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提款权
钟道新
第一章
回到京门饭店七楼马力特别开发公司本部,彭小彭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皮夹
子,从里面拿出一本护照。
早在一年前,他就成了N国人。换言之,就是买了本N国护照。此护照的编号是:
N—17,意思是“归化N国人”。这种护照比PE—11要好。因为后者是“外国N国人”,
也就是“编外N国人”的意思。两年前,财政困难的N国政府向海外发行这两种护照。
前者值一万美元,而后者只要三千美元。
而他毫不犹豫地买了前者:如果在手里有钱的时候,他总是买最好的东西。
彭小彭一九五一年出生在一个标准的军人家庭。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陆
军学院的院长,军衔中将。像老将军这个级别的干部,只要不“卖身投靠”,文革
中就少不了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等到“四人帮”粉碎,他已是疾病缠身。临终前,
老将军把当时看来为数甚巨的补发工资,全部给了最小的儿子彭小彭。
他并不是如一般人印象中的花花公子,少时优良的教育,“文革”时由父亲的
一个老朋友的前护,没有像百姓子弟一样,去农村插队,而是先参军——当然尽管
“文革”派看上去法力无边,但军队还是相对独立的——再上航校。航校虽说只是
一个中专,但毕竟是在上学、读书,和“种地”之流,不可同日而语。所有这些,
再加上他们家广泛的社会关系和他的个人才能、智力和几万块钱的资本,就具备了
先决条件。
他先把父亲的钱投在机电行业,然后又转向办公自动化。八十年代的冰箱、彩
电热,中期的电脑热,一浪一浪,全都赶上了。很快就积聚了数百万元。当有人问
他其中原因时,他总是说:“仅仅是凭借良好的感觉而已。”
“感觉”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罢了。他并没有把自己真正所遵循的商业铁律
说出来:任何行业的利润都是从零到最高值,然后又从最高值返回零。这其中的道
理很简单,以电脑为例:在北京有十家电脑公司时,一台电脑能有一万元的利。而
当北京有一千家电脑公司时,每台电脑的利就只有几百元了,因为市场的总份额是
一定的。所以应该在某些行业还正在半渡时,就做转向准备,一旦它达到顶点,就
立刻抽出资金投向新行业中去。他并没有上过任何的商业学校,更没有工商管理方
面的学位。这是从惊人的商业直觉中提炼出来的朴素真理。有许多平庸的商人,不
知道吃过多少回亏,仍然不能总结。
“你去整瓶酒。”这个“整”字,彭小彭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老将军一辈子
过供给制生活,从来不说“买”。
听见声音的伍勤,依然用宽阔的背对着彭小彭。他是个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
脸上有一道横行的伤痕。就是这道伤痕,使他变得相当内向,不愿意面对任何人。
“你倒是快点去啊。”彭小彭不耐烦了。
“多少钱的?”伍勤依然背着身问声闷气地问。
“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和最好的朋友喝。”彭小彭这才想起少发了一条命令:
伍勤执行起命令来,和电脑很相似,如果你输错了一个字符,它就会认为指令非法。
伍勤走后,彭小彭把里屋卧室的两个大枕头放在地上,和沙发垫子合垒成符合
人体曲线的模型,然后躺了上去。
他第一次动更换身份的念头,还是因为老牛的一次谈话。
老牛不能算是他的朋友——在生意场上是没有朋友的,是朋友就根本没有办法
在一起做生意。他不过是一个不错的生意伙伴而已——他有着一张秦城监狱一般的
嘴巴,但某次酒后他还是说:“在中国只有两种人好做生意:一种是国家的代表,
规规矩矩地做,自己只用不拿。另外就是有外国身份的人,从打有义和团,外国人
就比中国人吃香。他们在某种程序上,是不受中国法律约束的。”停了一会儿,老
牛又说:“有时我好怕。”
他诧异地看着老牛:他怕的是什么?此人虽无家庭背景,刚上商场时,确实是
两眼一抹黑。但他敢使钱,也舍得使钱给人:一般人从银行里贷来二十万块钱,顶
多拿出其中的一万、二万块钱送人,而他却敢拿出十万,甚至十五万送人。于是他
用钱开道,两眼雪亮。到纺织部门、机电部门拿个批件,就和从自己的保险箱里取
东西一样的方便。
“你们永远不会懂我的心态。我和那些当权的人,没有任何家庭、血缘方面的
关系,我只有靠钱。所以在我有钱时,什么都好说。你也是个玩钱的人,还不知道
钱是怎么一回事?就像玩五个球的杂技演员,只要有一个球接不住,就全都玩完了。
所以赶紧趁有钱时,弄一个身份来。”
老牛讲完纯理论,又以故事作例证:“一个英国商人、一个法国商人和一个中
国商人在一起侃什么是幸福。英国商人说;幸福就是你在一次艰苦的商务谈判后,
真皮包里夹着一份签订合同,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回到家里。家里已有一套柔软的
睡衣、一双在熊熊的壁炉旁烘热了的拖鞋和一个满脸笑容的妻子在期待着你。法国
商人立刻就说:你这也太不罗曼蒂克了,幸福其实是在一次商务旅行中,你遇到一
个有着强烈热带风情的女子,和她愉快地相处了一个月后,毫不遗憾地分了手。中
国商人说:你们说得都不对。幸福就是你在甜蜜的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强烈的敲门
声给惊醒了,你开门一看,发现是检察院的检察官领着一群法警。为首的检察官拿
着一张《逮捕令》说:“老马,你因为在商业活动中违背国家法令而被捕。”法警
跟着就把亮晶晶的不锈钢手铐亮了出来。这时你非常镇静地告诉他们:“对不起,
老马住在隔壁。”
老牛这个故事虽然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他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没多久,老
牛就进去了。老牛一进去,他马上就懂了:自己虽然背景比他好,也不像他一样为
所欲为,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再加之,最近的市场远不是一九八一、一九
八二年,已经渐渐地规范起来了。如果不能直接和境外联系起来,而通过一些中间
公司进货,就连费用也赚不出来。
基于以上两点,他很快就下定决心更换自己的身份。与此同时,和他原来挂靠
的单位脱离。挂靠是一个很奇妙的概念:一个纯粹个人经营的公司,为了方便——
很多单位为了避免嫌疑是不和所谓的“个体户”打交道的——而挂靠在某个单位,
只要每年给这个单位一定的管理费,就可以使用这个单位的名义、账户。这样做,
你虽然在生意方面有了方便,但你这个单位从理论上说,仍然是国营的。这在钱财
使用上,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这一切决定都是在一年前做出的。就在这一年中,
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国家做出了严惩腐败的决定。而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根本
就没有波及到他。
因此彭小彭对自己的决断力很是欣赏:在这方面,他自认为很像父亲。看来精
神气质方面的特征,也是能遗传的。他事后对人说:“一个人比一个人聪明不了多
少,有的时候只要比别人早行动一天就行了;”
这事情以前只是一个计划,但在新近和一位外商谈完一笔生意后,他就决定把
计划付诸实施。至于向哪个方向“实施”,他目前只知道第一个目标是香港。因为
如果到欧美,他的语言不通不说,也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买卖看上去做的是钱,
实际上做的是关系。而香港除去一些他平时积累的商务关系外,在不少中资机构中,
他也有许多熟人,比较容易打开局面。至于局面打开了以后怎么办,他暂定不是杀
向东南亚,就是返回中国大陆。
等伍勤坐好,彭小彭就端起酒杯说:“我要去香港了。”随之一口把酒干了。
伍勤也跟着一口干了。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去香港?和去香港以后是什么打算?”彭小彭是一
个喜欢说话的人,尤其在喝酒时更是如此。
“您的事情我不懂。”伍勤老实地回答。
“你确实不懂。不过你倒是和我说两句话啊。别老和基督山伯爵的哑巴仆人似
的。”
伍勤还是不说话,只是费解地看着他。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地不说话,说话功能
自然就退化。
彭小彭这才想起伍勤不可能看过《基督山伯爵》这书,因为上次问他看没看过
《红楼梦》,他想了半天后才问:是不是一盘带子?
“说什么都行,但今天你必须和我聊聊!”伍勤追随他已有二十多年了,而他
自觉今天第一次产生和他谈话交流的念头。
伍勤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老板。他是彭老将军勤务兵老伍的独生子。老伍从红
军时代起,就一直在老将军身边当勤务兵。建国后才成的亲。所以伍勤在一九五二
年才出生。老伍没有什么文化,但评军衔风一起,彭老将军就把他放了出去。他不
肯。老将军说:“你如果总在我身边干,怕是少校也评不上。”彭老将军知道内部
有一个规定:红军不下校,八路军不上将。也就是说:只要你是退役,红军干部最
小的也可评一个少校,而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最多也是大校。但他没把
这话告诉老伍,因为他一向是个说得少,做得多的人。可老伍固执地认为这些全扯
蛋。最后老将军只好命令他。可他下到基层当团政委不到三个月,就跑了回来。问
他原因,说是和团长合不来。到了评军衔时,彭老将军先是派秘书,然后又亲自出
马,三上总政,才给老伍弄了个中校。
得了军衔,老伍挺高兴,每天都穿戴整齐,并把三级红旗勋章、三级独立勋章
和三级解放勋章都别在衣服上。有一次老将军开他的玩笑:“把我的勋章借给你别
吧?”老伍吓得赶忙摆手:“我要是别上一个,就得损阳寿十年。”军队勋章的等
级是很严格的:如果你在红军时期连以上、抗日时期营以上、解放战争团以上,那
你就能分别获得一级红旗勋章、一级独立勋章和一级解放勋章。
老伍在一九六六年,当团长期间饮酒引起肝硬化而去世。临终托孤,老将军自
认为责无旁贷,就把伍勤收养在家,说是当儿子待。
伍勤的学习不好,但在技击方面却很有天赋:他先是和警卫班的战士学,等把
他们都打败后,就拜学院的格斗教练为师。他一点就通不说,还膂力过人。一次放
学时和三个小流氓打起来,把三个都打得住了院。老将军大怒,从此禁止任何人向
他传授任何格斗技术。可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本书,依图练起“铁砂掌”来。
他先是拍铁砂,然后就竖起五指往铁砂里插,弄得两手血肿。彭小彭看了心痛,拿
过书一看,才知插、拍之后,应该用以藏红花为主的中药煎熬成汤洗手。就问他为
什么不用?伍勤答曰,“没钱”
因为有了药,彭小彭就和伍勤一起练上了。但练了没两天,他就坚持不住了。
“您是少爷身子少爷命,就不用练这个了。有用得着的事,我来给您干就是了。”
伍勤称呼彭小彭,和老伍称呼彭老将军一样,从来就是使用“您”字的。
有了这个台阶,彭小彭顺着就下,从此不再问津。
“文革”中彭小彭去当兵,本来也想把他带去。但是接收他的那个兰州空军的
副司令表示:“要你一个已经很困难了。”于是只得作罢。
对此伍勤却认为没什么:“反正老太太还在北京,得有个照顾。”他倒过来安
慰起彭小彭来:“我爹老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倒不是说
村子搬了家,而是河水改了道:它先是从村西流过,后来改从村东流了。”他认为
这是很深刻的道理,解释完后说:“你放心去吧。”
彭小彭在空军一干就是八年,在这八年中,伍勤一直在北京一个油泵厂当钳工。
虽然他的技术相当不错,但因为经常为了照顾彭母而缺勤,所以到头来还是个二级
工。
“春江水暖鸭先知”,彭小彭转业到某个国家机关没几天,就停职创办马力特
别开发公司。而开业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伍勤。当时伍勤很有些犹豫:他认为自己
不是于买卖的料,更何况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应该有一份稳定的职业,积攒几个
钱好成个家。
彭小彭让他放心:“我敢保证你的工资永远是八级工的两倍。并奉送你一份足
够娶两个以上老婆的钱。”
伍勤相信了彭小彭的保证。彭小彭也确实完成了保证:商业利润远远大于实业,
工资在其中只占很少的部分。他知道这笔感情投资到了位,回报是不会少的。
“我到了香港之后,这里可全靠你了。”彭小彭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斟给伍勤一
些。
伍勤的嘴巴动了动,但没出声。
“你是想说,马力特别开发公司办公室一关,公司就不复存在了?”彭小彭刚
才给伍勤讲了他的大概计划:为了节约一些费用,把公司的办公室由原来的五间压
缩成一间,人员也精简到只剩伍勤一个。
伍勤点头表示彭小彭猜中了。
“现在咱们的办公室是小了,人员也少了,但咱马力特别开发公司的牌子还在。
以前打仗时,一个部队被敌军包围了,没几个人冲出来,但只要这个部队的军旗还
在,它的建制就不会被撤销。以后我一回来,只要手中有钱,人还不好找?房子还
不好租?”
伍勤还是似懂非懂。
“我顶多走上几个月,如果你在这里呆腻了,过些日子我想办法把你也弄去。”
“我想和你一起去香港。”伍勤突然说。
在彭小彭的记忆中,伍勤好像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个人要求,所以他愣了一下后
才说:“香港是随便去的?”
“那你也要想办法。”
彭小彭知道像伍勤这种“蔫人”,一旦提出要求就不好拒绝。
“最少也要送你到深圳。”
“干嘛不早说?”
伍勤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第二章
一辆“奔驰”车正沿着瑞士日内瓦湖畔的公路盘旋行驶。车上坐着的是国际商
业银行远东分部经理马克·波斯特。
国际商业银行创建于一九七二年。开始时它只有一千万美元的资本,而如今它
已经是拥有二百多亿美元资本的全球性银行集团了。
马克·波斯特一九四一年出生于德国。一九六一年慕尼黑商学院肄业。他先是
在一家中等的公司干低级职员,因为精明强干,很快就被提升。但后来因为一个不
为人知的原因使得他离开了这家公司,到一个美资石油企业供职。一九七三年,石
油危机闹得最厉害时,他进入了国际商业银行。
在国际商业银行里,他很得总裁哈桑·阿贝迪的赏识,被飞快地提升起来。
哈桑·阿贝迪是一个巴基斯坦银行家。是什叶派穆斯林派。他浓眉大眼,高鼻
阔嘴,爱戴宽边眼镜,双目炯炯有神,令人一望即知是一个精力非常充沛、欲望非
常强烈的人。他一直以自己有力的铁腕统治着这个金融帝国,使其蓬蓬勃勃地发展
到今天。
此刻,马克·波斯特正在参加国际商业银行高级行政会议的途中。
国际商业银行是在卢森堡注册的,但它的总部却在瑞士。银行的注册和远洋货
轮的注册一样,哪里方便就往哪里。它之所以选择卢森堡,是因为这里的法律比较
宽松,税收低,金融管理的机构小、人手少,对外国银行业务疏于监督,漏洞较多。
马克·波斯特在车上也没有闲着:袖珍的传真机,不停地输送出各种信息。他
接收它们并作出反馈。
如今一笔典型的电子交易所需要的时间仅仅是三十秒到四十秒之间。它的风险
主要来自骗取授权、数据线路的干扰、人员的不忠诚和物理渗透。电子货币不光在
形势上超越了旧货币,还带动了革命:窖藏现金不仅是可笑的还是愚蠢的。钱从本
质上说,就是一种该高速流动的东西。
马克·波斯特面对大量涌出的信息,一点不给人以应接不暇之感。或者换句话
说,他很喜欢这种信息的泛滥。他们认为信息泛滥和通货膨胀是一种东西,如果你
能很好地了解它,就能掌握它、驾驭它,并从中获得好处。
车停在一幢外表不很壮观,但戒备森严的别墅前。马克·波斯特亮出了自己的
身份识别标志。
车顺利地通过大门后停了下来。哈桑·阿贝迪有一个规矩:任何人都必须在此
下车,然后步行一公里的样子,到达中心房间。
马克·波斯特充满自信地在这段路上走着。他始终相信哈桑·阿贝迪喜欢他的
这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哈桑·阿贝迪之所以设计这一公里步行路,就是为了消灭
一般寻求投资者、来汇报的下级职员的自信——和强烈的投机精神。他还相信哈桑
·阿贝迪和他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人。
由哈桑·阿贝迪钦定,马克·波斯特的发言作为第一。他主要讲的是远东分部
在巴基斯坦、几内亚的银行工作。他在这些地方开办了命名为“穷人银行”的小银
行。专门向妇女提供口号为“从一美元开始”的小额贷款。这个设想是两年前他在
纽约召开的一个同样的会议上提出的。开始时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他们认为银行是
一种为富人,起码也是为中产阶级眼务的机构;再者说,在外面开创事业的都是男
人,如果贷款给女人,而男人不负责偿还的话,这些钱不都成了荒账了吗?但他依
据如下理论进行反驳:女人都比较敏感,能够考虑长远利益。另外男人总还把收入
的一部分用到自己身上:烟、酒、茶和情妇;而女人总把收入的全部都贡献给家庭。
他的理论没能把大家说服,但把哈桑·阿贝迪给说服了。于是“穷人银行”如
同雨后的蘑菇一样迅速开遍巴基斯坦和几内亚等“欠发达国家”。
他在采用“百分之二十”的商业银行通用利率的同时,还违背商业银行的通常
做法,让客户互相担保。
他手下的一些资深的职员反对这一点:客户互相担保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如果
其中的一个垮台了,就会引起著名的“多米诺效应”。
但马克·波斯特还是以他独特的深谋远虑指出:对蛮荒地区的人而言,有了钱
第一个想法就是还给债主。他们根本不知道信用交易是怎么一回事。再说“多米诺
效应”是针对大型企业的,而和我种地你牧畜根本没有内在的联系。
那些资深的职员还是不同意:“银行有银行的规矩。规矩尽管有不合理的地方,
但它仍然是规矩。”
“我在德国读大学的银行专业时,著名的格尔教授曾经这样指出:大的银行家
不是遵守规矩的人,而是建立规矩的人。”马克·波斯特说。
他手下的职员大都是从东方招募的,没有在德国上过大学不说,也没有听说过
格尔教授——更何况这个格尔教授纯属马克·波斯特的杜撰。
“穷人银行”果然如马克·波斯特所料;获得了极大的成果;二百万顾客,其
中妇女占百分之九十,偿还率占百分之九十七。
在会议结速之后,哈桑·阿贝迪把马克·波斯特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虽然他对
马克·波斯特的工作满意,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在马跑得正快时,是不能给它料吃
的。“远东都包括哪些地方呢?”哈桑·阿贝迪在空中想象的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
“都包括这些地方。”
马克·波斯特静静地在听。
“你搞清楚了吗?”
