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管教干部以慈母的心叩开了我邪恶的封闭的心,灌进了纯洁的清水,清洗了我 肮脏的灵魂。我以管教干部的教诲作为遏制私欲的警笛,把自己的堕落当做迷途知 返的路标,用高尚的德行与良知永远囚禁罪孽,囚禁丑恶…… 深夜,李丽萍竭力想再睡,但她的心却焦急不安地怦怦乱跳,打破了她内心的 平静,楼底下的大厅里时钟敲响了两点,整个房子出奇地宁静。忽然,陈正华的影 子在她脑海里浮现…… 陈正华——林森木的化身,要不是他在我铺满鲜花的人生途中糟蹋了我,也许 我不会演出人世间的一幕幕悲剧,遭受了人生的磨难。林森木也决不会成为有文化 的办厂能人。人生多么难以捉摸呀!她坚信陈正华比起那些受环境所熏陶,教育所 灌输或者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则和更纯的旨趣, 只不过是因年轻时感情上的一次冲动而犯下了罪孽。脱胎换骨的林森木真是浪子回 头呀,只可惜为了她而杀死了姜阿基银挡人狱。是他救了自己二次生命呀,时光消 蚀了李丽萍复仇的念头,驱散了泛起的愤怒与厌恶之情。此刻,她觉得他不仅仅是 一个朋友,也不完全是兄长,而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忠诚的同伴。除了母亲之外,在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知心朋友就是陈正华了,而自己给他造成二次人狱。她无法否认 不管是什么样的哀伤,都无法替代为他命运的哀伤,她愿意付出不管多大的代价去 减轻它,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探监陈正华。 天气暖烘烘地叫人感到一身轻松,日光雾蒙蒙地笼罩着浸在春色里的一切,充 分显出隐约而温柔的美。远处的山峦下面弥漫着浓厚的雾霭,只模糊地勾出牢狱粗 淡轮廓,离牢狱约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都拿着包袱。当她靠近 他们时下了车,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穿着制服的看守宣布探监开始,威武的干警退到 了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牢狱大门拥去,站在门口 的看守数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探监的人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四…… 李丽萍手提着中华鳖精,美国花旗参、水果等满满一篮。一个看守领她到走廊, 一会儿转了个弯,看守叫道:“陈正华,李丽萍来看你啦!” 李丽萍从铁栅栏里看见陈正华的背景,他刺的光头像在皮鸭蛋似的,此时他转 过魁梧的身体,面容憔悴地走到铁栅栏跟前,忧郁地看了她一眼,看守打开了牢门 把陈正华放了出来,让他们坐在椅子上就走了。 李丽萍看着陈正华瘦多了,而且眼圈发黑。她心里难受极了,轻轻地喊了一声: “陈正华。”他们相视着两双眼睛两颗心,多少情、多少意,彼此都凝聚和表达在 一瞬之间。陈正华似乎有些尴尬,推开将扑向怀里的李丽萍,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椅 子上。她呢?尽盯着他瞧,好像生怕把眼光挪动一下,他就会不见了似的。他却不 大抬起眼睛来望她,只偶尔很快地对她瞥一两眼就够了。可是每一回他把眼光收回 的时候,就从她的眸子里吸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而且一回比一回更有信心。他们 两个完全沉醉在共同的快乐中,再感不到什么窘迫了。 陈正华问道:“你婆婆好点没有?” “脱离了危险,出院养病在家。” “姜阿基?” “法院通知他的家属,尸体当天就拉走了,听说火化了。” “我杀人是罪有应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我上刑场?” “陈正华。”李丽萍喊了一声。 “李丽萍,你受苦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子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陈正华!”李丽萍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地抽泣起来。 “不要难过。”陈正华像大哥哥似的模了摸她的秀发。 “你为我们母女俩而间下了大祸。在你踌躇满志的时候,我给你添了麻烦,惹 了祸,若是法院对你枪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陪葬你而去。”