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对李清明说我准备结婚时,他显然吃了一惊,连续提出许多问题,毫不掩饰
疑惑:这人是谁?你什么时候谈上对象的?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终身大事?我怎么
一直没听你谈过此事?……这可太突然啦!
我说:“我曾对你谈到过此人,你大概记不起来了。
他就是老崔——崔东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崔东亮?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告诉他,
崔东亮就是“电影制片厂”的那位先生。他听后怔了征,激动地嚷道:“吴艳,你
疯了!
怎么会想起来嫁给他呢?他不是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吗?“
我苦涩地笑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法律不允许吗?”
他伸出两手抓住我的胳膊,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然后
再做决定!吴艳,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我把头掉开,目光望着别处,叹口
气说:“我对他根本谈不上喜欢。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我也就不想再改变!”
他的手将我的胳膊攥得更紧,不知是在为我还是为他而感到痛苦,两手抖得很厉害。
我听见他喃喃说:“吴艳,……莫非你就察觉不到我内心发生的变化么?自从踉你
接触后,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注入了一种年轻活力。时常觉得新生活在向我招手,
决不能再错过对真实爱情选择的机会!……如果你同意,我准备尽快提出离婚申诉,
办理离婚手续。”
我转过头来望着他,有些奇怪地问:“你跟你的爱人感情挺好,为什么突然想
要离婚呢?”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摇摇头说:“爱情与感情其实是两回事。没有爱情的
婚姻是沉闷的,并不能以情感的假象来替代。”
我困惑不解地说:“当初你们的婚姻也并非是父母包办,你跟她难道不是先产
生了爱情,然后才组成家庭的吗?”
他吁了口粗气,缓慢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情,更容
易陷入盲目冲动,被异性间的神秘感所吸引。等到组成家庭,共同生活在一起,才
发觉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成了压抑苦闷的漫长过程。”
“我跟你的看法不同。我反而觉得,你的妻子是一个极为智慧的女人,她的气质,
修养,以及各方面的品位层次并不见得比你低,只是你没意识到罢了!”我说。
他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反驳说:“你仅见过我妻子一面,何以下此断言呢?”
我将目光移开,轻声说:“虽然我只见过你的妻子一面,她却给我留下了极深
的印象。女人的直觉能力是很强的,我对人的判断一向没有发生过失误!”
说这话的时候,我跟他呆在一个很大的公园里。正是早春时节,湖水泛绿,小
草到处生发,东一簇西一簇拱破潮润的泥土,点缀着隔年残留的枯黄败叶。黄昏将
至,夕阳沉落在远处林消旁,将幽静的湖水镀染上一层金辉。公园里游人寥寥,湖
中心散荡着几叶小舟,春天的气息从湖边的淤泥里散放出来,轻微的浪波有节奏地
拍打着湖堤。
我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李清明站着,将两手插进风衣兜里,显得们然若失。
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说:“吴艳,真想不到你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做自己的终身伴侣。
你从来都没考虑过我对你倾注的感情吗?”
我的身于动一下,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呢?”
他沉重叹息着,沉思地望着湖面说:“这个问题,我其实已经考虑好久了。我
越来越感觉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如果你表示同意,我非常希望今后能跟你
~起组成新的生活。”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平静地说:“这不可能!我决不做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
者!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的妻子是一位极难得的女性,你难道就没发现她的可
贵之处吗?”
他激动地嚷起来:“吴艳,你对那个人了解吗?以他的习性和社会地位来讲,
他能给予你什么呢?你跟他一起生活,就等于把自己推入了苦难之中!我不能看着
不管!
我冷冷说:“这是我个人的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所以也没必要让谁来干
涉!……你之所以要那样做,仅仅是为了救我吗?”
他用伤感的眼神望着我,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吴艳,我并不是这个意
思。如果你能站在我的感情角度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我望着这高大的中年男人沮丧的样子,声音不由放柔和了。我说:“如果我站
在你妻子的角度上看待这个问题,将会付出双倍的痛苦。女人的心息是相通的,从
见过她一面后,我就为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她的感情而自责不安。我的痛苦来自于对
良知的自问自答!”