马克·波斯特摇摇头。
哈桑·阿贝迪得意地笑了起来。他非常喜欢这种《古兰诗》式的简单却又包含
一切的说法。
马克·波斯特用眼神在寻求进一步的指示。
“还包括香港。”
马克·波斯特这下表示懂了。
“香港还包括什么呢?”哈桑·阿贝迪不等对方回答,继续说:“香港还包括
中国。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市场,美国、日本和所有的世界上的发达国家都已经把目
光投向中国。中国——一片新大陆。是我们不能放弃的。我们在香港的人不是很理
想,所以让你去。”他在墙上的世界地图的中国部分划了一个大大的圈:“第一,
要尽快站住脚。第二,要尽快扩大规模。第三,要扩大业务范围。”说最后这一句
话时,他注视着马克·波斯特。
马克·波斯特很明白他这“尽量扩大业务范围”的含义:进入国际商业银行以
来,他已经了解了这个银行“最高领导”其人。既然明白了,就没必要再问:一个
干练的部属,最喜欢的就是不明确的指示——越不明确,授权就越大。
马克·波斯特干事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离开瑞士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带领
着若干顾问到香港考察。大约两个月后,就取消了办事处,建立了国际商业银行香
港分行。
当然这里所谓的建立,并不是盖一幢大楼,然后再隆重开业。而是他先在龙湾
大酒店租了五套房,挂上牌子——银行和党派一样,并不是先有几十万党员,然后
再成立总部,而是先由若干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一个小型的组织,打出牌子,再发展
壮大起来。
当然,如果靠银行的良好的信用和服务让它自由发展,其速度将是很慢的。所
以马克·波斯特使用总裁哈桑·阿贝迪的“以高投入寻求高产出”的指示,一下子
就购买了三家银行。
这三家银行中,只有一家是经营情况不好,准备盘出的。其余两家都是经营正
常。所以如此算下来,费用自然不会低。
但马克·波斯特没有和他们在价钱上讲究,爽快地承接下来。随后他再发指示:
“再买回到五家。”
此举一出,一下子就震动了香港金融界。先是金融报纸,随之是普通报纸都大
声惊呼:何方杀出一匹黑马?惊呼之余,那些敏感的记者,开始对国际商业银行调
查。于是报纸上又出现了连篇累胶的关于这家银行的分析报道。
马克·波斯特高兴地看着这一切:这是给国际商业银行作的最好宣传。
“是不是应该一步一步地扩大规模?”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的应副行长提醒
他。
马克·波斯特透过浓重的雪茄烟雾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精明的中国人。在他来港
之前,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一直没有正行长,也就是说由眼前这个人负责。但总
行人事部在他赴任时,对应做出这样的评价:老香港、老银行。是一个好的会计专
家,但不适于作大银行的主要负责人。但不管他有没有做行长的素质,自己的到来,
就意味着他原来的权力不复存在,心里是不会舒服的。当然我不能以某个人是不是
自己人、心里舒眼不舒服来划线。我只要求他们精通银行业务,了解香港人情。他
边想边等待应副行长往下说。
应副行长没有往下说。他虽然在港多年,但依然严守《治家格言》的训诫:处
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如果你说完了,我就来说几句。”马克·波斯特是典型的西方人,善于表现
自己,“如今你已经不是一个类似办事处的小银行的负责人,而是一个现代化大银
行的副行长。所以你必须以银行家的眼光来看这一切。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现在的投入虽然是多了些。但我们买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些楼
房、设备、职员,更重要的是我们同时买来很多顾客。你能给我计算一下,一个在
我们这里存有一亿港币的大顾客值多少钱?如果他再存一亿又值多少?”他挥挥手。
“你算不清。永远算不清!人,不管他们是白种人还是黑人、黄种人,他们都喜欢
熟悉的东西:熟悉的楼房、熟悉的职员面孔、熟悉的存折样式。对他们来说,银行
的高层领导究竟是谁根本不重要。可口可乐、万宝路等,还有在你们这里很吃香的
金利来等牌子之所以值几亿元钱,其道理你可想清楚了?”
应副行长不再说什么。他总喜欢把自己隐藏起来:在填表时,只要是有关个人
的问题,哪怕它毫无意义,也不愿意把真相写出。在坐车时,他从来不对司机说目
的地,只说左拐右拐,好像怕人暗杀似的。至于为什么会形成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另外他一直认为某地的银行家,应该由本地人来担任。因为外来的人——也许是一
个很能干的人、有着优良的学历和资历——虽然他很可能精通银行业务,但他不了
解人情。他一到来,那些在别的银行吃够了闭门羹的人、倒霉的投资者,就会一古
脑地涌上门来,最后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走就兜着走吧!应副行长想道:反正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至于副手进言
的责任,我已经尽到了。听不听、听不听得懂是他自己的事。
第三章
在飞往深圳的两个多小时,彭小彭几乎全部在睡觉。而伍勤先是看窗外的白云,
白云看腻了,他就开始看空中小姐。他先是看空姐的脸:民航的劳资干部是从什么
地方搞来这么多漂亮妞的?你看她们的脸蛋有多光滑细腻!他摸摸自己粗糙已极的
脸。不过我要是也长一张和她们一样的脸,那就成了天桥的免爷了。他所谓的“天
桥的免爷”指的是旧社会那些供人玩弄的男妓。
看完脸,他又开始研究她们的身材,并极力展开想象。
不知不觉中,飞机颠簸了几下后,就开始降落了。
下飞机时,伍勤要帮彭小彭提手中的箱子。“你提不了。”彭小彭不耐烦地说。
如果在平时,伍勤根本不在乎彭说什么,但这时正好有那个漂亮的空姐在旁边,
于是他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些钱吗?”
“如果是钱,我早就让你提了。”彭小彭也觉察出他的不高兴,“是电脑。”
“电脑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软件、硬件插来插去,就和人一样地产生思想了。”
“哪能一样了?人是硬件插入软件,而电脑则是软件插入硬件。”彭小彭很得
意自己的比喻。进了深圳大酒店的门厅,伍勤就去登记房间。彭小彭一屁股坐在沙
发上,看了一眼“请您不要吸烟谢谢合作”的中英两种文字的牌子,径自点燃一支
烟。
他刚闭上眼睛,准备恢复一下,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险些把他拍得
跳起来。
“你要干什么?”刚过来的伍勤,一把就抓住了这人的衣服领子。
此人是一个大约一米八的汉子。肩膀宽阔,面色黝黑,显然经过很好的锻炼。
他伸手向反方向拧伍勤的胳膊,但就是拧不动。
“别。别。”转过脸来的彭小彭赶紧说,“伍勤你松手。”
伍勤等此人再拧了几下,才松了手。
“秦公,”彭小彭拱拱手。“别来无恙?”
这个被称作“秦公”的人狠狠地瞪了伍勤一眼,才扭过头来对彭小彭说:“托
您老人家的福,以前还是无恙的。不过差一点点就闹下了骨恙。”他活动着手腕。
“秦公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彭小彭把他让在沙发上,“我听说你一直在美国
一带活动,什么时候来了深圳?”
秦公秦解决接过彭小彭递过来的烟。“我怀揣着若干个国家的护照,也到过这
个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什么地方也不如中国。”
彭小彭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在别的国家里,我指的是那些发达和比较发达的国家,钱是非常不好赚的。
那里的人民和领袖,玩市场已经玩了好几辈子了。规则特别的严格,规则严了,就
不好玩花招。而咱们这些人不全凭玩花招才发的财?”
“‘发财’两字我不敢当。您还差不多。”彭小彭赶紧说。
“你大财没发,小财总还是发了一点的。”秦解决说话很有些高级领导人的风
味:字正腔圆。
“你在美国一带是不是认识的人少?”
“那倒不是。香港、东南亚一带的华商都形容我说:在美国的朋友比在大陆上
的还要多。但做买卖这事,光朋友多没用。关键要看你这些朋友的质量如何。你说
说在大陆上,另外还包括香港、澳门,有哪个头头咱们不认识?要不然毛主席老是
强调根据地这个问题呢?没根据地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那是。那是。”彭小彭连声说。
伍勤白了彭小彭一眼:他从来没有见过彭小彭对什么人持这种谦恭态度。
“你这是打算去什么地方?”秦解决问。
彭小彭把自己的打算大致说了一下。
“好。好。”秦解决眼睛向上说,“我给你介绍几个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
张名片,在上面写下几个字,“这就是你的通行证。”
“我这个马崽也打算去香港转转。你能不能给弄张出境证?”彭小彭把名片接
过来后,不失时机地说。
“我给出入境管理局的人打个电话。你们明天去取。”秦解决站起来活动着手
腕对伍勤说:“如果你刚才再多一点劲,我就没法拨电话了。”他把脸转向彭小彭,
“和我一起吃饭?”
“不了。不了。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你了。”彭小彭也站了起来,目送秦解决
走远。
“这个姓秦的家伙是干什么的?”伍勤问。
“怎么说呢?表面上和我一样,也是个做买卖的。”
“作买卖的怎么就这么凶?他要是作官地球上还放不下他了呢!不就多几张护
照吗?”伍勤显然不服。
“他虽然不是什么官,但比你见过的任何官都大。”
“他爹是个大官?”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大官是什么概念?”
“当然是说级别。”
“那也不过是正军级。”
“你爹还是兵团级呢?”伍勤这下子更不忿了。
“看官的大小,就和看买卖的大小一样:有的时候要看门脸,但更多的时候要
看的是内囊。级别只说明表面问题,关键是看他的管辖范围。”
“级越高,管的就越多。”伍勤认为彭小彭的话从逻辑上不通。
“那倒不一定:前些日子咱们去青海,那个管批可可西里黄金采集权的小子叫
什么来的?”
伍勤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但他使劲拍拍脑袋后,就挤了出来:“叫王发。”
“没想到你这颗脑袋还真能拍出点东西来。”彭小彭也表示友好地在伍勤的脑
袋上拍了一下,“对,就叫王发。依广东人管‘发’叫‘八’的习惯,咱们就叫他
王八吧。”
出了电梯,进了房间后,彭小彭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王八是多大的官?
顶多是个副处长,省经委稀有金属开发处副处长。在可可西里没有发现黄金前,这
是个寡得没人理的官。但黄金一出,王八立刻就成了神。谁见了也要让他三分。咱
们刚一去时,找的是那里管工业的威副省长。我想:弄张开采证这种小事情,甭说
副省长,有个局长把戏的就办了。到那的第一天,威副省长请客时,我们在台阶上
正好遇到王八。我一看老戚握手时对王八那副热情巴结劲,就知道证好办不了。果
不其然,我拿着威副省长的条子去找王八,王八倒也还客气,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
片子上根本没有办公室的电话,只有家里的。我一看就懂:这是让我送礼。我是个
相信宁叫碰了,别叫误了的人。所以晚上就带着些现金去了他家。他家一共五间房,
其中四间都是人。我的介绍人不算软,所以等了二十分钟,就被让进了空房。进去
之后,王八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让我直说。我直说完之后,他就说:办证需要国
家黄金局、黄金部队等方面的配合,疏通关系是要费用的。我问他这费用是多少?
他伸出两个指头。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两千,就问是不是两万。他说对。我刚庆幸这
是笔划得来的买卖。他就补充了一句:是两万绿的。绿的是美金。两万绿的就是他
妈的二十万人民币。除去卖毒品,什么也没这么大的利润。我只好打道回府。”
伍勤给彭小彭倒上一杯他自带的花茶:彭喝茶是很讲究的,别的不喝,只喝这
种由龙井泡制的花茶。“你说这个秦解决的老爷子也是王八一类的人?”
彭小彭并没有把秦解决的真实身份告诉伍勤,他只说秦父的官要比“王八”大
得多得多。消息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他记得一次和父亲去视察一个部队,这
个部队的首长对父亲提出想看一种高级的参考材料。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
行。”部队首长是父亲的老部下,所以才敢问:“为什么不行?”“如果你了解的
情况和我一样多,那我凭什么来领导你?”父亲反问。从这件事上,他懂得了一个
道理:如果一条信息任何人都知道,它就一点点价值都没有了。
“咱们吃饭去吧?”伍勤见彭小彭不说话,就问。
“吃饭。吃饭。你就知道吃饭。你没看见我正在思考?”彭小彭的不高兴有一
半是故意的。他知道伍勤对思考、计划、计算机操作等一类事很是敬畏。而一个人
想驾驭一个人,必须找到他的弱点,并时不时地攻击之。
伍勤果然不再说话。
“但饭还是要吃的。”彭小彭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把伍勤领进了餐厅,
“在这里吃饭最合算的就是吃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他点了一个熊掌和两个蔬菜。
菜很快就上来了。“你怎么不吃?”彭小彭庖丁解牛一般地把熊掌分解完后,
看着停筷不动的伍勤。
“我不敢吃这东西。”伍勤老实地说。
“吃吧。”彭小彭给他夹了一筷子,“毛主席说: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
怕熊掌。”
“我记得毛主席说的好像是:更无豪杰怕熊罴。”毛主席的这两句诗词他听得
虽然非常之多,但仍然不很有把握。
“熊皮都不怕,熊掌就更不怕了。”彭小彭只好胡弄他。
在离大酒店很远的一幢二十层的楼房的一个单元里,彭小彭正出神地看着安静
在敞开式的厨房里做饭。
“来的时候也不打个电话?你就不怕碰着别人?”安静操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音色很纯。
“我去当兵时,带了一个床头柜。有很多年军龄的哥哥对我说:军队里不能带
这个。我根本不理他。他又说:营房里都是上下铺,如果分给你的是下铺而上铺的
人踩着你的柜子上,你又该怎么办?我正色告诉他:我一拳就把他给打下来。”彭
小彭点燃一支烟。“如果我在你这里碰到了什么人,那今天将是他一生中最难受的
一天。”
“是不是也会让我难受?”安静端着菜进来。
“不包括你。因为我对你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彭小彭一脸坏笑。
“这就叫‘两权分离’。”
“你很善于把所有的东西都庸俗化。”安静往盘里盛牛肉。这是优质牛肉,其
脂肪、纹理都清晰可见。“这不是流水线养的牛,而是田野上闲逛,吃带露水草的
澳大利亚牛。”她正打开一瓶啤酒。
“你也吃。”彭小彭虽然已经吃过了,但为了让安静高兴,还不时作出副吃得
很香的样子。
“我不敢吃。”安静指指自己的臀部,“实在有些胖了。”
“中国妇女都相信吃肥牛肉是使她们臀部肥胖的原因,其实这来自‘吃什么补
什么’的误解:你吃核桃,就补脑子;吃鹿鞭就补你的鞭。后面这个也许有些道理,
而吃核桃补脑一说纯粹是因为它的形状像脑子。”彭小彭喝了一大口酒:“我认识
一个叫杨薇的女人,结婚之后,他的丈夫非让她改名字不可。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静没回答,但她知道彭小彭一定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杨薇者,阳萎也!”彭小彭笑着说。
安静也笑了:“你是一个泛性论者。”这是一句很能表现她教育程度的话:
“我还给你作了一个东坡肉。”
“我还认识一个女人,”彭小彭本来想说是已经和他分居的太太,“她就喜欢
给菜胡乱起名字。好好一个肉排,她非得叫它‘爱因斯坦肉排’。终于有一次我对
她说,你尽管可以作‘斯坦肉排’、‘林彪西红柿’,但你千万不敢给我作个‘巴
斯德肉末’。”
“你真能贫。”安静看彭小彭已经没有食欲,就把桌子收拾干净,碗筷都塞进
洗碗机里,然后把卫星电视调整到体育台上。“说点正经的:你这次能在这里呆几
天?”
“呆一两天后,就得到香港去扑笔大生意。大约一两个月后回来。”彭小彭取
过摇控器,想把空调温度调到十七度。
“回来时还经过这吗?”
“凭你这桌北方菜和你的细心,我能不来吗?”彭小彭看着温度计上闪动着的
“17”字样。“你是不是能记住所有人喜欢的菜式和习惯的温度?”
安静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彭小彭把拖鞋踢到一边,光着脚踏在地毯上。毛绒绒的地毯给他以轻松和舒适
感。
安静和他是五年前在飞机上认识的。那是他为了一笔大买卖,在北京深圳之间
连续奔波了两个星期。上了那架小飞机,有飞行恐惧症并疲倦已极的他,几乎没等
飞机起飞就睡着了。根本没注意旁边坐的是什么人。
大约飞了两个小时之后,飞机遇到了强大的气流。颠簸不止。但即使如此,他
还是不愿意睁眼:睁眼就会引起更大的恐惧。
就在这时,行李箱的扣子突然被震落。一个不大的手提箱从中掉下,狠狠地砸
在他的头上。
他刚想发作,但看见的是安静那充满歉意的脸。
他再看看地上被摔开的箱子,发现里面全都是崭新的百元钞票。他解开保险带,
帮助安静把这件很重的行李,放回架上。
安静用眼睛表示谢意。
在深圳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接安静。彭小彭估计是她的丈夫。但安静只是
把箱子递给了他,什么都没说,就分手了。
随后她赶到正在等出租汽车的彭小彭身边。
“你也等车?”彭小彭问。
“不。”她说。
“你原来也是人而不是神。”彭小彭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安静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清晰、好听。
“神是不说话的。他只是作一些示意。让凡人自己去体会。”
安静也笑了。
彭小彭这才发现她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无懈可击并不是说她长得漂亮,而是
说脸部布局非常的合理。若论漂亮,那就要数眼睛。“你的眼睛就像百慕大三角,
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他脱口说道,“有这样的眼睛是危险的。”
“它和百慕大一样,只是到特定的时候才发光,要不然海底都是沉船了。坐我
的车走吧。”安静邀请道。
“我怕你把我绑架了。”彭小彭虽然这么说,还是跟她到了停车场。
“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安静用一把拴着一朵钢花的钥匙,打开一辆
“尼桑”车的门。
“我也有一辆这车。不过你比我开得要好。”彭小彭说,“在深圳我可开不了
你这么快。”
“主要是我路熟。你知道我刚来深圳时,没有车本。就绕没警察的地方走。所
以深圳的大街小巷我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过了一个交叉路口之后,她把车速放慢,
“是去我家还是去商店?”
彭小彭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回答:“去你家。”虽然他“黑道”上的
故事知道得相当不少,“绿林”人物也颇认识几个,其中的风波险恶应该说了解得
很透。
就这样,他和她就到了她的家。而且以后每次来深圳都下榻于安宅。
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安静是做什么生意的。也从来没在她家里见过任何别的人。
只是有一次安静自己对他说她是作烟草买卖的。
“外来还是自加工?”他所谓的“外来”指的是走私,而“自加工”指的是从
湖南、河南等地买来一些低价烟草,然后在其中加一些刷墙壁用的黄粉,再装进名
牌烟的盒子里当成名牌烟卖。
“自加工。”安静回答。
“利润大吗?”
“相当的大。”
“你这‘相当’有多大?”彭小彭笑着问。
“反正你什么时候头寸调不过来时,我可以支持你。”
“我这个人习惯用数字来考虑问题。”彭小彭不喜欢有人对他的经济实力有怀
疑。
“这样说吧。”安静想了想后回答,“你每见的十盒好烟中,就有五盒是假的。”
“这下我懂了。”彭小彭从此不再敢小看她,“是不是每七盒假的里,有一盒
就是你的?”