李丽萍捧 起他的脸仔细地注视着。 “不!”陈正华摇了摇头。 “可怜我吧,即使你是从地狱来的,我也跟你一起去。你能同我一起吗?”李 丽萍探问道。 陈正华鼓不起勇气来开一声口,更不能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和她那柔声柔气的 求情,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双手挂来搓去。 “请你答应我吧!”李丽萍催问道。 “你会因为我以后一辈子都感到羞耻的。”他哽咽着说,“你越了解我就越觉 得可耻。”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眸如同一泓清澈的潭水,娇艳的脸上写满了理解。他 按住心头猛跳的小鹿,轻轻拉开她的手说,“我知道怎么做。” “我爱你,陈正华。”李丽萍感到喉头一阵于涩,但是她还是挣扎着继续说, “我将会用我的一切保护你,我要给你找一个律师。” 陈正华的一双眼睛显得呆滞而冷冰。 “我爱你。”李丽萍喊了出来。 陈正华以木然痴呆的眼睛凝视着她,她以深情的目光望着他。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她再次喊叫。 “什么爱呀?”陈正华浑身哆嗦。 李丽萍接腔道:“……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他们两人都陷入沉默,好一阵子,李丽萍被自己的激情重压碾碎,在她是疯狂, 在他是痴呆。 李丽萍说:“你听我说,”她又恢复了异样的平静,“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要告诉你至今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她沉吟片刻,接着又说,“夜深人静 一片沉黑,似乎上帝再也看不见我们,在这样的深夜我偷偷们心自问,自己也不敢 说出的话,现在我都要向你诉说。即使你恨我嫌弃而去也一样,毕竟我们生了一个 儿子。我就是你以前强奸过的郑娟芝。” “郑娟芝,可我……”陈正华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说,“你从天真活泼的 幼女变成了一个丰韵的少妇,真是判若两人呀!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永远不敢 这样去联想。哎,真是郑娟芝变成了李丽萍?” 李丽萍捧起他的脸膛,深情地凝望着他说:“你也一样,你简直脱胎换骨啦! 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变成了一个知识广博的能人;一个高瘦的囚犯——变成了 魁梧的厂长;一个粗鲁的法盲——一变成了有教养的君子。陈正华,你的一颗心也 变得崇高了。” “浪子回头了吧。你是否知道,每当我遇到你发怒时的目光,我马上就会产生 赎罪的念头……”陈正华低垂着头流出了几满眼泪。 李丽萍用手帕擦去了他的眼泪说:“不要打岔……是的,那时我没有被你强奸 之前,我纯洁无暇,心灵圣洁明澈。我生活得非常愉快。谁都不能像我那样骄傲地 容光焕发,高昂着脑袋。 同学们来向我请教语文、数学解题,老师重点辅导我。那时,读书考大学就是 我的一切,科学是我的姐妹。可你扼杀了我,现在我不是当年的郑娟芝了。” “郑娟芝……”陈正华低垂着头愧疚地说,“在狂热的青年时期,我一时冲动 奸污了你,殃及了你的一生,玷污了你的生活。” “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我的救命恩人。我爱你,陈正华—一我爱你,全身心地 爱你。” 陈正华沉默了片刻说:“真奇怪,因为你说得那么虔敬,那么富有力量;因为 你抬眼看我时,目光里透出了极度的信赖、真诚和忠心。这使我太难受了。李丽萍, 请你摆出凶相来吧,你很明白该怎么摆,告诉我你恨我——戏弄我,惹怒我吧,什 么都行就是别打动我。” 李丽萍冷峻地瞪着他,想起他与自己建立起来的爱的天堂就要坍塌,她的呼吸 几乎都停止了,就像她所爱过的人把她抛弃在荆棘丛生的坎坷道路上,她觉得自己 的一切都完了。当他看见陈正华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脸上就像鸟云中的月亮一样。 她喃喃地说;“时间可以医治伤口,让我们忘了过去勇敢地迎接未来。陈正华,吴 刚就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吴刚是我的亲生儿子。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我们化 名都来吴庄,难道真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是命运注定的。” “丽萍,请你详细地讲一下。” “那时候,我被你奸污后,控告你入牢狱。