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原则
刘阳春
一
儒商也还是商,恰如名妓仍是妓一样。这话他在一本杂志上见过,觉得很精彩;
真正理解却是现在。那么说你是儒商。究竟是褒还是贬?这就很不清楚了。这样想
着,方今天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喝了一口清凉爽口的饮料。
方今天的面孔很清癯,戴副眼镜,头上有几根白发,满身有股文气,无论坐站,
举手投足,都显出种知识相,很纯;这说的是以前。现在稍稍有点变化,常进出酒
店把他弄胖了些,而且来往的人群不同,言谈举止的味道也变了不少,总之,有了
点圆滑,有了点刚愎,有了点几乎摸得着的躁动和渴望,还有了点写在脸上的随时
准备迎合别人的打算。当然,还是知识分子,只是多了点小生意人的商气而已;这
点当然是和他的经济实力同时也是和他的所思所想相关联的。
方今天原先是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现在是方达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酒桌上有公司的谷豆和宋过,有开发区的老刘,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老街坊洪
友运。洪友运小时候家里很穷,老是破衣烂衫,老是流鼻涕,但很值得信赖,从不
会说假话,肯为朋友打架,流血也不在乎。现在是哈尔滨市北方星公司驻武汉办事
处的经理。
下午,宋过说,方经理,晚上我来安排,一炮就打晕他,打晕再说话,好说一
些。又说去新开张的湖城,有档次。方今天做了两年生意,除了酒店,很少进娱乐
场所,行情摸不大准,而老刘又提出要潇洒,就由小宋去安排了。
酒桌上油滑的宋过显了酒量和社交本领,把洪友运和老刘弄得很开心,直是称
兄道弟,而且把谷豆也逗得直乐,气氛很好。老刘老是拿小眼睛瞄谷豆,还不停地
要和她碰杯,宋过很机灵,三下两下就把目标吸引过来,让谷豆巧妙脱身,同时还
让老刘丝毫觉不出尴尬。其实方今天在研究所早有酒仙之誉,酒后时或有出格之举,
或吟诗或起舞,大不似平时的儒雅文静。只是入生意场前就有朋友忠告,谈生意切
忌贪杯,这话他听进去了,而且尽量身体力行,比如今天,他就让小宋去喝,自己
不喝。
酒近尾声时宋过问,洪总刘主任,桑拿还是跳跳舞?湖城舞厅的小姐可是有名
气的。说着眯眼冲着老刘笑。老刘说昨天桑拿过,那就跳舞,洪总说呢?洪友运憨
厚地笑着,说,听你的。宋过桌子一拍说,好,绝对。老刘说谷小姐一起去,宋过
就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大意是舞厅什么小姐都有,她在不方便。老刘就嚯嚯嚯笑,
伸出肥厚的手与谷豆握,说谷小姐有事那就忙去。方今天心里有数,出门前就交代
过宋过,叫他“保护”一下什么场合都招人注意的谷豆。
现在就坐在湖城三楼的舞厅里。
淡淡的绿光红光,像一团朦朦胧胧的彩色水雾,徐缓低迷的轻音乐微风一般在
水雾中飘拂穿行,直往人心里渗浸。小巧的蝶形舞池在黯淡的灯影里显出几分神秘,
疏落的人影幽灵般地在池中摇摇晃晃,引一旁的静观者生出不尽的联想。
只有小宋偶尔出现一下,要方今天也像个人样的放开来潇洒潇洒,后来又为他
安排了个小厢座,接着就闪回到舞池的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洪友运和老刘一直不知
去向,方今天转着脑袋看,怎么看怎么看不透舞厅的大小,到处是摇曳的烛火,在
黯淡的绿光红光里,似隐着一个比一个神秘的半封闭型厢座。
方今天浸泡在轻柔的音乐里,盯着摇曳的烛火看,认为那摇摇跳跳的烛火很像
一个人的微笑,谁的呢?他思想飘忽,很费力地想了半天,才想到那是谷豆。很快
又想到老婆,那早已被生活磨钝了的笑容。他有点懊恼地把高脚铜烛台移了移。
先生,我在这儿坐坐您高兴吗?一个美丽的女孩扑闪着狭长的眼睛说,却已扶
他坐下来。
方今天犹豫了一秒钟,往里挪了挪。他对自己的服从感到惊讶。
我要份饮料不介意吧?
方今天说,当然。心里在估摸这女孩是干什么的。
女孩扬手打了个榧子,黑暗里闪出侍应生。一杯加冰奶茶,女孩说。侍应生转
身欲走开。他忽然说,喂,两杯,一包摩尔。女孩转脸冲他笑,整齐的牙齿被烛光
映得很白很结实。他仿佛被咬了一下,打了个激灵。
托盘放在桌上。女孩抽出一支摩尔。方今天迟疑片刻,揿亮打火机,后来又给
自己点上支555。他忽然望一眼女孩,心想自己做着这一切时何以竟如此坦然?环境
氛围是确能改变人的;或者是酒意未消吧。在研究所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如此
坦然的。
老板心事重重呐。女孩说,令人心动地仄脸望着他。在操发财心吗?
方今天笑着调侃道,失恋了。
哦——女孩望着他,吃吃吃地笑,这对我可是机会哟。老板是文化人吗?失恋
哪爱情哪可是文化人造出的字眼。
方今天觉得自己的情绪在慢慢高起来,不由自主道,你是想说本来就没有爱情
这一说吗?
说话间女孩的头已渐渐靠向他,秀发痒痒地擦着他脖子。他顿觉肌肉紧张,挺
了挺身子,同时有点神思恍惚。他很想拂开这个恼人的脑袋,却只是把放在膝上的
手搁到了台面上,并且小心地长长地嘘了口气。爱情么,女孩说,计划经济时代是
有的,市场经济没有,只有商品。在市场经济里思考爱情的人没有不累的,就跟思
考无解的方程一样;本来就没解,偏要虚拟一个那样的方程,怎么弄啊?
方今天琢磨这话,忽地想笑:小姐是什么文化?
师范中文毕业。
该为人师才对,是不是?可你……有趣。
女孩黑眸如火,咯咯笑:先生失恋了,我出售爱情,有人需要文化,我出售知
识,不都一样吗?说着仰起脸,用手摸他的胡碴,纯真地笑。又说,我帮老板打一
卦,今晚要么就是有一大单,正在谈,很费心;要么先生是个文化人——先生生活
里出现了危机,身边有一位追先生追得发疯的温柔小姐,而先生的太太又……
方今天又想到儒商这两个字眼,笑起来,手在她漂亮光洁的脸蛋上抚摸了一下。
没想到湖城还有算命小姐,今天可是没白来呀。小姐陪我跳一曲?
优美恬静的《春江花月夜》摇曳生姿,似轻柔的月光在江面袅袅娜娜地拂来拂
去。女孩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乳峰贴紧他的身体,仰着脸蛋柔柔地呼出一团清
香。他双手围住她柔软的腰肢,在绿雾里轻摇慢移,品味着一种绝对陌生的令人兴
奋得发颤的感受。没错,是甜蜜的发颤,从内到外。影子们在身边游戈,恰似荡在
梦湖中。方今天于沉醉中忽然想,难怪洪友运老刘他们不见踪影。又想,这可是研
究所无论如何也研究不出的人生。
回到厢座里,他搂住女孩长吻,两手在她身上游动。松开后女孩笑着来了句广
告词;味道怎么样啊?他手抚摸着她的屁股说,你真无耻。
真的吗?何以见得呢?
说和做可是两回事,小姐。
哦,茅塞顿开,先生让我理解了虚协。
他笑:你常这样?
女孩嘻哈道,计划经济爱情一人一个定时定量,市场经济就不同了,是否常这
样,得受行情左右哪……
无耻之尤——这是他的第一评判,接着就哈哈笑起来;他勉力控制着声音却放
荡着情绪,直到泪水溢出眼眶。有种什么东西在笑声里破裂了。他阴郁道,你是奇
才,堪称爱圣,该写一本书,名《新爱说》,或者《市场经济与爱情》。
先生教我。
他话头一转:冒昧问一句,小姐为什么选择这一行?
终点一个,路有万条。
好好,打算就这样干下去?
