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茵一推开房门就傻眼了。 淡蓝碎花的浮雕壁纸,衬以方型红砖样式的地板,里面的所有陈设,几乎和四、 五0年代的台湾民宅没啥两样。雪茵轻轻抚摸着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太师椅、茶几、 云石屏风、堪称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床,感觉上好像置身在奶奶的卧房,既熟悉又惊 诧。 玛俐为什么会布置像这样一间完全中国古味的寝室?仔细瞧瞧这些家具,似乎 才刚买不久……不对,这一定是她爸爸的主意,她爸爸担心她想家才故意把这儿装 演成她熟悉喜爱的模样。 雪茵兴奋地躺进那张大得足以挤进三名大汉的梨花床,嗯,棉被也是才浆洗过 的,散发着一股清净的皂粉香,闻起来好舒服。 长途飞行的疲累,在这一倒得到了完全的松弛。雪茵脱掉鞋袜,解开洋装的环 腰布结,成大字型地趴在软垫上,脑子嗡嗡嗡地异常纷乱,却什么也无法想。 不识相的女佣,竟敢一边敲门,一边堂而皇之走进来,雪茵懒懒地眯着眼,脸 面仍深埋在柔软的被褥里。 “放在桌上就好,麻烦你告诉玛俐阿姨,我不想吃晚饭了。”充分的睡眠之后, 她才有精神和她爸爸秉烛夜谈。 “不行,在这个家谁都必须出度晚餐,除非重病。” 雪茵大吃一惊,忙从床上跳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生生地望着亲自为她 送衣服、鞋袜来的玛俐。 “阿姨?”她是怎么办到的?短短个把钟头她从哪儿天来这些衣服? “起来,试穿看看合不合身。”玛俐不苟言笑的,每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 都是凶得令人猛抽凉气。 “噢。”雪茵尴尬地僵立著。“我……我到浴室去换。”她还没当着陌生人的 面脱衣服过呢! “怕什么?没人会来偷窥你的。就凭你这‘丙级’身材?” 玛俐大手一抓,把雪茵拖到跟前,三两下便扯下她身上的超“ㄙㄨㄥ”洋装。 丢向一旁。 “要先穿哪一件?”她一共替她购置了三套,有黄色、红色和草绿色,繁复华 丽得像参加晚宴的礼服。 “呃……随便。”只要赶快拿件东西帮她遮“丑”,什么都无所谓。什么眼神 嘛,好像她发育不够好很对不起她似的。雪茵羞赧地鼓涨着脸,发誓很久很久都不 要跟她说话。 “没主见。”玛俐批评人一向单刀直入。“你今年多大?十四?十五?” “十八,差三个月就满了。”门缝里瞧人!胖呆呆的有什么好!她宁愿被讥笑 成“扁平族”,也不要变成高头大马的胖妞。 “嗯?”玛俐细眉一挑,清楚表达她可恶透顶的想法。“都十八岁了还穿这种 内衣?” “这个……很好啊。”奶奶为她做的弹性胸衣,非常舒适耐用,比起市面上卖 的胸罩,要……要秀气多了。 “哪里好?”她把鹅黄色的洋装拎在手里,故意不马上为雪茵穿上,逼她“袒 程”面对自己。 “呃……它……穿起来很……舒服。”哪有人这样大刺刺的问话。 “把身材挤得变形叫舒服?” 她在审讯死人吗? 雪茵气不过,转身去抬起被她乱丢在地上的洋装,哼!我就高兴穿奶奶做的内 衣关你什么事? “内裤也不行。” 她的惊人发现,再次严重打击雪茵的自尊。 “我就——” “没关系,慢慢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她趾高气昂地完全漠视雪茵烧得 火旺的怒气。“转过来,站好。” 雪茵还待声张主权,顺便提出严正抗议时,她手里的洋装已经裹上她的半个身 子,非常理直气壮地裹住她娇弱的身躯。 吓?!这衣服……好美!轻丝布料,缀以柔缎蕾丝,衣服收腰窄身,逼令她羞 涩的乳房,不得不勇敢挺出,下摆裁成圆摆,是最时兴的款式,袖子却短而宽,镶 滚着西洋的花边,映得她半截手臂更为白皙。 玛俐终于笑了,不是友善的展颜,是因为满意于自己一手撮弄的“杰作”而洋 洋浅笑。 “下去吧,他们一定等得饿坏了。” 她没给雪茵退缩的机会,一手牵着她,大步往外走。 这房子刚进门时感觉挺大的,怎么这会儿突然变小了,才几步已经下到一楼的 餐厅—— 全员到齐! 八只眼睛各怀鬼胎地一起膘向她。雪茵努力猛喘大气,才勉强把持住,让旁人 不会从她紧张兮兮的表情中,看穿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田庄丫头。 “我先自我介绍。”坐在最末席的男孩,约二十岁上下,笑嘻嘻地伸出右手, “我叫彼得,欢迎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 “肉麻!”他身边的男子粗野地压下他的肩膀,碧幽幽的眼珠子,贼贼地转呀 转。“你好,我叫丹尼尔,是你的三哥,不过只要你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 “哟暧,有完没完啊你,罗哩八唆的。”肯尼翻了个大白眼,回敬丹尼尔的超 级肉麻。“老二,换你。” “我麦克。” 这个麦克老二英俊挺拔,气宇轩昂,堪称是他们四兄弟中最为上相的。 雪茵不自觉地多望了他一眼,竟立刻被肯尼逮住。 “千万别被他的外表骗去,他是标准的冷血动物,尤其是对女人。” “统统给我闭嘴。”玛俐在这个家拥有绝对的权威,她一声令下,大夥便噤若 寒蝉。 雪茵望着满桌的菜肴,竟不知从何“动刀”。 住在宜兰乡下时,从没有人带她去吃过西餐,奶奶更是三令五申严格禁止她吃 牛肉。这会儿真是糗大了,右手拿刀,左手握叉,然后呢? “你不饿吗?”彼得低声问。 “我……” 窘迫的当下,陡见麦克伸手拿起面包,大口咀嚼。 雪茵大喜,忙学着他使出五爪功。他个这里的面包和台湾的不太一样,比较硬 也比较Q,很有嚼劲,雪茵吃完一个又抓了一个。 “光吃那玩意儿,难怪营养不良。”玛俐二话不说,一大块牛排就往她盘里夹。 “吃。” “我奶奶说……不可以吃牛肉。”何况它根本没煮熟。美国人吃东西都这样野 蛮吗? “放心,我们不会跟你奶奶告密的。”彼得好言安慰她。 “可是……”雪茵光看牛排上血淋淋的样子就倒足了胃口,哪还吃得下。 “那么鸡腿呢?”肯尼瞧他老娘的脸已经拉得巨长了,急急问道。希望雪茵千 万别触怒她,害他们跟着倒大楣。 “不是啦,我——”谁大发慈悲送她一双筷子,她保证感激不尽—— 哈,麦克又用手去抓鸡腿吃。既然他可以,那她应该也就…… 雪茵豁出去了,决定麦克怎么做她便如法炮制,谁叫他们不尽地主之谊,连双 筷子都没为她准备。 “麦克,不要做坏榜样。”这孩子怎么啦?平常常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今儿怎 么一反常态,像个野人似的。 “哈!你一定是看到美女,忍不住举止异常,藉此引起众人的注意。”丹尼尔 坏坏地朝麦克和雪茵挤眉弄眼,吃吃诡笑。 美女? 麦克斜斜脱向雪茵,暗暗咒为了声:滥用形容词的蠢蛋。 “别理他,三哥就是爱恶作剧。”彼得的笑一逞天真无邪,充满温馨。“告诉 我,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MONICA。”那是高一的英文老师帮她取的。 “很美,很适合你。”彼得坦诚的目光,连酬酢的客套话都能说得自自然然。 “你的美语不错,应该可以直接进人高中就读。” “不,我下个礼拜就要回台湾了。”她爸爸病成这样,她为人子女理当留下来 照顾他,不,奶奶再三叮咛,一个星期就必须赶回去,实在教人左右为难。 “什么!”玛俐的震怒多过于震惊。“你想撤下你爸爸不管吗?” “我……”刚咽进去的一块面包乾涩地便在咽喉,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雪茵胡乱端了一杯饮料倒进嘴里一酒?“咳咳咳!”妈呀,差点没呛死她。 “你还好吧?”除了麦克,所有的人均以无限同情的眼光询问她是否无恙? “我没事。”仔细再瞥眼手中的杯子,才知道不过是一杯电影里常见到的粉色 佐餐薄酒。真没出息,小小一杯果汁酒也能把她整得这么惨。 “陶丝,倒一杯柳橙汁给小姐。”玛俐快受不了她了。“照我的看法,你应该 在美国长住下来。”并且接受她严厉的调教。 “不行,我再两个月就要毕业了。”雪茵不确定受不受得了那么久看不见季仲 桓。追根究底,他才是令她归心似箭的主因。 “你老爸也再过两个月就要死了。是你的功课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不怕人家 说你不孝吗?” 玛俐把一大块虾肉送进嘴里,愤怒地大嚼大咬,完全不像丈夫重病,即将守寡 的妇女。 她一句话把餐桌上的气氛弄得乌烟瘴气。 