,面对那一壁烧焦的断墙,心里填满了苍凉。从此之后,开福的
眼里时时闪过一匹黄马,驮着他的妈飞上天幕。
第六天早晨,敌人开始火攻。一九三二年大热不住的夏末秋初,草见火便着,劲风
把火头压伏在地皮上,迅疾行走。敌人借助烟雾,把陈年的红辣椒投进洞口的火堆。火
烟带着呛味,团团卷进洞内。,_
敌匪呼啦而上,洞内一片厮杀声,开福寸步不离四妹。四妹一路打杀,开出一条路
慢慢往岩洞边缘靠近。开福看见四妹最后绽开微笑,像笑给别人也笑给自己,然后抱住
一个敌匪跳下悬崖。
开福凄然回首,告别满地鲜血和横陈的尸首,大叫一声奔向四妹,开福也抱住一个
敌匪,缓缓堕落深渊。
唯有山,为整个红军独立营肃穆默哀。
敌匪军以消灭红军为目的,也无意于抢占这块贫瘠的地盘,第二天便作鸟兽散。当
地民众收尸近十日,满川满谷飘荡着腐臭的气息,直到开福养伤一月之后,还嗅到这股
浓烈的气味。
四妹和开福跳崖不死,只能说命硬。因为他们命硬,也才有今天这个故事。四妹下
落两丈,被一根横逸的树枝接住,第二天有人听到呼救,才用绳索把她吊上来,抬进马
家西厢房。开福落下半崖,像木头一样被卡在石缝里,头部受伤,让人救起后住进马家
的东厢房。四妹和开福对马家的住房,有一种超前的灵验。一九五二年拉好山土改,四
妹和开福分到的房子,恰巧是受伤时各自住进去的房屋,甚至住到今天。
四妹的归来,使马武的抽搐慢慢消失,马武完全变成了从前的马武。甘芝腆着大肚,
快要分娩,马武双脚不沾地,一面照顾甘芝,一面要为四妹送药送水。马武完全充当了
昔日开福的角色,甚至半夜三更,他都起来巡视他的大院,安顿四妹的休息。马武找到
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半月之后,四妹的病情好转,只是因为旧伤走路仍有些跛。四妹说暂时没有去处,
请马家海涵。马武的头鸡啄米似地点,好菜好饭款待着四妹。
一月之后,开福的身体恢复过来。开福带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回到他的家乡谷里。
开福除了看到那壁烧焦的断墙外,一无所获。开福晃如做梦,半年的时间,他的世界已
经变成一片废墟。往后的日子,开福都靠回忆支撑。开福眼里,更多的是看到驮他妈的
那匹黄马。
开福回到拉好山下的马家,和四妹一道做了马家的工。开福终日闷着一颗葫芦,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为自己挣一口饭吃。马武正常如初,眼神里分明告诉开福:你仅仅是
一条狗。开福的眼睛里,也藏满杀机。开福预言,总有一天,你仍然要抽筋。开福的这
条预言到一九五二年土改时兑现。马武有地、有钱、有枪,雇了两个长工,曾供给敌匪
军伙食,借地盘给敌匪军做临时指挥部,完全一个合格的地主。马武被揪上斗台。此后,
马武一个四季接着一个四季,全身抽搐直至走向死亡。那时的马武一碗水端在手里,总
要泼掉半碗,拉好山一带至今仍有“半碗马武”的称谓。
甘芝在开福伤好的这个月,为马家生下一个千金。四妹于是包揽了从前甘芝的活,
比如打猪菜、剥苞谷、煮饭、喂猪。剩下的比如担水、打柴、推磨这样的重活,都是开
福包揽。
时令到了初冬,天气逐渐转凉。午后的地里,四妹和开福在为马武整地,空中悬挂
一颗昏黄的冬日,一切都似乎退远了,实实在在地有开福和四妹这么两个人。开福想这
多像一家人,于是开福的目光就些暧昧。四妹在开福膨胀的目光里,及时地呱了一声,
吐出一滩黄水,身于缓缓下沉,双膝软在地上,开福问:
“是不是有了,谁的?”
