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得到一个出差的机会,林雁冬到省城来了,住进了省环保局的招待所。
“你到省局去,找点资料。”姜贻新给她交代任务,“特别是案例,正面反面
的都要。”
“要案例干什么?”
“可以参照嘛!”姜贻新叹了口气说,“处理化工厂一个小小的黄磷车间,就
这么难,费了这么多口舌;制定清河的治理规划,牵涉到这么多厂子,我们不多找
点根据,经委那些头头能同意吗?”
本来,听说让她上省城出差,林雁冬高兴极了。她很庆幸有这么好的机会去见
一见金滔;起码可以打听一下《环保通讯报》调人的名单里有没有自己,金滔是不
是已经批了。听姜贻新这么一说,她又觉得这担子很重,不在省局资料室里泡上一
个礼拜,休想完成任务。
“一个礼拜不行,五天回来。”姜贻新使用干部就这么狠。
五天就五天!林雁冬在省局的朋友很多,她才不发愁呢。
一路上,她想得最多的是,到了省局要不要先给金滔打电话。“金局长,我来
了!”接到这样的电话,金滔一定会喜出望外,马上就可以约定时间见面。
或许,还是不打电话的好。明天中午,拿着碗筷到食堂去排队,在嘈杂的人声
和川流的人群中邂逅,惊、喜……“小林,你怎么来了?”“不能来吗?”“怎么
不能来呢?来,吃了饭到我办公室坐坐。”
他会这么说吗?不,不会的。在大庭广众之间,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哪怕只是很
少的一点亲呢。
这样看来,还是打电话的好。但是,也没有必要一到就给他打电话,好像我多
么想见到他。我是出公差,又不是赴他的约会!
等到一进招待所的房间,把小包往小床上一扔,她拿起电话就拨,一路的思想
斗争全白费。只有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管它呢,就是想马上见到他,
一刻也不能等。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喂,”那边拿起了电话,“我是金滔。”
“我来了。”
“啊,住下了吗?”那声音里缺少了点什么。
“什么时候能见面?”
“今天晚上……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是晚上,现在不行吗?”
“现在……”
这不像是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这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就上你办公室去。”
不容他表态,林雁冬放下电话就跑进了省环保局的大楼。熟门熟路,五分钟后,
她“噔、噔、噔”地来到了金滔的办公室。
“你来得真快。”金润从他的写字台后站了起来。
“我好像不大受欢迎。”她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一时不相信自己真
的到了他的面前。
“怎么会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更何况是你呀,小林!坐下,快
坐下,站着干什么?”
金滔忙背转身去倒茶。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那宽阔的背脊好像在颤抖。
“小林,来,喝茶,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啊,”她回过神来,忙接过茶杯,用茶杯挡住发烧的脸问,“忙什么呢?”
“还不是大化纤的选址问题。”
“还定不下来?”
“难哪!焦副省长也说,不能再争了,再争下去,旷日持久,大化纤就不是我
们的了,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大肥肉被别的省叨走,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金滔叹了口气,不想再谈自己的上级,转问道:
“找我有事吗?”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浇了下来,林雁冬脸上的热潮顿时退了个尽,一股说不出
是对自己的不满还是对他的不满,突地从心头升起。她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茶
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金滔望了她一眼,默默坐回到他写字台后的转椅上去。
林雁冬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竭力使自己平静清醒。她的长发垂到胸前,遮
住了她两边的脸庞。过了一会儿,从那秀发的后面,才传出了她低低的声音:
“是不是我调省局的事又有了变化?”
金滔什么也没说,从桌上拿了一份文件,又抓起一支铅笔,在手中转动着。
“是吗?”
“谁告诉你,要调你到省局了?”他也竭力把声音变得随便,但却不敢抬头看
那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
“自然有人告诉我啦。”她终于强迫自己看着他,挑战似的,两个明亮的眸子
闪闪发光,活像一只警觉的小猫。
“谁?”
“反正有人,你就别管了。你只说,是不是又变卦了?”
金滔放下文件,答道:
“是”
“为什么?”
“把《环保通讯》改成公开发行的报纸,是我提出来的。”金滔摆弄着手上的
铅笔,半天才说,“这个想法,我早就有过。环境保护工作不只是环保局的事,应
该让更多的人了解环保工作、关心环保工作、参与环保工作。基于这种想法,把
《环保通讯》改成公开发行的报纸,是有必要的。局党组讨论,也同意我这个意见。
后来,我让他们搞一份调人名单。在酝酿名单时,我提了几个人,其中有你。他们
把名单报上来了,其中也有你。”
“啊,那怎么又没有了呢?”
金滔摇摇头,又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她:
“小林,你应该明白,如果你回到省局,我们朝夕相处,这对你、对我,好吗?”
“当然好!”她红着脸说。
金滔还是那么望着她,忽然好像伤风感冒了,哑着嗓子问道:
“可是,我呢,你考虑过我没有?我并不是』总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如果我……”
“你说什么呀,你?”林雁冬吓了一跳,听得见自己心在嗵、嗵的响,说出话
来可还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你说什么呀,你这么冷静,冷静得像块冰,你还怕什
么?”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冷静。小林!”
林雁冬忽然笑道:
“谢天谢地!”
金滔付之一笑。
“其实,冷不冷静又怎么样?上次你不是说,只不过是很纯洁的……”
“感情!可是……”
不容他‘呵是”的什么,林雁冬立刻抢过话来,说道:
“我们党——对不起,我借用一下你们党的名义——我们党不是历来都很强调
阶级感情、同志间的感情吗?怎么真有了这么一点点感情,又怕得要死呢?”