养母觉得把救命恩人送进监狱,心 神不安患肺癌死了,人家都说这是恶有恶报。 从此,我走到哪里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指梁戳背咒骂我,常常在我床上偷 放牛粪和猪粪,门上吊着一只破鞋。当我路过村口,不但遭到长舌婆们的指指点点, 而且连顽童也朝我头上扔小石子。我在痛苦中熬煎,我孤独、迷惘,使我好后悔控 告了你。我再也忍受不了人们的冷潮热讽、白眼、侮辱,我只好打点行装背井离乡, 流落到路边饭店当服务员。姜阿基就是路边饭店的老板,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我的 爱情,当我怀孕快九个月时,他又喜新厌旧地抛弃了我。我在走头无路的时候跳海 自尽,却被海巡税务所所长吴善伟搭救,是他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可谁知道 吴善伟是个先天性阳痿的人(病历卡现在还在法院)。当我得到吴家的宠爱,对新 的生活充满着希望的时候,可吴善伟在一次军事演习中牺牲了。我悲痛欲绝地发疯 了,以后便认识了你,从你那里得到了快乐和幸福。可姜阿基为了敲诈钱财,以孩 子吴刚相要挟。当时我也弄不明白吴刚究竟是谁的孩子?就在三个月前,我们的血 样被送到上海血站中心化验,结果姜阿基排除了是吴刚的亲生父亲,而你是……” “吴大妈能顶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嗯……” “你不是她的儿媳妇,吴刚又不是她的亲孙子。她能接纳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 你们吗?” “陈正华,听我把话说完。”李丽萍凝望着他说,“为了摆脱美阿基这个流氓 的纠缠,我便写信向你求爱,并附上我最心爱的龙凤图案护身符。” “这信封和护身符我一直没有收到。” “你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落到妈妈手里。她看见龙凤护身符后,确定我是她 曾经抛弃的亲生女儿。” “怪不得我父亲曾经咒骂你是野种。” “为了过上平静的生活,我们恳求法院不要将吴刚告诉他的亲生父亲——林森 木。” 陈正华恍然大悟道:“三个月之前,一位法医来我办公室对我说‘从你红润的 脸上判定你的血型特别好,我们抽你的血,试验一下能否医治患白血病的人。’我 被他们蒙住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孩子。”陈正华睑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丽萍,是我断送了你的前途,你恨我吧!骂我,打我吧!” “我控告你坐了狱。” “这是我罪有应得的。丽萍,你做了我几年的妻子呀!”陈正华激动起来。 李丽萍发疯似的扑在桌子上,她纵声痛哭起来,哭声是那样充满激动和悲怆, 她说:“陈正华,让我们忘掉过去的名字,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们永远不分离。我 的希望、我的志向、抱负、心情以及对生活的每一种想法,除了我对你的爱以外都 发生了变化。现在我要奉献给你的是我真挚的永不变更的爱。” 李丽萍发现他的注意力被激起了,因为眼泪顺着他的睫毛直流,他发出一声声 哽咽般的叹息,差不多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一下子转过身去,走向墙壁站在那儿, 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他们沉默了……他们的脸背对着,他们的泪水彼此冲洗着对方的脸儿。至少他 们一起在哭泣,遇到这么令人肠断魂销的当儿,他的手扶在墙上用极其温柔的亲昵 的,真心实意的语气说:“我对不起你,丽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不是来给你说这个的。”李丽萍像只小猫似的扬起苍白的脸,用那双憔悴 失神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久久地望着。 “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李丽萍毫不犹豫地起誓。 陈正华激动地说:“你别起警,我的感情不是语言所承诺的,我多么希望时光 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不知道下一个钟头的命运会怎样呢?” “这是一种多疑症,要不你太激动了。亲爱的。” “丽萍,我永远不离开你。”