“那是‘骆驼’牌香烟在世界范围里的销售比。”安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
厚厚的窗帘被拉上,这住宅像上了天的飞机一样,真正成了一个封闭的系统。
两个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商人难当,女商人尤其难当。”安静举举酒杯,但并没喝,“她必须举止像
女人;思想像男人;工作像条狗。”
“如果反过来,思想像女人,相貌像男人,举止像条狗。那她就一分钱也搞不
到了。”
“你的联想能力像女人一样的丰富。”安静脸上露出美丽而神秘的笑容。
“把别人的钱,从他们口袋子里弄出来,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存入银行里,
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艰苦卓绝的斗争。”
“我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法国XO酒。光着脚踩在纯羊毛地毯上,脚
趾缝里暖融融、痒丝丝的。”安静极松散地躺在沙发上,“每当这时,我才真正体
会到奋斗的乐趣。”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赚钱最好的独白。”彭小彭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安静长而有
力的脖子,经过充分网球锻炼的腿。
她和谁也没说过自己的钱的真正来历。她还在上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就因为一
个什么案子,双双被折磨至死。没办法,她只好和姐姐一起去插队。同在一个村有
个高中生蒲先生。蒲先生对她的姐姐非常之好,几乎包揽了她们的全部活计。非常
遗憾的是,姐姐在一次普通的塌方时,被埋了进去。再后来萧先生被选送到机械学
院读书。但他临走时没有忘记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转回北京。
她在北京就像一根浮萍般飘来飘去。在飘泊中她学到了不少本领,还上了业余
大学的财经专业。
十多年后,到深圳淘金的浪潮涌起。她从一个偶然的途径得知蒲先生在深圳开
了一个大买卖。于是就去投奔。
蒲先生见了她,就如同见到了她姐姐。他倍加爱护不说,还委以重任。所以她
很快就从一个普通的会计变成了财务部长。
蒲先生一次对她说:“在深圳的企业中,只有两个人不能得罪:一是办公室主
任,二是财务部长。”
她也是这样认为的。深圳的财务和内地的财务是不同的:内地的财务界限是很
分明的,你如果动账上的钱,那就是贪污。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共产党”的。而
深圳的不少企业因为产权不明晰,则有许许多多含糊的地方。
财务制度和法律一样:如果它越含糊,掌握者的权力就越大。她不失时机地把
蒲先生“小金库”里的钱,转移到她自己的一个账号上。
当这笔钱的数目达到一个数额后,她创造了一个和蒲先生单独的交谈机会:
“我准备走了。”她开门见山。“去什么地方?留学?”萧先生问。“不。我自己
想开一个买卖。”“资金呢?”“我已经有了。”“有多少?”蒲先生问。她如实
把账号上的钱报了出来:“那是你的钱。”她认为有必要说出来。“我知道。”蒲
先生大度地说。“你怎么会知道?”她惊诧地问。“作为一个现代企业的领导人,
如果连自己的钱也数不清,那怎么能在深圳这块藏龙卧虎的地方生存?”蒲先生把
眼镜拿了下来,用麂皮擦着,“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和我要,我也会给你的。但如
果我现在到法院起诉你,你就起码有十年的牢狱之灾。”她听了这话顿时紧张起来。
“你不要紧张:钱你尽管可以拿去。谁叫我欠你姐姐一个情呢?但我要告诉你:错
误仍然是错误。世界这贵那贵,错误最贵!”她本来也想同时告诉蒲先生:“你也
犯了一个错误:把感情和生意联系在一起。”但她没说。
第四章
出海关时伍勤拿着秦解决给办的“赴港临时通行证”,心里直敲鼓:谁知道这
小子给的证件是真还是假?可彭小彭却拿着他买来的护照,堂而皇之地出了海关。
伍勤不禁很钦佩地跟了两步,他明明知道彭的电动刮胡刀的包里有一个相当精致的
鼻烟壶。他虽然不懂古董,但从彭放时小心翼翼的手法就知道这东西便宜不了。
只有出身高贵的人,才有这种从容不迫的派。伍勤不禁想起父亲给他讲的一个
故事:彭老将军在当师长时,和一个在司令部当报务员的上海籍女学生相好。他们
两个几乎夜夜在一起,在司令部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后来这个消息不知怎么
传到彭老将军的太太——也就是彭小彭母亲的前任——的耳朵里。这位身经百战的
“正宫娘娘”闻之大怒,骑着一匹快马,星夜从驻地赶往彭老将军的司令部。抵达
时已是凌晨三点。彭老将军的警卫员——也就是他的父亲——不让她进去。她气得
大吼大叫,最后把手枪都拔了出来。老伍知道有这阵吵闹,彭老将军肯定也已经收
拾停当,就让开了一条路。她一进去就看见那个报务员还躺在被窝里,而她丈夫则
腿在被子里,披着棉袄半坐着。此情此景更令她火冒三丈,她不停地挥舞着装满子
弹的手枪,大喊大叫。但彭老将军依然纹丝不动。大约一个小时后,她骂得有些累
了,就靠在门上,这时彭老将军发言了:“你骂完了没有?”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辱骂和恐吓就是战斗,而在战斗时如果没有对手,就像电路中没
有反馈一样,形不成振荡。“那好。”彭老将军把棉袄往紧里裹了裹,然后厉声说:
“那就给我出去!”她不由自主地就走了出去。此事件后来就导致了她婚姻的结束。
后来她一直后悔,五十年代一次她见到老伍时还对他说:“你说我当时怎么他让我
出去,我就出去了呢?”老伍说。“我告诉你个道理:老将军是天上武曲星下凡,
是专门号令人的。你不想想:多少万个像我这样的大汉,他说一声,刀山也上,火
海也下。甭说你一个老娘们了。”此时已是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听了也不禁默认。
这件事父亲像讲解一个著名的战例一样,对伍勤讲过多次。每次都是以这话作
总结语:“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大将风度吧?这就是!如果是换个别人,一听说老婆
来,肯定从后窗户溜之大吉了。可老将军菩萨似的,愣是一动不动。”
伍勤看着坦坦然然地在他前面走着的彭小彭道:看来大将风度也是能遗传的。
但出了海关,伍勤就顾不上想别的了,他是头一次来香港。所以看着什么都新
鲜。
“你想看什么都行,但什么都只许看,不许摸。尤其是对女人。如果在这里出
了问题,我香港警察署可不认识人。捞不出你来。”彭小彭说话北京味很重。北京
话相当形象不说,还很简略。比方它管有钱人叫“款儿”;管有办法的人叫“腕儿”;
管生意兴旺叫“火”;那么进监狱叫“下狱”,出来自然叫“捞”了。
“你不是老吹,在香港的朋友比北京的多吗?在北京捞人也是咱们马力特别开
发公司的一项业务。”难得回嘴的伍勤今天好像格外兴奋。
彭小彭立刻就把脸放了下来,权威一旦建立起来,就不容许侵犯。没有权威就
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伍勤也觉出来,于是乖乖地坐在出租车里,不再出声。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位于皇后大道的颐和贸易公司。
“香港就像瘦女人的屁股那么大。”当伍勤知道这已经是市中心时,就不以为
然地说。
“你的胳膊倒粗,脑袋也大。但那都没用,因为里面全都是浆糊。你要知道:
整个亚洲的商业精华都在这个地方。”彭小彭接着用命令的口吻说:“一会儿你进
了屋子,要再胡说八道,我就打发你回家。”
颐和贸易公司在一幢二十层楼房的十层上。它只有一间房子。接待他们的是一
个个子不高,但化妆化得很浓的女孩子。
“这是我们马力特别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彭小彭先生。”伍勤用斯文的口气说话
时,别人听上去相当不顺。
“久仰!久仰!”小姐说的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你们老板呢?”彭小彭不喜欢和低级的人员打交道。他的一个生意伙伴在去
美国之前曾经这样形容他:“你百年后到了天堂——善良的中国人总是活着去纽约,
死了去天堂——来给你开门的是彼得。于是你不高兴地说:快去,把上帝给我叫来。”
“老板正在开会。”小姐眼睛往后看了看。
“快去叫。”彭小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腿翘起老高。
小姐看看他脚上那双价值五百美元的鳄鱼皮鞋,起身进了里屋。
“她如果真在开会,就会把这个金小姐给训一顿的。”伍勤看着她的背影说。
“看你这一副怜香惜玉的德行。才几分钟,就连她姓什么都知道了。”彭小彭
不屑地说。
“她也许真的在开会。”
“她们又不是共产党,哪有那么多的会开?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赚
钱。”
彭小彭正说着,金小姐领着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了。
这个中年妇女就总体轮廓来说,是很美丽的。彭小彭试图分析一下她的年龄。
但无论从眼部的纹路,还是从牙齿、身材,甚至从最能表现年龄的皮肤都分析不出。
她大概在五十左右,最多不会超过六十岁,最少也不会小过四十岁。他只好做出一
个硬性的结论。
她招呼金小姐给两个人发名片。
她的名片上写着:于丽颐和贸易公司董事局副主席总经理
“蓝天纺织公司的杨总经理给你打过电话吗?”彭小彭示意伍勤把他的名片也
递上。他说的这个杨总经理是他父亲最后一任秘书,转业到了外贸部当了一个副局
长,手中掌握着很大的权力。所谓的“蓝天纺织公司”不过是他所在的那个局的另
外一个名称。
“打过的。打过的。”于丽说话时露出些微的江浙口音,“彭总是久仰的。”
“咱们是不是换个地方谈谈。”彭小彭说。
“可以。”于丽把彭小彭让进了里屋。
里屋比外屋要小很多。但彭小彭知道香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皇后大道支
撑起这样一个门面,没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是做不到的。
“我在大陆有一批纺织品,想通过贵公司销售到美国去。”彭小彭尽量把语气
放慢,“美国的客户我也已经找好了。”
“可以。”于丽干脆地说。
“这里面有一个配额问题。”彭小彭在说这话时很是小心。
“如果不是为了配额,你也不会来找人。”于丽笑了。她的笑容看上去让人感
到很舒服。
“你在香港贸易署有熟人吗?”彭小彭问。
“这边的事由我来办。”于丽老练地回答,“一定办好就是了。”
她虽然拒绝回答彭小彭的问题,但他还是表示理解。如果要做纺织品生意,在
大陆上就必须和经贸部配额许可证司打交道。所谓配额,就是指欧共体和美国对中
国向他们出口一些货物——比方纺织品——限制的数量。这些数量就掌握在配额许
可证司的官员手里。他们如果同意你出口某种货物,该许可以文字形式表现时,就
是许可证。
中国最大的出口产品就是纺织品,欧洲,尤其是美国对中国最大的限制也就是
纺织品。
一个产品如果被限制,那么它就一定是一种很能赚钱的产品。比方说北煤南调
的指标是铁道部限制、掌握的。那么铁道部每年召开的铁路运输计划会,就是万人
嘱目的盛会。在做纺织品生意之前,彭小彭做过煤炭生意。所以也参加过铁路运输
计划会。每次开会时,正式代表一千人,而会外代表就是五千人。把偌大个上海高、
中、低各个档次的宾馆住得满满的。这些会内、会外的代表的主体有三:一是中国
统配煤炭总公司的代表,人称“中统”;二是军队系统所属煤矿的代表,人称“军
统”;三是地方煤炭公司的代表,人称“地统”。另外还有一些像他这样的杂牌军。
他们这些人围着铁道部的官员团团转,别的不说,根据不完全统计,仅宴会收入一
项,就是两千万人民币。投入既然如此,产出也就一定高。谁会做赔本的生意呢?
当彭小彭发现这个问题时,很快就金盆洗手,转干纺织品买卖了。纺织品的配
额分配和铁路运输计划不同,没有每年的例会。所以它的透明度就低得多。而透明
度越低,掌握他的官员手里的权力就越大。
但官员们的权力越大,取得配额的费用也就越高。做了几次之后,彭小彭发现
没有多少钱可赚:费用几乎把利润吃了个干净。于是他改辙通过杨总经理到香港来
争取欧美分配给这里的配额。
“你的货物什么时候能到港?”于丽打开一个精致的夹子。
“在你配额到手后的一个星期之内。”
“那你现在就通知大陆方面发货吧。”于丽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你有把握?”彭小彭有些不相信地问。
“咱们可以订一个合同:如果届时你的货物不能按时到达,你将付罚金若干。
如果届时我的许可证拿不到,我将付罚金若干。”于丽边说边打开电脑,从中调出
一份合同样本来。“现在咱们来讨论一个罚金的具体数字。”
“就写上五万港币吧。”彭小彭做生意不能说没有经验,他知道一个人如果存
心骗人,那么订什么合同也不管用。
但于丽不这么看问题,她很详细地填写了各种项目。甚至连如果发生了纠纷,
在何地、何法院打官司都要写清楚。
“你看着写吧。”彭小彭以前做生意,一向做的是“哥儿们”生意,使用的是
“一诺千金”的方式,极少形成文字,也绝少出问题。
当他在合同上签完字后,于丽又就服装上的产地、商标如何处理等具体问题和
他协商。
彭小彭仅仅从理论上知道如果使用香港的配额的话,产地必须是香港。但如果
在国内加工的服装,向香港出口,海关就一定要求你在衣服的领子上标明“中国制
造”的字样。而且中国海关是严格禁止转口贸易的——也就是你在中国制造,然后
到香港,换上香港制造的字样,再使用香港的配额卖到欧美去。
这些都是她的事,彭小彭想:我只要把衣服拿来,然后让美国的客户和颐和贸
易公司订个合同,付一些定金,钱也就赚上了。
但于丽非常强调具体运作起来的细节。所以当他们谈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我来请你一客。”彭小彭实在觉得有些饿了。
“没有这个道理:我是主,你是客。应该我来请你才对。”于丽说。
“据说你们香港人都是很小气的。”彭小彭开了个玩笑,“不知是这个理论不
对,还是我的运气好。”
“理论是对的,你的运气也不坏。”于丽伸手把彭小彭让出外屋。
在外屋,伍勤和金小姐正聊得热火朝天。
“用你们大陆的说法这叫: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聊。”
于丽可能是因为签订了合同,显得情绪很好。
根据彭小彭的观察,伍勤没什么反应,但金小姐的眼睛中却掠过一道明显的阴
影。
第五章
随着马克·波斯特的到任,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的业务奇迹般地发展起来。
几乎深入进香港的各个行业,在争到若干大宗存款的同时,还发放了大量的贷款。
其数量之大,已经引起了金融业的注意。一位著名的金融专栏作家在《经济时报》
上撰文说:“以不发达国家经营小规模银行而著称的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经理马
克先生,在抵港短短的时间里,以夺人的声势,脱缰野马般进入各个角落……马克
先生是德国人,素无在港经营的经历……现在虽然是全球经济时代,但我们对这种
‘行商’类,以利润为第一目的的银行家,还应给予深刻的考察。”
“咱们的摊子是不是有些大?”应副行长对马克·波斯特说。
马克·波斯特并不回答,只是把手里的“都彭”打火机合上又打开,每个过程
中,它都发出世界著名的“铿”的一声。随后他把它放进做工精良的西服口袋里。
银行家在外表上不得不装模作样,维持一种豪华的气派。这其中的道理就和药铺的
伙计必须从容不迫一样:你能设想药铺的伙计像饭店里的伙计一样,大声吆喝着
“来喽,您的京酱肉丝!”如此配出来的药谁个敢服?同理:谁敢把钱放在一个穿
牛仔裤、运动衣、长头发的银行家的手里?
“香港当局规定银行资本必须是银行资产的百分之二十。”应副行长说的银行
资本是指银行的自有资金。而银行资产指的是银行能支配的全部货币。换句话说:
也就是你想发放一百万的贷款,那么你自己必须有二十万——这里不包括储户的存
款,因为他们是随时可能提走的——而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的业务量已经突破此
数。
“我认为有百分之十就足够了。”马克·波斯特回答的语气是不容置辩的。气
派一开始可能是学来的,但渐渐地就变成了习惯,随之就深入骨髓。当然这作为他
们业务的组成部分,本来也无可厚非。但习惯反过来会影响思想:他们认为自己的
决定是一贯正确的。
“以我在香港工作的经验,我个人以为,”应副行长把手里的文件夹子放在膝
盖上,“在这个布满银行的地方,所有的借款人都有银行在殷勤服务,头等的顾客,
都已经名花有主了。一个新的银行开业时,那些在别的地方吃够了闭门羹的人,立
刻会找到你的门上来。”这次他把以前想说而不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应该注意他
们的信用度级别。”
“那种只为自己的社区服务,只为‘有二十年交道’的老顾客服务的做法,是
一种过时的做法。当印度大地震刚刚过去,我就已在废墟旁边摆上一张桌子,开始
发放贷款了。我们开的是现代最抽象的企业:银行。而不是十九世纪中国的钱庄、
票号。”马克·波斯特在来港之前,颇读了些有关中国的书籍。
应副行长显然不愿意就“银行”和“钱庄、票号”间的区别和总裁争论,他只
是就事论事:“我们在注意贷款规模的同时,最好也注意一下贷款的质量。”他终
于把夹子打开:“有些顾客的担保质量不佳。”他指着一系列名字说。
马克·波斯特象征性地看了看名单:“一笔有担保的贷款和一笔没担保的贷款
之间哪个更好一些呢?”他摆摆手,不让应副行长回答:“这是不能事先确定的。
关键是看他的偿还能力。我在中东办银行时,经常要解雇一些从来没有发生失误的
职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应副行长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果一个银行的职员从来就没发生过呆账、坏账等,那么他就不是一个好职
员。因为他一定错过了许多虽然有一定风险,但能给银行带来很大利润的机会。”
马克·波斯特看应副行长的脸有些变色,就把语气放缓和。“当然,我指的是那些
低级的职员,而不是像你这样行长级的干部。”
应副行长在马克·波斯特说完之后,礼貌的等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就在这一刻,
他认为应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于丽很快就把出口许可证拿给彭小彭看。
“香港的办事效率就是高。”彭小彭看到这张盖着贸易署等十数个章的公文高
兴异常。因为这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这就是钱。
“你不要因为我办得快就认为事情好办。”于丽脸上也带之一两分笑意。
“本经理绝对不会这么认为。”彭小彭把许可证还给于丽。
这证要到彭小彭把成衣运抵指定港口后,于查收无误,处理转口时才起作用。
因为海关严格禁止这样做,所以于丽真的把钱赚上,还要有若干个关要过。但彭小
彭的钱却要容易赚得多;他只要衣服一到,于丽就要把衣服的钱给他,利润自然也
就在里面了。
纺织品的利润是很大的,尤其是妇女用的文胸、内裤等——你别听这名字不来
劲,但如果是在大陆加工后卖给北美,每打大概有八个美金可赚——在国内也就是
著名的“651号批文”,一种人人仰慕的东西。
至于这笔买卖彭小彭能赚多少钱,他目前还不十分清楚。但他知道如果仍以八
美金计,那他起码能得一到一点五个美金。至于其它的,自然也就是于丽的了。
当然他相信这不都是于丽的利润,她为了许可证,一定在贸易署和海关的有关
人士的身上投了不少资。至于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做买卖的人小气是不行的:
如果你小气,你的路就会越走越窄。做买卖的关键就是“进大于出”。
“我请你一客?”彭小彭把于丽递给他的复印件收好后说。这复印件他要拿给
国内厂家看。
于丽点头。
“是不是把海关和贸易署的人也叫上?”彭小彭问。
“如果你不是从大陆上来,而是长期在香港做生意的话,我就会怀疑你别有用
心。”
彭小彭用眼睛问:此话何意?
于丽解释道:“第一:根据香港廉政专员公署的规定:公务人员凡是接受两港
币以上的物品,就是收受贿赂。第二:如果你认识了这些关键人物,从好的方面说,
万一你的嘴巴不严,泄露出去当如何?从坏的方面说,你把我短路了,我又当如何?”
彭小彭捋捋依然茂密的头发:“在我们那边,如果一件事办成了,请客时少请
了谁,谁也不高兴,根本没这么多讲究。某次我把一个因斗殴进局子的人弄了出来,
请客时连逮捕他的人、批准放他的人、以及中间人,都弄到了一起,满满三大桌子。
大家都喝得不亦乐乎,分手时相约:以后有事互相联系。至于短路您的事,您多心
了,本经理什么都干,就是不干缺德事。”他明知道自己就这样干过:商业精神就
是追求最大的利润,也就是怎么能减少环节、节约费用就怎么干,但他还是这样说。
于丽没有回答,她这个岁数的人,自认为已经看穿了人的本质:人什么都能改
变,可以戒烟、吃素、拔牙、染头发、切除肠胃……唯独不能改变的是“贪婪”、
“奸诈”、“自私”这些真正属于人的东西。
“我看过电影《廉政风暴》,发现你们这儿的廉政专员公署还挺厉害。”彭小
彭边往出走边说,“大陆也有相应的组织:检察院、反贪局等,可作用就不是很大。
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在大陆生活过一些日子,所以知道一些。”商人做成笔生意,就和艺术家
完成一件作品一样,所以于丽心情不错,话也就多起来:“这主要是因为你们的检
察院、反贪局都是某个城市的人。他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城市,就躲不开各种各样的
人事关系。而我们这廉政公署的主要负责人,都是从英国来的,办上几年案,如果
办得好,就上调回国了;如果办不好,也就撤职回国了。也就是说,他们的根不在
这。根不在,别的树上的叶子自然好折。”她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就转口说:
“当然,我们办事时的法律意识也要相对大陆——当然我不是指你——强得多。”
我看也强不到哪去,彭小彭心说。
到了外屋,伍勤和金小姐面对面地坐着,一副亲密的样子。
“一起吃饭去。”彭小彭招呼道。
伍勤立刻站起来再度招呼金小姐:“一起去吧?”