他不吭气了,低头思索着我的话,沉默良久,闷闷不乐地说:“你的看法总是
尖锐准确的,可你也是个性格古怪的女孩。人活在这世界上,哪个不是总想着自己,
可你却处处要为别人考虑。……走吧,吴艳,呆在这里让人感到太沉闷了!
我站起来,陪他沿着湖堤慢慢散步。走到一座无人的凉亭踉前,他站住了,望
着我说:“我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竟看中了那个人,我知道你其实是很讨厌他的。”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游人,哺声说:“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
也许是我太累了,只想在中途找个场所歇息下来。”他规劝说:“吴艳,这可是你
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最好冷静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以你自身的条件,完全可以在
高一阶层中进行选择。”我摇摇头,漠然说:“再选择下去,连我自己也感到无趣。
我的命运恐怕就是如此,只能跟这个人扭结在一起。而他所表现出的韧性和耐久力
也是我遇到过的所有人中最强的一个。我实在无可奈何。我好像是被他彻底打败了。”
说着继续朝前走,内心里孤独寂寞。
李清明依傍着我,神情有些苦涩,半开玩笑说:“看来,你倾向的是某个人顽
强追击的精神,而不是外在的其他条件。你所选择的这个人,难道比我强么?”
我稍稍侧过头,微笑着打量他一眼,果然将他跟崔东亮暗中做了一番比较:无
论外在形象,还是双方的社会地位,都反差强烈,其悬殊性令人感到羞愧。然而,
我还是感到崔东亮身上具有的真实的东西,李清明永远也不可能具备。这种不幸的
事实,在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时已经察觉到了。我十分怀疑,是不是在我的天性中
也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注定了要在命运中银崔东亮在一条轨迹上陪合。……我确
实太疲惫了,不愿再多想下去。
俩人出了公园,挨肩沿着老路朝前踱去。走到以往停留的路口处,李清明握住
我的手,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
我明白这目光意味着什么,可这一次,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并没打算跟他去宾
馆。李清明微笑着说:“吴艳,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好吗?”我点点头说:
“好吧!”然后跟他道别,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开。……我知道他从此将在我生活中
消失。
我决定结婚的消息,被心直口快的古丽萍发布出去,自然在我们科里引起震动,
使每一个人感到意外。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古丽萍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说:“瞎!我真猜不透,像吴艳这样聪明的人,居然
也有死钻牛角尖的时候。她本身具有的条件一般女人根本达不到,找一个既年轻又
有地位的男人毫无问题,可她偏偏要把自己许给这么一个要啥没啥的三婚老头子,
这不是在糟蹋自己么?”
大学生白红春的看法不一样,分明表现出现代派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态度。此
种态度的基点首先是觉得自己早已看透了一切。“哼!我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吴
艳既然喜欢这个人,那就肯定有她的理由和思考方法。这就好比人各自喜欢的口味
不同,有的人爱吃辣,有的人喜食甜,还有的人天生爱品尝臭豆腐。谁能说寻求标
新立异的刺激不是精神上的一种享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存在的即是合理的,
黑格尔老先生早已如是说过。”
“是的,是的,你俩说的都对,各自都有道理……”
陆小勇往往如此,既不能不开口表示点什么,又有些迟迟疑疑,生怕哪句话说
错,得罪了谁。在这种场合,他必定思量再三,才用手扶一下眼镜,慢腾腾开口。
“不过,吴艳是不是对这事儿没有过多考虑,就拿出了最后的方案?
无论任何人,我总觉得,宁可让这种犹豫拖得时间长一些,也比贸然决定一件
事情要强些。……你说是不是,老刘?“
所谓的“老刘”,就是我们的科里的老统计员刘巧芳——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妇
女。她胖胖的身材,人很和善,属于那种对家庭操劳负责的中国妇女的类型。由于
年龄差异的缘故,她很少跟我们这些年轻人交谈些什么,也从不在人前背后播弄是
非,是一位本本分分不争不闹的女人。这次在对我个人问题的看法上,连老刘也显
得有些沉不住气,有一天把我拉到楼道拐角处,认认真真问:“吴艳,大家都说你
快要结婚了,找得就是那个……那个来过两次的男人,这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大家议论些什么我也清楚,不过我觉得很无所谓。”
老刘叹一口气,同情地望着我,说:“人们其实也没说什么过头话。你人缘好,
全公司上上下下对你印象都不错,更无人敢小瞧你。只是……,你对这事认真考虑
过了吗?这可是个人的终身大事呀!”