他又一次在她的眼睛上吻着,他真想吸干那里边 的苦涩的泪滴,让那里永远只是一片明媚而灿烂的阳光。他又说:“记得从那以后,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恶狠狠地整治过自己,我只想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也终于没能 如愿。 我被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没、被禁铜。谁要是曾经见过我在阳光下欢 笑劳动,而后见到我牢狱的模样,一定会怵然战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 头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我为枷锁所压 碎,蹲在牢狱里的木板床上,一动也不动,几乎鼻息全无,甚至不能够感受痛苦了。 你那时的美丽而纯真的目光,户外生活、乡村田野、残暴强奸,然后是老爹他们愤 怒的脸孔,审判场上人们气愤的镜头—一闪过我的脑海,历历在目。有时好像歌唱 着金色的幻影,有时好像奇形怪状的噩梦。但是现在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虚 渺斗争,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遥远的音乐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这坠落的 深渊里再也不能听见。”陈正华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丽萍,我刚进牢狱一直 非睡非醒。 在这场刑罚中,在那间牢房里,我再也不能区分清醒和睡眠、梦幻和现实,正 如再也不能区分白昼与黑夜。这一切都混饨、破碎、漂浮、混乱扩散在我心里。我 不再有感觉,不再有知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我只是在做我。从来没有任何生灵 像我这样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这时,管教干部以慈母的心叩开我邪恶的封闭的心, 灌进了纯洁的清水,清洗了我肮脏的灵魂。从此,我以管教干部的教诲作为遏制私 欲的警笛,把自己的堕落当做迷途知返的路标,用高尚的德行与良知永远囚禁罪孽, 囚禁丑恶!” “陈正华,让我们越过习俗的藩篱一那种既没有得到你良心认可,也不为你的 见识所赞同的纯粹因袭的障碍!” “一度罪孽深重,现在思安悔过的人能不能结婚呢?唉……”他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说,“也许上刑场枪毙啦!” “你是防卫过失不会枪毙吧。” “那至少要判刑。” “我永远等你。” “不要等啦,你们回家结婚吧!”这句话从管教干警嘴里冒了出来,“你们结 婚吧!陈正华,我现在就放你走。” “放我走?”陈正华用怀疑的目看着管教干警。 “我们的政策一贯是以法律为准绳事实为依据,这是一起防卫过失引起的案件, 检察机关宣布免予起诉。你们可以回家结婚,预祝你们新婚快乐。” 他们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李丽萍想到陈正华无罪释放,这一欢乐的心情从她 的明亮眼睛里,从她可爱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正是她那美丽的眼睛和动人的笑容,吸引住了陈正华。李丽萍说:“你觉得平 静而快乐吗?” “平静?——不,但很快乐——来到心窝里。” 李丽萍抬头望着他脸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一张热情勃发、涨得通红的脸。“把 心里话告诉我吧,正华。”她说,“同我说说你内心的重压,宽宽心吧。你担心什 么呢?—一怕我不是个好妻子?” “这与我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干。” “我们走吧!你快去见亲生儿子和岳母大人。” “妈妈和吴刚知道吗?” “他们还蒙在鼓里呢。我们走呀!”李丽萍挽着陈正华的胳膊,他们激动万分 地走出了看守所,脚像生了风似的兴冲冲朝吴家走去。 江南的气候已是春光融融,远近的原野一片葱绿葳蕤,呈现出勃勃生机。在这 春暖花开的日子,李丽萍和陈正华怀着喜悦的心情到了吴家。 吴大妈正坐在床上看电视,见他们走了进来拉下老花眼镜,一只被姜阿基用尖 刀刺伤的眼视力减弱,她睁着右眼说:“嗨,陈正华,我的救命恩人。你出差回来 啦。”吴大妈拉着他的手端详着又说:“孩子,你出差个把星期,怎么瘦成这个样 子。萍儿,你还呆站着干什么,快给他蒸一碗长白山人参汤。” 李丽萍微笑着点点头说:“妈妈,实话告诉你吧。