金小姐看看于丽。
于丽没表情地说:“既然彭老板有请,你就自便吧。”
金小姐也没表情地开始收拾东西。但彭小彭从她快速而心乱的动作上看出,她
是不常有这种机会的。
“我们这里的人,和你们大陆的人不一样:我们请客时,请谁就是谁。请老板
时,伙计是不出席的。”于丽还是没忍住。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彭小彭开始认识到“女人和女人是天敌”确实是条
真理。“不过话也说回来,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对。”伍勤重重地重复,“四海之内皆兄弟!”
于丽显然认为这是最没用的废话,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和这个小妞深人到什么地步了?”在下楼时,彭小彭用很快的北京话说。
他知道伍勤是个情种,不会放走任何一个机会。
“她也是咱们北京种,能听得懂。”伍勤低声说,“您别来妞、妞的。”
伍勤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彭小彭根本没有注意到。
于丽开的是一辆英国的阿顿·马丁拉格达跑车。
这种车的样子很奇特,不像一般的车一样呈流线形,而是呈棱形。车灯也是缩
回去的。
“六缸车?”彭小彭围着马丁拉格达转了一圈;他见车见的不算少,但从来没
见过这种车。
“四缸车。但它的功率不比六缸的小;一百五十八千瓦。涡轮增压。”于丽说。
彭小彭重新打量于丽;很少有女人对汽车熟悉的,她们顶多是会开而已。
“我们老板对汽车喜欢得和男人一样。”金小姐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想拍马
屁没拍好,她这话立刻遭到于丽几句广东话的训斥。
“能不能让我开一下?”彭小彭想过过车瘾。
于丽大方地把车钥匙递给彭小彭。
伍勤在过去给彭小彭开门时问:“刚才那个老婆婆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彭小彭当然能听懂于丽骂的是相当于北京话中的“小贱货”
之类的话,但没有对伍勤说。
伍勤估计彭小彭已经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饭店。等出去之后,他才发现
这一切都是多余的:香港的酒店实行的是无人管理,也就是说:你如果不招呼,服
务员就一个也看不见。
他在街道上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他不会说粤语,所以他提前就把金小姐的地
址写在一张纸上。
出租汽车司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外地来的“老乡”,所以开着车左绕右绕,
大约一个小时后,才到达目的地。
伍勤当然知道这是在骗他的钱。彭小彭说过,全世界最不诚实的人就是出租汽
车司机了。但他仍不动声色地坐在车后看夜景:香港的“不夜”是由广告构成的,
而这里广告是非常好看的。
到了目的地后,司机伸出手指比划。
“三十?”伍勤故意装傻。
“三百啦!”司机不耐烦地说,“三十你只好上来就下去了啦!”
伍勤从车后绕到车前,手里拿着一叠钱。
司机看见钱,就把窗户给放了并伸出手。
司机伸出手的同时,伍勤的手也伸了进去,并一把卡住司机的喉咙。
“多少钱?”伍勤明显地觉出司机喉结和扁桃体的存在。
司机不说话。
伍勤这才发现自己掐得可能紧了些,于是往松放了放。
“不要钱啦。不要钱啦。”司机赶紧抽空说。
伍勤一松手,出租车就飞也似地走了。
伍勤这才大摇大摆地进了楼房:在这个地球上任何地方,只要你有胆量、力量,
就什么也不用怕。
伍勤进了金小姐的房间,才发现这房子实在是太小了:一共只能放一张床和一
把椅子。
金小姐看见他很高兴的样子,赶紧用电热壶给他烧水泡茶:“我们这里的人都
是喝自来水的。”她解释道。
“我也能喝自来水。”伍勤想给她省几个电费。
“你是远道来的客人,也是我的老乡、怎么能不喝茶呢?”金小姐把头发往后
拢了拢。
伍勤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动作。
茶很快就泡好了,这时窗外正好下起了丝丝细雨。
伍勤双手捧着茶杯,静静地听她诉说:平常他见了女人——这当然是指明确为
性目的而见的女人——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上床。完事走。一次酒后,他向彭小彭
透露了这个秘密。彭小彭当下就笑话他:“古时人嫖妓女,还要‘小红低唱我吹萧’,
你怎么会和公鸡见母鸡似地,一点点情调也没有。”
彭的话他总是当回事,试着寻找过几回情调,但觉得特别不顺:这事和喝酒一
样,喝就是了,干嘛非得要行酒令、说客套话?也就不再寻找了。
但今天他感觉自己是找到了情调,或者说是遇到了情调。
金小姐用略略夹杂些粤语,但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讲述着自己的家世:她的父
母是上海人,她的爷爷也是上海人,并在上海有两家中等的工厂。大陆解放前,爷
爷把资金抽到香港,又开了家工厂。但她的父母却因为爷爷动手晚了几天,没带出
来。
她说到这里时,伍勤插嘴:“人比人不定要聪明多少,有的时候只要早几天或
晚几天就行。”在平常他并没有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和彭小彭在一起尤其如此,
几乎连说话的份都没有。“一九六八年,街道居委会的干部、学校的老师、工宣队
轮番上我们家,动员我去插队,说‘现在山西、陕西,然后是东北、内蒙、再以后
就是新疆、兰州了。’我不管他们怎么说,就是不去。但到后来,我也有些坚持不
住了。就在我准备去时,中央不让人插队了。于是我就被分配到北京的一个工厂里。
如果不是那会留在北京,现在也来不了香港。”
虽然伍勤在他的叙述里添加了不少,而且金小姐也不懂居委会、工宣队、插队
这些词,但她在静听的同时,用眼睛和他在交流。
等伍勤讲完后她说:“你把鞋给脱了吧。那样舒服些。”
伍勤听话地把鞋给脱了。
她再继续往下讲:一九六三年,她的父母饿得实在不行了,就从上海偷偷的到
了广州,然后再偷渡到香港。同年,她出生爷爷去世。爷爷去世后,父亲开始经营
他传下来的厂。但经营工厂不像打麻将,一下两下是学不会的。所以不过三年时间,
工厂就被贷款的银行给收了去。父亲觉得自己既愧对祖先,又对不起妻子儿女,悲
愤交加也就走了。
“那你们怎么办?”伍勤觉得她的身世和自己的有些相像。
“有什么怎么办,一天一天的过就是了。”金小姐的脸暗淡下来。
伍勤虽然愚钝,但也明白她肯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往下问。
“我见了你们这些从大陆上来的人,广东人不算,他们也和香港人差不多,就
和见到我的父老乡亲一样。”金小姐把身子往紧缩了缩,用双臂抱着肩膀,就像在
子宫里的婴儿一样。
伍勤顿生怜香惜玉之心,上前轻轻搂住她。
余下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在事情的进行过程中,伍勤发现金小姐在这方面不说是头一次,起码也可以说
经验微乎其微。所以他越发怜香惜玉了——人总是希望能有机会照顾比自己更弱小
的动物或人的。
在临走时,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扔下几个钱就各自东西,而是说:“我明天晚
上还会来的。”
因为今天是礼拜天,所以于丽十点钟才到贸易署的欧阳主任助理家。
给她开门的是欧阳太太。她简单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后,就把她让进了丈夫的书
房。
不过片刻,欧阳就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居
家便服都是熨烫过的。“于老板,近来生意一定好吧?”他说的一口广东官话,腔
调很好听。
“托欧阳主任的福,还算过得去。”
“过得去就好。”欧阳坐到花梨木的沙发上。
“我现在手里有一批货,想和上次一样出去。”于丽和他已经打过不止一次交
道了,所以可以免去很多繁文缛节。
“那好。那好。”欧阳并不正面回答。
于丽仔细讲准备的情况。
“衬衫?什么牌子?”欧阳问。
“马球牌。”
“到什么地方去?”欧阳看着窗户外面:今天是个香港难得的晴天丽日。
“美国。”
“分配方案你拿出来了?”欧阳的头仍然没回过来。
“四六。”她说。
“贸易署新来了一个主任,是英国商务部的文官。此人很不好对付呢!”欧阳
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么五五如何?”于丽问。
“我试试看。”欧阳站了起来。
“这是头一批四万件的。”于丽把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
“这么说,你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该五对五了?”欧阳的脸上飘浮出若干丝笑
容。
于丽只是笑笑。
“我遇到了一个高明的棋手。”
“我也是。”于丽来的时候准备了两个信封;一个四六,一个五五。谈成哪个
就给哪个。
第六章
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副行长以下的干部是没私人办公室的。他们统统在若干
个大厅里办公。对此马克·波斯特有这样的理论:这可以增加办公的效率。严格分
开的只有出纳和会计。对此他也有理论:“如果管钱的和记账的成了朋友,事情就
危险了。”他还规定每个部主任以上的干部,必须在一年之中休假两个星期。“我
在许多银行工作过,也见过很多诈骗犯。所有诈骗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审计
官、货币监督官到达银行时,他们必须在场,如果他们有三十分钟时间,就足以把
一切掩盖起来。而两个星期的休假,足以暴露一切。”
应副行长对他这些新理论不以为然,但他表面从不对这些技节问题发表意见。
他只是对贷款表示担心:“贷款不能像赌博一样毫无节制。”在一次银行的办公例
会上谈论发放一笔没有良好担保的贷款时他说:“你们西方有人曾经说过:冒险是
商业的生命,而谨慎是银行的生命。”
他的话遭到与会大多数人的反对:这些新干部都是马克·波斯特到来之后,从
世界各地招募来的。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金融和商业方面的学位。但他一直
怀疑他们的学位是不是真的:现在世界上买卖学衔是时髦的生意。再说这些人在发
放贷款方面是好手,在回收贷款方面却不行了。
“一笔贷款即使有不动产担保又当如何?它只不过是信心的表示而已。”马克
·波斯特看也不看应副行长,“我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件事:发放一笔贷款时,贷款
人有一片山中的林地担保。我们的人专门去看了这片林地,发现它确实好:景色优
美,林木漫漫。就给他估了一个好价。但当他归还不了贷款,银行出售这片林地时,
我们才发现它离最近的水源有十英里。”他顿了一下,“虽然是在华人的地盘上开
银行,但银行依然是银行,票号依然是票号。他顽固地认为应副行长以前是开票号
的,“它们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应副行长非常想说:现代银行和票号、钱庄的本质区别在于现代银行是有限责
任制,而票号、钱庄是无限责任制——有限责任制是指银行在破产之后,只就银行
本身的财产和债务比进行赔偿,与经理人员无关。而无限责任制是连同经理人员家
中的财产、票号、钱庄的财产一起赔。清朝的胡雪岩就是一个好例子:他的钱庄因
周转不灵破产后,他被抄了家不说,连脑袋都没有了。后者虽然不合现代企业模式,
但起码在“责任”这一条上不乏可取之处。——但多年的历练制止了他发表这意见
的冲动。他只是要求把他的提议记录在案。
马克·波斯特认为自己对银行本质看得很透:银行是一种非常抽象的企业。它
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收到存款人的钱,付给他们一定的利息。然后再根据存
款的规模,发放贷款,收取贷款的利息。二者的利息差,就是银行经营者的利润。
这个“存与贷”的实际运作过程是这样的:你从我的银行贷了一笔数目一千万
的款子。那么从我的账目支出栏上就显示出去了一千万。但这笔款因为你一下子用
不了,就会以存款的方式再次进入账目收入栏。也就是说:这笔款子,你可以再往
出贷。贷完之后,第二个过程再度开始。这情形非常像一个人站在两面镜子之间看
到一系列越来越小的影像的经验。再换句话说:这些贷币并不是真正的贷币,而是
会计账上的一种人工产物。
那么银行到底是什么呢?马克·波斯特是这样认为的:银行是一个追求利润的
经济实体。利润,尽可能地谋求最大的利润是银行经营的最高宗旨。而实际的利润
和会计的利润是有差别的。这二者之间哪个更重要?无疑是后者。这是因为国际商
业银行是一个股票上市的公司,公布的利润可以影响股票的行情。
当然利润的增加,要靠发放贷款的规模。还是上面的理论:一笔款子在贷出去
的同时又存了进来。但这存进来的和贷出去的在数量上并不完全相等,中间的差额
就是银行扣除的利息。这也就是说:你进来的贷款越大,利润就越大。
很自然会有一些贷款放出去之后就回不来:因为经营失败,因为地震、洪水等
不可抗拒的自然力……但这些对于银行来说,是不会一起发生的。就算是发生了,
仍然可以用更大的贷款规模而产生的利润来弥补。
这和美国与危地马拉、洪都拉斯等号称孔塔多拉四国的关系是一样的:美国政
府从马歇尔计划开始,就对不发达国家进行大规模的援助。这些援助都表现为贷款。
多少年来,孔塔多拉四国从美国手里贷了若干万万个亿的美元,已经远远超出了他
们的偿还能力。美国政府完全清楚这些,一度准备停止再向孔塔多拉四国贷款。于
是孔塔多拉四国就开了一会。会议形成这样一个决议:如果美国不再向我们贷款,
我们不再还利息不说,连本钱都不还了。而任何一届美国总统的任期都只有四年,
谁会愿意在自己这四年任期中,发生会计学上的亏损现象?于是他批准再向孔塔多
拉四国贷款。于是孔塔多拉四国也按期付给美国政府利息——这利息就是从美国政
府新给的贷款中支付的。就这样在孔塔多拉四国欠美国的钱越来越多的同时,美国
政府也收到了会计学上越来越多的利息。
所以在马克·波斯特的银行理论中,银行是一个永远的赢利单位,他的地位和
美国总统非常的像:只要有人来贷款、只要银行在运作,就永远有利润。用他的话
说:银行就是钱的商店,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商品卖出去。
马克·波斯特还认为银行是他的一种得心应手的工具。当然,全世界所有的
《银行法》都有这样一条规定:不得向自己银行的高级职员贷款。这是为了保护存
户的利益而定的。不然一个银行的总经理只要有一点点头脑,就可以把他为自己谋
取利益的做法对董事、银行检察官、审计师们掩盖起来。比方说一个银行总经理和
自己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合谋,利用房地产是“热门”就向公众出售掺了水的房地
产公司的股票。而这位总经理为了推行这个阴谋,就向愿意购买房地产公司掺了水
的股票的人发放贷款。其担保就是此房地产公司的股票。这种手法在多少年内都不
会被人识破,有着无限广阔的前景。
第七章
为了办信用证、海关手续、商检手续,彭小彭从香港飞抵北京,住进了环球宾
馆。
一到宾馆,他就把移动电话打开,连续不断地向外发布信息。他使用电话,就
像一个提琴大师用小提琴一样,很有些技巧。首先他必须掌握通向受话人的全部信
息渠道:他的办公室电话、住宅电话、BP机号码、甚至常去的饭店电话、情妇电话。
有时一个电话打不通,就会把一件大事给耽误了。其次,他必须能通过某些关卡:
这关卡也许是由秘书设立的,也许是太太设立的。这两者之间,秘书要比太太好对
付一些,因为他毕竟是首长的下属,要对首长负责,只要你能打出一个合适的旗号
就行;而接电话的如果是太太,很多时候就要碰运气了。
但今天都很顺利:所有的事情在一个小时内都得到了反馈。
在买卖这一行当中,最能体现“时间就是金钱”“关系就是金钱”这两条真理
了:甲乙两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具备同样的资金、开同样性质的公司。而在一段时
间后,甲比乙的收益要高一倍。究其原因,不外有三:其一是甲的资金周转比乙快,
这也就是说,甲进了一批货物,用一个月卖出去,而乙用了两个月。其二是甲的关
系比乙广泛,买卖、买卖,看上去是单纯的买与卖,但用什么价格买到了什么,以
及什么价格卖出了什么,这其中的讲究大得多了。其三是寻求贷款的能力,一个真
正的商人,和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艺术家一样,是永远不会陶醉在已取得的成绩之
中的,他总要想办法把自己买卖的规模搞得更大——没有规模就没有效益——但规
模的大小,取决于你掌握钱——不一定是你的钱,而是你能控制的钱——的多少。
远的不说,就以彭小彭的马力特别开发公司为例:目前这个公司骨干雇员除伍
勤外没别人,办公室也被压缩成一间。仅此一项,“皮费”就节约不少:如果你雇
上十个人,在北京饭店开上两间房,那么一个月没有十万块钱就下不来。但彭的关
系网中所有的人又都可以说是他的雇员:这些雇员不正式领取他的工资,但在他进
行某一个项目时,他们就会加入进去,并就此项目的收益获得回报。
仍就彭小彭这桩纺织品买卖进行剖析:首先必须假定你手里有纺织品——这不
难做到,如今大陆的纺织品是买方市场,尤其是这买方能付给厂方一定的外汇额度
的时候更是这样——其二,必须有一条可靠的渠道,通向欧美——渠道自然是人挖
掘的。其三,和境外的公司把合同签订之后境外的公司就要给你开据一张信用证—
—信用证就是境外的公司的开户银行保证该公司收到货之后,有偿付能力的文件—
—而马力特别开发公司如果在国内有关系并有信用的话,就可以把这信用证作为特
种支票,当成钱付给供应货的公司,从而把货拿到手——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他在
寻求贷款方面的能力是惊人的:他不是没有钱,而是像进监狱的老牛说的那样,总
是在玩五个球。对他来说,资金永远是一个缺口。所以在这方面,他建立了一条流
畅的渠道——这样他节省了资金。货物到手,并不等于就能运抵香港,这还得经过
经贸部、海关、商检部门的批准。这批准并不是口头的,而是正式的文件。也就是
所谓的“批件”。有了它们,货物才能向香港方向运动。
这中间确认信用证需要时间,获得“批件”也需要时间。如果不动用关系,那
么起码要几个月。几个月的耽搁,对一笔上百万的买卖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但彭小彭在一天之内就获得了会在近期内到手全部“批件”的承诺——如果让
一个生手来干,那么他必然先要花“买路钱”投石问路。一个人要通过一些中间环
节达到某个经济目的,这些中间环节第一个自然想法就是拼命增加交易费用:先找
一个地方吃饭商量计划,然后再到某个娱乐场所和第二个中间环节见面,并送他一
些礼物,再就是第三个中间环节……最后才找到真正的承办人。其实。这些“中间
环节”有不少都能短路另外一个“中间环节”而达到下一关的,但他们之所以不
“短路”,遵循的就是“水不过,地皮不湿”的原则——而他却像一个计算机老手,
知道达到“核心文件”的最佳“路径”。
“批件是什么?”彭小彭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给自
己倒上一杯酒,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批件就是钱。”
想到这,彭小彭兴奋地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向外张望着正处在下午繁忙中
的北京城:这是一座奉权力为神明的城市。它也确实有权力,别的不说,就拿申请
出口批文来说吧,这事要是在某口岸的经贸部特派员办事处办,那他们就会当成个
“事”来办。而在这里,却不过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道。”
这些人都在干什么,彭小彭开始分析街道上的行人:他们当中有多少人的口袋
里装有批文?又有多少人的口袋里装有任命书、判决书、外国护照、美元、马克……
当然还有一些人,他看着几个鲜艳的身影:她们精致的小皮包里装的除去化妆品外,
很可能还有避孕套。
如果把街道上所有的人分类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不外乎为名、为权、为钱。彭
小彭把窗户打开,而三者实际上是一种东西。它的名字就叫好处。它们是可以互相
转换的:权换钱、名最容易——大人物如果想出本书、出个国、弄几个钱的话,立
刻就会有无数人扑上来。钱换名还相对容易一些:你弄不上正品官,还弄不上个什
么委员之类?但如果你想拿它换权的话,就要看掌权人的脸色了。至于拿名换权、
钱,那就是一门艺术了:比方一个杰出的画家,利用某个领导人对他的偏爱,从而
在他那里“能说得进话去”,那么他就有了一定的影响力,而影响力就是权力。
假设把这三者都比喻成通货的话,权力就是美元:虽然目前已经不实行“金本
位”了,但它仍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好货币。而钱就是人民币,你如果想
把它兑换成某种“硬通货”的话,换多少则要视比率而定。至于名,那就相当于外
汇额度,或者某种特别提款权:本身不能流通,但实际上也代表一些价值。
彭小彭很为自己这个新鲜比喻高兴,就继续往下想:社会就是一张网,而它是
由无数小网组合而成的。其中有僵硬、垂直、金字塔形的权力网。也有平行、流畅
的金钱网和虚无飘渺的名声网。当然还有宗姓网、民族网。这些网在运行中,就产
生了上述的东西。
但这些网是活的东西,它在不停地分裂、增殖、衰减和消失。这网不能光是用,
而不去维护。他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苦芙众生,然后把窗户关上;他们当中,如我
者能有几何?
