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果不知道他明天来,就不会这么心神不定了。
穿什么衣服呢?林雁冬一边翻大衣柜,一边很生自己的气,何必这么费心劳神
的呢,该穿什么就穿什么吧!衣服对人并不那么重要,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他都
穿的是些什么衣服呢,真怪!
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衣柜翻了个乱七八糟,找出了一套又一套的夏装。这件麻
纱的真漂亮,特别是它那湖水一样的颜色,到湖区去是很协调的。不,这颜色和湖
水太没有反差了,何况姜局长他们都要去,一个机关的,干吗让人觉得我今天穿得
特别?
不,这件不行,还是穿白的吧!可是,白裙子一坐那小木船肯定全完,还是找
件颜色深一点的好。算了吧,根本就不要穿裙子,还是老老实实穿长裤比较实惠,
上面找一件好点的衬衣就行了。
折腾到12点,林雁冬才不无遗憾地躺下了。毕竟是年轻人,尽管心里不踏实,
还是一觉睡到等人叫才醒。睁开眼一看见望婆婆皱皱巴巴的脸,她就急了,鱼似的
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还直埋怨:
“这么晚才叫人家!”
望婆婆哪知道姑娘的心事,莫名其妙地瞪着她说:
“你说有事,我比平常还早叫了你五分钟呢!”
“五分钟,五分钟,五分钟哪儿够呀!”
她忙忙乱乱地拽过昨晚搭在椅子背上的牛仔裤,又拿过了那件花衬衣。一看,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跳起来又跑到大衣柜里一通乱翻,最后找了一件白
绸衬衣出来匆匆穿上。
进了卫生间,林雁冬洗了脸,又对着镜子梳那一头长发。昨晚刚洗的头,还喷
了从香港带回来的定型发胶,今儿早起再梳就不是那发式了,真烦人!最后干脆用
根橡皮筋一系了事。再看看表,糟,在卫生间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她没顾上吃那热
腾腾的包子,骑上车就跑了。
“带两个包子,班上吃去……”望婆婆追到门外。
林雁冬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人脾气急,天气又热,肯定是一大清早从省城出
发,路上车好走,三小时的路程两小时就到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坐在姜局长的办
公室里喝茶呢。
她心里绝对不敢承认,那一种渴望见到他的煎熬,正一刻不停地灼伤着她的自
尊。她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那是一种怎样无法抑制的震动着自己灵魂深处的思
念!
啊,他要来了,终于来了。
这一天,好像已经盼望了很久很久。是的,很久很久。他应该来的,早就该来
的。他有足够的理由来……可是,他会不会突然不来了……不,不可能,怎么不可
能呢?“临时有个会,脱不开身”,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她浇个透心凉。而且从香港
回来几个月了,快一个季度了,他就是没有来过呀!
他是在回避我?
不,不可能,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
他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总该感觉到一点什么。如果他什么感觉都没有,那
就太悲哀了。
她飞快地骑着车往前奔,心里翻来复去地问着自己,没有一个答案,直到腿累
了,心也累了。
到了局里,把车搁进车棚,她刚推开办公楼的大门,迎面就被姜局长那个小个
儿的秘书截住。他用一口不南不北的普通话冲她喊开了:
“怎么摘的,你?让金局长、姜局长他们都等你呀!”
怎么,他已经来了,他现在真的就坐在姜局长的办公室里?
小个子秘书见她满脸绯红,怔怔地站着,不解释,也不抗议,觉得自己的态度
多少有点粗暴,于是缓和着口气说:
“你还不知道金局长的脾气?他这人呀,说要来,可不管你什么时候上班。今
天姜局长七点半就到了。这样吧,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他们!”