再过三年五年,我还能让先生这样的男人感兴趣吗?到有足够的钱让我出国……
当然也说不定我会去体验一下另外的生活,或者是去做我喜欢的学问,比如著述
《新爱说》。
二人笑,各自点烟,默默抽着。方今天瞥一眼女孩,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种近
乎悲哀的感觉,那感觉里似还混合着对自己的失望。音响送出《友谊地久天长》,
旋律在厅内依依盘旋。方今天怔着,想,这能醉倒全球各色人等的叩击心灵的圣音
居然也落入湖城这样的地方了。这时他看到宋过的身影在先前的座位旁晃动,一会
洪友运和老刘也相继出现了,他摸出张百元钞压在摩尔下,起身吻了下女孩,潇洒
地离了座。
这天晚上睡觉,他翻来覆去想的是:一种价值击毁了人类的所有其它价值,过
程中,一个原则如山岳大海般不可改变,那就是金钱原则。历史是在进步还是在倒
退?他觉得下海两年学到的东西今天也可算是一个诗意的小结。他没有把握,不知
自己究竟是在沉落抑或是在提升。
二
妻子去了娘家,儿子要了两百块钱,同他的那帮同学去了新开的红河的士高。
家里很安静,他喜欢这样的安静。每每为那些谈多做少的生意胡忙一天,回到家里;
最渴望得到的就是这种一人独处的无所事事的宁和。方今天沏一杯清茶,换上宽松
衣裤,关灯后,歪在沙发里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尽可能的小。
他看见傅北洋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傅北洋穿一身做工极讲究的黑西服,系着暗
红色格子领带,左胸口袋插着支红花,灯光将他矜持得近乎睥睨的惯有神情映衬得
很是光采。他正在为打他公司名号的青年足球队剪彩——美若天仙的模特小姐捧一
只银盘娉娉婷婷走向他,他拿起剪刀一夹,红绸从两边垂下……方今天也随电视里
的掌声笑了,嘀咕说,妈的这小子,是风光得很哦。
傅北洋的大南海公司挂的是泰国牌子,总代理,其生意涉及许多行业,是本市
几家超级公司之一,和他比起来,方今天的方达只是巷子口的小杂货店——或者说
是地摊更为确切。一想到这点方今天就摇头,在心里大骂个不停。真他妈抖啊!同
时又要把命运两字琢磨一番,有时忍不住还会想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国外的朋友曾寄给他一篇留学生写的文章:生命就是意义。
文不长,自然不是什么黄钟大吕之作,但源自真切体验的字句间实实在在有种打动
人的东西;。近一年多来脑子里时时就要闪过文中的一些段落——他清楚这是内心
有失落感造成的,也清楚这是由于自己目前的状况恰如那些他乡漂泊的留学生一样
没有根底。其实生命就是意义,活着就是意义,一株小树活着,吸取阳光雨露,伸
展枝叶,为了存在和成长所付出的努力扩展了生命和意义。是这样吗?似是而非。
他方今天昨天觉得发表论文夺得物理科研奖是意义,今天却觉得做成一大单是意义,
如此说来意义二字随时间环境而变化,意义甚至是纯粹个人的东西。生命的意义是
什么?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每次思考,方今天总是不得要领,越想越乱。常
常只有以失败告终:不谈意义。
现在的方今天与原来的方今天不同的是,不再那样认真,有时甚至有了点宋过
那样的小青年的嬉皮心理,有时他倒觉得大生意场上的傅北洋有点不合时宜了,还
是那个傅北洋,老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公众形象,很累,看眼神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让旁人无法走进他的内心,连方今天这样的老同学也走不进。
有人按门铃,是宋过。宋过包一扔就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抓过香烟叼
上点火。他递水给他,问怎么样?
宋过下午如约去了设在开发区的北方星办事处,洪友运却不在,打三次呼机他
才回话,说正在一家建筑公司谈点要紧事。后来等他回办事处刚坐下,又有人开着
奥迪来接他去跳跳海鲜楼,他望着宋过憨憨地抱歉地笑,宋过心里大骂洪友运和奥
迪的娘老子,嘴里却说:洪总既然有约那我们就改日。洪友运说真是对不住,明天
我去方达,一你回去跟今天说一声。
方今天噘嘴沉吟着。洪友运的北方星公司在开发区有个几千万的项目,首期是
八百万,因而作为北方星武汉办事处经理的他自然成了各大中型建筑行业的追逐目
标,成天手提都在呜呜叫,一餐也躲不开酒桌。方今天下海后除了倒腾些科研器材
外,前年挂靠了一个朋友的建筑公司,一级,牌子不错。挂靠后,依靠老婆的一个
当了多年大包工头的亲戚,承建过三个两百多万的工程,赚了点钱,买了房买了车,
兴趣也起来了。这次洪友运的项目他自然也盯上了;技术没问题,可以聘,小设备
机械有,大的可以租借,一只操能否把生意抢到手的心。这点也似乎是问题不大的,
友运总还是一起长大的孩提朋友。
宋过嘀咕说,妈的也不知他洪友运是什么意思——你方老板对他到底心里有数
没数啊?围着他嗡嗡叫的施工单位真他妈比蚊子还多。他对我们我看也是哼—哼哈
—哈的装憨,搪塞着,心里却是有章法得很呢。
方今天笑了笑,说问题不大。
宋过说后来又去了一下开发区管理处,老刘说洪总喜欢钓鱼,你们为什么不安
排一次?方总,宋过道,这药方也开了,药也不算重,小小的一剂,总得应他的差
才是。方今天说当然,又问钓一次鱼大约多少费用。宋过说,谈费用,那你小家子
气了。方今天说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咱们这不是关着门自说自话吗?我还不清楚
别人都在抢着花钱还花不及?宋过就道,看你准备怎么弄喽——总不能只是钓几斤
鱼就算事,比如说,总不能电话请他们时还要他们别忘了把鱼竿带上吧?
方今天斜他一眼,似笑非笑,说如果买两根竿——宋过打断道:三根,我无所
谓,至少你也要一根同样的新竿,关起门吃咸菜可以,当着客户面得吃海鲜。至少
按两千一根的德国货考虑。
方今天摘下眼镜,哈口气,擦着,说,你办去吧。
看样子就这你方老板就有点肉疼了是不是?你以为就这点小儿科就能把生意搞
掂?你得准备请更大的菩萨,洪友运不过是个小鬼,板还不是他拍,到时他的老板
肯定是要来考察考察的。
方今天说,我他妈知道。宋过看他一眼,嘿嘿笑起来。
三
方今天上个月刚把谷豆聘进来,聘宋过的时间长些,差不多一年。
宋过五年的中文系读了三年,关在校园的那颗心安不下来,和别人出去跑电脑
生意,结果被学校开除了。开始赚了点钱。不料吸起了毒,险些死在毒贩手里。后
来进收审站,进劳教处的戒毒所,睡过水泥地,吃过苍蝇,舔过别人的臭脚板,备
尝羞辱。出来后他大彻大悟:赚钱重要守财同样重要,守住财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尊
严与人格,一个人穷了,同时又有了赌瘾和毒瘾,那就完蛋了,比死还难受。这是
他独有的人生体验。
他表叔在银行,跟方今天是熟人,给方达贷了两次款并要方今天把表侄带着,
所以说宋过是方达的合伙人也并不为过。按说他要晚一辈,当客户面是很像个打工
仔和晚辈的,可有时忘形起来就要让你啼笑皆非,又是拍肩又是打背,还方哥前方
哥后地叫。好在方今天这两年操练得还算不坏,除了钱,别的事不大像以前那样较
真,高兴起来就跟他称兄道弟地闹,很是快活。
方老板——宋过的毛巾在光身子上噼啪拍着,声音在浴池的水汽里也显得湿漉
漉的,你深圳福仁电子公司的熟人那里到底怎样啊?
方今天正往滚烫的鹅卵石上泼水,一阵水汽浮起来,弄得什么也看不见。他转
身说,怎么,是不是有消息了?
宋过说非明那里落实了,已经回了电话。非明曾是宋过读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老头子是官员,自己则是一家背景吓人的公司的对外业务部经理,一年四季在地球
上空飞来飞去。前不久他在长途里告诉宋过一个信息:越南的几个专做电子生意的
朋友,正在寻一种各国都早已不再生产的微机用XFB-Ⅱ型芯片,数量不限,价格也
好讲。方今天听说后,立刻想到早几年就下了海的研究所的老马,老马在深圳办了
厂,听说前两年生产过这种芯片。他打电话摸了个底,心里有了数,只是没深谈,
因为非明那边说的也是悬话。现在落实了,就不妨做一做。
方今天搞了两年大大小小生意,心里老觉得空,尤其是手里没“下一个”的时
候,更是无所事事地整天想这意义那人生,弄得没精神。他知道他得不断做,做什
么都行,才能忘掉所谓的思想,免除高等教育给他带来的一些灵魂烦恼。
他说,那好,我明天给他打个电话。
宋过说,非明就是路子野,每年吃信息就能吃进几十万,他介绍的生意基本都
是成功的,没听说黄过。
方今天说,那好,就跟他做,谈得好去趟深圳。
刚刚喝过酒,老刘和洪友运不知在哪个角落“桑”,到处一片雾朦朦,白色的
身体在雾里晃来晃去。有人在高声地粗俗调笑。
与洪友运的合作有了眉目,意向他也在电话里给他的哈尔滨老板汇报过了,老
板没有否定,还应允了合适的时候南下来玩两天看看这里的情况。洪友运有一个远
房亲戚是本市公安局的大头头,哈市的北方星老板聘他搞办事处,自然有强龙要靠
地头蛇的意思。再只抓紧把合同敲定就万事大吉。当然,肯定要涉及垫资方式啊回
扣酬金啊之类的问题,到时和友运私下谈,总不会太麻烦的。
“桑”完去隔壁痛快地冲了一通,穿上衣服又去按摩室,躺在小床上任由小姐
捶打搓揉。此刻小姐温软的小手在日渐松弛的皮肉上轻柔游走,他禁不住想,这是
否在向苍白清淡的人生暗示什么?
下海之前即听人说过娱乐场所的各种新花样,后来在饭店酒店也看到过一些鬼
名堂,心里曾想,不是万不得已这些地方断不能去。却没想到为了友运手上的项目
就深入到湖城了,更没想到的是,只一个回合就当了这人生至乐的俘虏,而且这至
乐击起的余波居然挥之不去甚至还令他……人的意志、知识分子的桀骛是一种怎样
软弱的东西啊。有些东西简直就是一种本能,一些需要显然是不会为理性与文化所
阻扰的。他为自己的这些经验性思考脸红心跳。
计划经济爱情一人一个,定量供应,市场经济就不同了,受行情左右……方今
天想起那师范大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按摩的女孩用不知什么地方出产的普通话说:哦哟,老板好怕痒吗?
