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两份商调函,是一前一后来到的。
省环保局的调函,先到了一天。
“怎么,小林,你真想走?”姜贻新把林雁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小三角眼瞪
着她,丝毫也不掩饰满肚子的不高兴。
“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望着省局干部处发来的这份公函,林雁
冬也有点吃惊:不是已经说好不去《环保通讯报》了吗,怎么……他又改了主意?
“小林,我不是不放你走。实在是,你不该走。治理清河的规划已经有个方案
了,正准备再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就报到市里去了。小林,这个方案你可是出了大力
的,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实在不是时候啊!”
姜贻新看上去非常疲倦,而且老了许多。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眼袋活像
两个黑色的小灯笼悬挂在泛着红丝的两个眸子的下方,眼角的皱折则像刀砍斧凿的,
令人不忍猝睹。他叹了口气,又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
“走不走在你,我也不勉强啦。”
林雁冬站在他办公桌对面。她连坐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谈话就结束了。
他没有请她解释,也没有听她解释,事实上她也无法解释。
她本来以为,她和金滔之间已经告一段落。理智告诉她,舍断这段情是最明智
的。从省里回来,最初的日子里,她情绪很坏。金滔的影子紧随着她,时而把她托
上天国,时而又让她坠入深渊……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惶惑,也从来没有这样的
想念他。离开省城前夕没能再跟他见上一面,成了她长久的遗憾。直到过了很长一
段日子,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并且觉得那天晚上金滔不接她的电话,不来见她,是
很对的。当然,人总是人,有时候她还是想他,还是伤心……
她要把这和着眼泪的悲伤深埋在心底,作为自己一生最珍贵的宝藏。
然而,一纸调令,她的心又被搅乱了。只有在这时,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对于
自己,他是一股多么强大的磁力,不可抗拒,无法摆脱……
从姜贻新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无比的轻快。好像这些日子里她一直
在盼望着这纸调令。什么结束同金滔的关系,什么把他埋藏在心里,统统是自欺欺
人!不,她爱他,他也爱她,这纸调令就是见证。她渴望同他朝夕相处,他也希望
她能调到他身边。如今,这样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为什么不该高兴?
可是……
金滔为什么改变主意呢?他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为什么要闯进别人的生
活?正因为没有超越,才有那种若即若离、才有那种魂牵梦绕。如果真的调到一起
去,如果真的……还会有那种刻骨铭心的说不清道不明可望而不可及的,让人心痛
又让人企盼的一切……还会有吗?
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回到家里,她坐卧不宁。如果这次拒绝了,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雁雁啊雁
雁,难道你这一生真能忘掉金滔?不,忘不了,忘不了啊!
第二天到班上,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回复时,姜贻新又把她叫去了。
“林雁冬,你怎么搞的?你说,你到底想调哪儿去?”
“什么调哪儿去呀?”
林雁冬睁着红肿的大眼睛,不明白姜贻新为什么又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低着头
不看她,只一甩手,把市经委的一份商调函拍在她面前的桌子边上。
“这事太怪了!”林雁冬把那张纸飞快地看了一遍,推还到桌子的中间,理直
气壮地说,“姜局长,这事儿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吧,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现在人家发调函了。看来,我这个小庙是留不住
你林雁冬了。你是上省局,还是去经委,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贻新站起来就往外走。
“姜局长!”林雁冬从后面叫了一声。
姜贻新回身站住了。
林雁冬看着他疲惫的眼睛,说:
“我,哪儿都不去。”
“真不走?那太好了……”姜贻新刚露出笑意,马上就收回去说,“不,小林,
你再考虑考虑吧,别忙做决定。”
姜贻新没有要林雁冬马上做出选择,林雁冬也不知是为了说给姜局长听还是说
给自己听,只连声表态:
“不去,真的不去!”
回到办公室,她觉得自己像才从百米跑道上下来似的,身上直出汗,心跳得
“嘭、嘭”的。她刚端起桌上的茶杯,李杰明的电话就来了:
“小林,我们这边调函已经发出了。你……”
“你们太不尊重人了!”林雁冬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的话。
“咦,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事儿呀?”李杰明觉得太冤枉了,“小林啊,吕主任
很器重你,早就想调你到市经委来搞外事。”
“我以为他说着玩儿呢。”林雁冬也觉得跟人家发火没什么道理,又降低了声
调。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吕主任这个人哪,说话办事最认真。他……”
“那我也很认真,我不去!”
“喂,小林……”
林雁冬把电话挂上了。
下班的时候,李杰明扶着他那辆绿色的新车,在环保局门口截住了林雁冬。近
来,他常在这里等她。
“小林,我想跟你谈谈。”
“谈也没用,反正我不去。”
林雁冬推着她那辆红色的女车,往前走。
“等等,”李杰明叫道,“你听我跟你说呀……”
“没什么可说的,你就这么告诉吕胖子不就完啦……”
丁兰兰正巧也推着车出来,见好朋友跟李杰明在一块儿,她跨上车,回过头来
招了招手,笑道:
“你们有约会呀,拜拜!”
李杰明忙笑着冲那飘去的女郎打了招呼,林雁冬想叫住她时,她已经飞远了。
“你真的不想到我们经委来?”
“我在这儿好好儿的,干吗要到你们那儿去?”
“经委条件多好,特别是搞外事,工作又轻松,待遇又高……”
“再高也比不上当老板娘,自己开饭馆吧?”