没等林雁冬答话,他迈开小短腿儿转身就跑上了楼。
不一会儿,金滔那特有的响亮的笑声就从楼梯上传了下来。她已经看见他了,
他正走到拐角处,一边下楼,一边回头对身后的姜贻新说着什么可乐的事。
就在他刚一拐弯的瞬间,迎面正好看见站在楼下过厅里的姑娘。
从门外射进来的光束把她照得透亮,而她姣好的脸庞却有些模糊。他好像没有
看见她,只一愣神,马上就神色自如地继续往楼下走,并且不断回头同姜贻新说着
话,好像这辈子跟他有说不完的话。
林雁冬不由地有些伤感。
难道……难道这就是期待已久的重逢?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视而不见,形同路人!果真如此,又何必期待?林雁冬,
难道你也正在加入那不幸的等待的行列,像许多感情不能自持的人一样,等待那无
望的幸福?啊,不,我并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女孩。我清醒着呢,我应该……
下完了最后一级楼梯时,他忽然站住了,回过头去说:
“老姜啊,你们都忙,不用那么多人陪我了!”
姜贻新太了解这位上级了,他到市里来从不喜欢前呼后拥的,因此,他准也没
叫,只叫了一个林雁冬。一来她一直盯着马踏湖的治理工程,二来她原本就是省局
的,同金局长很熟。除此之外,就没别人了。连自己的秘书,他都没有让去。
“人不多,”姜贻新笑道,“就我们俩,再加上一个林雁冬。”
听到点了这个名字,金滔仿佛才看见了楼下的人。他立刻扬起手来打招呼:
“小林啊,又要辛苦你了!”
她绽开笑容,迎上前去。
他走近了她,伸出手来。他的手又大又粗,握着她怯怯地伸过来的小手,像握
着一只小鸟儿,生怕伤害了似的,只那么轻轻地一握,随即松开了。
“金局长,你来得真早。”林雁冬抬眼望着他,他好像瘦了。
金滔却避开着她的眼睛,反而急忙回头问姜贻新通往湖区的那一段公路是否修
好、是否堵车呀等等。
林雁冬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不能忍受这种哪怕是无意的怠慢,便提高了声音,
插进去说道:
“路早修好了,金局长,就看您的驾驶技术了!”
姜贻新还在一旁建议,是不是让巾局的司机开车送送,这样安全一点。可金滔
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眉头一皱,斜了姜贻新一眼说:
“好,你的命值钱,别坐我的车。小林,你怎么样,敢坐我的车吗?”
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终于直射过来,大胆地审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看透;
不,简直早已把她看透。这种挑战的目光,带着那样一种自信,具有难以言说的魔
力,顿时把她刚才的怨气、委屈统统一扫而光,喜悦又重新填满了她那惶惶不安的
心。
金洞已经飞快地钻进了自己的驾驶座。姜贻新为了证明自己的命并不值钱,也
跟着钻进了后边的座位。那小个儿秘书见林雁冬还呆呆地傻站在那儿,不耐烦地叫
道:
“你干吗呢,上不上呀?”
林雁冬两步跑到车前时,只见金滔弯过身子伸过一条长胳膊拉开了前边的车门,
同时喊了一声:
“坐前边带路!”
这一声命令,使她抛弃了最后的犹豫,别无选择。等她钻进车里,刚关好车门,
还没扭过头来时,车已经开动了。
她侧脸望了他一眼,只见他全神贯注着前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到两旁。
不过,又一道命令下来了:
“系上安全带!”
她乖乖地系上了安全带。姜贻新也不是头一回坐他开的车,此时倒是悠然自得
地靠在了后座上。听到这话,他抬起了身子,把两个胳膊肘趴在前座的后背上,笑
问道:
“金局长,我看您是有开车的瘾吧?”
“当然!几天不开车,手就痒痒。”
“要是我们的领导都会自个儿开车,那能节省多少人力啊!”林雁冬也插了句
嘴。
“这也不难。只要下个文件,不会开车的不能当官儿。你看吧,就都会了!”
金滔自己坐好,朝后边扭了扭头,问道:“想听点什么?”
“有京戏的带子吗?”
“抱歉,没有。”
“有什么?”
“流行歌曲。”
“嗬!金局长,”林雁冬笑道,“您也喜欢听流行歌曲?”
“怎么,不可以?”金滔笑答道,“流行歌曲又不是你们年轻人的专利。”
“您喜欢谁的歌?”林雁冬一边问,一边已经打开车上的杂物箱,伸手去翻盒
带,拿了一盒举在手上,笑嘻嘻地又问,“你喜欢听邓丽君?”