丹尼尔见瞄头不对,第一个就藉故跷头了,紧接着彼得和肯尼也宣称另有要事 溜之大吉,席上只剩下麦克、雪茵、玛俐各据一隅。 僵凝的氛围使得褥暑的天候突然笼上一股凉意,却又窒闷得令人呼吸困难。 “我去看爸爸。”雪茵只想逃离玛俐的视线,越远越好。 “不必。你爸爸现在需要休息,尤其不能说大多话,明天我会安排时间让你们 见面。” 开玩笑!我们是父女呐,见个面还得经过你安排?雪茵从没听过如此荒谬无稽 的事情。她立在原地,非常冷郁地梯视着玛俐。足足有数十秒钟之久。 “你是不是害怕我爸爸跟我说什么?” 玛俐阔嘴嗫嚅了下,又紧紧抿住。 不否认即是默认罗! “有什么事情是我应该知道的?”雪茵鼓起勇气挑明地问。 “在这个家,没有任何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玛俐说不到三句话就把“这个 家”挂在嘴上,犹如退役的老兵坚守着最后一块堡垒,禁止他人蝓越擅闯。 她终究设将雪茵当成是自家人,否则不必这样防着她,雪首悲哀地想着自己的 身世,想着十几年来的遭遇,想着才刚相逢却即将天人永隔的父亲,以及……终至 忍抑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爱哭泣回房里再哭个够,别站在这儿破坏我的胃口。”她的心比石头还要硬 梆梆的雪茵放下餐巾,头也不回地冲上二楼,她在楼梯口踌躇了下,决定违抗玛俐 的命令,迳自悄步迈向她爸爸的房间。 好在看护他的女佣下楼吃饭去了,长长的甬道,比之先前还要冷清寂静许多。 她蹑手蹑足到达门口,轻轻叩了下门,许久不见回应又叩了两下,还是静悄悄 的。 好奇心加上不祥的预感驱使雪茵扳动了把,推开房门—— 吓? “爸爸,爸爸!”她忙不迭冲过去,尖声狂吼。 “爸爸!” 凄厉的呼喊声惊动了屋里的每一个人。 麦克是第一个奔上楼的。 “怎么回事?“爸爸他……”雪茵身躯哆嗦地俯在床沿上,泪如泉涌。 其实不必问,当麦克瞥见床边那滩满是腥味的血渍时,已然明白了十之八九他 轻巧扳正雪茵她父亲的身体,一手按向他颈项间的脉搏,神情凝重地垂下眼脸。 “怎么样?爸爸他……” “我瞧瞧。”玛俐接踵而至,手里握着听筒,熟练地检查他的眼球、心跳。 就在大伙慌乱成一团的节骨眼,雪茵赫然发现,她爸爸手心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瞒过家人的耳目,将那张字条偷偷取下,紧握在手里。 直觉告诉她,她爸爸一定有话要对地说。若非玛俐一直蓄意阻挠,他大可以不 必用写的。天知道,他是耗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纸笔,写好这张字条。 深沉的悲痛中,雪茵燃起一股强烈的怨恨,直冲玛俐而来。这女人根本不关心 她爸爸,还好意思在那里惺惺作态。 “你还不赶快把他送到医院,或是请个医生过来吗?”她孤立无援地对玛俐嘶 吼。 “我就是医生。”玛俐红着眼,眉头皱成一个小山丘。“现在送到医院已经太 迟了,他走了。虽然提早了两个月,但未尝不是好事。 什么话?雪茵真想敲烂她的脑袋,死了丈夫,她居然还说是好事。 简直冷酷无情! “我不管,我要送他去医院,”雪茵无助地嚎陶大哭。“你这个坏心肠的女人, 你把爸爸赔给我,赔给我!” 极度伤怀之际,不知从何处伸来一条手臂,将她温柔地揽进怀里。 “坚强点,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比你好过,勇敢的接受事实,才能帮自己度过困 境。” 雪茵愕然抬头,适巧迎上麦克深送炯亮的眼。他的话如醒酬灌顶,浇醒了她惶 惑茫然的理智。 *** 噩耗传回台湾,原已寒风飘摇的乡下老家,这下更是愁云惨雾。 雪茵的奶奶禁不住丧子之痛,几次进出医院,眼看时日也已无多。 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她仓淬将大女儿从台北叫回,仔理交代身后事,希望哪天 两眼一瞪,可以走得无牵无挂。 然而,幸运的是,她不但没到天堂和儿子会面,身子反而逐渐硬朗,又开始有 力气和媳妇吵架斗嘴了。 她们每次争执的源头都是雪茵,奶奶怪她太刻薄,才让雪茵怕得不敢回来;她 则抱怨雪茵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却不懂感恩,拍拍屁股便一走了之。 