四
方今天傅北洋和周兵兵是初中同学,六六届初中毕业,一九六八年下放在一个
公社,傅北洋和周兵兵还是一个大队。
方今天是班上的才子,各门功课的第二老师,而且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
那个年代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遍布大江南北,有文艺专长的人是宝,也是身边的人崇
拜的偶像。人见人爱的女孩周兵兵是暗恋他的女生之一,这份爱恋不单一直演练到
“广阔天地”,就是几十年后的今天也还在两个男人的生活故事中充当看不见的故
事主线——人们慢慢就会看到它的力量,了解一种独特年代演绎出的爱情究竟具有
怎样的不朽性。
确切说,这不朽的主角是傅北洋。傅北洋对周兵兵藏有无法解释的感情,这感
情从发生那天开始就因政治历史的原因被压抑在灵魂深处,几十年过去了、这感情
已如品相极高的矿藏,也如千年不喷的原油。终有一天它会喷发吗?我们慢慢往下
看。
现在的谷豆简直就是当年的周兵兵,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常能毫没来由地把
傅北洋拉回到二三十年前。即使是这方面稍显迟钝的方今天,也常为谷豆的气质所
吸引,生出些若恍若惚的似与从前的某一天相关联的感觉。
那天一个朋友把她带进他的写字间,他当即就觉得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怔了
有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朋友说谷豆是大学的老师介绍来的,刚刚毕业,想进一家合
适的公司锻炼锻炼。后来的交谈证实了他的第一感——谷豆太像周兵兵了!话题自
然涉及到她妈妈。周兵兵因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后来一直没回城,二十多年就在
县城生活,去年不幸因病去世了。
方今天沉吟了片刻,拨通傅北洋的电话,说北洋,你来一下,看是谁在我这儿,
一定要来,就现在。不过上十分钟一辆奔驰就开到饭店门口,很快写字间的门就划
开了。谷豆正面对门坐着,傅北洋一眼望见,居然呆在门口好一会没动。后来的谈
话中,傅北洋一直显得神不守舍,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沉着,而且方今天惊奇地发现,
他看谷豆的眼神不很自然,甚至脸还红过一次。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心
想,这倒是不知道的傅北洋的另一面,如此易动感情;他是把存储了多年的学生式
的感情投射到谷豆身上了吗?谷豆使他想起了那些说不尽的苦苦甜甜吗?这倒是件
让人感动的事情。
和两个长辈相会,谷豆很兴奋,清亮的嗓音小鸟一样在房间撞来撞去。方今天
很喜欢,如冬日雪夜与友人围炉话饮,心里想着缘分二字,这确是人生一件不可多
遇的令人动心的好事,就想,傅北洋动感情是很有道理的啊。
到吃饭时间,一直显得心事很重的傅北洋忽然提议找一家温馨的个体小酒家坐
坐。方今天附和,说很好。这些年里,初中同学间的大小聚会每次都是挑价格不菲
的饭店,今天却着意挑选一家小个体,这里含有一种相通的品味;两人互相望了一
眼,都意识到了这一层。
那一天他们谈得很晚,两个优秀男人的话题很凡俗很平稳地探进历史深处;美
丽脱俗的谷豆很安静,两手支颐,水汪汪的眼睛在两个长辈的脸上移来移去。只是
又有件不解的事是,傅北洋一直没开口问及周兵兵,而方今天告诉他说她已经病逝
时,他竟也无动于衷。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异,给方今天的印象是似乎知道这事;
同学们中大抵没人知道,否则他总会听到些传闻,而傅北洋知道却不说,这没法理
解。
这些年来方傅二人联系基本没断,方今天下海后接触更多了些。傅北洋当然很
忙,上午在甲地,中午刚过则已在乙地了。他的大南海名气一天比一天大,电视里
不时能见到与公司业务有关的报道,而且全省的文学艺术体育界的有关消息里常能
看到大南海的影子。虽然忙,而且层次也了得,但他很记得老朋友和中学的老同学,
除了不定期的初中同学聚会他或组织或参加外,偶或也会抽空到方达公司或是某一
个要好的同学那里坐坐,哪怕是几分钟的偷闲。同学中有刁钻的说,傅北洋这样做
一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生意场到处是险滩悬崖,他生意越大自然就越紧张;只有
同学感情是不必猜疑防范的,他是在占同学的“便宜”。
而自打谷豆忽然出现在方达公司后,他来方达就不单是偷闲了,有事无事总会
找点理由来玩玩,哪怕没话可谈,就只那么干坐着,看着方今天忙这忙那,望着谷
豆进进出出。这与一个大公司老总的身份显然不合。
谷豆私下问过方今天,傅伯为什么总显得比你还清闲?方今天笑笑,想想说,
长袖善舞,他庞大的机器因为有雄厚的财力支撑,想必不需要他事必躬亲吧。谷豆
说那可不该是这样,庞大的金钱王国恰恰要官衣吁食啊。方今天忙笑着摇头说,你
方伯小摊小户,这辈子大概是没法理解傅伯的宏图大略了。谷豆说,方伯,你真实
在呀。方今天说,我实在吗?你是根据什么这样评判的?又说,做不值钱的学问和
玩更不值钱的音乐,傅怕不如我,可谈做生意赚钱,我就远不如他了,你知道吗?
在生意场滚这么两年,我可以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做一行要一行的天赋,
能赚大钱的人其实跟能当将军当大科学家的人一样,是小瞧不得的,这点特别是知
识分子圈子里的人有偏见,有的人甚至吃不着葡萄就说酸。我也是最近才认识到这
一点的。
谷豆静静地听他说着,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几天后,在大南海搏北洋的私人会客室里,谈了一会XFB-Ⅱ型芯片的事后方今
天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豆豆,方伯那儿是小儿科——手往四壁一扬——你这样气质
的孩子该来傅伯的大南海一显身手才是啊,就是你妈在我想她也会这样想的吧,来
不来啊?
笑着说完这话他无意间瞥了傅北洋一眼,却发现他正紧张地盯着谷豆看,弄得
他自己心里也不免跳了一下。
天真的谷豆正在折纸船,头也不抬就说,这庙太大了,怪吓人。妈妈说干什么
都得一步步来。
方今天嘴里打着哈哈眼却偷觑着傅北洋,他注意到他的手抖了抖,而且很轻地
出了口长气。
他想,北洋是个感情很复杂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看出他很喜欢豆
豆,心里揣摸这肯定与学生时代的感情分不开,毕竟是又一代人长大了,而且这孩
子这么可爱。他自然不知道傅北洋在想什么——书柜边的傅北洋眼眯缝了一会,仿
佛刚才那几句话是一道强光,刺得他难受,同时有一个不大痛快的念头在心里蜇了
一下:他方今天有点像是在炫耀什么。有种很深的失望与不悦在胸间漫起来。
五
方今天的心情很好。
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阳光下的马路;马路上一串黑亮黑亮的轿车反射着耀眼
的阳光,缓缓滑行——他认为这恰如他此刻的心情,从容且有光彩,远不是前些、
日子的那种惶惑不安与灰暗了。洪友运到底是孩提朋友,没有让他失望,他不去选
择更大些的诱惑,这充分说明他憨厚的本性没变,市场经济情况下,这点尤为显得
可贵。
他请来总公司的两个老板,方今天和宋过把他们安排进了三星饭店,和谷豆一
起陪着吃喝玩乐,当爷一样供着。北方佬性格痛快,不隐自己的好恶欲望,高兴起
来老想沾沾谷豆的光,弄得宋过直鼓眼方今天也尴尬,却只有忍着,还不大好将谷
豆撤走,了不起暗示一下洪友运。或者很为难地做做谷豆的工作。后来几次实在没
办法,干脆找个借口不让谷亚参加,由宋过当桌呼小姐来作陪,倒也快活了喜欢痛
痛快快直来直去的北方佬。临走,又去友谊商店为他们的老婆务挑了一件价值不菲
的首饰。
协议已草签。
前天下午去吃饭前,他和宋过在北方星办事处看了洪友运的办事员提供的全套
项目资料,开发区、建设银行、规划局、市政府的各种批文及全套图纸装订得齐齐
整整,不容置疑。这当然是“验明正身”的过场。后来去饭店吃饭,吃完就包了间
客房谈协议。
垫资不能再少,需一百六十万。垫资完成后一周,甲方开始打进第一批款,以
后依进度分期付;
垫资抵押不列人条款。垫资息亦不列入,适当的时候在补充协议里写进去;
甲方需回扣三点。
三点是惯例,根本不算多,另外交挂靠的建筑公司两点,总共也才五点。方今
天的物理脑袋简单转了一下,这八百万工程的利润就明明白白了,垫资利息也就没
什么咬住不放的必要。另外先要垫资一百六十万,虽然自己的实力还达不到,但仔
细算算也就有话了:材料商那里很多材料可以赊购。如此,所谓垫资一百六十万实
则有个八九十万也就很够了。这他能想办法筹到。
问题是条款中没有垫资抵押——倘若作为乙方的一百六十万投入后出现任何毁
约的变故,乙方的权益以什么来保护?
他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宋过也在琢磨。洪总,宋过说,甲方的垫资抵押不注
上吗?