“怎么,不允许?”
“软绵绵的,我不爱听。”
“我倒觉得她咬字清楚,嗓音圆润,蛮有味道的。”金滔一点不带玩笑地说,
“人的生态环境,也跟地球一样,需要一种调节机制。工作那么紧张,忙了一天,
听一点软性歌曲,调剂调剂,很好嘛。”
“你就不怕受糜糜之音的腐蚀?”姜贻新探着头眨巴着眼笑问道。
“笑话!”金滔哈哈大笑,“邓丽君的歌算不算糜糜之音,还两说着。就算是
糜廉之音吧,共产党员,听了两首糜糜之音就被腐蚀了,这种共产党员可就太不结
实了!”
车到了城外的一个十字路口,正好被红灯拦住,金滔把两个胳膊搁在方向盘上,
征求意见似地问道:
“小林,你说我们是该往左呀还是该往右?”
“咱们不是去马踏湖吗?当然是往右!”林雁冬有点奇怪,他老家是马踏湖的,
他能不知道方向?
“啊!”他回过脸去,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一时真记不起来了。
绿灯亮了,车又开动了。
“虽说马踏湖是我老家,上了大学以后也就很少回来了。”金滔手扶着方向盘,
眼睛直视着前方,不慌不忙地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聊开了,“第一次回来还是
‘文革’那会儿,马踏湖早就是污水湖了,不长苇子,不产藕。我跟县里说,马踏
湖再不治理不行了。当时,县里的领导哪有什么‘环保意识’?他们满脑子是阶级
斗争,根本听不进去。”
车子向右,拐人了一条窄小的路。
“金局长,你可小心点,”姜贻新提醒说,“那边正修路,车都挤这条路上了。”
“你放心吧,”金滔接着说他的,“第二次回来已经是1982年了。老姜,没有
错吧?是1982年,我记得,你刚上台。”
“对”
“那次回来,可把我气坏了,也急坏了。”金滔侧脸对林雁冬说,“你知道怎
么回事?马踏湖不但没有治理,县里还火上加油,建了个小电镀厂,而且没有任何
一点污水处理措施,就让大量的氰化物畅通无阻地往马踏湖里排,这不是活活的要
人命吗?我让县里立即把电镀厂停了,他们舍不得,说是县财政就指着它了,好不
容易有了个能挣钱的厂子,万万不能停。把我气了个眼发黑,回到市里我就参了他
们一本。”
“您还不知道市长怎么跟县里做工作的吧?”
“这我倒没打听,反正……”
“市长说,我劝你们少惹那个金滔!”姜贻新笑道,“遇上他,你就老老实实
按环保条例办吧,别想钻什么空子。金局长,还是您厉害!”
“不是我厉害,”金滔摇晃着脑袋,有点洋洋得意地瞥了邻座一眼,笑道,
“那是你们市长有文化,有保护环境的觉悟。”
“第三次呢?”
林雁冬侧身盯着金滔的脸,认真地听着。她很喜欢他那种一边开车一边神侃,
从容不迫,滔滔不绝的潇洒劲儿。
“第三次就是来审定治理规划了吧?”金滔从返光镜里看了看姜贻新说,“那
一次最大的收获就是定下了治理的技术方案,修筑涵洞,引进晏河水,给马踏湖来
个大换血。好家伙,争了两天两夜,你们姜局长嗓子都争哑了,最后用胖大海救的
驾!”
“那次会开得好,真叫各抒己见。”姜贻新好像还沉浸在当年热烈争论的会议
氛围之中。
“可惜,方案有了,没有钱,开不了工。”金滔盯着前边挡道的一辆牛车,按
了按喇叭说,“这就是环保工作者的悲剧,也是国家的悲剧,人民的悲剧。”
一席话,使这小小的车厢顿时沉寂了。
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赶牛车的老汉好像
已经给日头晒得昏昏沉沉的,压根儿没有听见后边的喇叭声响,牛车仍然晃晃悠悠
地挡着道。
金滔想超上前去。无奈对面进城的车辆连绵不断,前边的牛车又不让道,急得
他不停地按喇叭。
“老爷子可能是个聋子,”姜贻新俯身说,“得了,跟在他后边慢慢往前蹭吧。”
“那怎么行?汽车踩着牛车的步子走,还搞什么现代化!”