“是啊,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抬起头,惆然说道:“依你看,我应该从
哪些方面考虑这个问题?”
老刘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我,却换了一个角度说:“唉!吴艳,从道理上
讲,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子确实老大不小,早该结婚成家了。况且你又是独自一人在
这城市里生活,父母亲都不在跟前,看上去让人觉得真孤单……。我是过来人了,
对男女婚姻有自己的看法,也知道一个女孩子处世不容易。”
“那,你对婚姻是怎样看呢?”我轻声问。
“若叫我说,你找得人年龄大了些,相貌一般了些,还离过婚,这都不是什么
主要问题。最重要的一点,是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对你忠实不忠实。只有弄清楚
这一点,感到对方十分可靠后,你再决定组成家庭也不迟。”
停了一下,老刘变得神情忧郁,目光直勾勾地说:“你不知道,人这种东西是
很容易变的。尤其是男人,更没良心……”
说完,她便沉默不言,呆呆站着想什么心事。我反倒被搞得莫名其妙,始终猜
不透老刘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尽管大家看法各异,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示理解,我还是按照生活的安排径直走
下去。这其中既无白红春认为的寻求标新立异刺激的半点因素,也无刘巧芳流露出
的潜在同情,认为我是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处境下做出的抉择。对我而言,事
情的过程很难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当你在反复曲折的心理过程中不得不接受
某种事实时。你方羞愧地发现,原来你报本无力支配自己,原先的你早已不复存在
了。
我结婚后头一天上班,在办公室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老统计员刘巧芳。她见我
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走进来,先是转身讶然地打量我一下,随即笑眯眯地说:“小
吴,你来了么?半个月的婚假这么快就过了么?我应当先恭贺你,终于有了自己的
家庭,再不用住集体宿舍受那份洋罪了!蜜月度得怎么样,没让他陪你出外转转么?
瞧你,连套新衣服也没做,还是一身老打份。这哪像一位新娘子的模样呀!”
过了一会儿,她又感慨地说:“唉!唉!也真难为了你。办理人生头等大事,
俭朴得世上少有了!想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会找一个高级人家享富贵,权势地位要
什么有什么。真要那样的话,大家恐怕对你巴结也巴结不上哟!
想不到,你耽搁了这多年,到底还是委屈了自己……。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再谈也没必要。只要他人好,对
你心诚就行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接下来,她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便拉把椅子在我跟前坐下,以从未有过的
亲密劲儿跟我拉起了家常,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但一再追问我,“他”人究
竟怎么样,是不是一直对我很殷勤?还时不时间到些夫妻间的“那种事儿”,一边
说,一边吃吃笑,笑得呆痴而肉麻。
我身上不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疑疑惑惑地想,老刘怎么跟平日里留给我的
印象大不相符,对我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况且,她的语言也如她笨笨的身材一样,
既不生动,又无幽默色彩,反倒像是一根直通通的棍子,冷不了从哪里冒出来,直
插到你胸口上,显得十分突兀丑陋。但我又想,这也许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
无形式的接纳吧,因为,在一夜之间,我已经结束了做姑娘的历史,转眼之间变成
了结着发答的妇人,从此将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的圈子里。而女人们聚在一块谈
起男人与性来,竟然也是如此津津乐道,毫不掩饰粗俗放肆的。老刘如此,古丽萍
如此,大概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是如此。在此之前,我还总以为女人们的私房话完
全像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那样,永远唱唱低语,甜甜蜜蜜,既遮掩又半露,让人如怀
揣小鹿般面热心跳的呢!看来事实远非如此,只不过是一些风流才子自视多情,把
女人当成绝好素材编造出的许多昏言痴语罢了。
这天上午,我去经理办公室送材料。推门过去,见陆小勇也在这里,正在汇报
工作。李经理见我送来。在沙发里欠欠身,满面春风地打趣说:“哦,小吴,喜事
办完了吗?你结婚时我正巧不在,没能对你表示恭贺,你留下的喜糖和香烟我回来
却吃到了。你说,这是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呢?”