四妹脸面抹上两片红云,眼睛里一直熊熊的火黯淡下去。四妹说:
“营长的。”
开福想总算留了一条根,但想想又不太像。四妹知道自己有孕,日子有了盼头。
开福收工归来,栽进马家这口大洞,心情沉闷难耐。开福蹲在东厢的石凳上,看着
四妹提着水桶艰难地前摆后晃,觉得像个怪物。开福立起来,上前抢过水桶。某些夜晚,
开福静静地坐着,看四妹在灯下连缀那些碎布,做娃娃衣服。四妹把小衣裤举得愈高,
开福的心愈是碎似地难受。
开福一天天走向沉默的深渊。开福跟拉好山的袁善人学会了念经,两个月后开始吃
素。自此,夜的东厢,便传出蚊虫一样的嗡叫。开福在积善,在为他的妈超渡。开福把
一切看淡,把经念到解放。
一九三三年溽热的夏末,四妹的一颗希望落地。四妹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儿子,直
至这个孩儿当了一县之长,四妹才松一口气。四妹走过几十年漫长由青而黄,始终做着
营长的寡,陪伴她的只有孩子。开福心如明镜,不相信这孩子是营长留下来的,四妹找
了一座靠山。
四妹坐月子,开福充当了丈夫的角色。开福在解放后娶妻生子,也没有这个月那么
精细。屎布尿片,开福一件件地刷,然后又扯开在火边烤。夜半里,西厢孩声哭喊,开
福披衣扑过去。夜半天凉,孩娃尿湿的床没有火烤,开福就用自己的臂膀,压住那滩尿,
用自己的火气去烘干它。半月之后,小孩胯上长疮,紫红块布满了两个小腿,整夜啼号。
甘芝看过之后,说治疮的药石山地没有,要开福走一百多公里路程,拿着甘芝给的一株
枯干的样本,回他的家乡去寻找。开福白天往那个家赶,夜晚往这个家赶,出一身水淋
淋的汗。
孩儿病愈,四妹把他抱过东厢来,对孩儿说:
“喊,喊爹,要不然对不起人家。”
孩儿露出笑脸,像颗小太阳。开福于是以爹的名义,给孩儿取名谭军。
谭军两岁,眼看着长高,一天到晚和马武的千金往开福房间钻,夜里嚷嚷跟刘叔睡。
开福的两腋下一边一小孩,曾睡过几个年头。油灯下,两个孩儿翻过来翻过去,争着喊
爹,日子添了快活。夜深下去,孩儿鼾声均匀,开福却怎么也睡不进梦乡,开福感觉这
是苦涩的快活。
从四婆嘴里得知,开福当时多半是超脱,开福曾一度绝了婚娶的念头,脸面刻板如
时间,任山风呼啸,河水喧哗,火的熊熊。
后来编县志,开福和四妹成了县志办的活宝。但开福始终板着高深莫测的面孔,如
沉默的山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只是四妹叙述到跳崖的八个人时,开福开口:
“当时跳崖的有谭兵、盘四、韦同新、夏六、韦六宁、盘柱光、罩坪七个,我没有
跳,你们不要乱编。”
开福从历史上消失。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井边打水。我把一支带把的香烟递过去,
他忙举起湿漉漉的手,在破棉帽上擦了擦然后才接过去。他脸上布满的皱纹和那些从历
史中走过来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的双手已经枯干,结了一层厚厚的皮。我抢着给他担水,
他说不用不用。我跟着他的两只水桶在石板路上晃,一直晃进他的家门。屋里很暗,显
得空寂,一副对联正正挂在堂屋。
上联:修祖坟拜金佛家求平安
下联:养耕牛使犁耙饭喷清香
横联:年年都好。字写得粗犷且朴拙,和我折阅的群众来信,字迹相仿。我问:
“对联是谁写的?”
开福老人放下水桶说:
“几十年来,除了做活路没有别的事干,就学写几个字,是我写的,写得不好。”
“有人写了一封信,说你的,你知不知道?”
“什么信?不懂。”
我看见开福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光,唯有从这双眼睛里,辨得出他与别人不同。皱
褶里的那双眼,像笼罩着迷雾的湖,朦胧深邃。我说:
“你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算什么东西,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死的人很多,我的妈……”
开福老人拉下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的脑海塞满了断崖上那双穿风过
雨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重叠在开福老人的额前,向我逼来,想把我推远。我该走了,否
则连我也将陷入迷宫。我走出开福老人的家门,那壁断崖立在眼前,举头望过去,那山
那川那河,寂寂寞寞地立着或流着。
那一仗之后,开福和四妹的日子都打发在马家的坡地上。一九五二年土改,开福和
四妹分到的地也仍是马武的地,于是土地上的他们便活得更仔细而耐心。土地还属于马
家的日子,开福和四妹肩并肩地翻土。开福的锄头击落在青石头上,爆出一串串火花,
开福蹲下身子,双手慢慢地去抠石头,把石头砌在坡坎上,如今的一堵一堵石墙,都是
开福几十年来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四妹看开福哼哼呀呀地抠石头,心里不是滋味,四妹
投过怒火,朝着开福嚷:
“又不是你的地,你何必那么费心?”
开福从地上硬撑出一句:
“地整不好,养不好禾苗,累人。”
“那你就整吧,为狗日的整。”
四妹的锄头狠命击下去,击出一声惨嚎。开福看见四妹的脚被锄头切出一道血,忙
移到四妹的脚边,用手捏细土,敷在四妹的脚背,说:“土就是宝,能养禾苗养人,也
止血。”
四妹哭不是笑不是,直叫开福:
“憨包,你这个憨包。”
开福在土地上找到乐趣,断了一切念头。谭军还很小的时候,就撵住四妹的衣襟在
土地里滚爬。开福不时听到四妹张大嗓门,指着谭军训斥:
“不要轻轻狂狂的,一年四季休贪睡,锄头口上出黄金,土地整治得好,能养壮
苗。”
粗声的训斥,直甜到开福心里。开福在地的这一头,望着那一头的母子,脸上盛装
满满的笑。
历史的册页终归翻了过去,开福、四妹、马武、甘芝、十八岁的马英,十七岁的谭
军迎来了一九五○春齐岭县的和平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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