金滔全神盯着对面来车,终于瞅到一个空档,马上搬动方向盘,车身猛地一扭,
鱼似地超到牛车前边去了。
姜贻新松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后一放,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您开车的技术真不错。”林雁冬小声说。
“开了这么些年,不是本行也算本行了。”金滔也把声音放低了。
“您怎么想起学开车呢?”林雁冬的声音近似耳语了。
金滔回头看了看姜贻新,觉得他快睡着了,好像为了怕惊醒他,也把声音压到
最低度说:
“不是我想学,是‘文革’那会儿,造反派对我的‘培养’!他们说我是‘修
正主义苗子’,把我打人司机班,‘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我就好好接受吧,就
学会开车了,不过没拜师,是偷偷学的。开的还是大卡车呢,不简单吧?”
“坏事变好事。”林雁冬笑了笑。
“没错,”金滔点了点头,“自己开车,好处多着呢。第一、方便。省得到了
一个地方,老想着司机还在外边等着,心里老不踏实。这第二嘛,’他冲她这边飞
快地扭头挤眼一笑,“万一不幸又赶上搞运动,也省得人家给司机出难题,查这查
那的逼得人家要死要活的。”
“您真逗!”林雁冬抿着嘴。
“不说点笑话,这一路上还不闷死?”金滔冲她做了个怪相。
这种几近窃窃私语的交谈,那么神秘,那么温馨。林雁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
轻松,从未有过的快乐。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正好向他提出那个考虑已久的问题……可是,他会答应
吗?会同意把我调回省局去?不,他不会的。当初,就是他下令调我到市局来的。
他可能会认为我不安心工作,认为我工作有问题……
可是,此时不谈,还能有机会吗?
机会已经没有了。
“第四次呢……”后座上传来姜贻新含糊不清的声音。
“什么第四次?”金滔笑道,“老姜,你梦见周公了吧?”
“没有,我听着你们说话呢。”姜贻新睁大了眼睛说,“不是说你第四次回马
踏湖吗?”
“对,第四次回来,是前年的事,马踏湖的治理工程终于开工了。以后,就没
有来过,连竣工我都没有来。”
“您早该来看看。上个月市里在马踏湖开环保现场会,巾委让我打电话请您,
您也不露面!”
“官身不自由哇,正碰上省里有个会,想来也来不了呀!”金滔叹了口气,不
说话了。
车子无声地向前驶去。
真是省里有会吗?林雁冬看了金滔一眼,总觉得未必是真的。
小车拐上了一条土路。忽然,一大片荷花光彩照人,在路的两旁出现了。马踏
湖以它迷人的风姿,妖妖烧烧地站立在他们的面前。
“到了?”林雁冬喊了起来,怎么今天这路变短了?
姜局长不明白她喊什么,笑道:
“可不是到了吗?荷花都看见了嘛!”
“咱们在哪儿下车?现在就下去看看怎么样?”金滔像孩子见了玩具似的迫不
及待,准备把车停下来的样子。
林雁冬一听就急了,说:
“不行,县里的人在招待所等着呢!”
金滔很不情愿地拉长声答了一句:
“好吧,上招待所!”
果然,小车刚在招待所的门前停下,马踏县四套班子的头头——新提拔的书记、
县长,新当选的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主席,还有县环保局的领导干部,都笑容满
面地从那漂亮的小楼里跑了出来。一阵握手寒暄之后,年轻的县长就把客人往楼里
让。
金滔没有往里走,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说:
“不进楼了吧,咱们光看湖去!””
县长虽是新提的,接待各级领导已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他忙诚恳地笑着建
议:
“金局长,还是请先上二楼,我们汇报汇报情况,再看看我们新录的录像片,
是请省台帮着搞的,录得不错……”
“看录像片儿?哈哈!”没等他的话说完,金滔就哈哈地笑了起来,用长胳膊
冲四外指点江山似的一挥,说道,“放着这么好的真相不让我们看,让我们看录像,
转手货,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县长给弄得很下不了台。
林雁冬也觉得金滔有点过分。好不容易下来轻松轻松,何必刺人一下,搞得怪
紧张的?
