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谷老诚、杨天成坐着小四轮拖拉机急匆匆寻来时,已近子夜,河心里正进行着一场
激烈的厮搏。数十个男女老少的乡下人从四面团团围住汽车,攀车帮而上,正企图抢夺
车上的黄豆。谷佩玉挥舞着拖把,前击后打,左扫右抡,嘴里连喊带骂。那些财迷心窍
的乡下人并不反击伤人,只是奋不顾身地或捆或扛,眼见有几袋黄豆已落进水里,另有
人扛着沉甸甸的袋子已踏水向岸上奔去。是汽车前大灯雪亮的灯光和河心的喊叫声唤来
了奔寻而至的小四轮。正在抢掠的人们还以为来人是同具贪心的同伙,因此也没躲没跑。
没想小四轮上跳下一条粗壮的汉子,攀上汽车便以手中的三节手电筒为武器,眨眼间便
将几个恶徒打下水去。一个老者还大声喊:“天成,天成,手下留情,可不能打坏了
人!”那些人这才知是车上姑娘的援兵到了,立刻撒丫子四散逃窜而去。杨天成又跳进
水里,直往岸上追去。那先得手的几个歹徒也忙丢下袋子,逃进夜色中去了。
惊愕中的谷佩玉发了一阵呆,突然丢掉手中的拖把,扑进父亲怀里,就呜呜地哭开
了。
谷老诚也老泪纵横了,不住嘴地说:
“佩玉,佩玉,别哭。爸这不是赶来了吗。人没伤着,比啥都强。”
杨天成和拖拉机手将丢弃在岸上、水里的黄豆袋子扛回来,一袋袋往车上装。他最
先发现了问题,问:“民子,大民子呢?”
谷佩玉抹了一把泪水,气赌赌地说:
“回家了!”
“回家了?”谷老诚纳罕,“怎么没见他呀?什么时候?”
“他回白马屯了。”
马大民的家在白马屯。谷老诚听出了问题,问:“你们……闹别扭了?”
谷佩玉点点头,望望杨天成,欲言又止,只是说:“他不是人!”
杨天成为人厚道,却不愚憨,此情此景,什么看不出?便故意粗描淡写地打着哈哈,
试图圆场,说:“这大民子,平时乖羊似的,冷丁耍上驴脾气,就啥也不顾了。
撂挑子也不能往河心里撂啊!谷大叔,你陪佩玉先在车里呆一会,消消气。我这就
去把他叫回来,两袋烟的功夫。”说着,便又跳上了小四轮。
谷佩玉急拦阻:
“天成哥,你别去。我从今往后再不理他!”
杨天成笑道:
“哪里话,小两口耍耍性子生点气,是给过日子撒花椒面添盐酱的事,当什么真!”
谷老诚也说:
“天成,那你就受累,快去吧。车扔在河心里,也不是个事呀!”
小四轮突突着,直往北岸冲去。佩玉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大山,眼泪不由又奔涌而出
了。
入夜时分,杨天成将水挑进谷家院子,见谷老诚直门儿在院心不安地转圈子,就问,
谷大叔,还忙啥呢?谷老诚说,这都啥时辰了,佩玉和大民子咋还没回来呢?杨天成安
慰说,兴许在锦州城里被啥事耽搁了,别急,再等等。谷老城叨念,不能,不能啊,啥
事能耽误到这时候呢?走时没说呀!又挑过几担水,杨天成说,是不是汽车在路上抛了
锚,要不我去屯里借辆小四轮,咱们顺道儿去找找看吧。
太是时候了,及时雨一般。不然,又岂止是两三千斤黄豆,佩玉孤身一人,谁知又
会发生什么事呢?