我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自己怎样看待这件事情呢?如果你因此而产生了自
责自问,甚感过意不去的话,我倒认为这跟你失去的机会相互抵消了,双方零比零
战成了平手!”
李经理大笑,伸手拍一拍光亮的前额,含笑问道:“结婚后有些什么感想?听
说你爱人是搞电影工作的?”
他的目光成熟锐利,好像要把我的每一微小变化看透。他正属于那种富有人生
阅历与男子魅力的中年男人的类型。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陆小勇在一旁急忙插话:“是呀!小吴的爱人还是电
影制片厂的一位化妆师呢!”
他以某种讨好的笑容抢着替我介绍情况,似乎仅想掩饰这么一点:他从来没对
李经理谈起过我嫁的人的另外情况。
“哦,这很好,很好。”李经理点点头,“电影化妆工作,跟绘画或雕塑一样,
也需要很深的艺术功力,把一个个演员的外在形象把握,刻画出来的……。小吴,
你跟一位艺术家在一起生活,想必就得适应另外一种方式的生活了,是不是?”他
的微笑中显然藏着另一种微笑,藏着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
陆小勇在一旁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电影化妆真是一门了不起的艺术,没
有天才的人根本不可能从事它!
想不到李经理对艺术也有如此精辟之见,这一点真让我佩服至极。“
我笑了笑,放下材料说:“你们在谈工作,我也该回科里去,不便多打搅。”
说完点点头准备走出去。这时听见陆科长低声问:“李经理。公司的对外洽谈会马
上又要召开。你看,我们科里抽调谁去比较合适?”李经理望了望我,毫不犹豫地
说:“当然还抽小吴去!无论在外貌气质上,还是干练的办事效率上,吴艳一直是
我们公司最出色的一名年轻女性。让吴艳去最合适。”
“是,是,当然该拍吴艳去。我们科里决没意见。”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我有些神思恍惚。从李经理含而不露的微笑中,从陆小勇
急急忙忙想要遮掩什么的神色中,我隐约感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一种微
妙改观。这使我不由想到,生活就是一局摆开的棋局,每个人自觉不自觉都是进入
赛场的棋手。当你前景未定,始终保
持优势和信心百倍的姿态时,观众的心自然而然都是倒向你的,甚至眼巴巴期
待着你取得第一步的胜利。因为他们把握不住,从此你是不是会一步步取得胜利,
最终登上一个高高的宝座。他们也确实希望如此。他们需要在你身上提前押注。你
的棋局一旦呈显颓势,表现出令人失望的定局时,观众又会摇头,惋惜,在一片嗟
讶声中对你的能力进行一番新的评估,然后把你降在另一个水准线下,随时准备将
你忘掉。对于一个曾经被许多人暗中关注,最后终于选定了自己终身的姑娘来说,
道理是不是也如此呢?
反过来,我又想,也许我太过于敏感,对于好多事情开始疑神疑鬼。也许别人
根本没说过什么,我却以为大家都在指指点点议论我。难道因为我给了婚,我就不
再是原来那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我了吗?难道由于我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而且还离过
两次婚!)小人物做我的丈夫,我本身已经感到极不自在,准备自轻自践地低着自
己了吗?啊啊,这是一种多么可悲、多么卑怯虚弱的心态!我为什么不能打消掉种
种极不坦然的念头,跟从前一样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做人呢?我为什么要把许多胡思
乱想充塞在自己大脑里,给自己背上多余的包袱呢?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
依然是原来的我!我有什么可担心,可忧虑的呢?