洪友运笑了笑,没说什么。办事员说,你们很过细啊——可是有十个以上的施
工单位愿意倒给抵押北方星。
方今天脸红了一下,摘下眼镜擦着,有几分不自然道:毕竟是合同,尽量全面
是不是更好些啊。
一心一意在看动物世界的老刘转脸说,方总,洪总这里是办事处,他拿什么给
你抵押?你是存心难为他。再说。你们是娃娃朋友,这不是最好的资信?就是你不
信他,北方星是三两个人的皮包公司吗?你方总的一贯的大气派哪去了呀?说着哈
哈哈笑起来。
这下方今天脸更红了,感觉到老刘简直是在转弯抹角地说他的方达不过是个皮
包公司。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尴尬得直咳嗽,只是望着洪友运笑,心里骂自己生意
场上的应变能力太差了。宋过也在心里骂,他妈的书呆子一个——作为一个“曾经
的书呆子”,他太了解方今天这类人了:常常会为自己的利益抹不开情面。他觉得
无论怎样,这条不写上总是不大妥当,但老板不坚持,他还有什么咬住的必要?转
而又一想,老刘和办事员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多少施工单位在等饭吃啊。弄一个像
样的工程不容易,而且洪友近看上去也不是坑人的人。
方今天也反过来想,自己过迁了吧,有肉嫌毛,杞人忧天了吧。
甚至直到现在,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那一幢幢高楼大厦,他还在心里嘲笑自己文
人的斤斤计较和优柔寡断。思想者顾虑多,所以干成惊天动地大事的多是行动者。
协议昨天已经草签了,因这层关系,也没必要作公证。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重
要的是快些动起来,金钱在远处闪光。
宋过推门进来,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转来转去。明天设备准备进工地,都安排好
了,他说。协议的事总还是有点不踏实,你呢方老板?
方今天看他一会,似笑非笑说,文化人是不是干稍大点的事就会犹犹豫豫?友
运那儿我昨晚又打了电话,叫他快些把款从他总公司划过来,大家都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后来宋过问,我们几时去深圳?
方今天说,我跟那边说好是后天。
六
傅北洋的父亲当过五天国军,这给他的命运罩上了那个年代最为常见的不幸:
文革父亲被打死了,他和成了精神病的哥哥与母亲相依为命,不久哥哥卧轨,母亲
就成了他的唯一亲人,更是他唯一的精神依傍。随后的几十年生涯里,在他的记忆
中出现了一个难释的精神现象:这一辈子除了母亲,生活中仿佛就从未有过另外的
亲人。乃至母亲于一九八○年去世时,已经三十多岁的他只剩下一个颇为荒唐的执
顽念头:出家。这念头甚至游丝一般仍在今天的生活里神出鬼没。
而且他是一个因过分的压抑而变得特别胆怯的人,这胆怯几乎有了医学上的精
神病患者的含义;这点谁也不清楚,因为他的心藏得很深,而外在的他又是一个自
负自信的成功者。他一直在内心深处珍藏着残酷的痛苦体验,无意间也在培植着要
毁坏什么的越来越茁壮的愿望;不知将来谁会撞在他的枪口上。
另外,还有一种无法说与人听的情感,就是对周兵兵的数十年不变的爱恋;这
根本就未曾兑现过的爱恋没有因时间的漫长而消殒,反倒如陈年老酒,越放越浓厚
醇美。如此,酷似母亲的谷豆的突然出现为什么会引起他的特别关注就很容易理解
了。
自上次方今天开玩笑说出让谷豆到大南海的话后,他就无法甩掉这个奇妙念头
了——刚好海南总部有事,颠来倒去的想了好久,终还是给方达公司挂了电话,以
需要一个助手帮帮忙的理由提了想要谷豆同行的想法。方今天自是不会有什么异议
的,而谷豆也想去海南玩玩,就一拍即合了。
在飞往海南的航班上,谷豆坐在舷窗口,一直侧脸望着窗外飘浮的白云,显示
给他的侧影如一尊浴在穿窗而入的阳光里的温润玉雕,令他怦然心动。他微闭着眼,
思绪却在机舱里游来游去,有一种类似情人又类似父亲的感觉在胸间拂动着;这奇
特的感觉带给他一种几十年间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欣慰。他细细省视内心,知道自己
对谷豆的感情是纯净的,很清楚除了希望她能常在自己身边外其实别无其它奢望。
他没有成过家,能把谷豆当作女儿吗?不能,内心藏有一种柔韧有力的障碍:谷豆
和兵兵总是重选为一个人。这又是很矛盾的了。
小车把他们从机场接到傅北洋在海边买下的一幢花园别墅,看楼的阿姨给他们
开了门;一切起居用品先已准备好,前一天已来过电话。谷豆在房间里打着旋,轻
灵柔曼的姿态托着她的惊讶满屋飘飞:傅伯,这是你的小楼吗?你来海南就在这儿
住吗?真美啊傅伯,大海的声音真美,还有那些——那是棕榈吗?还有那……傅北
洋抑制着心里比她更甚的激动,随她在楼上楼下花圃草坪胡乱转悠,不停地点头。
有时又不由自主地站着不动了,望着她的身影发怔。远处的海风不停地拂过来,又
拂过去,掀起帘幔,摇动着窗口的树枝,也把她的笑声播来播去。二三十年前的一
幕幕在他眼前忽忽闪过,撩得他心里一片纷乱。
晚饭后他们去海边散步,谷豆光脚在沙滩上奔跑,不时提脚在又湿又厚的细沙
上盖上她小巧秀气的脚印。疯闹累了,她又不停地谈她的同学她的学校,谈她的一
直生活在武汉的脾气倔强的外婆,还有和父亲生活在县城的小弟。傅北洋跟着她走
走停停,有时也伸手拂拂她肩上的沙砾,或顺手理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他觉得满
身心洋溢着一股一生也未曾有过、今后不知会否再有的幸福感。
他终于说,豆豆,你不是说过来海南就告诉我的吗?
告诉你什么哪?
你是怎么刚巧找到方达公司去的呀?
就是巧合呀,缘分呀。谷豆笑道。
鬼才相信。
谷豆就咯咯咯笑着,“一遛沙”地跑开去了。晚上我给你看样东西傅伯——风
把她银铃样的声音送得很远。
七
方今天带着宋过飞往深圳,令他颇为诧异的是老马没到机场接,二人只好打的
进城。车上方今天一直不语,显得很不痛快,宋过则作无事状,嘴里哼着流行歌,
只拿眼睛偷觑他。电话里说好车来机场接人的,这样失约在生意场上自是不可原谅,
说明主人对生意的态度,至少是不热乎——或者甚至是某种要价的手法?若真是这
样,就有点卑鄙了,毕竟是老同事啊。
老马也还是老马,电话一打给他,一刻钟就到了下榻的饭店,而且握着手不停
地摇,千解释万道歉,反倒弄得两人不好意思起来。他很忙,厂里的活做不过来,
公司的订单也是雪片样飞来,根本没办法应付。一旁的宋过在心里笑,方今天分明
说过福仁生意做不下去了,要他的芯片是救他的命,怎么一下又这么好了?很清楚
这是和不去机场接人相关联的手法。他瞅时机朝方今天使了个眼色,方今天也点了
下头。他还想,这家伙真是丑啊,怎么比我还难看?
老马瘦多了,惯常总有些滑稽表情的面孔上也没了几年前见面时的红光,看得
出笑容里有种遮掩不住的负荷感。几年前正是他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用他当时的
说法是,下海第三个年头,刚刚才找到了点感觉,一点也不想掩饰暴发大款的得意;
当然这不是说他这个发了财的知识分子很轻薄,说的只是他的因生意顺当而生的好
感觉使他无法做到“情能自禁”。
他找了家中高档饭店做东,很热情周到,把餐桌堆得满满的,因而扫除了方宋
二人心底的阴霾。方今天与老马叙旧,谈一日比一日冷清的科研所,谈老同事老熟
人,也把某某弄的什么科研成果一带而过,自然更不离生意,也少不了牢骚,或者
情不自禁发些经济上升道德下降的感喟。小宋丝毫不讲客气,在一边只顾埋头吃,
吧哒吧哒嗤溜嗤溜,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方今天拿眼睛瞅他他也不睬,最后弄得
老马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要和小宋这样有趣的小老弟干一杯,结果就都笑起来。
XFB-Ⅱ型芯片是有足够的现货的,什么时候要都可以,但必须是钱货两清,没
有回旋余地。话题到这里就卡住了。公司是有规定的,老马说,先款后货可以,反
过来不行,董事会铁的规定。
宋过说,马总,没什么规定是铁得不可变通的吧,情况也是在不时变的呀。
老马笑着插科打浑,情况再怎么变,人民币还能变成丑小鸭吗?
方今天静静呆着,打量这个十年前在研究所谈奖金脸都要通红的地球物理小专
家,觉得心神散了一下。老马正用窝着的左手掌遮着大嘴,右手拈着牙签伸在手掌
里掏牙;他觉得这是人类最为丑陋也最为令人恶心的动作之一,他一直看不惯这个
据说是文明人才使用的动作,认为它只能让人生出讨厌的联想,远不及龇牙咧嘴地
剔牙缝来得坦率,有故作遮掩向人挑逗之嫌。另外老马一见面就不作任何客气与羞
答地径以生意人面貌出现,这却又显出商场人的最本质的坦率了。这个矛盾的老朋
友很是有趣啊。
宋过说,马总跟我们方总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吧。老马说一二十年。是啊,宋
过道,你那点货方达公司会黑你的吗?
老马说,生意场不是情场,各有各的原则。困扰中国经济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三角债!接着就独自胡侃起来,说中国经济领域里的三角债问题,已经到了特别严
重的程度……
宋过很不礼貌地用筷子敲着盘子打断他:马厂长,这和三角债有关系吗?
有。老马一口回道,而且笑。我现在差外边几百万,到时你们再差我的,不就
成三角了?我再像最早成立“讨债协会”的上海人那样,到别人的越南去一看二查
三怜四醉五磨六泡七跟八绝九全来?
这一口脱口而出的催债绕口令弄得方宋二人哭笑不得。宋过说,马老板,你真
了不起,你那点芯片是打算压在仓库生儿子了?
老马愣了一下,旋又漫不经心说,跟我联系芯片,你们并不是第一家。
方今天心里有点扑通。宋过则轻松地笑起来,说自己的:你是怕骗了你的货吧?