“你放心,”金滔拍拍县长的肩膀说,“我保证不摘你一朵花,不偷你一条鱼!”
“金局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县长还在顽强的解释。
这当口,县委书记的精明劲儿就显出来了。一听金局长说想先去看看,忙招呼
大家说:
“还等什么,走哇,趁着这太阳还不太毒!”
金滔高兴了,又转身拍着县委书记厚实的肩膀,笑嘻嘻地说:
“你忙你的,我只是回家乡来看看……”
“金局长,我们请都请不来您,好不容易来了,我们真有好些事要请示呢!”
胖书记那一对小眼睛可是亮闪闪的,冲着金滔笑。
金滔瞧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用手指警告着说:
“你呀,免开尊口,我可是‘第三世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哎呀!”县委书记呼天叫地地喊冤枉,“金局长,您可把我们的觉悟估计得
太低了,难道我们就知道要钱?”
“那太好了,除了钱,说什么都行!”
一行人说说笑笑来到了湖畔。
啊,一大片荷花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了。那荷花红的红得透亮,白的白得晶莹,
一朵朵娇怯怯颤微微,亭亭玉立在碧绿的大荷叶上。那一种娇艳,那一种妩媚,真
能把人迷住。金滔停住了脚步,两手插在腰际,上半身稍稍朝后挺着,目不转睛地
欣赏着那一片又一片无边无沿的花的世界。一阵风儿吹来,那一池的清香更令人心
旷神恰。
“金局长,您是知道的,咱们这儿的特产白莲藕现在又恢复了。”县委书记都
是很实际的,他此刻眼中的荷花,早已化为具有经济价值的一截一截的大白藕了。
谁知这话却让金滔大为高兴,回头冲着林雁冬站的方向问道:
“你们知道白莲藕跟别的藕比起来有什么不同吗?”
林雁冬望着他,只抿嘴笑,不说话。难道他忘了,她也是清河人,生于斯,长
于斯,小时候也是吃过白莲藕的,连这也不知道,那不成傻子了!但是她觉得他希
望人家不知道,于是她也就不开口。没想金滔还问,而且指名道姓:
“林雁冬,你该知道吧?”
这不是挑衅吗?林雁冬扭着脸撇着嘴答道:
“不知道。”
“唉,说明你可不够深入啊!”
“我们局长没交给我这个任务呀!”林雁冬望着姜贻新笑。
姜贻新也笑着说:
“别说她,连我都不知道,这藕有什么特殊的呀?”
林雁冬望了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心想,凭他在这地区干了10多年,来环保之
前就在农业口,村村乡乡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尤其是那些叽里旯旮儿的事!她根
本不相信他不知道,只不过为了让金滔显派一下罢了。看来,老实巴脚的姜局长也
不那么老实。金滔还挺得意呢!
“你们哪,都不行!”
“我看没有什么区别嘛!”姜贻新还装得挺像,林雁冬心里想。
“现在不告诉你们!”金滔又对县委书记说,“今天能让我们尝到白莲藕吧?”
县委书记连连笑着点头,县长忙在一旁保证:
“金局长,今天别的不招待,这白莲藕管够!”