待杨天成再赶到白马屯马家时,马大民正独自一人趴在被窝里想心事,炕沿下已密
麻麻不知扔了多少烟头子。待冷静下来,他心里也觉不是味儿,很有些后悔了。自从那
夜和王吉琴苟且之后,初尝了女人滋味的马大民便再难收敛,几次偷偷地潜到杨家院子
里去。那王吉琴也由半推半就到曲意逢迎,撩拨得马大民更加淫性难改。后来,王吉琴
便趁机将偷听来的城里干部与佩玉的谈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马大民,并出主意给他,让
他先去破瓜,说那事一试便知分晓。不然兴许未待结婚,就先把绿帽子戴上了。所以今
日一出锦州城,马大民便已存下心来,要趁夜色在河心里办成大事。他万没料到事情会
是这种结局。以前他也曾多次跟佩玉缠绵,虽说佩玉始终没让他突破最后防线,但也从
未恼过,每次都是羞红着脸推阻他,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咱们得把喜庆气氛都留给那
个好日子。可今天,佩玉狠狠地打了他,那手下得极无情,他忿恼之下才弃车而去。可
他回到家里,又觉佩玉之所以敢这样给他一耳光,可能正证明她心底无愧。自己将一个
姑娘家和汽车都孤零零地扔在河心里,日后还怎么回去见佩玉和谷家人?难道这段姻缘
真就这般突然断了吗?王吉琴那骚娘们的话听不得哩,她存心跟佩玉作对,就把我当了
猴子耍,这吃亏倒霉的事眼看着都落到我头上了……杨天成风风火火闯进屋子时,马大
民先是一惊一窘,心里又陡生一喜,他情知杨天成是因何而来,这倒不失为一次就坡下
驴的机会。可他还佯装镇静,身子只欠了欠,仍趴在被窝里,问:“哟,天成哥,你怎
么来了?”
杨天成上前就揪马大民耳朵,骂道:
“你小子少跟我玩这套,挨操打呼噜,装什么气迷!起来,给我快滚起来!”
马大民哎哟哎哟地被揪出被窝。自从他和王吉琴偷偷摸摸地有了那事,在杨天成面
前就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这事,理又在人家一边,他便更觉气短。他爬起
身,揉着耳朵,一边将香烟扔给杨天成,一边咕哝道:“你有话就说嘛,还想把我揪成
个猪八戒呀。”
杨天成说:
“你少废话,快穿衣裳,跟我走!”
“上哪去?”
“车扔在河心里,你说上哪去!”
“我不去。”
“你再说一遍!”
“我……”
“你敢再说个‘不’字,可别后悔,我杨天成转身就走,再不来见你。你不就会摆
弄两下方向盘吗?拴块大饼子狗都会干的事,还拿什么大?这个世界找三条腿的蛤蟆难,
找个会开车的两条腿的人,我不用出白马屯,也能立马叫上三个五个。”
马大民嘟嘟囔囔地登裤子,说:
“我今儿心口疼,脚还崴了一下……”
杨天成将地心的鞋踢到炕沿下,仍是气狠狠地骂:“你就是两条腿儿都折了,也得
马上给我爬回河沿去!你小子一扔耙子跑回家趴热被窝来了,你知不知道汽车差点叫人
抢了!”
马大民又是一惊,手上的动作就麻利了些,可嘴里仍在叨咕:“天成哥,咱们都是
男人,咱哥俩又不错,我才跟你说……”“呸!你卡巴裆多余夹那两个卵子,你今晚儿
做的这些事,还恬脸说是男人!”
“你是不知道,佩玉她……她的那个事……”“佩玉的啥事你少跟我说!我只信得
过她。今儿个却瞧不起你!”
“敢情不是你老婆……”
“我杨天成上辈子没修来这份福!你嫂子要能顶上佩玉的一个脚指头,我下辈子做
牛做马都愿意!”
杨天成这一手以骂代劝的策略果然成功。来白马屯的路上,他就琢磨怎样才能把马
大民劝回去。王吉琴在枕头边,也曾把城里来人的事说给他,他猜知马大民必是为那事
闹了起来。苦口相劝反似自身理短,这般连吆喝带骂,反能把马大民的邪性劲儿镇下去,
兴许还能为两个年轻人的重归于好做些铺垫。这也是善良人的一份苦心吧。
马大民尴尬地重回到汽车上时,先冲谷老诚喊声“爸”,又递上一颗烟,掏出打火
机点燃,讪笑着说:“我打过晌就心口疼,这儿离我家近,我回去吃了两片药……”谷
佩玉端然而坐,面若凝霜,冷冷地说:“往后仍想接着给谷家开车,行,工钱照旧,规
矩照旧,但食宿得自理。若还想照老样子,也行,食宿费从工钱里扣,连吃带住,一月
一百元。”
谷老诚长叹一口气,说:
“回去说,回去说。开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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