其实被人骗了跟压仓库让它老化有什么区别吗?
老马很快就说有,骗了就成别人的了,压着还是自己的,而且不是还能算产值
吗?又笑着补道,就是将来宣布破产也能起点小小的作用啊。
方今天望了宋过一眼,显得没多少信心地说,老马,能不能有点别的什么办法
变通一下?
老马说、先款后货你不干,货到越南验后付款我不干。要不这样;你们弄一百
五十万来,拆借这点钱我想你并不会太难,我们一起开个账户,存进去,作为保证
金,这样我就发货,也好向董事会交代。如何?是老同事今天我才这样痛痛快快说
话。不假客气,老方你不要见怪。
方今天觉得先前的靠空手道小发一笔财的计划像肥皂泡一样破了。宋过在拨
“爱立信”,通了后他说——非明,你他妈在哪里?瑞士?我操你妈瑞士。跟你说,
我们方达钱有点不应手,芯片厂家要现款现货,你能不能叫越南那边先弄点钱过来?
什么?当然喽,这点小生意你他妈大老板当然本来就不想做(他斜眼瞅着老马,老
马似有点紧张地扭了扭身子,很快又恢复到惬意状态了),可你要真不做那是不行
的。怎么不行?一句话,回来我饶不了你。好吧,那我就等你的商量结果了。宋过
收机后愁眉苦脸地望定老马说,马老板,能成不能成,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又说,
方总,万一不能成我们明天就直接回武汉算了,马老板也忙。
老马甚至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起身拍了拍宋过的肩:来了就玩两天嘛。
回饭店房间,方今天问非明到底是什么意思。宋过笑道,倒是先蒙住了你老兄,
刚才我拨了他北京家里的电话,他老婆接的,胡诌几句你倒信了。我是想吓吓姓马
的小子,让他松松口,没想到那家伙一点不皇的样子,倒弄得我他妈没了主意。深
圳人认钱不认爹,这回算领教了。
方今天望他一会,又望别处,心里想,到底他妈的是谁在哄谁呀?他觉得今天
实在是没面子,来深圳前对宋过拍了胸的,说老马没问题,现在却弄成这样。
八
谷豆五年前考进了武汉大学,这是她妈生前的最大愿望,毕业后能留在武汉自
然也是一家人的意愿了。能进方今天的方达公司,是缘分又不是缘分,这个小小的
谜团很自然地成了傅北洋内心深处的病。这个女孩突然出现了,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不,准确说是出现在以他的朋友方今天为中心的圈子里,这使他于惊喜之外更有一
层深深的类似心疼的遗憾!他很在乎这个,太在乎了,几乎不能自抑。
离开武汉前,他在晚餐桌上很随便地提到这个问题。
谷豆冲他一笑,说傅伯,到海南我就告诉你。
现在他们刚从沙滩散步回来,就坐在傅北洋海滨的别墅里,阿姨端进水果盘和
咖啡,放在茶几上,静静退出去了。谷豆赤着脚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仍是大惊小怪
地说这问那,外面若有人听,一定会以为这里有一房间的快乐小女孩。傅北洋靠在
沙发里,浅含笑意的目光追着她小巧好看的脚在地毯上方飘游,心却再次跑得很远
很远。
一会谷豆窜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那短暂的一刻,傅北洋恍然有种连空气都陡
然消失了的感觉,心里一阵发慌。
谷豆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本有毛泽东头像的红日记本,一眼望去,那破旧就显示
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她已没了刚才的欢乐与喜悦,脸上是沉静
认真的表情。傅伯,她声音很轻地说,这是妈妈留下的,记着她下乡的全部生活,
她是在医院给我的,说让我了解一下她的过去,还说这事让不让方伯知道也由我自
己决定……她忽然哽咽起来:妈这一生太苦,我不是说在生活上,是说她的感情,
我想妈的感情又真又纯,它不该在人世间默默消殒,应该让方伯知道——傅伯你是
方伯的朋友,你看了也就是方伯看过了,你会将真情告诉他的是吗……说着终于抑
制不住哭出声来,冲进房间去。
这是一个只属于那个年代的少女独有的心的海,一只忧伤的灵魂在海中漂游,
支撑着她使之不至于沉没的,是那叶正颠簸于浪涛之上的寄寓着她的全部情感的小
舟——浑然奋然且万般艰辛地操舟搏斗于大海中的,正是方今天。那个年代没有爱
情,只有被虚假的政治与革命彻底压抑着的情感波澜。周兵兵只能把少女的心念寄
诸笔端。
日记里满篇都是她对方今天的怯怯爱慕,鲜活丰满曲折有致,不乏出自灵魂深
处的铭心刻骨痛彻肺腑的呼号。少女的文字因匆忙仓皇躲闪而显得相当粗疏,但那
份真情却如啁啁啼啭的小鸟满纸飞扬,顷刻就能将人紧紧攫住,令人无法躲过倾天
而下的情感泪雨。
显然,动人心扉的少女情思、撼人心魄的单方面情感对话,方今天一丝儿也不
曾觉察。
那时他们下放在一个公社,周兵兵和傅北洋同在一个生产队,方今天却在几十
里之外;当然经常也能见见面,没事时窜着队走亲戚似的会会老同学新朋友也是常
事。方今天因为吹拉弹唱能说会道且仗义执言而名扬方圆百里,每一个知青都知道
他,他是相当多的女孩追逐的目标。最美丽而且最文静的周兵兵的爱他没法知道,
这实在是一个历史的大错。
日记里也不时提到傅北洋,但那不过是比较好的同学关系,这一层是显而易见
的。
周兵兵家里很穷,父母关系很坏,战火常常殃及她和弟妹,下放后和家里的关
系基本上就是名存实亡了。她身体赢弱,沉落在没有归期的生活底层却又感情无所
附着,因孤独及失望而起的某种莫名期待在扭曲的日子里悠悠荡荡——终于落进对
她关怀备至的大队书记铺设的网里……日记记录了她后来终因生活与精神的无望,
自然走进书记大家庭的大致过程——后来的丈夫就是书记的儿子。下乡后期知青已
作鸟兽散,各忙各的招工进城去了,而看上去无望回城的周兵兵有这样一个结果也
算是攀了高枝。当时傅北洋感觉到了她的选择,但无力扭转,背负着沉重的情感包
袱默默离开了那个大队。
当年她不时被接进书记家吃饺子,留给傅北洋的感觉就是心灵正被撕扯和绞割;
现在日记像一面镜子,让他照见自己在兵兵心目中的地位与形象,相似的感觉出现
了。这感觉带来的痛楚彻底毁灭着一个男人的自信与自尊,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人
世间一只最微不足道的小虫看。
谷豆回到客厅时傅北洋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怔,见她走到身边,只是笑了笑没
说什么。她坐下,沉默了一阵说,我找到方达只是想代妈看看方伯在怎样生活。
傅北洋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谷豆拿过日记走进卫生间,一张张撕下点燃,投进一只瓷盆里。傅北洋跟进卫
生间,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她说,傅伯你看了等于就是方伯看了,是不是?妈的
心愿也就了了。妈说这东西不值得留在世上,我烧掉该也是妈的意思,是不是?
十来分钟后瓷盆里只剩下一堆纸灰。谷豆仍呆站着。
傅北洋说,豆豆,我回饭店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谷豆转过身说,傅怕别墅里不是有许多房间吗?
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并说明早他还会来这里。
九
夜半忽然雷声大作,闪电狰狞地划破夜空,穿透窗帷直杀进卧室。傅北洋霍地
坐起,背抵墙壁怔怔地望着被大风掀起的帷幔。来自海洋上空的闪电照亮了他情感
生活中最为隐秘的一隅,那个将近三十年间老是在他生活中倏忽闪现的一瞬陡然在
这电闪雷鸣中定格——
夏日汛期,洪水肆虐,大队知青人马与部队日夜驻守县城大堤。破堤那夜,电
闪雷鸣,暴雨骤降,长江支流的滔天巨浪如狮吼虎啸般奔突而至。傅北洋被人流夹
裹着,扛着沙包赤脚在将要溃口堤上奔跑,忽然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借着不
时晃过的手电筒光,他看见脚下那块破碗片,血在浑浊的泥浆中蜿蜒。紧张饥饿寒
冷与剧烈的疼痛无情地折磨着他,身边有千百只光脚交错划过,他却深感自己孤独
无助,如只身独处一隅的受伤的小鲁。这时有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接着有人
影在身边矮下来。因为惶惑与恐惧,他没辨出那个有些沙哑了的声音。女孩借着晃
动的手电光给他包扎伤口,动作又麻利又细腻,不急不缓的气息温软地吹拂在他赤
裸着的胸脯上,使他有种忽地又返人间的亲切感觉。有一刹那他特别感动,因为清
楚地觉出那双滑腻灵巧的小手充满关怀,他甚至差点哭出声来。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倾天而泻的雨柱,女孩短发半遮着的面孔抬了抬,四目相视,
两人一下都愣住了。
是周兵兵。
因为上堤抢险,他们三天没有照面。傅北洋不知为什么心生恍若隔世之感,他
身体剧烈抖颤,极力压抑着靠靠她捏捏她的手的欲望。下一个闪电接踵而至,他看
到周兵兵的小手颤颤地伸过来,轻轻地抓了抓自己的手腕,而且用一种他从未见过
的眼神凝视着他。
北洋,她说,我背你去窝棚休息一下好吗?