自然,我不能骄傲——没有任何理由为一些小小的成功而骄傲——要有“宜将
剩勇追穷寇”的精神,把成果发扬到最大。
他坐回沙发上,又要了一个电话。
作为国际商业银行这个拥有二百亿美元的金融帝国之首脑,哈桑·阿贝迪无论
从思想深度还是行动气魄都要比马克·波斯特之流深得多也大得多。
哈桑·阿贝迪对银行的本质看得更穿。他经常喜欢讲这样一个故事:蒙古人成
吉思汗在西征途中,因为没有银钱发饷,就发了一些纸币。因为这些纸币发得过多,
所以士兵们都不喜欢它。这是金融历史上第一次通货膨胀。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在讲金融史,但实际上对于他本人有更深一层意思:现代银
行看上去好像是帮助大众把今天用不了的钱放到明天去用,或者把明天的钱挪到今
天来用。而实际上它只是统治者手中的工具。至于这个统治者是谁?他有可能是某
个国王、总统、财政大臣……或者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幕后人物,但在更多的时候则
是银行的拥有者或经理人员。
有什么样的理论,就有什么样的经营方向:它除去正常商业银行的传统项目外,
还有许多类似为毒品贩服务的金融网、为某个独裁者开办个人账户、为官员们“洗
钱”、参与武器买卖……
众所周知,毒品是二十世纪最大的瘟疫。为毒品贩子服务也是公众舆论所不能
容忍的。不过对此哈桑·阿贝迪自有看法:所有的毒品买卖,在银行账目上显示时,
上面根本就没有毒品字样:它总要写上“电子产品”、“挖掘机械”等看上去很普
通的项目。而既然他们不写“毒品”,就是他们在欺骗股东和存户,和我没有关系。
为某个独裁者开办个人账户,哈桑·阿贝迪也有说法,每个国家的政府都是它
的人民应该得到的:可以用民主来治理的国家,就用民主来治理;必须用独裁来治
理的国家,也只好用独裁来治理。这从政治原理上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
是民主国家的统治者下台之后,可以写回忆录、作讲演来安度晚年。而独裁者一旦
被人弄下台,就很难在自己的祖国内生存。照此推理,他们就必须在台上时,就为
自己准备上一笔“退休金”。
根据他的这个理论,国际商业银行参与了麦——道公司和巴基斯坦布托政府之
间的飞机买卖。
七十年代,巴基斯坦向麦——道公司购买了四架DC——10型飞机。布托政府中
的一些要员和布托的一些亲属从中获得了五十万美元的“佣金”——贿赂的别名—
—这五十万美元是埋伏在飞机八百万美元的价格中的。那么把这五十万美元从中提
出来,必须要有银行方面的配合。国际商业银行就承担了这个角色。
一九七七年布托政府在政变中被推翻,并于一九七九年被绞死。但他的兄弟却
靠这五十万美元中的一部分,逃到了国外。
八十年代初,联邦司法部就麦——道公司的贿赂案向法院提出公诉。
当时哈桑·阿贝迪确实也紧张了一阵。但当这场诉讼以联邦司法部败诉而告终
后,他的自信心越发强了。
从此在国际商业银行的各个分行里,出现了不少款项巨大的个人账户。这些个
人账户大都有这样的限制词:只有我本人给某某经理以口头或书面指示时,方能进
行与此账户有关的交易。
至于为某个政要“洗钱”,国际商业银行几乎认为是家常便饭。
在武器买卖中,国际商业银行为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巴基斯坦等牵线搭桥,
提供货款,办理空运、航运、保险服务。买卖的武器从常规武器到核武器,几乎包
揽所有的品种。
在如此的方针指引下,大量的亏损就出现了。
亏损的原因不外有二:
一曰贪污风行:既然有如此多莫明其妙的账户、贷款、往来,就给了各级经办
人员以可乘之机。他们私藏银行档案,把钱划拨到自己的账户上。
二曰巨额赤字;在若干笔武器买卖中,被有关当局发现,冻结了款项,没收了
武器——武器买卖不像毒品买卖:毒品的体积小,所以除去从边界走私外,就是由
旅客个人携带。它的交易也大都是现金。国际商业银行在世界各地的现金网,运行
还是很灵活的。而武器一般都要大型运载设备运输,从海关进出,银行账户往来,
失手的几率就大得多,使得国际商业银行的巨额款项永远无法收回。
但哈桑·阿贝迪对此并不发愁。他自有对策。
第八章
于丽和应副厅长都是宁波人:现在所谓的宁波人,传说是南宋时从开封随迁到
杭州的。内地人没见过海,所以见到钱塘十丈潮,非常惊骇。后来其中一小部分不
肯和小朝廷同流合污的人,迁至浙东隐居,所以出现了“宁波”“镇海”“定海”
“宁海”等望而生畏的地名。
宁波在清朝是一府,下辖包括上述地方在内的六个县。所有这些地方的人,外
人统称“宁波人”。宁波在中国的地理位置,和法国的马赛非常相像,航海业很发
达。所以此地在外经商的人很多,尤其在包括香港在内的东南亚一带,形成不小的
势力。
于丽因为近来几笔买卖都是向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贷的款,所以在完成了一
些后,也给应副厅长送去一笔红利。
应副行长的家看上去非常简单,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不一般:所有的家具都
是红木的;博古阁上放的古董,也大都是宋明时期的。
他很热情地招呼于丽坐,并让太太沏上一杯香喷喷的茶:“咱们老家以产龙井
著称,现在市场上到处都是‘龙井’、‘毛尖’。其实哪有那么多?”他指指茶杯,
“我这不是什么名茶,但却是真正的‘谷雨前茶’。你喝喝,颇有家乡味道呢!”
于丽喝了一小口说:“确实。”她其实只去过宁波一次,对家乡的景物都没有
什么印象,更不用说茶叶的味道了。但她还是跟着应副行长说。
寒暄了一阵后,于丽仿照在欧阳主任家的做法,把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一
点小小的意思。”她说。
应副行长浅浅的一笑:“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是家里的独子,所以从小没人
和我一起玩。因此很喜欢小动物,我刚到香港时,在银行当低级职员。一次在一个
已经发达了的朋友家,看到一只卷毛狗,喜欢得不得了。这狗也通人性,和我也非
常亲热。朋友见状,就将狗送给了我。我抱着狗要出门时,才想起问:它吃什么?
朋友说:吃牛肉。我一听赶紧把狗放了回去。朋友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我告诉
他:如果吃豆腐还差不多,牛肉我自己还没得吃呢!”
于丽一下子没回过这则故事的味道来。
“不是你该有的东西,你拿也拿不住。”应副行长看她木讷,只好边解释边把
信封推了回去。“还望赏脸收下。”她认为应副行长的“推”,不过是“收”的一
种程序罢了。
“如果你真的有这份心,那以后在我用得着你的时候回报吧!”
“从来只见藤缠树,有谁见过树缠藤?”银行家在于丽的心目中,地位是非常
高的。
“风水轮流转。谁用着谁都难说。”应副行长的言词中不乏微微一些悲枪味儿。
于丽知道今天的钱算是送不出去了。
作为银行家,哈桑·阿贝迪深知政治保护的重要性。因为国际商业银行的主要
资本是波斯阿拉伯国家的王室和权贵,首当其冲的则是阿联酋总统的札耶德——他
是拥有国际商业银行百分之七十股本的大股东。所以他首先把札耶德当成进攻目标。
札耶德以阿拉伯人常见的淳朴——在哈桑·阿贝迪看来:淳朴就是简单,而简
单就是傻——他在很早就接纳了哈桑。札耶德在卡拉奇有一座巨大的宫殿,他常去
巴基斯坦沙漠地带打猎,而哈桑则是他的狩猎伙伴。札耶德不仅给哈桑带来大量的
资本,而且帮助他在阿拉伯世界建立了广泛的政治联系。
在巴基斯坦,前总统齐亚·哈克及现总统伊沙克都因此成了哈桑的好朋友。哈
克的一个儿子是国际商业银行的高级职员。伊沙克的许多亲戚也都是国际商业银行
的雇员。
菲律宾的前总统马科斯也是国际商业银行的大客户之一。据阿基诺夫人成立的
总统调查委员会说:马科斯在国外的财产大约是五十亿到一百亿美元之间。至于这
些钱有多少是通过国际商业银行这条渠道流到瑞士银行的账户上去的。只有哈桑自
己心里清楚。马科斯逃亡之后,瑞士联邦为了避免自己在国际上的孤立,立刻命令
银行在得到菲律宾国家要求之前就取合作态度:冻结了马科斯的账户和财产。用瑞
士的一个银行家的话说:“政治压力太大了。再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是这个家族的
朋友。”
但哈桑却拒不合作。以财务保密为名,不让阿基诺夫人成立的总统调查委员会
插手。当有人劝他“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时,他说:“你们不真的懂政治是怎么
一回事:世界上这党派、那党派,其实只是一个,那就是权势党。你越追究就会越
多地牵涉到权势党的成员。据我估计,这个总统调查委员会为时不会太久,没有什
么东西比政治利益变化得更快的了。”
果不其然,马科斯传说中的巨大财产只追回了大约不到两亿美元,其中还有一
亿是现金。阿基诺夫人的总统调查委员会后来也因为被公众舆论指责为滥用权力而
受到怀疑。很快它就销声匿迹了。
在这场斗争中,国际商业银行以它“绝对的保密性”赢得了很高的声誉。
哈桑目光当然不会局限在亚洲和阿拉伯世界,他还和秘鲁的中央银行经理,美
国的预算局前局长等权贵联系上了。
他联系这些要人的方法不外这样几种:一曰高薪聘请,比如美国的预算前局长
就是用十万美元的年薪聘为他的高级顾问的。二曰巨额贿赂。三曰帮助其做大生意,
让其得到大甜头。四曰帮助他们“洗钱”,把脏款变成干净的钱,甚至利用“银行
保密法”把某些国家国库里的钱,直接转到个人账户上。
这些方法都是非常行之有效的:国际商业银行的经营从来就没受到怀疑。
真正的商人,就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不倦地追求利润的人。
颇具商业精神的于丽,在和彭小彭的买卖停顿中间,通过一个中间人介绍,与
三个伊朗人接触上了。
这几个伊朗人表面上是做机械、电子买卖的,而实际上是做军火买卖的。
于丽虽然做过一些大买卖,但对军火一行从未有过接触。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向应副行长咨询:“你说我和不和他们干?”在最近的几桩买卖中,应副行长很
帮了她一些忙。关系自然越发密切起来。
“我看不做也罢。”应副行长手里端着宜兴小茶壶,半睁半闭着眼睛。
“可据说军火一行的利润很大。”她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时,总希望有人来支
持一下。
“利润大的风险就一定大。”应副行长在银行多年,尤其在马克·波斯特来港
这几年中,见过不少军火买卖,在知其利润非常丰厚的同时,也知其风险:军火买
卖具体运作起来,环节非常多——国际间的干预、敌对方的破坏、银行账目的往来……
如果是走私的话,还有“黑吃黑”的问题——其中任何一环出了问题,就血本无归。
但这些话他不会对她讲。“不要阻止别人干可能赚钱的事”是他几十年商海生
涯中得出的真理:如果你阻止别人干一件可能赚钱的事,那么你就永远要对这笔
“没赚上的钱”负责。虽然这笔钱很可能根本赚不上。
“干还是不干,你给我一个准话。”于丽着急了。
“自己的事自己定嘛。”应副行长干脆把眼睛闭上。
于丽在房间中来回转:一个商人看见一桩买卖在眼前,但拿不出方案来,是很
痛苦的事情。
到底是女人,应副行长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在关键时就没了主意。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干?”于丽灵机一动,“你入三分之一的股,我分给你百
分之五十的利。”你如果手头不方便,可以以银行贷款的形式入股。”做此笔买卖,
她的资金也不够,但又不能正式向银行贷款:贷款需要提供一系列商务证明,而这
种不上台面的买卖,是拿不出经得住考验的证明的。
“你如果愿意干就干,我的年纪已经大了,不想加入这种高利、高风险的买卖
中。”应副行长说完后,自己也觉得这话太没信息,就又补充道:“如果你的本钱
不够,是不是能从新近和你做买卖的大陆人那里套一些?”他回避了贷款问题。
于丽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但她仍然不死心:“最好是你也参加。一来可
以多吃一些,二来也好给我们掌个舵。”
应副行长拒绝了:“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因为那样一打就都打了。”
他拖长声调告诫于丽,“而且即使不能完全由你来提篮子,也不要把提篮子的人放
出视野之外。”
在应副行长和于丽周旋的同时,马克·波斯特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给几个骨干上
课:“一个现代人的财产,是不能像古代人一样,藏在墙壁里、地洞里、床垫里。
因为这样一来很可能被小偷给盗窃,二来财产不可能增值。但藏匿钱财是与人类共
生的欲望,任何人都克服不了。
“在如今这个不太平的地球上,到处是不合理的税收,政治性的封锁,不能公
开的买卖。如果把不合理的税收全部收缴,政治性的封锁完全实行,非法买卖彻底
取缔。那么我敢断言:世界经济一天也维持不下去。”
这些职员在银行界都有一定的资历,也见过不少世面,但他们从来没见过马克
·波斯特这样坦率的银行家。
“所以我们银行,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私营银行,就有责任帮助那些人避开不
合理的高税,打破歧视性的政治封锁,让他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能留到老年享用。”
马克·波斯特走到银行运输业务部部长的背后,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航运业是
全世界所有权和运行机制最复杂的部门,据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估计,其中大约有三
分之一收入是没有经过申报的,但作为银行家的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管他们的钱从
什么地方转来。咱们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一点:任何人的钱,一旦经过国际商业银行,
就像衣服进了洗衣机一样,出来时一定件件干干净净。我们不用管他们的钱是从美
国大通银行、英国国家银行等享有盛誉的银行来,还是从加勒比海与南太平洋地区、
巴拿马、直布罗陀等这些被人称为‘保密天堂’的地方来。用一句俗话说:来的都
是客。”他又走到银行税务部部长的身后,“有钱存在银行里,就有利息。有利息
就要上税。而香港的税收负担是很沉重的,另外再加上税级潜升。”他拖长腔说,
“在累进税率体制下,通货膨胀会把人在收入没有提高的条件下,把人们推进更高
的纳税等级。所以当客户有要求时,比方通过某种途径,把钱打进一些设立在税收
天堂的空壳公司,逃避税收时,只要他不露形迹,我们也是可以帮助他们的。”
听到他的最后一段话,职员们几乎屏住了呼吸,因为这是完全违背香港法律的。
伍勤和金小姐泡得火热——“泡”字用在这里是非常合适的:感情这种东西,
就像茶叶一样,只要时间够长、温度够高,味道自然就会泡出来——他几乎夜夜在
金小姐的“鸟笼子”里度过。最后他甚至答应娶金小姐。这在他是很难得的。
“我原来还以为我再也不会动这个念头了。”一天晚上吃完饭后他说,“我有
过不少女人,但真正动感情的就是你一个。”
“你有过不少女人,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干什么不熟门熟路的?”金小姐把
茶给伍勤端过去,“我可只有你一个。”
伍勤本来想说:如果你真的只有我一个,你又如何能知道“门路”?但他的思
维慢不说,更主要的是不忍心伤害心上的女人。”“大陆上的女人作梦都想出来,
你要是跟我回去,可不要怕受苦啊?”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金小姐把她那颗小巧玲珑的头靠在伍勤宽阔的肩膀
上,并伸出纤纤细手,抚摸着他条缕分明,高高隆起的肌肉,“汉穿什么,我就穿
什么。汉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有什么苦不苦的?”
这话又把伍勤引到爱河之中。
伊朗人用两个很充分的理由把于丽给说服了:其一,我们的买卖是VAX计算机。
这就严格的意义上说,并不是武器军火。其二,VAX计算机是美国的产品,虽然美国
的法律禁止把技术卖给他们所谓的“敏感地区”,但把它们卖给西德并不违反美国
法律。从西德把东西转给香港,也并不违反西德法律。而香港法律对货物卖到我们
国家并没有限制。
任何问题一旦从理论上被认清,剩下的问题都好办了。于丽从一个西德商人手
里进下了这些军用计算机,在接受了伊朗人从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开出总额为二
千六百万港币的信用证后,就付给那个西德人一千二百万。作为买卖,这回报率确
实是很丰厚的。
等货物离岸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剩下的一切会自动进行,货一到指定的
港口,钱就会通过国际商业银行系统,自动回到她的账上。
哈桑·阿贝迪、马克·波斯特等人对付银行管理当局的手法不外乎以下几种:
一虚报收益:国际商业银行利用一个代号“英瑞”的公司取得资金,然后再虚
构账户,把这些资金作为客户偿还他们贷款的利息再存入国际商业银行,以此显示
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有正常的收益。而实际上这个“英瑞”是国际商业银行出资
并持有绝大多数股份的公司。
二无记录存款:这些存款根本就没有记录可查。有的储户根本就不存在。比如
其中一个叫“威德”的储户,其存款额达六千万美元。可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没有明确的地址,只有一个信箱。而这些存款也是“存在账面”上。
三虚构贷款:有一个叫巴根的巴基斯坦人,从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贷走了五
千万美元,但在银行的档案里根本就找不到贷款的合同,也没有书信来往。这个人
也根本不存在。
四以股东或相关人员的名义贷款:据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的账面显示,股东
和相关人员的贷款就达一亿五千万美元。而他们的存款却只有不到一亿美元。且这
些贷款大多无契约文件可查。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可以造成存款上升的假相,
另外一方面是为了非法转移资金。这些贷款中的大户,都没有抵押。即使有抵押,
也很可疑。有一个银行的高级职员从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贷了八百万美元,其抵
押品是在伊朗的一处房地产。而这房地产,实际上是一片荒地,几乎一分钱也不值。
马克·波斯特这些手法,不仅仅是国际商业银行惯有的手法,也是全世界不诚
实的银行家的惯用手法。
这些手法如果说出来,就是很简单。但在未“破译”之前,却使国际商业银行
成功地躲避了全世界政府对他们的监督。使他们无恙地度过了许多年。
但世界上没有“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的道理。
某一天,一个新来的P职员进入了国际商业银行纽约分行工作。大约不到一个月
后,他就发现了一笔奇怪的交易:这笔交易没有任何的往来文件。
P职员是一个修心理学的大学毕业生,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有一笔,就必然有许多
笔。从此他开始留心其它账目。很快他就从账本和电子计算机里发现了若干笔。
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他的哥哥。他的哥哥碰巧是美国财政部的银行审计官。
美国财政部和司法部早就怀疑国际商业银行有舞弊行为,但苦于无处下手。这
一下子算是如获至宝。于是一场大规模的秘密调查的序幕拉开了。
正在北京机场的彭小彭看见秦解决从贵宾室出来,就马上走了过去,“秦总到
此,有何贵干?”