我大声对自己这样说。我觉得我略微坚定轻松了些。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当其跨过婚姻的门槛,重新回头打量从前的生活,
便会发现,逝去的岁月对每一个人其实都十分公允,它曾经把选择的疆绳交与了你,
由着你任意设计人生的道路,在梦想中编织千百种美丽的花环。但你更多的时候却
在独自徘徊,对着空寂的月光自艾自叹,让大好光明白白空耗过去。随后,这疆绳
不知在何时被悄悄收回,无声无息离你而去。待你醒悟,已经为时过晚,眼睁睁看
着那匹马儿一步一晃走向远外,再不回头,你方意识到,你只不过是遗留在岁月中
的一个蹄印里了。
我之所以这样喟叹,倒不是说我过分留恋过去的生活,觉得自己发生了多么大
的变化。我反而认为,随着我完成了家庭的组合,进入社会结构的另一个等分式时,
周围的环境也随之更换了内容,以新的氛围悄悄包围了我。
我觉察出了这点,但又指不出它有什么不合理之处。这正好比一艘轮船趁你睡
熟时启航了,鸣着低沉的气笛缓缓驶向大海,等你醒来走出船仓,看见的已不是嘈
杂繁忙的港湾码头,而是烟波浩瀚的无尽水面,是笼罩了大海的茫茫雾气。你难道
能说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吗?你难道没有发现,身边的同事们——包括我所认识的
全部熟人,朋友——已经把过去的我彻底遗忘,开始以另外一种目光打量我,对我
做出新的估价了吗?虽然这种估价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一个人公开表示过什么,
可它的存在是确实无疑的。
为此,我常常想,这或许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找了这么一个男人——一个毫无
权势地位,也毫无名气的小人物——做自己的丈夫的缘故吧。
是的,生活着上去依然如旧,并不曾发生什么变化。
我还是我,无非由一个单身女人变成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别人还是别人,每天除过上班外,各自都有许多事情要忙碌,无暇顾及其他。
生活确确实实没什么变化。
在我们科里,若说有什么新内容增加的话,那就是在我、古丽萍、和老刘之间
打开一个新的话题。只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我们总要谈论女人,男人,以及
男女之间的种种复杂关系。谈论这样的事情,大家兴致都很高。
我们坐在各自位置上,你一句我一句,比开会讨论文件热闹多了。
古丽萍说:“男人都是些什么玩艺儿,想起来要干那事儿啦,就对你又关心又
讨好,跪下叫你奶奶都行,恨不能把你的脸蛋当苹果啃吃掉。等那事儿一干完,驴
脸就拉长了,对你又瞪眼又吼叫,好像你生来该给他提鞋倒洗脚水似的!……我算
把男人看透了!”
老刘摇头叹气说:“我活了大半辈子,对一些事情可算看开了。人这种东西,
能享乐时且享乐,不可误了好青春。女人一老,就什么也完啦!咳咳!”
我忍住笑,说:“要让我看,男女大概是同一回事儿,只不过是碳水化合物的
重复相加而已。人们之所以把这条界限区分得很严格,实在是由于人类在无所事事
中要寻找一些事儿做,人为地扩大一条裂隙,又拼命去弥合它!”
古丽萍反驳道:“你讲得尽是瞎话!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这还有什
么可怀疑的吗?要不然,男人两腿间多长了一个东西,女人怎么就没长呢?女人的
两只奶能吊住活蹦乱跳的孩子,男人胸前只是一张饼,除过外面的一张皮,就剩下
里面干巴巴的肋骨了!男女怎能是同一回事儿呢?”