“根本两回事嘛”
“你这人真是奇怪。你觉得经委好,你一辈子在那儿待着。干吗非让人家去。”
李杰明欲言又止。
他推着车,尾随在她身旁,不过一米的距离。他几次想跨大步赶上去,同她并
行。可是,这短短的一米之遥,任他怎么使劲都难以缩短。他快,她也快。她不让
他同她走在同一条线上,他只能掉在她后边,只能从后侧面去看她。看她飘逸的长
发,看她缕缕的鬓脚,看她卷曲的睫毛和长长的眼角,还有那脸上柔和的、分明的
轮廓。
李杰明从学生时代到在政界发迹,交过的女友可谓多矣。他择女友的标准是既
要漂亮又要有才干,但首先是温顺。可不知为什么,林雁冬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温
顺”。也许偏偏就是这谁也不服的脾气吸引了他。他常常暗中把心上人比作大观园
里的三姑娘,虽然满身是刺儿,毕竟是又香又可爱的玫瑰花儿。
“小林,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我早考虑好了——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
这倒让林雁冬觉得奇怪了:你知道什么?她扶着车站住,眯着眼仰着头,问道:
“为什么?”
“不愿意丢掉你的环保专业呗。”
“算你聪明。”
林雁冬一笑,正转身推车想往前走,李杰明忽然说:
“小林,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
“我要是知道人家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唉,我是为了你好。”
“你真是太关心我了。”
“真的,你听我说,你别跟着你们那个姜老头混了,他说什么你就听……”
林雁冬斜了他一眼,推着车加快脚步往前走,根本不予理睬。
李杰明赶紧追上去,又说:
“小林,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像姜贻新那样搞不行,长不了……我实话跟
你说吧,老姜头快下去了。”
“什么?”林雁冬委实吃了一惊。
“姜老头的交椅坐不住了,下次人代会就换马。”
“为什么撤他?”林雁冬急了,“像他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现在还有几个?”
“是啊,姜贻新一心扑在工作上,这一点是很可贵的。可是,光凭这一点远不
足以把工作搞好。他吃亏就吃亏在工作方法上太欠缺,态度生硬,得理不饶人,方
方面面的关系都搞得一团糟。”
“这太不公平了。”
天色渐晚,街灯齐明。她默默地推着车,慢慢地朝前走。姜贻新在全省环保系
统,是以实干闻名的。如果像他这样的环保干部,只因为忠于职守,就应该失去自
己的工作,这未免太不公平!她什么也不想说了。
李杰明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还接着说:
“小林,这回你该相信我了吧。环境保护确实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这谁也不
能否认。可是,它在中国,在一个时期内,很难有大作为。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
这是我们的国情。发展中的国家嘛!”
林雁冬回头看了看李杰明,没有同他争辩。这样的话题,在他和她的交往中从
来都是一点就着的爆炸性的题目,可她现在满脑子是为姜贻新抱不平,连跟他争论
的兴趣都没有了。
“所以我说……”
不等他的话完,林雁冬一抬腿,骑上了车。她蹬着车,就像上足了油,飞快的
往前冲。李杰明只好在后边紧追不舍。直到一个路口的红灯,他才把林雁冬截住了。
“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李杰明在林雁冬身旁停下车。
“可以再见了,你干吗老跟着我?”
“我……”
李杰明脸上发烧……“干吗老跟着你”,这你还不明白?
在最近的这些日子里,李杰明察觉到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某种说不清楚
的变化。他不像过去那样矜持,那样傲慢,那样自信了。一见到林雁冬,他变得没
有脾气,甚至觉得矮了一截似的。当他第一次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变化时,
他简直不敢相信。堂堂男子汉,怎么会这样呢?随即,他恍然大悟——莫非这就是
爱情的力量?
一旦意识到这就是爱情,他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与骄傲。原来人是可
以这样生活的——无须把自己钻在一个套子里,事事考虑“影响”,时时想着“提
拔”。爱情就是释放,就是听凭感觉放逐自己……就好像四肢放松,仰卧在碧波绿
水之上,轻柔飘逸……
只可惜林雁冬太任性,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唇枪舌战一番。开始,他为此有过烦
恼。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竟习惯于这种争吵,并且从她热烈的争辩
中偷偷的品尝到一种甘甜。如果有一天他们见面时竟然没有争吵,他倒反而觉得缺
少了什么。
“我到家了。”林雁冬在胡同口下了车。
一盏幽静的路灯,把柔弱的光束洒在林雁冬的脸上,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放
亮。
“我们出去吃饭好吗?”李杰明也下了车。
“不去。”
“为什么?”
“没情绪。”
李杰明把车支在一边,走上前说:
“小林,你有心事。”
“木头人才没心事。”
“你从省里回来就有……”
“你瞎说!”她嘴上很硬,却忽然觉得心虚。
“你瞒不过我。你心烦,你心神不定,你害怕你自己,你在宣泄……”他盯着
她的眼睛,步步进逼。
“你,你说些什么呀……”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个跨步上前,紧紧地把她拥在了怀里。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使她泞不及防。
她挣扎着,想推开他。但他的胳膊像两把大钳子,把她箝得紧紧的。她一只手
还扶着自行车把,怎么也推他不开。她索性把车一扔,“哐啷”一声,自行车死死
的砸在砖地上。
“雁雁,你干什么呢?”林秀玉刚下班拐进了胡同。
李杰明赶紧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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