“送我大哥。”秦解决说。
“解决送问题。”彭小彭开了个玩笑。秦解决的大哥叫秦问题。“大哥去何方?”
“他代表世界货币基金组织参加关贸总协定的谈判。”秦解决坐到椅子上,并
示意彭小彭也坐下,“你听说中国也在申请入关了吗?”
“当然听说了,我的一个妹夫就在外贸部关贸一处。是专门负责这事的。听他
说已经谈了好几年了。”
“谈、谈,就知道谈。”秦解决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下来。
“入关是一件好事情,起码电视机、计算机就会便宜了。”
“你也算是一个做生意的,怎么和老百姓一般见识。入关对一般老百姓来说,
也许真有些好处。但对咱们这样的人来说,却是一点点好处也没有。”
彭小彭在认真听。此时关贸谈判刚刚进入实质性阶段,大多数人对此还没有什
么了解。
“关贸总协定其实是一个俱乐部式的组织,或者说是富人俱乐部更合适。中国
想要加入,已经在里面的人,就要求你买门票。”秦解决扬扬英俊但松弛的脸,
“这门票的价格就是要求你不能有双重汇率,取消绝大多数商品的许可证制度,放
开进出口。你说真的要把这些都实行了,咱哥们还有什么可干的?又如何养家糊口?”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还不一定谈不谈得成。你又何必‘怀千岁忧’呢?”
秦解决似听非听地点点头。
“我要过去了。”彭小彭晃晃手里的护照和机票。
“有事给我打电话。”秦解决扬扬手。
入关如果对秦解决不是一件好事,那么对我来说就一定是件好事。通过安全检
查之后,彭小彭坐在椅子上想。
秦父是一个在北京管钱的主要领导人身边的办公室主任。若论级别,也就是个
正局,如按非国际的计算方法,叫个副部也说得过去。但在很多情况下,级别和权
力不成正比。对办公室主任这等人物,尤其如此。当然办公室主任也有不同的类型:
比方毛主席早年的办公室主任田家英,就是相当规矩本份的一个,自己写诗曰:十
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画不爱名;一饭膏粱颇不薄,惭愧百姓万家心。他喜欢书画,
一次在琉璃厂看中一幅清人的书札,想买可没那么多的钱,就让老板给他留几天。
等他把钱凑齐后再去,已经让别人给买走了。如果他当时亮出“毛办主任”的身份,
立刻就会有人给他送去。其人德行如此,自然不会忘记办公室主任起的就是上情下
达和下情上达的作用,绝不会在中间夹杂任何个人成份。
这其中的道理干秘书出身的秦父不会不懂,或者说正因为他太懂,所以来起反
其道而行之时格外厉害:他竭力堵塞上下的渠道,尤其是下情上达的渠道。也就是
说:如果某地要建一条运河、一座电厂、一道水坝等没国家支持根本干不了的工程
时,必然要到北京去批计划和钱。这计划能不能到达那个领导人的桌子上,就全看
他的态度了:如果他高兴——至于他什么时候高兴、如何使他高兴,那要靠申请人
自己的手段和本领——你的计划就能到达目的地,而且只要大气候允许,就能批下
来。如果你让他不喜欢你,那你就算完了。
秦父这么干不是一天两天了,外面也有传闻。但他的位置仍无半点动摇。这是
因为他在敢干的同时,也很会干。假设你持某个人的“条子”、或借某人的电话去
找他,他立刻就能分析出条子和电话的份量:来人是谁、后台文是谁、他现在还有
多大的影响力——就实质而论,权力就是影响力:在多大程度上能影响事物的进程
——他是真心想办,还是碍不过面子,勉强给你写的。其精确程度,简直不差分毫。
内中道理、运作程序,恐怕除去天知地知外,就他自己心知了。
至于秦父的首长,就像戴上绿帽子的丈夫一样,不是不知道,就是最后一个知
道。或者是假装不知道。
权力不在大小,主要看你用得好不好,石油输出国家本来石油卖不了,但为了
把石油作为一种武器,硬是成立欧佩克组织,弄得世界上一片恐慌。同理,一个小
城镇的售货员们,也可以联合起来,把某种商品——最好是必需品,比方火柴、针
线等——统统收起来不卖,那么他权力的价值立刻就会显示出来。权力也就变成了
商品,也就提供了利益。
秦父的手段自然比那些售货员要巧妙得多。据彭小彭所知,他并不直接收受包
括钱在内的任何礼物。因为这犯忌不说,也很低级。他采用的是更高一级的交换:
他给别人办了事,然后别人把“情”还在经商的秦解决身上。这样双方都好处理,
不留痕迹。比方说某种紧俏商品、稀有物资,甲和乙都要。那么无论批给了谁,别
人也没说的。
秦父深谙官场的运行规律,知道自己的权术虽然玩得巧妙,但自然规律是不可
抗拒的。不说自己到了退休的年龄,就是自己的首长到了离退的年龄,自己的权力
生涯也就到了头:一个大官办公室主任是没人敢用的。当然这个到头,不是一般意
义上的被打入“冷宫”,而会被安排在一个更高,但无实际权力的位置上。所以他
很早就把孩子们都安排了。
第九章
于丽的VAX计算机买卖出事了。
伊朗方面购买包括这批计算机在内的军火的钱,是美国大通银行以贷款的形式
贷给安提瓜的一家戴维公司的——安提瓜是一个已经独立,但仍然属于英联邦的国
家。该国家自然资源极其贫乏,并且有大量的外债。所以它以旅游业和银行业为主
要收入。在当地开设银行或公司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也不需要在银行有存款或有
保险,对申请人也没有任何审查,只要有一名律师填写的登记表然后再交纳手续费
就行了。安提瓜没有任何明确的保密条款,它的记录也不全或根本就没有记录。政
府根本就不知道公司或银行的所有人和经营者。经办的律师也只知道谁给他们钱,
但究竟为谁干活就不知道了。
这笔总数为七千万美元的钱,经过中间人的回扣、安提瓜戴维公司的手续费后,
到达国际商业银行瑞士分行时,已经只剩五千万美元了。这五千万美元存在一个编
号账户内。
这个编号账户根据规定只有伊朗军方和一个叫作拉塞尔的人才能动。
这个拉塞尔是在各个银行之间充当中间人进行武器和其它敏感交易的德克萨斯
人。这个人据说有一半以色列血统——从这点不难看出世界政治金融之复杂:以色
列人和阿拉伯人是世仇,而美国人卖给伊朗的武器,很可能被用来对付他们自己—
—他生活豪华,有六幢房子,半打汽车,两架直升飞机。
就在于丽的VAX计算机装好货准备离港的前一天,这个编号账户内的五千万美元,
就被提走了四千九百万。
这四千九百万美元,据国际商业银行瑞士分行说是依照既定原则,根据伊朗国
防部的财务主任签署的电传指令支付的。而伊朗方面坚持根本没有这类电传指令。
即使有,国际商业银行也应该让驻伊朗德黑兰的代表去国防部核实一下。伊朗方面
还说,电传的保密性有明显缺陷是众所周知的,这其中还包括拼写措施和其它程序
错误。国际商业银行应该看出这指令的前后矛盾之处。
国际商业银行也着急,他们循着线索发现这笔钱先是到了瑞士一家由以色列人
控制的银行,然后又从那里转到巴拿马雷米银行。再以后,一切都被笼罩在世界著
名的巴拿马保密迷雾里。
编号账户里既然没了钱,国际商业银行开给于丽公司的信用证起码不能全部兑
现。
于丽的颐和贸易公司立刻陷入财政危机中。她只好向应副行长借钱。
应副行长立刻痛快地答应了:“对于银行家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听到有人向
他借钱更高兴的了。关键是利息和担保。”
“利息咱们按照通常的利息,我也不要什么优惠。至于担保,”于丽为难地说,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您提出了一个让我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办什么事,就要
有办什么事的规矩。如果你拿不出什么担保来,你能不能动用关系,让别的什么银
行开一张担保书来?”
于丽非常想说:你们国际商业银行开给我的信用证不就是担保书?但到时说不
给钱,我不仍然没办法?但她没有说。在向人借钱时——尤其是在困难时向人借钱
——态度必须好。
应副行长到底和于丽是老乡,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所以心软了:“我可以给
您想办法,拖住应该给大陆方面马力特别开发公司的那笔钱。”
他接着教给于丽一个具体的行动方案。
于丽给彭小彭“接风”的饭开在香港皇家海鲜大酒店。并说同时还邀请了国际
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的应副行长出席。
“既然如此,还是我来当‘苦主’吧。”彭小彭拿起菜单。从小到大,他一直
都是请客出钱的人,所以他不习惯别人请他,尤其是女人请他。更何况他对银行家
是非常重视的:香港一地,什么博士、总经理、总裁、董事长,甚至包括英王授予
的爵士,比比皆是,根本就不稀罕。唯独“银行家”一衔,没有经济实力是得不到
的。
“‘苦主’不是指那些告状无门的人吗?”于丽不解地问。
彭小彭开始给她解释:“在北京我们那帮人吃饭时,如果摊上谁请客,就管谁
叫‘苦主’。”
“谁来请客是如何定的呢?”于丽很有兴趣的样子。
“如果是通常的应酬,那么主客界定是容易的。但倘若闲来吃饭,就不好说了。
一开始我们用抽签的办法。后来觉得这办法太士:因为这就像某个单位的领导在分
房子、评工资等所谓的好事情时,拿不出方案才用的办法。于是我们改成点完菜在
结账时大家猜:谁猜的离实际价格最远,谁就出钱。”
“那么您呢?”金小姐问。
“常常是出钱的。”彭小彭笑着说完,就开始读菜单。
这是一张印刷精美的菜单,开头就写着“香港鲍鱼大王、世界御厨协会会员、
法国厨师协会名厨大师最高荣誉白金奖得主王贯一先生欢迎各位的到来。”
“英国人就是派:厨师都有如此多的名堂。”彭小彭挑选着说:“主菜来啊—
—鲍鱼、杏汁官燕、红烧海虎翅。其余的你们随便给配一点就行。”
伍勤的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酒来一瓶人头马XO。再来一瓶内地的烈性白酒。”彭小彭吩咐完再问,“两
位女士来什么?”
金小姐要了“可口可乐”,于丽只要了一杯普洱茶。
“茶是最安全的饮料,中国人已经喝了几千年了。”彭小彭应酬道。
“彭先生在内地的应酬费用高不高?”于丽用小毛巾认真而仔细地擦着保养得
很好的手。
“如果光说应酬,倒也一般。”彭小彭示意侍者不要给他的人头马加冰,“主
要是我自己吃的厉害:正经商务应酬不算,光一顿晚饭,一个月就是一万。”
“内地人的习惯,不是晚饭和家里人一起吃吗?”于丽问。
“我们老板正闹离婚,所以不回家。”伍勤抢着回答。
彭小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据我在内地的经验,一个人一顿饭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于丽说。
“我要是一个人吃,就会无聊得要死,非得请上一个不可。”彭小彭见话已经
说开,就索性说了下去,“俗语说:一人不喝酒,两人不打牌。而两人凑在一起,
怎么也得闹二两喝。有酒就得有菜,这样以一个月十次计。每月就是这个数。所以
我经常对别人说,”他顿了顿,显然是在选择词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离婚、
盼离婚,但离不了婚?这看上去似乎是家庭问题、伦理道德问题,但说到底是一个
经济问题。”
正说着,应副行长来了。
应副行长在这顿饭问,任何有关生意方面的话都没有说。只对于丽表示“无间”,
一口一个“老乡”。
吃罢饭,应副行长等人告退后,于丽似乎不经心地说:“我还有一笔大买卖要
做,资金有些不足,你入不入一股?”
“什么买卖?”
于丽详细地给他讲了一番。
“VAX计算机是控制地对空导弹用的,严格地说,这是武器买卖。”也许是因为
家传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彭小彭的军事经历,他对武器方面是很留心的,几乎把大
陆上所有的军事刊物都订了,甚至还订了《飞机年鉴》、《舰船情报》等外文版的
刊物。用他的话说:“英文我虽然不认识,但这些图上的东西看着就觉得来劲。”
“确实是武器买卖,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利润。”于丽坦率地承认。
“把美国的武器卖到中东,是不是非法的?”
“确实是非法的。但如果把美国的东西卖到西德,并不违反美国法律,然后再
把它们卖到香港,也不违反西德法律。而香港并不禁止武器买卖。更何况VAX并不一
定非算到武器类中。”于丽相信伊朗人能说服她的理由,就一定能说服彭小彭。
“VAX计算机是军火,这一点毫无疑义。”彭小彭虽然已经被说服了,但还是想
在于丽的方案中寻找漏洞。
“确实如此。但我们已经把VAX的商标、品牌、性能都换过了。海关的文件也全
部准备好了。”于丽举举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这也就是说,我们买卖的不再
是军火。”
“现在已经进行到什么地步?”
“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八百万资金。”
“整笔买卖是多少?”
“两千万港币。我自己出了八百万,然后从国际商业银行贷了四百万。”
于丽最后这“从国际商业银行贷了四百万”给彭小彭以很深的印象:“你要我
出多少?”
“这怎么好勉强人呢?反正这买卖的回报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于丽说。
没有一个商业中人能抵抗百分之百的诱惑:“我这里有你刚给我的六百万。”
彭小彭把于丽开给的支票拿出来。
于丽没有伸手,彭小彭也没有往过递。
“等我明天看了有关文件后,咱们再签订一个合同好不好?”
“当然好!这完全符合我的商业习惯。”于丽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欲速则不达”。
于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诈骗犯,所以她需要自己说服自己。当然,这种做法
违背了她一贯经商的道德和习惯,不过此刻笼罩着她的完全是破产的恐怖——破产
对于一个商人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在她这个年纪破了产,几乎根本没有希
望东山再起了。所以必须再拉上一个能减轻破产威胁的人。而彭小彭是目前最合适
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再说不管他和不和我签订合同、不管他参加不参加军火
买卖,反正只要VAX计算机的款项要不回来,我开给他的支票就是废纸一张。所以我
这也不算故意欺骗他。
于丽第二天给彭小彭出示了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对她财产的评估书和对她这
笔买卖提供的担保书——应副行长本不想给他开;给人当“幌子”出席宴会是一回
事,出具书面文件又是一回事——但于丽提出了一个有力的理由:如果不是你们国
际商业银行吃了倒账,我还不至于陷入目前这种被动局面。应副行长也觉得从理、
从情都讲不过去,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你通过平常的信贷官员给你出具文
件,最后我来签字就行了。”
“他们不一定给开。”
“你去试试。试试又不犯法?”
于丽一试,果然马上就拿到了所有的文件。
为确认这套文件,也为了进一步结交应副行长,彭小彭专门拜访了他:如果长
期在香港做买卖,没有一家可靠、肯帮忙的银行是不行的。他一口一个“老前辈”
叫得应副行长很高兴。他知道在人世间,嘴巴甜一些是没有坏处的。当然,这是他
花大力气学来的,因为家庭关系,从小他不能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起码是想说
什么就说什么。而仅凭这一点,他就没少吃亏。
“‘老前辈’一词,确实不敢当。”应副行长双手抱拳推辞。他对彭小彭的家
世、来历是了解的。
至于彭小彭让他确认的文件,他含糊其词地应付道:“我一般不太管这些具体
的事,从格式、印鉴以及于老板平常的信誉等方面看,没什么问题。”
从银行出来之后,彭小彭立刻到颐和贸易公司和于丽把合同签了。然后他就把
她前天给他的支票,交给了她。另外还开了一张五十万港币的中国银行香港分行的
支票给她。
“大陆上的人就是豪爽。”于丽先吹第一张,然后又吹第二张支票上的墨迹。
彭小彭见她这个动作,不禁心头掠过一丝怀疑:真正有资本、有实力的人是不
会这样的。
但他这丝怀疑立刻就打消了:传真机流出了一份来自伊朗方面的电传。
“拿去叫楼下信息公司的人翻译一下。”于丽对金小姐说,“记住:要叫张先
生给翻译。”
大约十多分钟后,金小姐拿着翻译好的打字件进来。
于丽看完之后,就递给了应副行长。
应副行长就又给了彭小彭。
彭小彭看见电传上写的是有关VAX计算机买卖的有关事宜:催问货物何时离港、
他们那边钱已经准备好了云云。
彭小彭这下子真正放了心。
第十章
美国财政部要比中国的财政部的权力大得多,别的方面不说,国际刑警美国中
心局就设在财政部。
但权力大是大,P职员的哥哥P审计官在指示谁去调查国际商业银行的问题上,
还是踌躇再三:国际商业银行实在是太大了。大就证明它有实力收买很多手中掌握
着很大权力的人,如果用人不当,打草惊蛇,不但查不出问题来,还会把自己的饭
碗给砸了。
一开始,P审计官想用特尔豪斯审计公司来秘密审查国际商业银行的账目。
审计公司是一种专门提供会计和审计服务的企业,它既受雇于企业,又可受政
府指派审计财务状况。
当他和特尔豪斯审计公司的经理彭伯斯开始谈起这件事时,彭伯斯满口答应:
“本公司在清查企业牟取暴利、制作假账,以掩盖逃税、亏损或其它不法交易方面
是非常有经验的。”
但当彭伯斯听说此次调查对象是国际商业银行时,不禁面露难色。
“莫非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P审计官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
“国际商业银行的会计业务就是本公司负责的。我们从来就没有发现他们有什
么问题。如今财政部要求审查他们,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我明白了。”P审计官笑着说,“小偷和警察这两种角色是不能同时当的。如
果同时当,就会违反游戏的规则。”
彭伯斯立刻把脸板了起来。
“国际商业银行的神通广大,这我早已料到。能不能给我指条路?”P审计官不
想因为一个玩笑而开罪于特尔豪斯审计公司。
“如果你在全国,甚至有些夸大地说,在全球寻找一家大的,并且和国际商业
银行没有联系的审计公司,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方案有二:一是请一批志愿者—
—他们最好是大学生,或者是一些退休的。非审计公司出身的会计人员。二是动用
国家检察机构。”
P审计官是个行动派,在他认为彭伯斯言之成理后,立刻组织起了他的班子。
这个班子采用了“彭伯斯两方案”的结合:以学金融会计的大学生为主,以退
休人员为辅。
P审计官并没有直接把他的队伍派驻进国际商业银行的机构里,他知道像国际商
业银行这样的全球性的庞然大物,有一万种办法转移财产,修改账目。
他采用的是由表及里的调查:先找一些因为某种原因离开国际商业银行的中级
以上的人员——一个人一旦不是因为自然原因离开某个单位,尤其是像国际商业银
行这样待遇不能说不优厚、几乎可以说是终生制的单位,一定有比较深刻的原因。
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对国际商业银行一定有某种程度的怨恨。怨恨可以成为动力,
而他们以前的位置又保证他们知道内幕。
彭小彭这个人用他哥哥的话说是“一个穿大人衣服的孩子”,玩心特别的重。
但他一旦做起买卖来,还是很有敬业精神的。尤其是在把钱付出去后,更是无时无
刻不在担心。“就他妈的像新娶的小媳妇和一个花花公子出差了一样:她一天不回
来,我就一天不安心。”他这样对伍勤形容。
伍勤没接他的话,只是把刚刚收到的伊朗方面的电传递给他。
电传的内容依然是伊朗文的,彭小彭看不懂,也不想找人去翻译:这样的电传
他几天来已经见到过若干次了,内容不外乎VAX计算机的进展过程。
“有关的合同文件,我已经仔细地研究过了。电传也没少见。但见不到真的人,
我还是放心不下。”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些后悔当初的草率。“你倒是给我出出主
意啊!”他转向伍勤,“看你面黄肌瘦的,有话是不是都对那个小丫头说了。”
“我和金小姐没什么。”伍勤头也不抬地说。
“你甭他妈的和我解释,我这双眼睛,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多少事。什么都逃
不过它去。”
“那您干嘛还为那钱的事操那么大的心?”伍勤罕见地还了一句嘴。
“说也是。”彭小彭颓然坐到沙发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地生气,“有的人玩
了一辈子鹰,最后让鹰给啄瞎了眼。”
“该‘不见兔子不撒鹰’。”
“用不着你给我上课。”彭小彭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又坐回去。
“等呗。”伍勤一言以蔽之。
“也只好等了。”彭小彭眼睛一转,“你是不是能通过金小姐,”他这次不管
她叫“小丫头”了,“去了解一下有关情况?”