陈正华为了营救我们,防卫 过失开枪打死了姜阿基,刚从牢狱里出来。” “怎么是这样呢?” “这是正常的现象,公安局没有调查清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也决不会 冤枉一个好人,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陈正华笑着说。 “萍儿,快去拿茶来。”吴大妈又推了她一下。 李丽萍兴奋地到了厨房。一会儿,她端了一杯人参汤递给陈正华,便问了一句: “妈妈,你要茶吗?” “刚喝了一碗,现在不要了。”吴大妈抚摸着陈正华的手说,“孩子,快喝。” “吴大妈,我请求您,让李丽萍嫁给我吧!” “我认为年轻人有不少高尚的冲动往往不能持久,其中有一些冲动一旦得到满 足,只会变得更加转瞬即逝。”吴大妈说时目不转眼地望着陈正华的睑,“我认为 有热忱、有激增、有抱负的男子,如果同一个名声有污点的女子结婚……尽管这污 点并不是女子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可是冷酷和卑劣的人们却可以把惩罚强加于她, 还可以强加于他们的孩子。而且丈夫在事业上越是成功,人们就越发会把这件事当 做笑柄来刺激他……那么,无论他的天性多么善良,胸怀多么豁达,也难免有一天 要后悔自己当年结了这门亲,而妻子知道丈夫感到后悔以后,就会更加痛苦万分。” “吴大妈。”陈正华说,“这样处事的人必定是自私的小人,他不配称做一个 人,也配不上你所描绘的那个男子。” “陈正华,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吴大妈说。 “这个想法永远不会改变。”陈正华又说,“我是一个劳改释放犯,遇到你们 如此的善良,迫使我向你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自己的罪错,我就是强奸李丽萍的罪犯。 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昨天才产生,也不是逢场作戏,我的心已经永远属于她… … 我那美好、善良的姑娘!任何男子对女子的情意之坚定都无过于此。吴大妈, 我的全部思想、抱负、希望都和她分不开,如果在这件结婚大事上你跟我对立的话, 那就等于把我的安宁和幸福抓在你手里当做尘土在风中扬散。吴大妈,这件事请你 好好想一想,不要把别人的幸福看得一文不值,这件事你好像想得很少。” “吴刚那孩子?”吴大妈困惑地望着他说。 “李丽萍告诉了我,吴刚是我的亲生儿子。” 吴大妈久久地注视着他,忽然,话题一转说:“铁窗的生活害得你不可安生吧。” “刚人狱的时候真想自杀,但管教干部用绣花般的细致和耐心,研究着那灰色 国服下裹着的每一颗受伤、扭曲、变形的心灵。看档案、分类型、找规律。刑期长 的、刑期短的、年龄小的、年龄大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该怎样区别对待因人 施教。他们对待犯人就像父母对孩子,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陈正华想 起了入狱时的情景: 那是乌云翻滚的一天, 我被关押在三0六号牢房。房里有一肥一瘦的两个囚犯 (肥子就是老厂长,现在定居在美国,把绣衣厂转让给我。瘦子就是赵明医生,他 开办了诊所),满脸横肉的老厂长走过来往我肩上一拍说:“老弟,犯了啥罪?哈 哈哈,是不是犯了女人罪?”我心里想犯别的罪可以告人,可犯强奸幼女罪太肮脏 了,便低头沉默不语。老厂长怒气冲天地说:“操娘的,保你妈的秘密。”他一拳 打在我的嘴巴上。即刻,我嘴里流出了鲜血,气愤得一低头钻进他的裤裆下,猛力 地把他掀个仰面朝天。他的后脑勺撞在铁栅栏上,我又猛扑过去用双拳拼命地打骂 道:“狗娘养的,在老子面前耍啥威风。”突然,瘦子赵明高喊:“黄监狱长,出 人命啦!出人命啦!”我疯了似的又冲过去拦腰抱起瘦子赵明,他两脚踢蹬着,两 手抓挠着。这时,魁梧的黄监狱长穿着制服,手拿电警棍往我前面一杵说:“住手!” 我把赵明往地上重重地一墩。不一会儿,他们俩气喘如牛地站起来。黄监狱长望着 我们,厉声道:“这是怎么啦?” 老厂长两手捂着流血的后脑勺道:“黄监狱长呀,这家伙一进门来就杀气腾腾, 一会儿打我,一会儿打赵明。” “是啊,这坏蛋性子人暴,是杀人犯吗?”赵明帮腔道。 我用手擦了擦满嘴的血说:“放屁,他们全是放屁。”几名管教干部把我捉住, 给我加了脚镣手铐,打入了禁闭室。 禁闭室里四周漆黑,时钟“当、当、当”地敲了几下。我知道是深夜十二点钟 了,想起与人殴斗他们能放过我吗?我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条啦! “轰”的一声天空狂风暴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雷电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 尖刀刺进我的胸膛。