“就怕现在的厨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金局长,待会儿请您指点指点,看我们做得对不对。”县长谦虚地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我可是有发言权的!”金滔十分高兴。
林雁冬觉得,他这个当领导的,总跟别人有点不一样。每次陪他下来,不管是
农村还是工厂,不管是环保的先进单位还是挨批的企业,他总能和那里的人说得很
热闹,而且能让人家从心底里服气,特别是对那些插黑旗的单位。也许,这就叫领
导艺术?她说不清楚。但是她喜欢看他那到哪儿都非常自如,非常潇洒,跟回了姥
姥家似的亲切的样子。当然,刚才有点僵,但他就有这种本事,几句话就能使僵局
活过来。
此刻,他逍遥自在地大步走在最前面,不断地发现着令他高兴的事。他的好情
绪感染着一群人,大家都喜笑颜开的,特别是主人们。
“啊!这房子太漂亮了!”金滔眯着眼遥望着湖那边岸上的几幢小洋楼,由衷
地赞赏起来。
年轻的县长乐得合不上嘴。这一德政可是他上台半年开始的,于是忙介绍说道:
“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了一点钱,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准备盖新房。根据这一情况,
县里专门从大学建筑设计系请来专家,设计了几幢式样不同的小楼,土洋结合,美
观实用。现在申请盖房的,都按这几种图纸施工。这五幢算是样板……”
“到时候我也来申请盖一幢,怎么样?”金滔羡慕得很。
“对呀,退休了住在这儿真是神仙生活啊!”姜贻新最近同市里闹得很僵,走
头无路时就想起古时候解甲归田真有道理,只可惜而今无田可归。
“说说而已吧,我们可盖不起哟!”金滔感慨地说。
县委书记在一旁凑趣,连连说道:
“两位局长肯来,我们对折优待。”
“对折我也没希望啊!”
他那忧伤的语调把大家都逗笑了。
大片的荷花被一排排翠绿的芦苇间隔着,好像是一排排绿色的哨兵。金滔指着
芦苇又问县委书记:
“怎么样,现在割苇子还用鸣枪吗?”
县委书记笑着点点头。
金滔又扭头望望林雁冬,笑问道:
“小林,考考你这个城里人,知不知道为什么耍打枪?”
“不知道。”林雁冬回答得干脆利索。
“你呀,一问三不知啊!”
关于这个规矩,她还真不知道,因为从来没赶上过开镰割苇子的时刻。
“可能是制造一种气氛吧?”她瞎猜着。
“这可不是什么气氛,这是因为穷!”金滔一摆手说,“你看,每家每户的苇
子都离得很近,很难分清谁是谁的。如果不是一齐动手,就有可能割了别人的,或
者,认为自家的被别人割了。因此,就规定一天,鸣枪为号,大家一齐动手。当然,
尽管这样也还是有打架的。现在也许好多了吧?”
“当然,当然。”书记说,“现在老百姓富了点嘛!”
好像为了印证县委书记的话似的,他们看见了撑着小船在湖中穿梭的喜笑颜开
的老人;看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小船;看见还有人用小竹篓这类简陋的捕鱼工
具捞起了满筐的鱼儿。
金滔提议到老百姓家里看看,于是他们一行又信步走到就近的一个农户家里。
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刚把午饭做好摆在桌上。桌上的莱有小鱼,有小虾,有螃蟹,
还有白生生的鲜嫩的藕,令城里的客人们嘴馋不已。
县长不失时机地提出建议:
“我们也该吃饭去了!”
“好,这回听你的。”金滔笑道,“我坦白,今天一早从省里开车出来,我就
没有吃早饭,真饿了。”
大家往回走。到了招待所,高高兴兴进了小餐厅。进门时林雁冬看准一个机会,
悄悄地对金滔说:
“你可不准喝酒!”
他笑着点点头,没有答话。
一坐下,服务小姐就端上来一个被荷叶覆盖着的大白盘子。青绿的水淋淋的荷
叶中央是白凌凌的藕,什么外加的调料也不用,就是质地洁白的鲜藕,拌以荷叶那
特有的沁人肺腑的清香。
“啊!”金滔瞪着这久违了的家乡菜。惊呼起来。
新县长没忘记刚才金局长的话,笑问道:
“您看看,这做法对吗?”
“对,对,对!”
金滔还在看着那盘几乎未经加工的菜。林雁冬想,也许小的时候他妈妈给他做
过这个菜吧?他有过怎样的童年?
“其实呀,做这个菜最简单,那就是不用做!选一张好荷叶,把洗好的藕搁中
间,用两手一拍,就行了,它的美味也就在这里。这么鲜嫩的藕,如果碰了铁器,
那可就全完了。”
说着,金滔带头夹了一大块藕,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吃起来,又鼓动大家吃,
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左顾右盼地见大家都吃过了藕,又举起面前的小酒杯,不
经意地瞧了林雁冬一眼,冲满桌的人笑道:
“来,来,为了马踏湖的今天,我这个不能喝酒的人也要敬你们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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