老刘一个劲地吃吃笑,笑得身上的肉打颤,笑得痴呆而美滋滋。她嘴笨,不如
古丽萍那么价牙利齿,讲不出什么俏皮话,可她喜欢听这类话,每每听得忘了神,
目光中现出直勾勾的东西,令人不解其意。不过,一旦有人走进来,大家便心照不
宣地闭上嘴,装作一心一意工作。这样一来,就生出许多看不见的细微的心理活动,
陆科长每次走进办公室,总带着疑惑瞅瞅我们几个,搞不清三个女人究竟在一起谈
些什么,为什么突然要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然后他呆不了一会儿就慌慌张张
走出去,好像他的第巢已经被其他鸟儿侵占了似的。白红春若是遇到类似情况,便
怀疑我们在议论她,讲她的什么坏话。所以她每每沉下脸,不理任何人,也不说任
何话,垂着眼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把抽屉拉得哗啦响,把各类用具摔得呼
呼响,跟所有不会说话的东西赌气过不去。严格讲起来,白红春是我们科里唯一的
一位正牌大学生,人也最年轻,正值豆宏年华的好时期。正由于此,白红春处处显
得心高气傲,在工作或言谈上总是把自己摆在优势者的位置。古丽萍偏不买她的帐,
背后常常对我摘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拼着死记硬背记住几条公式,在一
所普通大学吃了几年学灶么?分配到我们科里快一年了,连张最简单的设计图纸也
搞不出来,还不如我们这些‘电大’生呢!”
我说:“不管怎么讲,她毕竟学过几年专业课,还是有一点基础的。”
古丽萍哼哼:“瞧她那副小母鸡的样子,成天穿上‘一步裙’,描着眼眉涂上
口红,扭着屁股朝经理办公室跑,还以为经理待见她哩!小蹄子!”
白红春给李经理写情书的事情被无意中张扬开后,她有一个星期没来上班。本
来,白红春写了厚厚的一封信,亲自交在李经理手中。李经理很忙,收到的信函也
很多,不幸把这件事儿忘了,将此信随手摘到一大堆信件里,交给办公室秘书胡春
梦统一处理。胡春梦跟往常一样,逐一拆开各类公函信件,记下要点备忘,以便及
时呈送经理。
拆开白红春的信,她只念了一句:我心中的拿破仑,人类中最完美的天神宙斯
……时,便惊叫一声,双手捺住呼呼乱跳的胸口,喃喃说:“天!这信多古怪呀!
厚厚一叠纸,一开头就念符似的,又是拿破仑又是天神,谈业务还有用这种口气说
话的么?”她没胆量再把此信看下去,跑到隔壁叫来办公室主任,心慌手抖地把信
交给他。办公室主任皱着眉头把信看完,一脸严肃地对胡春梦说:“这事儿要保密,
不可随便张扬出去。这可是关系到个人声誉的大问题!”
办公室主任转身出去,却输笑着对行政科长说了这件事,行政科长又传给汽车
队长。汽车队长回到车库,嘻嘻哈哈如是学说了一遍。几个司机就不管不顾到处讲
笑话,在公司里爆出一条“花边新闻”。甚至有人歪着脖子背起手,郎诵诗歌般大
声念道:“……虽然你——我心中的太阳——已经有了家室,有了孩子,有了另外
占有你的人,但我对这些并不在乎,仍然热烈地倾慕着你,日夜思念得到你的爱,
将我柔弱的身子技进你宽大的怀抱里。爱是平等的,是上帝赋予每一个美丽女性的
权力,我不能不行使它。每次见到你,我内心里都会产生颤栗,多么想把你的头颅
捧在怀里,疯狂地吻一千遍,吻一万遍……”
白红春哭肿了眼睛。一个星期后来上班,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儿,朝每一个
人投出小刀子似的挑战目光。好在当代年轻人心理弹性幅度大,容易从消极悲痛中
解脱出来。过了好些日子,人们很少再谈论此事,白红春就公开说:“我就是喜欢
像李经理那样有气魄有魅力的男人!这又能怎么样?这碍着谁的事儿啦?别人要是
服气的话,不会也去爱他吗?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像我这样亮明自己的观点!胆小
鬼!”她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照样涂着口红描上眼影打扮自己,抓住一切机会
朝经理办公室跑,故意要让人们看到她的不在乎的表现。后来,她追求高公子的事
情漏出风声后,她又说:“我想爱谁就爱难,这是谁也无法干涉的个人权力!婚姻
自主,恋爱自由,我国宪法明确保护这一点。谁干预它,谁就是践踏宪法,就是对
人权的最大侵犯卜‘矛头所指,人们心里自然清楚是谁。
据说,高局长得知此话后,在家里暴跳如雷,摔掉一个茶杯。“唆?我坚持原
则,规劝儿子不要同这种女孩来往,就是践踏宪法,破坏婚姻自由了吗?她怎么敢
说这种话?简直是无法无天!”说完这话,高局长仍然余怒未息,愤慨溢于言表。
“应当派人了解一下,这女孩在学校时表现怎么样,是不是还有其他作风问题!实
在不行,就想法让她调出本系统,到别的单位工作去吧!”