那眼神与语气他一辈子也没法忘掉。
现在在宾馆的套房里,泪如雨下的傅北洋把头紧紧抱住,仿佛在恐惧着那轰隆隆
的雷声。闪电之夜融进了他一生的辉煌与梦想,那短暂的梦幻的辛酸幸福足以令他
品尝终身,其照亮心宇的光亮那么美丽强烈,乃至于连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败也显得
不那么牵心动肠了——大约是一个月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抓住一个一吐心曲的机会,
岂料周兵兵很平静地沉吟了一会,轻声说,北洋,我们永远只能是同学朋友。
雷声轰鸣电光闪裂,傅北洋觉得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梦幻正无情地游离开去,
消逝在漠漠大雨中。他恍恍惚惚冲出房间,去车库启动奥迪,唰地一声穿入雨帘。
车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追着而飞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控制板上的红灯在
跳跃……几分钟后,他听到海啸,别墅群的一隅出现了。
他把车停在别墅花园外的铁栅门前。
我来干什么?他伏在驾驶盘上,仰着头,失神地盯着谷豆卧室的那扇窗户,看
着一道道闪电将窗帘划亮。
十分钟后,他猛甩方向盘掉转车头,飞快开回宾馆。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抓起电话。听到那个满含惊惧不安的令人心动的声
音了:傅伯,我好怕。他用一种非常平稳的声音说,豆豆,安心睡,海南就是这样
的。
第二天一早,傅北洋在卫生间镜子里看到了下垂的眼袋和满脸的青色,不免叹
了口气。洗漱后直奔美容店,洗理了头发,做了面膜和按摩,然后去别墅和谷豆共
进早餐。他不提日记的事,只就她昨晚的恐惧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告诉她今天泰国
总部的董事长苏而士太太要来海南。早餐后,谷豆就和他到了公司。
苏丽士太太七十多岁了,着一身艳丽的大红装,一头烫得很美的齐肩黑发,身
材很好,背后看去像刚及中年的妇人;只是做过多次美容术的脸上皱纹仍是无法消
除,唯有借助高档化妆品来掩饰。当然得承认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岁月再无情毕竟
改变不了脸模子及五官的基本形状。大南海公司是她祖籍在中国的先生创下的产业,
先生故世后她接手管理,十几年间把生意越做越红火。该公司在世界很多地方都设
有代理,傅北洋与她合作成为中国总代理自是有一段不大不小的缘份,我们文后会
提及。
苏丽士太太在公司的例行业务检查活动情况谷豆当然不会清楚,她们只是在餐
桌上见了面。老太太第一眼看到她不免眼睛亮了亮,接着就拉起手来用化妆化得很
好的老眼微笑着凝视她。旁人能注意到老太太其实走了好一会儿神,那是在内心的
某个深处寻觅过往的好年华吗?
老太太信佛,很慈爱宽厚,这点连阅历不丰的谷豆也看得出来。同时她也发现
傅北洋对老太太的恭谨非同一般,平日看上去自负谨严甚而多少有点不可一世的人
似不该有这等神情;她有些纳罕——因为那种显然成份复杂的态度不易与雇工对老
板的恭谨划等号。
总之谷豆觉得这时的傅伯是另一个傅伯。
老太太后来去了三亚的一个度假村,傅北洋相随前往,谷豆则与一个在大街上
偶然相遇的大学同学在海口玩了两天。苏丽士老太太离海南往欧洲前,在机场送给
谷豆一个很精巧的玉观世音,并问她是否愿意去泰国,同时似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
望了傅北洋一眼。谷豆笑着不语,心里却已经在否定了。
十
福仁老马的基本意见不能改变,价格却是让了几次,而且保证金也从一百五十
万让到了一百万,这对方宋二人就更有吸引力了,很想把生意做成。两人商量来商
量去,无非是这一百万打得打不得,生意做得做不得。宋过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
非明不是一般的掮客,介绍一笔是一笔,吃的就是这碗饭,同学中间是大大有名气
的,机会不可错过。
毕竟也不是千儿八百,一百万不是小数字;开发区洪友运的工程又已经开了工,
准备的垫资款那是动不了的,弄不好会搞成个脚踏两只船掉进水里淹死。钱是难筹,
可利润也诱人啊,毛算算,除掉非明要的那份,方达可盈利三十万左右,对一个小
公司这当然是很可以了。他们最终就购货和付款方式和福仁签了一个协议。
后来他们回武汉分别联系——方今天本想找傅北洋,一想他带着谷豆去海南了,
而且这点小钱找他也怕他小瞧了自己,就转而找了其它生意上的朋友;宋过则通过
他表叔找玩期货的大款弄了一点。最后他们一共筹了八十五万,加上非明那边汇来
十五万,把数字弄团圆了,划进与福仁共同新开的账户里。
两天后,一切有关产品外销手续由赶来深圳的非明负责办好,货如数发往越南。
那天老马请客,挑了星级饭店,还请了小姐作陪,喝得手舞足蹈。
进屋后,方今天唱个不停,一会黄梅戏一会京剧样板戏一会俄罗斯民歌,而且
噘着嘴唇忽尔发小号声忽尔发萨克斯管声忽尔又奏巴松的旋律。宋过则在一边拿大
顶,直憋得脸红似鸡冠。非明冷静多了,只在一边喝茶,说宋过你小子别中风。方
今天忽然很快活地补一句,中风那钱就他妈该我老方一个人得了,“美矣哉”,说
着哈哈哈哈大笑,接着又唱: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
宋过一个跟头翻下床,说,姓方的你他妈真是个撞倒运的大头鬼!一会中风一
会刑场,你真是想死啊。
方今天说,你毛头小伙子知道什么?这是红灯记,红灯记知道吗?它营养了一
代人,让你一辈子没法忘掉它。
宋过说,不就是那个老妖婆弄的样板戏吗?那个把十亿人弄成一个模样的文化
旗手?你们这些从来就没个自己的脑瓜的过来人不就是全中了她的邪吗?
方今天说,你不懂,你们这一代知道的就只有四个字,吃喝玩乐,或者简化成
一个字,钱。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星星索知道吗?老人河知道吗?还有三套车,小
路,更别说一八一二序曲、G弦上的咏叹曲什么的了。钱是重要,可有比它更重要的
东西,没有音乐没有文学没有数学物理,那人怎么生活啊?你们这代人,不,现在
的这些人,都不这样想,一个不如一个,没品位啊。
宋过说,谈品位啊理想啊精神啊真是不如你老兄了,我早就知道你来深圳是专
为搞搞品位才来的,昨天你睡梦里还八十五万八十五万地喊,不是品位是什么?
非明在一边嘿嘿笑。
方今天脸红了,跳起来,你撒谎!我从不说梦话。
是啊,品位高的时候就要说说了。不然怎么个高法啊。
方今天一把扣住他的衣领,说我是从不在乎钱的,研究所的人谁都知道的,不
信你去调查。
宋过不急,冷冷笑着望他:这点比天上的太阳还清楚,要不方哥怎么会下海呀,
是不是非明?
方今天忽然把手松了,在沙发上坐下,而且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非明说,这次怎么没让你们那个谷豆来?前不久他去武汉时见过谷豆一面,两
人聊得挺投机,他甚至开玩笑说要攻她的关,带她同去国外混。
宋过说你问他。转又对方今天说,方总,谷豆干北洋的活,拿咱们方达的钱,
你真是开了个慈善公司啊。
方今天以手抚额,喃喃说,这就不是你们这些人可以懂得的。不说傅北洋有数
千万他不会沾我方今天的光,就是他真想占我一点便宜那也是我愿意,是我的一种
心情。你们知道什么叫感情吗?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的感情是你们这代人今生今世也
不会理解的,就更别说享受了。说着他眼望天花板,嘴角竟然有种近乎陶醉的笑意,
很令宋过和非明吃惊。
宋过吃惊后脸上又有了厌烦,不屑跟他再谈,手一挥转向非明:你明天飞新加
坡吗?走之前别忘了给越南那帮朋友去个电话,叫早些把款汇来。
非明说你他妈怎么这么罗嗦,不就是百把万块钱吗?像个小女人似的喋喋不休
烦人不烦人呐。
宋过说你娘的蛋,百把万你是小菜,可这里可是要死人的。人家许的期限也就
个把月,到时不划过来出人命你他妈负责?
非明笑,说好啊,到时就要看你们的了。
宋过盯着他说,你他妈什么意思,说这话什么意思?
非明说睡觉睡觉,起身出了房。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谷
豆,只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点乱糟糟的拿不住劲,很烦。他听身后宋过说——非明你
妈的可别跟老子玩什么古怪花样——就嘿嘿嘿很难听地笑出声来。
十一
直到离开海南的前一天夜晚。傅北洋和谷豆都没再提及有关日记的任何事情。
在海南时,一天下午他们去海边游泳,躺在沙滩上的阳伞下,他注视着向大海
冲去的谷豆的背影——深色泳装将她洁白如雪的身体衬得分外炫目;先是圆圆的膝
盖在他眼前晃动,转眼她面向大海奔跑了,那对白皙的腿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惑
人的光泽,纤巧的脚踝在绵软的沙上起落跳荡,挑起一溜金色的沙砾,使人觉得海
是因她而活,甚而进一步联想生活的意义全都潜藏在她这样的青春的身体中。
后来在阳伞下交谈时他们插进了这样几句简短的对话。
豆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谷豆只是衔着吸管一个劲笑,傻乎乎像一个不知愁滋味的中学生。她说你好累
啊傅伯,你看上去真是好累好累的样子。我可从没想过“以后”这些事情。
他勉强笑了笑,沉默一会说,有机会去国外你去吗?比如,美国,澳大利亚,
或者欧洲?
谷豆挑起眼角看他一眼,神情认真了些,抿嘴想想道,这很难讲,如果真有机
会,我会认真考虑的。
傅北洋把视线投向海深处,看上去像是在聆听什么,末了说,如果你来傅伯公
司工作——想过这样的事没有?