“纯洁和邪恶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闪失就过去了……”
“哎呀,金局长,你也太悲观了。起码我觉得,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水平就够
高的了!”她的口气仿佛她倒比他大上20岁。
她的话无形中把他从那种不可抗拒的惶惑中拯救了出来,他的声音又带出一种
叫人玩味的口气:
“那就谢谢你的肯定了。”
下班了,金滔站了起来,眯起眼睛挤出了一个笑容说:
“走,我们吃饭去。”
“你不是晚上还有事吗?”林雁冬坐着没动,只是仰脸望着他,不放过他电话
里搪塞的谎言。
“没什么事呀。”他真是忘了刚才说的话了。
林雁冬一笑,这才站了起来,随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他们没有商量,没有言语,只好像早有默契,匆匆地走出大楼,匆匆地走过两
条大街,及至走到那条梧桐高耸的小路上,才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下的步子。
望了望头顶上依然绿绿的树叶,林雁冬蓦地回想起刚从香港探亲回来的那个温
馨的傍晚。她不明白,那时为什么心里像唱着歌儿似的那么高兴?也许是因为小别
重逢,再次回到了他身边。可是如今,她还是走在他的身旁,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的心里只是被莫名的悲伤填满,没有一点空隙。
金滔低着头,慢慢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好像一个走累了的人,又不得不继续走
下去。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出了这条街。也许是这没完没了的走使的他们的腿也累了,
他们在暗淡的路灯下走进了一家黑黝黝的小饭馆。直到坐了下来,林雁冬才发现这
小饭馆是这么脏,桌子是油腻腻的,墙是油腻腻的,就连硬木头的椅子和吊在屋子
中央那个没有罩子的光秃秃的灯泡都是油腻腻的。她真想站起来走,可是她一点力
气都没有了,她就那么侧身坐着,靠在那油腻腻的墙上,看着这油腻腻的房子。
“小林,想吃点什么?”
金滔温和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回过头来,像被惊醒了,看着站在桌旁的长头发小伙子,愣愣地问:
“有好一点的酒吗?”
长头发小伙子抬了抬眉毛,继而友好地一笑:
“有,有,您喝什么呢?别瞧我们店小……”
金滔俯下头低声问:
“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喝酒吗?”
“对呀,那是劝你呀,不包括我在内。”
酒来了,菜也来了,殷勤的小伙子自然是拿来两个酒杯。金滔为林雁冬倒满了
一杯,也为自己倒了小半杯。林雁冬端起杯来,一口就喝下去小半杯。金滔只举着
杯子把玩着,看着杯里晃动的液体,好像没注意她的举动,只说了一句:
“酒也不能喝得太多,特别是不能空着肚子喝,这……”
这种关怀,让她心跳,她不愿意再听下去,只笑道:
“这点葡萄酒算什么,你应该知道我的水平财!”
说着,她几乎没有动筷子,杯里的酒却只剩下个底儿了。
金滔叹了口气,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为自己又倒满了一杯,举着酒杯,说
道:
“金局长,我有一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我总觉得像你这样担任领导工作的
干部,其实是挺痛苦的。”
“不见得吧?你没见很多人还想往上爬呢!”
“爬上来了又怎么样呢?国家机器反正要像磨盘似地转。你们这些官员被卷进
来了,身不由己,就只能跟着转,机械地转,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没有激情,没
有自我,直至转不动了,退休,老死。”
“你这脑瓜子里怎么尽想些这个。照你这么说,不是太可怕了吗?”
“不对吗?”
“我们也鼓励创造性的工作。”
“可是,又有多少成效呢?就说你吧,你的抱负、你的才智,在现在这种体制
下,又能发挥多少?”
“小林啊,你什么都好,就是看问题太尖刻。”
“不是尖刻,是事实。说实话,你要没那份自信心呀,或者用现在流行的说法,
没有那份执着,早垮了!”
“唉,自信也好,执着也好,是给别人看的,其实心里真紧张。”
“反正你很坚强。”
“看上去坚强的人,内里有很脆弱的一面。”
“你也是这样吗?”
金滔举起杯,跟林雁冬碰了碰,吮了一口说:
“……可能,我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脆弱。”
林雁冬把头低了下去。从金滔略带颤抖的声音里,她感到了他心里的暴风雨,
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如果不是我的脆弱,你这次调动工作,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我没有怪你,我也不会怪你的。反正你还是我的局长,我还是你的小兵。”
她想说“我们还是朋友”,可她不愿说。她根本不愿意和他只是朋友,这一点她早
就不再骗自己了。
“这样看来,你也并不总是那么尖刻,有时候还是很识大体顾大局的。”
“中国人早就锻练出来了。”
林雁冬不再说话,默默地喝酒,把一瓶“长城白”喝得差不多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金滔有些耽心了。
“说得太多了,不想说了。”
“不是醉了吧?”
“我?就这么点果酒?”她不屑地撇了撇嘴,索性把酒喝完了,一手倒握着空
杯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
“噢,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吕高良要把我调到巾经委去。他说我海外关系
多,能给他们拉外商弄美金。”
“这怎么行?”金滔叫起来,“你是学环保的,你不能走……”
“我还没有答应呢。”
林雁冬心里笑了,她喜欢看见他着急,
“我不会放你走的。”
金滔心里马上有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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