除了她婆媳之外,村子里尚有一位心系雪茵的人,那就是季仲桓。 从她赴美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到篮球场练球了,连全省高中联赛也自动弃权。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突然变得沈默寡言,独来独往,而且用功得不近情理。 昨天,辗转经同学口中得知雪茵因父亲重病过世,不得不滞留美国一段时间时, 他竟激动地跑到她家,向奶奶当面求证。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后天,飞机早上十点会到中正机场,回到这里大概也要中午以后了。” 奶奶边说边打量他,鱼尾纹密布的眼,不经意地加深了许多。 “这样啊,那,谢谢您了、”季仲桓仿佛比中了头彩还要兴奋,一路吹着口哨, 把单车骑得飞快。 哈!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这个狠心的小女人,等她回来之后,他非逼问她那枚白金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仲桓,”同班同学陈自强在大街的对面喊他。 “宜农的女生邀我们礼拜天一起到武姥坑郊游,去不去?” “没兴趣。”这阵子除了念书,他几乎不参加任何社团或联谊活动,甚至连楚 倩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陈自强望着他践得二五八万的态度,满肚子不爽。 “尸什么尸?“他何止尸,还是超畸型的怪胎。”旁边的同学讥笑地:“但你 就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 美国旧金山。 雪茵大清早即收拾妥当,将玛俐和肯尼送给她跟奶奶的大包礼物搬到客房,等 候自告奋勇答应载她到机场的丹尼尔。 班机时刻是十点正,现在已经九点一刻了,还不见他的人影,真是急死人。 “浑小子,我送你去。”玛俐脱掉围裙,上楼拿了轿车钥匙,又气呼呼地冲回 客房。 “不用了,我搭计程车好了。”雪茵对她余怒未消,原先还坚持不肯接受她馈 赠的礼物,要不是肯尼和彼得好说歹说,她只怕至今仍不愿跟她说话。 尤其在看过她爸爸留下的字条后,她更是对玛俐充满疑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 的人呢? “来不及了,从这儿走到街上再——混帐东西,你总算给我回来了。”她话锋 一转,立刻把矛头对准甫进门的丹尼尔。 “对不起,别生气嘛,公司忙得一塌糊涂,根本分不开身。”丹尼尔身后还跟 着一名看似东欧来的男子。 “那你还答应送雪茵去机场?” “事出突然,谁料得到嘛——”丹尼尔示意那男子帮忙把行李搬上车。“我让 李察送她去总成了吧?“他?”雪茵胆怯地超趋不前_“他是我公司的同事,人很 好,你放心,他保证会平平安安的把你送到机场,OK?”丹尼尔仿佛在打暗号一 样,朝李察眨眨眼。 雪茵想出言拒绝,但话到了回边又吞回去,除非她要和玛俐在车内度过尴尬乏 味的半个小时,否则她便只得乖乖接受。 “记住,”玛俐陡地牵着她的手,“高中毕业就必须马上回来,我有非常重要 的事情宣布。” 雪茵表面上乖巧地点点头,内心无比笃定的告诉自己,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没 有丝毫归属感的家了。 车子滑出偌大的前院,她的心也跟着五味杂陈。 她和李察初次见面,没啥好聊的。途中她又不自觉地掏出那张爸爸给她的“遗 书”: 雪茵,务必放弃所有财产的继承。 父字 为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整整半个多月,雪茵始终弄不懂,为何她爸爸要拚着最后的 力气,写这样一张字条给她? 按照玛俐他们的生活来判断,她爸爸势必留了一大笔钱财,才足以让让他们如 此不知节度地挥霍。既然是她爸爸名下的财产,她又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为何不让 她拥有继承权? 雪茵对财富不止看得极淡,还根本没啥概念可言。 