白红春当然没有调走。白红春可不是轻轻易易就能被吓垮的那种女孩子。白红
春正如一棵具有韧力的顽强的草,生长在现代土壤上,竭力展现着自己的每一片枝
叶,根基其实深深地扎在世故的泥土里,对人对事的看法精明得很哩!我结婚之前,
白红春曾买来一束鲜花,私下里送给我。或许是在高公子的问题上消除了误会,她
对我的态度和缓了许多,也显得友好了些。不过她依然昂着头,小面孔板得紧紧的,
语气也于巴巴。“恭贺你,吴艳,总算给自己的爱情寻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不过…
…,我佩服你的勇气,并不佩服你的选择。因为,一个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价值的
女人,是注定要失败的!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笑在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开心!“
说完,她转身蹶蹶走开,头也不回。
那一刻里,与其说我感到的是震动,毋宁说充满了迷惘。从一个二十二岁的女
孩嘴里蹦出这样直率的话来,确实会让人长久深思,过后难忘。从这一点上,我分
明看到了白红春的另一个侧面构成,绝非表面那样简单,实质上要复杂得多,也现
实得多。一方面,她对传统观念视而不见,大有挣破一切束缚的欲望与表现。另一
方面,她的目光始终盯着最为实在的东西,不错时机地要为自己赢得最有利的益处。
从她追求对象的一系列行迹中,就足以证明这点。能说新一代人幼稚单纯,只具备
了盲目的破坏性要求吗?能说现代派的画展仅仅是为了拓展开一个欣赏层次的新天
地,全然没有想借此机会大捞一把的动机吗?……
哦哦,事情恐怕并非这样简单。
与白红春相比较,我无疑显得优柔寡断,顾虑重重很多。如果说这是成熟的表
现,说不定“成熟”已经成了我的障碍;如果说生活早已使我总结出了无数经验,
说不定这些经验从根本上讲毫无用处。若不然,为什么我积累的人生经验愈多,反
而在人生道路上愈发瞻前顾后,却步不前了呢?若不然,我在内心并不十分情愿的
情况下,为什么竟被动地一步步被推着朝绝境中走,最终寻找了这么一个小人物做
我的丈夫了呢?
这个问题像恶梦一样纠缠着我,常常使我感到有头困兽在什么地方落人陷坑,
无论怎样挣扎,也寻找不到逃生的出口,但我又不能不适应它。每一个人其实都在
努力适应生活。就我们科室的气氛而言,永远被一种沉闷单调的规律支配着,来来
回回的变化离不开一套技部就班的程序。总是这几个人,总是这几张熟悉的脸,日
复一日总是踩着上下班的钟点游进来走出去。偶尔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发生,也是
在一种隐蔽的、不动声色的暗中较量进行。
这种马拉松式的节奏很难给人带来轻松愉快,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沉抑和厌烦情
绪。
一天下午,科里只剩下古丽萍、老刘和我三个人,古丽萍像往常一样,又讲开
了“荤”故事。古丽萍讲这种故事时口气装着一本正经,表情却格外丰富,鼻子嘴
巴和眉毛随着眼睛的眨动忽聚忽散,看上去滑稽逗人。老刘一开始就吃吃地笑个不
停。我也不能不微笑。
古丽萍说:“有一对夫妻,男人又瘦又细,长得像根芦苇。女的又胖又粗,活
似一口面缸。俩人在一起生活多年,从不拌嘴吵架,也没什么可吵的。因为男人很
害怕自己的老婆,处处听她的吩咐去做,是个‘气管炎’。
“有天夜里,这对夫妻在床上躺下后,男的忽然想干点什么事儿,可是不经老
婆同意,又不敢贸然举动。于是,他就想法儿用话套自己的老婆,想让她明白开窍,
达到自己的目的。
“男的说:“喂,你知道母鸡为什么要下蛋?‘“女人哼哼着回答:“因为它