谷豆慢慢摇头:目前还是想呆在方伯的公司里,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是一种
感觉,可能是受妈妈的影响。也许——肯定也会有呆够的那一天,我不知道,那时
也许我会想另外的事情,比如出国呀,或者到傅伯的公司也未可知——她冲他笑一
笑,说,傅伯这我真是说不清楚的——你怎么啦傅伯?
傅北洋脸色灰白,向后躺在沙滩椅上,微闭着眼睛轻轻喘气。没什么豆豆,心
脏不太好。
事后分析起来,他的感觉中,这简短的随意对话其实如一声罕有的闷雷,将蛰
伏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活活闷死。真的,他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最大愿望:谷豆能永
远在他的视线之内——这甚至比公司能不断增加财富还重要。一方面他很清楚这不
是一种健康心理,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克服这种心理冲动,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他感觉到有什么在啃噬着他的心,那是一种怨怼,甚至可说是忌恨。
他想,这些其实全与方今天无关。可是怎么会——与他——无关呢?
方今天!
傅北洋驾车走汉口沿江大道,从抚顺路弯进去,插进长春街一条小巷,选一处
勉强能停车的地方把车停好,然后下车在小巷内步行,同行的有一位公司女职员。
他们走进一间低矮破旧的砖瓦房,这是周兵兵母亲的家。
还没完全适应室内的黯淡光线,他就听到谷豆的一声唤,接着手就被她拉住。
方今天也在屋里。老人病了,很重,大家都是来探望的;但如此突兀地相遇于这样
一个场合,对傅北洋方今天来说仿佛都有一个秘密不意被人揭穿的尴尬;至少傅北
洋是这样——照常情,方今天和谷豆一起来应该喊上傅北洋,尤其是谷豆刚刚才同
他一起从海南回家;另一方面,他傅北洋是怎么会突然同一个陌生人来到周兵兵母
亲家的?
半失明的周母是一个倔强的老太太,倔强到冥顽不化的地步。她拒绝看病,更
不愿意去住院治疗,吃力而且坚定地说,不靠医生,这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说完
不顾虚弱地几乎是大笑了一气。方今天是第一次见周母,他在脑子里迅速把她与记
忆中的周兵兵作了一番比较,结论是,强悍的母亲只可能育出柔弱的女儿。二十多
年来傅北洋虽也是第一次来周家,却对周母的倔强早已熟视无睹,他不想让老人知
道自己是谁,同时心下在想另外的事情:豆豆确实与方今天亲近些。
黄昏时分,女职员拦的士回公司,谷豆则留下看护外婆,方今天傅北洋离开老
人驾车往江边选了一家清静的小餐馆。
对面坐下后,方今天瞄了傅北洋一眼,心里说,这个傅北洋是怎样一个复杂的
家伙啊。他听谷豆说,外祖母脾气很不好,孤僻,只喜欢妈妈,连舅舅小姨们的往
来都很少,这些年几乎就是一个人过过来的。奇怪的是,许多年来总能得到别人的
暗暗接济,后来还老是有人来看望她,帮她料理一些事情,并且自称是妈妈同学的
妹妹。谷豆差不多认为这是个谜,读武大这几年几乎每个休息日都过江来,想碰碰
这个善心人,却总未如愿。现在这个谜算是揭开了。
方今天故作随意地问傅北洋这雷锋的事是不是他做的,傅北洋也只是笑了笑,
没说什么。
他是个感情一旦积淀在心底就不允它轻意化解的人。下农村时他比兵兵返城多,
记得有次回汉帮周兵兵带双手做的棉鞋给周母,临离开时周母拉住他的手问,北洋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那次确是打摆子刚好,因为没地方看病,冷冷热热颠来倒
去搞了将近二十天,回汉时自然是脸白如纸身轻如燕。周母说你下午再来一次,我
还得准备点东西带给兵兵。结果他五点多钟去取东西时,桌子上放着一大海碗鸡汤;
那时吃肉鱼豆腐全要票,周母把家里那只母鸡杀了。傅北洋没说什么,一坐下就头
勾在桌面呼里哗啦吃喝,泪水却如雨一般悄悄往下落。那时每次到周家,周母好像
都是把他当作兵兵的“朋友”看待的。
傅北洋怎么忘得了这些事呢?回城后,特别是兵兵父亲去世后,他总是设法让
人给孤傲的周母带去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发达后更是不一样了,公司办公室差不多
定期有女职员去周家看望。傅北洋还打算给她买套好点的房子,可接连两次会谈这
事的人都摇着头回来,说老太太说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平房里。这一切
全都是保密的,傅北洋不愿暴露自己是幕后者。
这些方今天当然全都不会知道。
话题由老人而豆豆,由豆豆而周兵兵,由周兵兵而走进往事的回忆中,进而又
情不自禁地叹喟起无常的人生来。岁月无情,人生苦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啊。两
人都落进感伤的湖里,一任思绪在其间漂流。他们慢慢喝酒,喝得很多,让话题顺
遂着异异同同的思路扯来扯去。
傅北洋喝一口后,嘿嘿嘿笑着说,今天,听说你决定离开研究所下海的时候和
几个初中同学大醉了一场,而那次我在国外没赴会,是吧?
方今天说,是啊酒是好东西,好东西,男人不能没酒啊。北洋,咱俩碰一下。
傅北洋就碰了一下。可你为什么骂我呢?你骂我不过就是弄了几个臭钱,没什
么狗屁了不起,你要想赚你也能。你说傅北洋是个满身铜臭的家伙,你是这么骂了
吗?
我骂你了吗北洋大老板?方今天笑着说,我为什么要骂你?臭钱也真是没什么
了不起,我原先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不大这样想了。其实能赚钱也是很了不起的,
不是谁都能赚到啊。现在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最直接标准就是能不能下海弄几个,这
个精神如今我是吃透了,如此我是当然佩服你,五体投地,我怎么会骂你呀?说着
他咕咕咕笑起来。却又补一句:其实我做梦都在想总有一天我的财富会压过你傅北
洋,你信不信?
傅北洋哈哈哈笑起来。但眼里却布满阴郁。
喝了几口茶后方今天忽又显得情绪有点消沉了,说起了他的生意,说芯片发往
越南已经十天了,那边的款还没一点动静。又说开发区项目的施工进展倒顺利,就
是垫资的先期投入差不多了,可北方星公司那边的款还一分也没划到洪友运的办事
处来,再拖下去资金就会出现缺口,很让人担心。
没料到傅北洋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你总是什么都想要着——以前也确是什么
都要到了,从传统意义上说,同学里你可是最为呼风唤雨得心应手的角色——什么
场合你都是主角。可在商品市场做生意,得量体裁衣才是,不该忽略了对自己实力
的估计。
方今天镜片后的眼睛吃惊地大睁着,嘀咕说,我什么都想要吗?这点酒还不至
于使他迟钝,他分明感觉到傅北洋的话里有些味道,而且他怎么忽然说到我醉酒骂
过他?
傅北洋面无表情。他在想刚才进屋时方今天和谷豆同坐在一条长条凳上的亲近
情景——而且从海南回汉的第二天谷豆就迫不及待地回方达上了班。那种心里正被
什么啃噬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十二
傅北洋是个神秘人物,行事谨严,表情沉郁不苟言笑,加上常人不敢妄加揣测
的巨大资产,他自然就成了人们眼里的谜。有人说他是个彻底的禁欲主义者,有人
说他在外面养了十几个形体肤色各各不同的女孩,也有人说他其实性变态,总之他
的财产和独身导致了种种离奇的想象和说法。
傅北洋下班后常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三两个小时,谁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爱把
窗帘拉上、关掉灯,在黑暗里枯坐,有时思绪翩飞,有时却是什么也不想,紧张繁
忙的生意过后,枯坐只是一种习惯,他觉得孤独比较好,特别是在他着意布置过的
小天地里,比较容易找到感觉。他常有些胡思乱想:去黎母山当当原始人,或者去
神龙架同野人试着一起生活一次;一次在电视塔顶层的旋转餐厅招待外地商人,酒
后凭窗品茶时,他居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感叹——只须朝远处那片灯海一扑,人
就可以解脱了——令身边一名公司职员大吃一惊。这样一些念头,枯坐时就会不时
出现。
下午断断续续下起了雨,近黄昏时分密起来,而且偶有电闪在窗外划过。二十
几年来。逢有电闪雷鸣他就不安,心里会搅起层层浪花,觉得一种很浓的苦涩感在
体内游走,或者那干脆就是一种很疼痛的说不清的感觉。这时他就或者沉浸在害怕
多想的回忆里,或者陷落在某种恐惧死亡甚或是完全相反的渴盼死亡的情绪中。前
不久在海南经历的那个雷电之夜,是这二三十年间最为难忘的一个。
傅北洋觉得头顶在冒汗。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觉得心跳有点快起来,就闭上眼
休息了片刻。待哗哗的暴雨转为连绵的浙沥雨声,雷电也不再闪裂轰鸣时,莫名的
惊恐才从心里退去。
桌上有一黑一白两部电话,他盯了一会,眸子在黯淡的光影里闪亮。
他抓起黑色话机,按了七次键。在想象里——他听到白色话机叮铃铃响起来,
接着手握的黑色话筒里传来一个颇有教养的男低音:您好,这里是同济医科大心理
医生特别服务台,我能给您什么帮助吗?