伍勤还是没说话。
遵循伍勤“等”的原则——彭小彭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遵循伍勤提出的原则—
—他自己开着一辆租来的车,过边境到了深圳。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安静打电话,而是给她来了个突然袭击。
到了安静家门口,无论他怎么按门铃,都没有回答。
他返回到楼下,用公用电话要她的住宅电话,结果铃响十下之后,就自动断了。
他又要她的移动电话,这回是铃响若干下之后,一个动听,但显然很机械的声音回
答“您所叫的手机,在规定时间没有应答。”
他又要了安静给他的公司电话。在这个电话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她早就
不在我们公司了。”他再问她去什么地方了?回答说:“鬼才知道。”
他懊恼地放下电话,开车回香港。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我和安静的关系,在人与人之中,算是密切的关系——某
一次一个他熟悉的医生对他说:“凡是通过密切接触传染的疾病,从广义的角度说,
都是性病,比方肝炎就是性病。”他当时就反问:“如此说来感冒也是性病?”医
生说:“感冒虽然可以通过密切接触传染,但不是必须密切接触才传染。你在任何
公共场所都可能被传染。它具备了必要条件,但不具备充分条件。所以不能算是性
病。”——照这个理论,我和安静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密切了。但即使是这种关系,
也不能完全相信,更不能依赖:君不见她不通任何音讯,就销声匿迹了?人和人的
联系是多么的脆弱啊!在过检查站时他想:我只知道她的若干个电话号码、住宅号
码,关于她的家世、社会关系……都不知道了。这几个渠道一旦不通,她和我就没
有关系了。大概我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到她了。
正当彭小彭在深港公路上高速行驶时,伍勤正和金小姐在效鱼水之欢后,进行
款款细谈。
“我们老板想让你帮助了解一下什么计算机买卖的内情。”伍勤突然想起彭小
彭之托,“是和伊朗人做的那笔。”
“我凭什么给他打听?”金小姐反问。
“他到底是我的老板嘛!”
“你这个人啊!”金小姐抚摸着他的肌肉——她最喜欢的就是他这身经过充分
锻炼的肌肉——“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动脑筋。”
“你有机会就给他打听打听。他待我特别的好。”
“特别的好、特别的好!你这个人的词怎么这么少?他到底对你有多好?有我
对你好吗?”金小姐连连发问。
“这不好比。”
“有什么不好比的:不就是他们家里给你出了点学费,他又给了你一份工作吗?
这能值多少钱?”
伍勤母亲死得早,又没有姐妹,所以和女人——这里主要指的是能进行正常交
流的良家妇女——打交道的经验极少。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逻辑混乱”的问
题。
“我知道也不告诉他。”金小姐的手不再动了。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伍勤翻过身。
“如果你让我来跟他谈,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他。”金小姐想了一会后说。
但这最后一句话,进入梦乡的伍勤根本就没听见。
彭小彭从深圳回到香港后的第二天,一个自称为阿齐兹伊朗军方代表的人出现
了。他不会讲英语,所以于丽雇了一个翻译陪同。这个翻译是一个小头小脸的越南
人,也只会说广东式的普通话。
于丽对彭小彭说:“我这两天忙着和税务总署的人打交道,你帮助我应付一下
这伊朗人吧。”
这正是彭小彭求之不得的机会,所以痛快地答应了。
“一切交际的费用都算我的。”于丽说。
“算谁的不一样?咱们这么大的买卖,哪还在乎一星半点的费用。”彭小彭大
方地说。
“我和阿齐兹已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他酒倒是不喝,就是特别的那个。”
“特别的哪个?”彭小彭今天的心情相当好,于是就逗开于丽了。
“这个问题不能问老大姐,”于丽笑着说,“你自己体会去好了。”
当天晚上,彭小彭就体会到这个阿齐兹有多么的不好对付:他先是吹自己是伊
朗军队的一名空军将军,并说伊朗和叙利亚和利比亚等国家的关系都是他从中起作
用建立起来的。
别的不说,光看你这肺活量和肌肉力量,就绝对不会是空军出身。再看你的姿
势、谈吐,你也不会是个将军——虽然伊朗的人才不多,但将军毕竟是万里挑一的
——彭小彭虽然这样想,但嘴巴上还是尽力恭维阿齐兹。
阿齐兹虽然对VAX计算机买卖说得不多,但也透露出一些关键的话——买卖和公
文一样,只要掌握几个关键词,内容也就大概掌握了。
听到这些话后,彭小彭就越发放心了。于是他示意伍勤给阿齐兹的软饮料里放
些酒。
“这不太好。这不太好。”那个越南翻译赶紧说,“这不符合伊斯兰教规。”
“你懂得什么伊斯兰教规?”彭小彭白了这个越南翻译一眼,“伊斯兰教、基
督教、犹太教的发源地都是耶路撒冷,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为这个地方打那么多年的
仗。这也就是说,这三大教是一回事。基督教能喝酒,凭什么伊斯兰教就不能喝?”
越南翻译回答不上彭小彭的问题,只好听之任之了。
阿齐兹从洗手间回来后,大喝加了马爹利酒的饮料,并连连称赞道:“这饮料
不错。有劲!”
“看来虚伪是全世界人的通病,”彭小彭笑着对伍勤和专门被叫来作陪的金小
姐说。
但等再喝一大杯后,阿齐兹就不再虚伪,而来开实的了:他一把搂过金小姐,
顺手就伸入她的胸衣里。
伍勤立刻就站了起来,并把结实的法国酒瓶拎了起来。
彭小彭在制止他的同时,对阿齐兹说:“咱们找个地方轻松轻松去。”
阿齐兹这才放开了金小姐。
彭小彭一行把阿齐兹送到了香港最廉价的红灯区。
“让这个伊朗将军好好地享受享受吧。”彭小彭打发金小姐回去。
“这里是红灯区,不是妓院。”金小姐为了感激彭小彭刚才给她解围,就提醒
他道,“红灯区是非常不卫生的。这里的女人,都是没有经过卫生检查的。”
“香港的法律我不熟悉,但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你们知道爱滋病从感染到
发病要多长时间?”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要很长很长时间。”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彭小彭也不知道,他只是想当然,
“等他病发时,我和他的买卖也早完了。”
“你也走吧。”彭小彭指示跃跃欲试的翻译说。
“阿齐兹先生的语言不通。”翻译也想进去。
“阿齐兹先生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而是动作。”彭小彭学着翻译不伦不类的
广东土话把他打发走后,又对伍勤说:“你也送她回去吧。”
“我和您在这吧?”为负责任伍勤这样回答。
“叫你走,你就走。这种倒霉事有一个人就够了。”
“我没想到你们老板还挺人情的。”在出租汽车上金小姐说。
“他的优秀品质还多着呢!”伍勤回答,“不过要看在什么时候了。”
彭小彭正在百无聊赖地等阿齐兹时,应副行长出现了。“想不到您老也有这种
雅兴啊?”他打趣道。
“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啦!”应副行长很识趣。
彭小彭给应副行长要了杯茶,两个人就对酌起来。
“真是‘寒夜客来茶当酒’啊!”应副行长指着街道上丝丝冷雨说,“你们北
方人不习惯香港的冬天吧?”
“不习惯是不习惯呗!谁叫这里是黄金宝地呢?”彭小彭觉得他和应副行长还
是能“对上眼”的:此人起码是有些文化的,能通语言。
应副行长其实是在遇到那个越南翻译后,专门到这里来找彭小彭的。他找他自
有目的:做为一个一辈子在银行工作的人,他也积累下一些钱财。当然,这些钱只
有一半是存在银行里的现金,另外一半是国际商业银行的股票。当时就有人劝他,
可他不听,还是把“鸡蛋放在一只自己的篮子里。”而这些日子,尤其是近一年来,
他的感觉很不对头。所以想把资产转移一下。但资产转移不是容易的,更何况自己
如果大张旗鼓把资金从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的账上转走,那不是等于自己砸自己
的饭碗吗?所以他另外设计了一条渠道。而在和彭见了面后,他立刻觉得他是个合
适的人选——别看香港离大陆只是一步之遥,但香港普通人对大陆政治的理解,几
乎等于零。像他的“银行家”的衔头唬住了彭小彭一样,他也被彭小彭的家世所吸
引。
“其实世界上到处都是黄金宝地。”应副行长知道对彭小彭这样“直”的人,
还是来直的好。
“此话怎讲?”彭小彭来了兴趣。
应副行长就把他试图在大陆建立一个“空壳公司”的“一揽子方案”都提了出
来。
彭小彭非常喜欢他这“一揽子方案”。一个好的计划一定是互惠的:应副行长
利用马力特别开发公司作他在大陆的“空壳公司”转移资金、逃避税收。而他也能
利用应副行长的公司在大陆和香港做很多事情。
正因为彭小彭欣赏这个“一揽子方案”,所以对应副行长穿插在谈话中间的关
于“VAX计算机”买卖的暗示,竟然没能做出反应。
应副行长一直等精疲力尽的阿齐兹出来才告辞。
已经是深夜了,彭小彭正准备睡觉,电话响了。他一接,是伍勤问他能不能来?
“你找我还有什么能不能的?我又从来不打‘野鸡’”
“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女士。”伍勤在电话里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穿得整齐一些吧?”
伍勤没说话。
“我不用你说也知道。”
大约一分钟后,伍勤就和金小姐来到了彭小彭的房间里:自从彭回来,他就不
在金小姐那里住了。
“你们别说有什么事,让我先猜猜。”彭小彭从来就拿伍勤当他的小弟弟看。
两个人一脸严肃,什么话也没说。
“是不是要结婚了?”彭小彭注视着他们,“那么就是钱不够?”
两个人还是不说话。
“想把她带回大陆去,或者你想留在香港。”彭小彭斟上三杯酒。“如果是这
样,我都同意。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再也不猜了。”
“你都没猜对。”伍勤一口把酒喝干,“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你们能给我办什么事?”在彭小彭认为:他办不了的事,别人不敢
说,起码伍勤、金小姐之流也办不了;他不知道的事,他们也应该不知道。
“真是你的事。”伍勤说。
“是我的事你就说啊!”如果在平时,彭小彭早就发火了。但今天伍勤领着金
小姐,就自当别论。
“你上了于丽老板的当。”金小姐看看伍勤,自己说开了。“她的计算机买卖
是假的。”
“怎么可能!”彭小彭立刻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在肝脏、胃囊、食道等处燃
烧起来。
金小姐把事情的大概讲了讲:她也就知道一些大概,就是这大概,也是按伍勤
的指示,从于丽和国际商业银行的往来文件中搜集到的。
“国际商业银行既然开给了于丽颐和贸易公司的信用证,它就应该给钱,不管
对方的钱来没来。”彭小彭反问。
没人回答,金小姐和伍勤根本就弄不清信用证是什么。
“另外我也不止一次见过从伊朗方面来的电传,并接待过伊朗人阿齐兹。”他
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
“那些电传都是我从隔壁的华力公司的机器上发出的。至于那个阿齐兹,是于
丽雇来的伊拉克人。我后来还给他送过钱呢!”这些消息原来金小姐打算不是向于
丽,就是向彭小彭换些钱的。后来因为彭小彭在阿齐兹调戏她时,表现出“凛然大
义”,所以她就在和伍勤商量后,赠送给了他。
彭小彭这下子不相信也得相信了,他坐回沙发,尽力把身体挺直。
“你得拿出一个办法来。”伍勤说。
“我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彭小彭尽力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和思考能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金小姐:“于丽她有多大身家?”
“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我估计连股票、房子、银行里的存款加在一起,大概
也有一千万。”金小姐说。
“她有钱就好办。我能挤出来。”彭小彭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你们去休息吧。”
他让他们走。“我一定会感激你的。”他对金小姐说。
“要光是我,我就不一定告诉你。主要是他对你忠心耿耿。”她指指伍勤。
“他的耿耿忠心我是一定不会忘记的。”他拍拍伍勤的肩膀。
“你回去,我留在这里陪老板。”伍勤对金小姐说。
“你难道还怕我自杀了不成?”彭小彭笑着说,“就是分文不归,也不就是几
百万块钱嘛!你快陪她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等两个人都走了之后,彭小彭洗了热水澡。然后就给深圳的安静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一个纯粹机械的声音回答他:本电话因为欠费,已经停止使用。
他看了看表,又给北京的秦解决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一个很愤怒、很不耐烦的女声说:“他不在家。他从来就不在家。”
“那么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他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找他有重要的事。”
“他能办什么重要的事?”女人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把秦解决的移动电话号码
告诉了他。
他祈祷了一下上帝后,再拨这个移动手机。
铃响三声后,秦解决出现了。
“我还以为你不接电话呢?”彭小彭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
“知道这个电话的都是重要人物。”秦解决没问彭小彭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个
号码的,“如果你打我名片上的那里,顶多能打到我的二秘。”
“二秘漂亮,还是一秘漂亮?”彭小彭先开上个玩笑。
“各有千秋吧。”秦解决不想再和他聊,“你有什么事?”
彭小彭把VAX计算机的买卖和颐和贸易公司老板于丽的情况都说了说。
“好你个小子,玩布、玩衣服玩得不耐烦了,玩起军火来了。”秦解决调侃道,
“你不想想:如果有一件事,既能获大利,又安全,我早就去了。能轮得上你?!”
“如果你再早说上一个月的话,我就不会陷进这个简单的骗局里去了。”
“戏法拆穿了都不值钱。不过凡是伟大的骗局,都是很简单的。”
“帮个忙,让我从这个局里出来。”
“你这已经是商务行为,超过了帮忙的范围。”秦解决知道自己的份量,不肯
轻易答应。
“当然。当然。”彭小彭也知道规矩,“你开个价吧。”
“追回来的款项的百分之三十。”秦解决想也不想就说。
“三十是不是有些多?”彭小彭原来给他估得顶多是百分之十。
“如果嫌多就找别人去。”秦解决毫无商量余地,“我是开口不改的。”
“那就按你的价。”就算要回一半来,也比血本无归强。彭小彭想。
“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去找石老板。”
彭小彭把秦解决说的号码记下来之后问:“这个石老板是干什么的?”
“你一定听说过文革时期北京有个石猴子吧?”秦解决问。
彭小彭当然听说过石猴子:此人的父亲是不大的一个干部,但他却以心狠手辣
出名。每天几乎都要伤一个人。后来在一次械斗。中出了两条人命,其中有一个是
部长的儿子,从此他就销声匿迹了。
“石猴子当年是我和广州军区的一帮孩子帮助给弄到香港去的。二十多年来,
他不光在香港立住了脚,发展得也非常快,几乎地下香港的半个都是他的。”
第十一章
彭小彭很顺利地就找到了石猴子。“我还以为你得‘千呼万唤始出来’呢?”
他在自报身份后说。
“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很少很少,所以它就像北京的中央首长用的‘红机子’一
样地通畅。”石猴子说的“红机子”,是中央领导专线代称。
他们约好晚上九点在一家僻静的海鲜馆会面。
彭小彭八点多一点就到了海鲜馆。他要了壶乌龙茶,静静地构思石猴子现在的
形象。
早在一九六七年初,他就见过石猴子。当时石猴子已经是名满京华的“大份儿”
——北京人管在江湖上占统治地位的人叫“大份儿”。现在想来,可能是占的市场
份额大的意思——未见其人面时,他也想象过他的形象。可一见却很失望:石猴子
是一个个头平常、身材平常、相貌也平常的人。“像这样的人,我一拳就能打他一
溜跟头。”伍勤当下就说。这时他们两人旁边的一个相熟的人就让其禁声:“就在
前些天,他独自一人被伙工读学校的人给截住了。他们个个手持大棒。”大棒在冷
兵器中是威力最大的,远远胜过虚有其表的芬兰匕首、弹簧锁。“石猴子当下服了
软。可就在那些人得意时,他趁其不备,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短刀,抓住离他最近的
一个人的脖领子说‘你们谁也别动,谁动我一下,我就照着他的心脏来一刀。’人
人都知道他的狠劲,所以谁也不敢再动。‘你们就往远退。’他命令他们。这些以
能征善战著称的工读生们听话地退远了。他等他们退到了再也追不上他的地方,就
开溜了。但在开溜之前,他没忘了给这个人来一刀。当然,他扎的不是心脏,而是
肚子。”听了这段故事,他和伍勤不禁都肃然起敬。
看来一个人在江湖上势力之大小,与其说靠体力,还不如说靠名气。
彭小彭正想着,石猴子来了:他并没有像电影上的黑社会的头头一样,一出来
就是“奔驰”车开道,前呼后拥的。而是一个人,穿件很普通的皮衣。
“想必是石先生吧?”彭小彭迎了上去。
“你想必就是彭小彭先生吧?”石猴子和他握握手。
等坐定之后,彭小彭说:“石先生离乡多年,但口音仍没变。”
“‘乡音未改鬓毛衰’啊!”石猴子推开彭小彭的烟。
“你从来不抽烟?”彭小彭有些惊讶:烟是黑社会人不可缺少的“行头”。
“以前大烟也抽过。但后来都戒了。”石猴子说。
“我很早就知道你,也见过你。”彭小彭想和他缩短一些距离。
石猴子已经和秦解决通过电话,确认了彭小彭的身份,并想起他是陆军学院院
长的大公子。但他不想套近乎:“有什么事就说吧?太近了生意就不好谈了,再说
这一切都成了过去,现在说没有任何意义。”
彭小彭刚谈VAX计算机,石猴子看看腕上的金“劳力士”手表说:“我用不着知
道事情的起源,知道你要求的效果就行了。”
“六百五十万。”
“她值这么多钱?”