想下呗!’“男的又说:“鸡蛋从哪里捧出来呢?‘“女人回答:“从鸡屁股里掉
下来的呗!’“‘鸡屁股是干什么用的呢?’”‘当然是拉屎的呗!’“男人无话
可讲了,叹了口气,换个法儿说:“喂,把一头母牛单个儿关在牛栏里,你说它为
什么老要哞哞叫, 歪头咬栏杆呢? ‘“女人说:“那是它饿了呗!’“男人说:
“还有什么呢?‘“’它想自己的孩子呗!‘”’除了这两点,它不想别的什么了
吗?‘’当然不想了!除过这以外,它还有什么可想的呢?‘“男人有些急了,进
一步开导老婆说:“这母牛难道就不知道还有一头公牛在那里,想让公牛过来帮它
点什么忙吗?’“女人不理解:“帮什么忙呢?‘“男人说:“帮它再生一头小牛
犊啊!’“女人火了:“放你的屁!牛能给牛当接生员吗?这事你该去向问你妈,
你从你妈肚子里拽出来时,是你爸爸使得劲儿吗?呸呸!蠢货一个!‘“
陆科长推门走进来,见我们突然止住笑,各自低头工作,很有些疑惑。他走到
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在材料表格上填了点什么,拉开抽屉放进去,锁好,然后站
起身,匆匆忙忙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陆小勇刚走,古丽萍“哧”地笑出声,扮
了个鬼脸相说:“你们能猜出来,我讲的那个怕老婆的人是谁吗?”
“是谁呢?”我和老刘不约而同抬起头。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位呀!”古丽萍眨眨眼,下颌冲门口点一点,随即
开心大笑。老刘立刻正经地说:“小古,不可这样。常言道,说是说,笑是笑,不
能拿人开玩笑。讲故事归讲故事,说笑话归说笑话,怎么随随便便扯上自己的同志
呢?”
古丽萍吐一下舌头,闭嘴不再吱声。
那天下班时,古丽萍边下楼边凑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吴艳,你能不能看出
来,老刘和陆小勇之间有点‘那个’呢?”
我说:“有点什么呢?”
古丽萍说:“当然是关系不寻常噗!这么长时间了,我早就发现俩人眉来眼去,
相互间的目光躲躲闪闪。表面留给人的印象倒好像两具泥胎似的!哼!”
我说:“这不可能!陆小勇生性唯唯喏喏,生怕招惹出一点是非来。老刘时刻
操心家里的事,也快到退休年龄了。这俩人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古丽萍吁口长气,用教训般的语气对我说道:“你呀,看的书越多,人也越呆,
尽考虑些不着边际的抽象问题,对具体事物的敏感性反倒越来越差啦!老刘人很厚
道老实,这一点大家都承认。可陆小勇这小子,谁敢保证就那么规矩老实?我看是
假正经!”
我笑着说:“这恐怕只是你的猜测吧!当人不知不觉走入某种幻觉中,往往会
把想象中的事当真,认定它的合理性。”
古丽萍不以为然。“我才不管你那套说法哩!我只凭着自己的直感发言。哪个
猪儿不吃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拿你那老头子来说吧,你就对他那么放心吗?
成天在电影厂工作,周围尽是些嗲声嗲气的女演员,不染腥气也沾一身臊。你得小
心提防着点才是!”
我摇了摇头。“他么?世界上除过我这样的傻瓜不幸嫁给了他,恐怕再没有一
个女人能对他瞧上眼啦!”顿了顿,我补充一句,“如果人能有两次选择,我就绝
不肯再迁就他,找这么一个疯子了!你信不信?”
我俩说说笑笑走出楼门,相互道声“再见”,分手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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