如果她父亲不多此举,她只怕永远也不会想到去和肯尼他们争着分家产。 然,既已提起了,便不免引起她的疑虑。她可以不要分毫,却无论如何要弄懂, 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思及至此,突然百感父集,叹!拿了吧,还会不会到美国来都不晓得呢,怎么 去查?可,就此默然接受,又觉得心有未甘…… 由车窗外望去,高耸入云的市区只有一种颜色,茫茫的灰蒙,一如她如何也理 不清的心绪,层层叠叠纠集一起。 李察将车子开得惊人的飞快,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他似乎看出雪茵心 情不好,很识趣地闭上嘴巴,认真完成任务地向丹尼尔交差。 九点四十五,总算抵达机场。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帮你CHECKIN。”李察亲切地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办。”雪茵托运好行李,兀自拿着装有机票、护照的皮 包走往柜台。 这时候从右侧挤过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孩,其中一名男孩以狡黠的眼神向她狞 笑。 雪茵不疑有诈,略略闪到一边,没想到他们突然蜂涌而上,将她撞倒,然后又 一哄向散。 受到惊吓的她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李察奔过来将她扶起时,才骇然惊觉 她的皮包个见了。 “他们抢走了我的皮包,那群小孩子抢走了我的皮包。”她的脸惨白得像张纸, 了无血色。 “里头有很多钱吗?”李察也跟着张惶无措。 “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的护照和机票,完了,我回不去了。”雪茵控制不住情 绪,失声痛哭。 “先别难过,我们到柜台报警,然后打电话给丹尼尔,补办一份护照顶多个把 星期,至于机票怕必须另订了。但……也不必难过成这样。”这会儿李察又表现得 出奇镇定,浓浓的东欧口音也逐渐字正腔圆起来。雪‘望着他,若有所思地。“借 我十块钱可以吗?” “当然。”李察大方地给她二十元。 拭去脸颊上的泪珠,雪茵踉跄挨到柜台,报了警之后,便急急打电话回台湾, 可惜奶奶不在,接电话的是婶婶,她听到她的声音只冷哼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雪茵作梦也没想到,今日这场意外居然迫使她滞留美国整整八年之久。 *** 宜兰的盛暑午后是一天当中最美的时候,斜阳向晚的黄昏尤其撩人,此时的夕 阳仿佛一壶葡萄美酒,沿着两边天际缓缓倾注,逐次逐次以最优雅款摆的姿态,染 红半面苍穹。 季仲桓站在火车站外很久很久了,直到所有的余晖从他身上全数撤退,暮色一 层一层谩卷云涌,他仍旧无知无觉。 在光线微弱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车站里点上灿亮的日光灯,他才意识到她今 天也许不会回来了。 恍然举目四处环顾,车站里的旅客已寥寥无几,十点十分,真的已经很晚了。 从中正机场回宜兰,即使搭平快车也早该到达。她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颓然骑上机车,滂沱大雨竟毫无预警地拍打下来,他没有避雨的打算,木着脸, 机械地发动引擎,往乡间小路风驰电掣。 她在美国过得好吗? 才短短十几天没见,他竟要命的思念着她。这种感觉像蜂蜜里加了胡椒粉,很 呛、很难入喉,却怎么也忘不了。 他原已激越的心思陷入了更加躁动的混乱之中,久久难以平息。他要去向她奶 奶要她在美国的电话,他要亲自问她到底要不要回来?什么时候? 机车穿过竹林,忽然一部救护车呼啸着迎面驶来。 季仲桓忙按住煞车,瞪大眼睛,昏黄的车内,隐约看见雪茵叔叔垂头丧气的脸。 会是谁呢? 他不敢拦车追问,只好猛催油门,赶往邵家。 此刻,莫名地,他对雪茵的思念忽尔排山倒海,难以自拔。 ----------- 文学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