“据说值。”
“如果她真的值,那就能要出来。”石猴子站了起来。
“你收多少费用?”彭小彭当然知道石猴子的手段。
“总钱的百分之五十。”石猴子不动声色地说。
彭小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百分之五十,再加上秦解决的百分之三十和
可能承担的法律责任,那么这笔钱和没了差不多。“这钱包括不包括秦解决的百分
之三十。”
“我已经说过了:要回总数的百分之五十。”石猴子有些不耐烦。
“我考虑好了再通知你行吗?”彭小彭几乎已经决定另想办法了。
石猴子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像彭小彭这样,有过一些江湖经历的人,是很难经得住这阴毒、寒冷
的一瞥的。
“悉听尊便。”石猴子把一张一百港币的钱扔在桌子上。“不过请你转告秦解
决:以后再给我介绍人的时候,慎重一些,否则会闹得大家不愉快。”
彭小彭看着石猴子远去的背影,头脑里一片空白。
P审计官觉得国际商业银行的事调查得差不多了,于是他把全部材料带上,去了
华盛顿。
在华盛顿城之深处,有一座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高大的石柱、大理石的地板、
装饰精良的天花板和巨大的美国国徽。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口的两尊雕像:一个是高
居云彩之上、袒胸的女神,她的手里拿着摩西的法典。另一尊是身缠腰布、高举橡
木树和箭束的健壮男人。女像被称为“正义之神”,男像被称为“法律之神”。它
们象征人类执法的威严、公正和冷酷无情。
这座建筑就是美国司法部。
P审计官在大厦里等了很久,才见到詹森检察官。
“有什么事情你就快些说。”詹森检察官是哥伦比亚的联邦检察官,该地区所
有的刑法都是联邦刑法,所以他比其他地方的检察官有着更显赫的威望和更大的权
力。虽然他是一个相貌平庸的人。
P审计官没有多说什么——他的身份在约见时已经登记过,所以无须重复介绍—
—他只是把两份《国际商业银行情况摘要》递了上去。
詹森检察官心不在焉地翻开第一页——作为联邦的首席检察官,他经手的大案、
要案实在是太多了——但没看几眼,就立刻全部投入进去了。
他看完之后,又看了第二遍。然后他打开电话对助手说:“把今天中午的约会
取消。”然后,他让P审计官等一等,就匆匆走出了屋子。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我已经见了总检察官。他同意立案侦查。”
P审计官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作为财政部的一名审计官,在有限的职业生涯中能
遇到这样一桩大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案件由我来负责。”詹森神气活现地说,“你这些由破布焊接起来的材
料,作起诉用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大大的补充。”
P审计官并没有计较詹森的态度,因为美国的联邦检察官从理论上说,是代表美
国人民的。
彭小彭和伍勤一起到了颐和贸易公司找到了于丽。
金小姐虽然也参加了行动计划,但假装不知,给他们端上茶来;彭小彭安排她
没必要就不用出场作证。
当彭小彭就VAX计算机买卖质询于丽时,她马上就承认了。
彭小彭继续再往下问,她也都承认。只否认了一点:在拉彭小彭入股时,她还
不知道计算机买卖已经受到阻碍。
彭小彭根本不相信这一点,但就此和她纠缠,已经没什么意义。“你能赔我多
少钱?”他直接了当地问。
“如果钱回来了,我就连本带利给你。”她不肯回答。
“现在看样子是回不来了。”
“做买卖有一个周期。要有耐心。”于丽端庄地坐在大班台后的转椅上,头发
依然乌黑,皮肤依然月白。
“你要是等不了,那咱们只好法院见了。”
“要打官司咱们就大陆法院见。”彭小彭当时也考虑到这一点。
“不知道彭先生还记不记得:在咱们签订合同时,我就提出把如果打官司要到
何地的法院这一条款写上。彭先生您说:没这个必要。”于丽逻辑清晰地继续说,
“既然你认为没这个必要,那么依照香港的法律:在合同未特别注明的情况下,诉
讼应在当地法院进行。”
她的这句话显然击中了彭小彭的要害,他一下子就瘫在了沙发上。他当下就想
到了那漫长的法律征途、高昂的律师费用,更可怕的是他想到了再度白手起家的不
可能性……
“你的全部东西值多少钱?”伍勤认为这时他有必要出场。
“值多值少和你们没有关系。”于丽看也不看他。
伍勤一下子就冲了上去。
彭小彭一把就拉住了他:“你这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于丽针锋相对地说:“怎么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第一:我当时不是向你借钱,
而是请你入股。入股就意味着要共同承担风险。第二:就是你们现在动用任何势力
来,胁迫我还钱,也是枉费心机,因为几乎我的全部财产,都已经抵押在VAX计算机
上了。”
听了她最后这句话,彭小彭更无计可施了。
应副行长知道自己出面的时候到了:“我可以利用我在国际商业银行的身份,
把你的钱追回全部或大部分。”他单独对彭小彭说。
“那么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彭小彭真是感激不尽。
“你把你和颐和贸易公司签定的合同给我,另外还要准备一份由于丽和你签署
的法律文件:你负责向银行要款,在追回的款中,你有优先权。”
“我向您咨询一个技术问题:从理论上说,信用证就是钱,既然我们的货已经
离港,国际商业银行就有责任把钱付给我们。”
“如果给国际商业银行开信用证的另外诸如汇丰之类的银行,那么它就会毫不
犹豫的把钱先付给你们,然后再去找汇丰要,但现在信用证是国际商业银行瑞士分
行开出来的,钱也是在那里消失的。等于是自己吃了自己的倒账。所以还有许多调
查工作要做。”应副行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当然,也不是不给你们钱,而是要
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
彭小彭抽了一口气:漫长的时间后再给,也就比不给强不到哪里去。因为VAX这
笔买卖,只是他许多买卖中的一个。也就是说,用的不是自有资金,而是贷款。别
的不说,光利息就要命。“再问一个不客气的问题:我要是向法律提出诉讼呢?”
“你们不可能这样做:VAX计算机买卖的实质,你们应该比我还清楚。”
“确实。确实。”彭小彭被应副行长说中了短处,“您收取我多少费用?”
“办事总是要花钱的。”应副行长拖长了声调。“花多少算多少吧。”
“您这‘多少’是多少?”
“至多不会超过百分之十。”应副行长肯定地说。
第十二章
詹森检察官组织起一个强大的班子,对国际商业银行展开了全面的秘密调查。
调查在开始时,遇到了一些障碍,但把它们克服后,剩下的就迎刃而解了。这
是因为罪犯大都是些没有太大创造力的人,他们在使用一种手法成功后,就会重复
使用这种手法,直到败露为止。
詹森检察官在综合了所有的材料后得出了结论:这是一个已经被亏损、盗窃一
空了的银行,应该予以查封。
当然,对这样一个全球性的银行采取行动,需要最高层的批准和各国政府的配
合。这需要一个时间过程。
“如果一个银行,比如像国际商业银行这样的银行破产了,会对美国的经济,
以致世界经济产生什么影响?”在一次白宫举行的宴会上,詹森检察官对美国中央
储备银行行长说。
美国中央储备银行,是国家银行,负责在商业银行经营遇到麻烦时,伸出援助
之手。当然它也负责商业银行破产后的清算。
詹森检察官自知酒多了话也多了,就弥补道:“我是在开玩笑?”
“你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这位“银行的银行”的行长说。
当彭小彭投出来的钱,又回到他的账上时,他设宴款待所有“有功之士”。坐
首席的当然是应副行长。
“我今天可以放开了喝了。”一向在宴会上不说话的伍勤,今天显得格外兴奋。
“为什么以前不喝而今天可以放开喝呢?”彭小彭也发现伍勤有日子不喝酒了。
伍勤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总结其大意是:不喝是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而
现在既然金小姐已经怀上了,紧箍咒就能松了。
“祝贺你们。”彭小彭举起杯,“而且我不光拿话祝贺,我还拿钱祝贺。”彭
小彭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支票,“我给你们二十万块钱,开到你们的信用
卡账户上。”
伍勤万分感激,可金小姐却只说了声“谢谢”,就接过支票。
今天的主菜是烤鸭。这是一道很霸道的菜——有的菜比较王道:虽然很名贵,
但并不遮盖别的菜的味道。而它则反之——伍勤吃得很多不说,并一个劲让金小姐
吃。
金小姐不习惯葱的味道儿,只是浅尝辄止。
彭小彭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特地又要了一盘山西大蒜:“一个在法国
当烹调的人告诉我:法国菜之所以能风靡全球,就是因为它大量地使用蒜。蒜是一
种特别好吃的东西,吃完后,能使人产生一种充实但又飘飘然的感觉,就像喝酒一
样,不过它要比酒善良。另外,”他看着金小姐说,“我正告伍太太:它还能美容。”
因为“法国菜”“伍太太”和“美容”联合组织在一起,从不吃蒜的金小姐也
尝了一块。随之她就被辣得直咧嘴。
美国佛罗里达州坦帕布,繁星闪烁的夜空下,有一幢灯火辉煌的别墅。一位叫
穆斯纳的富商正在召开家庭舞会。
一队豪华轿车停在别墅门口,八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他们都是
银行家,其中五位是国际商业银行佛罗里达州分行的高层领导。他们都没有带女伴,
因为请柬上注明“只请男士”。再说他们和穆斯纳的交情不深,对他的底细不很了
解,只知道他是“黑道人物”,和他们“志同道合”,专门从事洗钱勾当,而且和
他们有“业务往来”。
穆斯纳果然身手不凡,为银行家们办了一个火辣辣的舞会,并请来了几个脱衣
舞女现场表演,然后让客人玩个痛快。
深夜,酒酣意尽的客人们辞别穆斯纳,准备上车时,一群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和
海关人员围了上来。穆斯纳走上去只说了一句话:“欢迎你们来坦帕市。你们被捕
了。”
这个“穆斯纳”其实不是富商,而是美国海关的便衣侦探。他在詹森检察官的
布置下,打入金融界,抓住国际商业银行佛罗里达分行为哥伦比亚大毒果“洗钱”
的证据,并布下了埋伏。
比这早些的时候,“国际商业银行佛罗里达分行在下班后,大门警卫发现来了
八个人。他们都提着箱子,穿着颜色难以形容的风雨衣,带有敌意地隔着玻璃窗窥
视着。
警卫认为这是银行的例行检查,就透过玻璃看了一下领头的那个人手中的证件。
证件上写着:理查德·伯恩国民银行高级检查员。
警卫认为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就打开了门。
进门之后,伯恩要求职员们配合,在所在银行记录处所都贴上长方形的封条,
上面印着红色的字:国民银行检查员之印。
三个小时后,他们控制住了全部银行现金、现金项目、汇划结算款项、有价证
券、贷款账户、贷款担保品……
“佛罗里达行动”只是詹森检察官组织的大行动的前奏曲。他称之为“抽样行
动”,目的旨在抓住一些确凿的证据,用以说服国会专门为此成立的特别委员会。
所以一个星期之后,国际商业银行佛罗里达分行又恢复营业了。
回到房间后,伍勤躺在床上,还喷着浓重的酒气说:“老板对我就是好。老板
对我就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的钱大部分还不是咱们给他弄回来的?就是卖消息,他
也得给咱们这么多。”金小姐不屑地说。
“消息不是金子、不是粮食,你那个消息只能卖给他。可咱们当时没跟他要钱,
等他钱回来之后,他也可以不给咱们。现在给了咱们,那就叫不错。”伍勤喝得虽
然不少,但思路并不混乱。
金小姐想想也对,就说:“咱们把钱存起来?”
“不,买房间了。彭老板说:什么都可以生产,唯独土地不能生产,所以它能
保值。”
“彭老板,又是彭老板。你的老板就是玉皇大帝,什么都知道?”金小姐最不
喜欢的就是丈夫在彭小彭面前的那副窝囊样。
“我也要让咱们自己的儿子生在自己的房子里。”伍勤仍脸望着天花板,动情
地说。
就这一句话,把个金小姐感动得一把搂住了他。
至于把房子买在什么地方,两个人有不同意见:金小姐要在香港,而伍勤要在
北京。
“就在北京。”伍勤武断地说,“香港这个鸟地方,连老板这样身手的人都栽
了,更别说我了。再说二十万块钱,也根本买不了。”
“这次我听你的,下次你听我的。”金小姐起码认为丈夫说的第二条是有道理
的。
在彭小彭送应副行长回家的路上,应副行长就给伍勤二十万块钱的事,发表评
论:“你这个人,对下人有些太好了。奖励过当,难以为继啊!”
“他不是您说的下人,而是我的哥儿们。”彭小彭认为应副行长是在偷换概念。
因为人文地理原因,应副行长不理解什么是“哥儿们”的真实涵义,就缄口不
言了。不过他虽然不理解这个词,但对彭小彭的为人处事,还是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第十三章
春节前,于丽依照惯例给应副行长拜早年。
应副行长发现她这些日子以来,风韵尽失,老了许多。她的钱虽然大部分追了
回来,但因为彭小彭占了先手,所以费用、银行利息都压到了她的身上,资本至少
被蚀掉一大半。
“若干年前,我的生意作大,开始在银行的柜台上填写贷款合同时,我就明白
最好的生意在银行柜台的那一面:你一旦向银行贷了款,你的死活荣辱就全到了它
的手里。而它几乎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像是艘停泊在陆地上的船。”于丽说完就把
个“红包”放在茶几上,买卖虽然已经不大,但该“意思”的仍必须“意思”。
“给孙子们买糖果吧。”
应副行长虽然从不收客户的钱,但她给的是孩子们的“过年钱”,是不能推辞
的。
于丽知道自己没了实力,也就没了地位。所以应酬了两句,就告辞了。
她临走前,应副行长让大太给她拿了一根吉林人参:人情就像账目一样,必须
做经常性的清理,如果老是拖欠,就会形成很大负担。
彭小彭在北京城里,也为过年忙碌着。
“妈的。”进屋之后,他把皮鞋踢出老远,“别人过年我过关。”
伍勤在包装一份份的礼物。
过年对别人也许是欢乐,但对像他们一样开公司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关:工商、
税务、银行、商检……方方面面都需要招呼。当然这一份份的礼物是不能送到办公
室,而要送到家里去的。别的不说,光上楼就是沉重的负担:你要给某单位局长、
副局长送礼,他们住在一座楼的四层和五层上。可你却不能一次把东西都提上去,
而要送了一家再送一家。这样你就得上九层楼。
当然,这些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在乎东西本身,可你倘若不送,那则是“大
不敬”之举,影响将是深远的。
“还有多少家?”彭小彭问。
伍勤数了一阵后说:“十二家。”
“走。”彭小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政府怎么光取消了放鞭炮,要是把年也
给取消了该多好!”
应副行长筹备家庭宴会,宴请香港政府银行局的审计专员方先生。
在香港一地,最上规格的就是家宴:因为家里的菜亲切、有内容。而且一离火
就上桌,根本不是大酒店那些虚有其表的菜可比的。对方审计官更是如此:像他这
样的公务员,按照规定,是不能接受和职务有关机构、人员的宴请的。
“夫人、孩子都好?”应副行长问:他和方审计官是通家之好,所有的家庭成
员都相当熟悉。
“托您的福,都还好。”方审计官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英国本土,他本人也是正
式英国身份。
“都好就好。”应副行长再给他斟上酒,“咱们这个岁数还盼什么?不就盼个
合家安康吗?”
“安康也不容易。”方审计官转动着酒杯,“有一个消息通报给你,也仅仅是
你。”
听到这,应副行长把举了一半的杯子放下。
“哈桑·阿贝迪得了心脏病。”方审计官眼睛看着火锅说。
从常理说,一个银行的总裁得了病,或换了人,会影响一些银行股票的行情。
但问题不会太大,过些日子,行情还会上去。但应副行长知道方审计官既然把这当
成消息,绝不会只有这一点点内容。
“似乎不是真的病。”方审计官意味深长地说。
“我是不是应该采取行动?”应副行长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弦外之音。
“世界各国的财政部、中央银行、海关都已经密切注意国际商业银行的资金流
向,尤其是对银行高级职员的资金流向更是注意。英国海关、财政部已经通知香港
有关机构,并做出如下决定:高级职员资金流动在五十万以上的,必须讲出理由。”
方审计官往火锅里加了块炭,“这个决定,因为过节给耽误了,但节后一定会形成
文字。”
“我如果以买卖的形式一进一出,会有多大动静?”应副行长不动声色地问。
“你知道SDR吗?”方审计官明白应副行长的“路径”:进的是别人的资金,顶
出的是自己的钱。可他没有正面回答。
应副行长点头。所谓“SDR”就是“特别提款权”的英文简称,它是国际货币基
金组织于一九六九年建立的一种记账单位,它是根据该组织成员国在国际货币基金
组织中摊付的基金份额确定的。这种单位一般用于政府间的结算,也可以与黄金、
美元一起,作为外汇储备,向其它会员国换取可以自由兑换的货币。
“‘特别提款权’很像这道菜。”方审计官指指放在一个雅致的清朝瓷盘中的
“木樨肉”。“如果把菜炒熟端上桌子,就没人能分析出它原来的配方了。”
心领神会的应副行长立刻产生了一个计划。
彭小彭也被应副行长纳入他的计划。当然他考虑到彭刚被骗过一次的背景,没
有直接提出要求。
另外更主要的是浪迹商海多年的他,明白做买卖的决窍:在寻求供给之前,你
必须首先制造出需求来。打个比方:假设你站在街头,举着一张百元大钞说:我只
卖一块钱。那排除你是傻瓜外,绝对会被人当成骗子——因为没人会相信这样的
“供给”。
综上所述,他只是随便在电话里提到某人要从大陆转口一批煤炭到印尼,有很
多人希望加入。
这些“随便”说出的话,立刻给彭小彭造成一个“僧多粥少”的印象。
而这正是让人加入的事业的最佳境界。
于是乎,马力特别开发公司的三百万块钱顺利地流进了国际商业银行香港分行
的一个特别账户里。
同时进来的还有应副行长以“商借”“预付款”“贸易”等各类名义搞到的一
千七百万左右的款项——这些款项的抵押和保证,大都是国际商业银行的股票——
这一大笔钱把他在国际商业银行的存款、股份都顶出后,还略有盈余。
第十四章
国际商业银行的查封工作是在全球同时进行的:各地财政执行官、各中央银行
的清盘官员,在相差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内,出现在国际商业银行各地分行门口。
国际商业银行的被查封,立刻在国际商场上引起了混乱:由于它承办的金融业
务停止,资金被冻结,它开出的信用证失效而无法押汇,原订的进出口贸易无法进
行,大批的旅行社取消了旅游项目,大批的货物积压在港口,船期一误再误……
当然在这场风波中受损失最大的还是中小存户:因为国际商业银行如果倒闭清
盘。他们至多能收回小部分存款。其中以香港等无中央保险制度的银行的存户最惨:
如果上述情况发生,他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
风潮在香港渐渐形成:存户们开始“烛光游行”,开始“马拉松绝食”。
彭小彭的马力特别开发公司自己也不能幸免:他的所有商务活动立刻停止:京
门饭店的公司本部同时关闭……
在瑞士一幢放满古董和明、清家具,外带花园的小住宅前,以退休企业家身份
住在这里的应副行长,正在专心练太极拳。房间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
在离京门饭店不远的一幢位置不错,但施工草率的商品房的二楼里,伍勤在用
力洗刷着溅满水泥的地板。
彭小彭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底下的一个自由市场,听着此起彼伏的
讨价还价声——世界范围内的贸易,正是从这种讨价还价声发展而来的。虽然它的
透明度要低得多。
市场和北京城一起,渐渐隐入夜幕中。彭小彭已经站了近三个小时,没人知道
他在想什么。
“招呼你们老板吃饭。”肚子已经明显鼓出来的伍太太端着菜进来对伍勤说。
伍勤弯腰从床铺下拖出一箱“二锅头”,从中取出一瓶。
把房子一块赔进去的彭小彭,这些日子以来就住在这里,两个人一天一瓶酒,
现在箱子里只剩五瓶了。
“老板,想出办法来了没有?”伍勤问坐在桌子前的彭小彭。
“等把这箱酒都喝完了,我就能想出办法来。”彭小彭认真地回答,“酒对我
就是瓦特看到的那把冒着蒸汽的水壶、就是那个砸牛顿脑袋的苹果。”
【编者点评】
这基本上是一个红顶商人的故事。让人想起一代巨贾胡雷岩的经商之道,让人
深感商场险恶。因为钟道新着力塑造的那个拚命追逐利润的彭小彭正是当下中国一
代官商的精彩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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