我绝望地把头用力地向铁栅栏撞去,即刻血流如注。在我迷迷 糊糊时,只见闪电耀眼地在我眼前一闪。我猛睁开眼睛一瞧是手电筒光,原来是黄 监狱长带着几名管教干部和几名表现好的犯人在查夜。突然,黄监狱长叫了一声: “林森木自寻短见哟!这孩子。”他俯下身用手摸摸我的脉膊说,“赶快送医院。” 有人说:“他是个社会渣滓就让他死嘛。” 另一个人说:“黄监狱长,他自杀与你无关,不必送医院。” “你们都给我住口!”黄监狱长高嚷道,“我希望培植,不希望摧残,希望赢 得感化,不是拧出血泪。快拿担架送他去医院。” 他们顶着滂沱的大雨迎着风暴,全身湿淋淋地把我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了一番 说:“流血过多要输血,怎么办呢?” 黄监狱长把袖子一挽说:“抽我的,我是O型万能血。” 医生端详着他的脸说:“你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体质虚弱,还是不要输血为好” 黄监狱长输血给我,医生在我头顶上整整缝了七针,终于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有一天,黄监狱长提着蛋糕和妻子一道来医院。他的妻子打开蛋糕的包装盒说: “森木,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想起了二十五年,谁也没给我做过生日。我激动得泪流满脸,凝望着红太阳 似的蛋糕,上面用奶油铸成的金光大道,大道两旁摆满鲜花,我抽泣着说:“黄监 狱长,我……我对不起你。 我打了人,你还待我这么好,我……我……” 黄监狱长笑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哎,老伴,快插上蜡烛吧。”’他 的妻子说:“多少支蜡烛?” “二十五支。”黄监狱长说。 “黄监狱长,你怎么记得我的生日和年龄呢?”我惊诧地问。 “有你的档案记载着。”他的妻子微笑着说,“老头子,点燃蜡烛吧!” 黄监狱长用打火机“噗”的一声,点燃了蜡烛说:“林森木,祝你生日愉快!” 我深情地望着蛋糕上二十五支蹿着红红火苗的蜡烛,咬紧嘴唇下定决心悔过自 新,做有益于人民的人,报答他们的一片爱心。突然,黄监狱长笑哈哈地往我肩上 一拍说:“你要勇敢地站起来,不要灰心丧气。孩子,吹灭蜡烛吧!忘掉昨天,走 向新生。” 我鼓足劲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说:“我一定悔过自新,不负你们殷切的期望,沿 着一条通向阳光灿烂的光明大道走。” “好,好,好,大家吃蛋糕吧!”黄监狱长异常兴奋地说。 此刻,我觉得他们没有因为我行为不端蔑视我,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 这种同情给我以抚慰和鼓舞。 明媚的阳光把我带出了医院,我回到狱中得到了老厂长和赵明的无微不至关怀 和热情帮助。有一天深夜,我们对着铁窗外的天空上闪闪烁烁的繁星,赞颂党的改 造政策,管教干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谈到激动处,我苦笑道:“我决不会再死在 女人的问题上了。” 我们三个狱友各有所长,老厂长在家办过绣衣厂有经济头脑;赵明文化程度高 脑子灵活;我年轻憨厚能卖苦力。黄监狱长根据我们的长处,安排我们协助监狱创 办绣衣厂。 我说:“赵明,我拜你为师。” 赵明说:“我接收你这个一年级的学生。林森木,没有知识它就会消蚀才智, 摧残情感。只要你沉缅于读书,各种修养都能向好的方面转化。” 老厂长说:“森木,你已得到了救治的途径——读书。暧,你要脱胎换骨了, 林森木名字太倒运,带着‘森’字,使人感觉阴沉。” “是啊,应该正气一点。”赵明兴奋地说,“叫陈正华吧。陈—一是大众姓; 正——正风;华——中华人民共和国。” “好呀,赵老师,我就叫陈正华。” 从此,我改名换姓为陈正华,那颗早已干枯和焦灼的心,对着知识舒张开来, 注进了新的血液——我的身躯向往新生—— 我的心灵渴望甘露。我仿佛僵化的心灵复活了——感到重生有了可能。我就在 监狱里拼命地学习、忏悔、劳动、改造,使我踏上了弃旧图新的光明大道。 陈正华说完后笑了笑说:“妈妈,李丽萍,这就是我所走过的九年历程。” “你们想结婚吗?”吴大妈瞧着他们问。 他们看见吴大妈皱起眉头,睑上透露出忧虑而又不可揣测的表情,可是她并没 有表示出丝毫的责备或是强烈的反对。吴大妈说她已经预见到这样的事情,因为她 看到了女儿和陈正华相处的那种情影,并琢磨出他有一次话语的含意,说他也许马 上会结婚。吴大妈凝望着陈正华。 陈正华道:“不管我能获得怎样的地位或财产,我要把它们统统放到李丽萍的 脚下。”他把李丽萍整个儿贴在自己胸前,在她清秀的额上吻了一下。 “我不生气,萍儿。不过要我赞同你们的婚事,那也不是真心的话。”吴大妈 忧郁地说,“萍儿,你遭到他强奸后受尽了折磨,你现在所要采取的步骤,首先要 郑重考虑婚姻大事。” “是的,妈妈。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陈正华入狱几年,管教于部们既教他 学了文化知识,又教他学了生产技术,他待人接物已都很有教养。”李丽萍眼睛里 充满了自信,毫无畏惧地回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大妈笑着说,‘生活是一个大烧炉又是个大染缸, 它既可以把人锻炼成栋梁之才,又可以把人扔人污浊的泥潭。陈正华锻炼成有用之 才。萍儿,既然是这样,你就大胆地去爱吧!你快上楼将吴刚带下来。” “妈妈,吴刚正在做作业。” “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吴大妈自责道,“我以为今天是星期天了。” 李丽萍微微地笑了笑上楼去了,陈正华连忙放下手中的人参汤,也跟着她上了 楼。 陈正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恳求什么? 恳求她离去,恳求时间倒流,恳求世界恢复到还给她处女身。他又迷糊地说,“对 不起。” 他俩轻轻地走进吴刚的卧室,看见吴刚认真地演算着数学题。他们为了不打忧 他,默默地站立着。吴刚做完作业,转过身玩汽车玩具时,发现身后站着他们。吴 刚一头扑向陈正华的怀抱,像朋友久别重逢高兴极了。陈正华尽管生意场上的操劳 奔波,有时使他倍感辛苦,但只要看到聪明活泼逗人喜爱的吴刚,他顿时就会精神 倍增。 “叔叔,我真想你。”吴刚伸出双臂撒娇地抱住陈正华。 李丽萍站在一边,看着他俩的亲热劲,装出嫉妒的模样打趣道:“只想叔叔, 就不想妈妈啦?” 吴刚“咯咯”一笑,急忙跑了过去抱着妈妈的肩头,努着小嘴说:“谁说不想 啦?都快想得哭鼻子哩!” 他们三人大笑。李丽萍催促着儿子整理好书包,下楼去看望吴大妈。吴刚亲昵 地依在陈正华的身边到吴大妈床前。 吴大妈高兴地说“吴刚,你靠在谁的身上?” “叔叔呐。” “你不要叫叔叔,他是你亲爹,你应该喊爸爸。” “奶奶,你老糊涂了,老花眼将叔叔看成亲生儿子。对不对?” “奶奶不是老糊涂,他的确是你的亲生父亲。” “妈妈,你骗人。奶奶骗人是不是?” “奶奶没有欺骗你,他的的确确是你的父亲。孩子,你快叫他爸爸。”李丽萍 道。 吴刚却总是不说话,他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剧变,被神秘陌生似乎是从天而降 的父亲吓傻了,他怎么也不能把语调充满亲切温馨的“父亲”与身边这个胡子拉碴 的叔叔联系起来,他人声喊叫道:“你们骗人,骗人!陈正华是我的叔叔,姜阿基 也是找的叔叔。陈正华叔叔,你说是吗?” 陈正华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不必强求孩子,他还小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就 是连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骗我?爸爸的坟墓昨大我去看过,姜阿基这个坏蛋欺骗我,让 我叫他父亲,现在你们又来欺骗我,让我喊陈正华叔叔为爸爸,这到底为了什么?” 吴刚挣脱了陈正华的怀抱,蹲在地上委屈的泪水像一滴滴的流淌下来。 陈正华以深情的目光看着吴刚,心里想孩子固然有他独立的生命,可是这是他 自己的孩子。在这孩子身上跳动的是他的血脉,他无比热情地大笑着,把孩子慢慢 地搂在怀里,对吴大妈和李丽萍说:“一个没有坚定信念的人,行动是没有指南的, 只能是主观地乱撞一气客观地被人推哪算哪。” “你说得对,孩子。你与李丽萍结婚,你父亲、姐姐他们同意吗?” “我和李丽萍的爱情是在冰霜冻土中艰难萌发的,一旦扎了根,谁也不能再从 我们心灵中夺走。”陈正华含蓄地说。 “陈正华……”李丽萍泪汪汪地把头伏在他胸前,倾听他一起一伏的呼吸,体 会出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情绪,仿佛自己伏在大海的浪涛上躺在大山的谷地里,在宽 厚仁慈的爱抚中休感。她仿佛浸在一个芳香的世界里,春风轻轻地吹,她甚至渴盼 时间停止运行,宇宙停止运动,她希望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直到生命的终止…… “陈厂长,我把你父亲带来啦!”这声音使他们吃惊地松开了,他们望着门外” 只见驾驶员林勇身后跟着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头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