傅北洋迟疑着,在心里斟酌应该怎样表达。我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他用一种
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我不清楚我是否需要您的帮助,可我想我还是应该和您通一次
话。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我永远怀念她,我没法忘掉她,已近二十年了。后来我
认识了苏丽士太太,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产生特别的感觉——这是很难启齿的——
是依赖还是爱恋?我没法分清。我宁可与她相伴,这很愉快,胜过和一个妙龄女孩
相处。而且我很惊奇,为什么她常和母亲重叠为一个影像出现在梦中?这是令我困
惑很多年的一件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擦了擦什么也没有的额头:另外一件事是,
周兵兵是我初中同学,她是我心中的女神,一她拒绝过我,但我仍深深眷念她,我
曾多次想到过死。现在她的女儿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了,我又有了回到从前的感觉,
可这种感觉是极为短暂的:我在感觉上完全无法“留住”她。她是她自己还是她那
个早逝的母亲?在我内心这是没法分清的问题。我现在常常失眠,这四个影像交替
着在我梦中出现,特别是这个轻灵如烟如云的女孩,让我迷失了我自己,我怎样才
能找到我自己呢?您是专家,您当然可以给我帮助——他忽然抽泣了几下——是的,
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母爱和情爱,可是我能得到心的宁静吧?那个于我来说是双重
形象的美丽女孩,她的仅仅只是用来安慰我心灵创痛的关注,我能否在您的帮助下
得到呢?我希望我能振作一次,如果我能得到我的渴望的小小满足,我想我能,我
试着这样,真的。
他紧张地喘息一会,空洞的目光在四周扫来扫去。渐渐平静一些后,他放下手
里的黑色话机,在转椅里尽量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拿起白色话筒,用很职业
的颇能安慰人心灵的低沉嗓音说:作为医生,首先我要说青少年时期的创伤性经验
导致你精神上形成了两种情结——恋母情结和情爱情结。所谓情结,指的是一组一
组的心理内容聚集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簇心理丛,属于个人无意识的范畴,它们就像
完整人格中的一个个彼此分离的小人格一样,是自主的,有自己的驱动力,而且可
以强有力地控制人的思想和行为。一种强有力的情结是很容易被他人注意到的,而
一般来说本人却不大容易意识到这一点:你的痛苦只是一种很深却很模糊的感觉,
对它的看法你还远没达到清醒,除非现在你完全听进了我的解释。专家们常说,不
是人支配情结,而是情结支配人,我们分析治疗的目的之一就在于分解消溶这些情
结,把人从笼罩在他生活中的这些情结的专横暴虐下解放出来……
说到这里话筒忽然从傅北洋手中滑落在桌面上,他两手抱头,薄暮中看去,似
大班桌上的一尊古怪的装饰雕塑。
十三
用浅俗的话说是赚两个钱不容易,而换一种说法则是,生意场上的人生不堪回
首。方今天一九七七年首批考进了大学,同试的傅北洋则遭淘汰,第二年再考才进
了文科大专。毕业后学理科的方今天进了物理研究所,而且硕果累累,是科技界名
人;傅北洋则进的是政府机关,成天收收发发抄抄写写。他无法忍受平庸,无法忍
受总不如人——比如方今天——大有英雄落寞之叹,于是八十年代初毅然辞职下了
海。先武汉后深圳,因传统太沉重,身上知识分子的东西太多,无力于变化万端不
计手段的市场里讨到便宜,几年下来赚赚蚀蚀,不过温了个肚儿圆,最后去了海南。
刚到海南还不错,摸爬滚打小股票小楼花地倒,一年不到弄了几十万,转眼到
了第二年,却又连贷的几十万一起被合伙开公司的大学同学悉数席卷而逃。他突然
间变得一文不名,心情极度沮丧,甚至没了东山再起的欲望,不得不到处找打工,
勉强湖口。这时却又遭遇车祸,腰椎受伤卧床不起,最后弄得不但看病无钱,连房
租都无法按时交纳,乃至被人很客气地请出了住处。当时海南朋友不多,事情之初
还有同学老乡假以资助,时间一久就变味了,他开始尝到人情薄如纸的滋味。他本
是个过于敏感自尊的人,这样的人生体验使他的心绪一日强似一日地恶劣,他不再
找任何人,甚至闭门饿了两天,最终决定回家。
手里的钱连路费都不够,他挑出几件像样的衣服,带上爱华随声听、手表、电
动剃须刀,步行到一条估计不会遇到熟人的僻静街道。这里离一个住宅小区不远,
是人们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他徘徊了很久,内心又痛苦又矛盾。后来附近一所小学
放学,一群学生拥出校门,他拦住一个拿着毛笔墨汁瓶的小女孩,温和地笑着说借
用一下她的笔墨,就在路边树下铺开包衣服的报纸,草草写下:请帮助!全部出售,
四百元。小女孩也很高兴地得到了小礼品,一盒港台歌星的磁带。
傅北洋把家当全部铺开,戴着副墨镜站在树下。
机遇这时意外降临!
一辆小车慢慢开过,有人隔着车窗瞄他。车在七八米开外停下,过了有一会一
个小伙子推门而出,走到他跟前。小伙子问他这些东西是不是要出售,他说是的。
小伙子又说能否问一下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强忍着内心涌起的羞辱感,尽量简明地
作了回答。小伙子回到车前,弯腰朝车内说着什么,稍顷转回,说先生是否愿意换
个地方说说话。饥饿与似箭的归心早已戳杀了他的骄傲与自尊,他随小伙子上了车。
车内坐着苏丽士太太。
这或者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苏丽士太太离泰国前去佛寺做过布施,并参拜过
老先生生前的挚友白竺法师。白竺法师天赋善缘,原是中国湖北人,后移居南京,
年十八出家,造二十在安徽九华山受戒,后于战乱中离境到了泰国。因亲近诸方长
老大德,慧业精进,参禅研教达数十载,著作等身。白竺法师亦通八卦相术,每有
“戏言”,必中八九,故举凡国中身份高贵的善男信女,总以参佛时能寻得打卦问
命的机会为幸事。每近先生的忌日,苏丽士太太必遵对先生的许诺前往寺庙布施参
拜,以慰心灵。这次见面法师望她一阵后阖眼默捻佛珠,良久才轻轻说出几个字来:
居士缘在中国,阿弥陀佛。完后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何意,问也不答。
一直盯着中国市场并欲寻代理以扩展业务的苏丽士太太,偶然目睹傅北洋的落
拓不免佛心大动善念骤起,加之白竺法师的箴言如雷在耳——另一方面当然也因凭
借阅历,在对傅北洋相貌的观察中得出了一份上上评价……从而这偶然一面酿制了
彻底改变傅北洋人生的一个稀奇故事。
后来约有一个月时间,他作为大南海聘请的顾问,陪伴苏丽士太太走遍了大半
个中国进行市场调研和考察;过程中苏丽士太太当然也对他进行了观察与了解。不
久,傅北洋在海南打出了大南海中国总代理的牌子。
命运恰如翻手覆手的小人,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傅北洋眨眼间从血泪羞辱及荣
华富贵中一下看见了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的异同,同时也因忽然发迹后“朋友”的
再次聚合而冷硬了一颗心。海南落拓潦倒的记忆过于深刻痛苦,他的心性发生了外
表看不出的巨大变化;这变化自然要影响到他后半生的处世态度乃至于对重大事情
的决策。他决定把总部设在海南,这其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理需要。
一个精神创伤过于严重的人,其心理自然会呈现一些迥异于常人的特征。傅北
洋的精神偏执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渲泻通道,就是拼命工作,所以大南海也就能凭借
机遇扶摇直上。他在狂热的工作与成功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点,可恰在这时谷豆出现
了,拨响他心中珍藏多年的琴弦。
可怕的是,历史在重演,操琴弹奏者依旧是方今天——使另一个演奏者黯然失
色的幸运家伙!尤其是,这点似无法改变。无法改变吗?
那个枯坐办公室的雷雨大作的傍晚,沉溺于病态意给里的傅北洋就这样思绪翩
飞,就这样不停地自问自答。难以自拔。
夜半时分,傅北洋躺在办公室套间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爬起吃了几
片安眠药,又过了几十分钟,人反倒清醒了,而且忽然就有了一连串的念头开始在
脑子里游来游去。他干脆放弃睡着的努力,斜依床头,凝神思索一些应该说算得上
是可怕的重要问题,是的,可、怕、的。
翌日晨,清亮的光线漫进室内,只迷糊了两个小时的傅北洋望着窗户想,清晨
跟夜晚总是不大一样,有时黑暗里对事物的判断易走极端,而朝阳升起时一切又都
变了。这次是否也这样呢?他让昨晚的两项重大决定在脑子里认真过了一遍,重新
掂量一次,最终决定:执行。
傅北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
小王,他说,恢复了惯常的自负与干练:你先回答一个问题——甲乙双方在建
筑协议中若漏签垫资抵押条款,也就是说乙方的百余万垫资款没有在文字上取得甲
方的抵押保证,最后如果因甲方有意无意的拖欠导致乙方蒙受损失,乙方依靠官司
索取补偿是否肯定能胜诉?
对方沉默着,傅北洋静等。约一两分钟后话筒里传来小王的声音:五五开。取
决于许多法律以外的东西。
很好,傅北洋说,你要干这样一些事情:北方星公司武汉办事处在开发区有一
个比较大的项目这你也许知道,前期部分工程正交给方达公司施工,你着人往申报
审批这个项目的有关部门和单位全面调查一下项目的详细情况,并作出相关的市场
预测报告——就是说,如果有人吃——他忽然打住,显然有一个重要想法暂时还不
愿说出口。稍顷又道,总之需要一份好的可供决策的报告,明白吗小王?另外,我
还要知道办事处经理洪友运个人的全部情况。
十四
方今天隐约有种被两根绳圈越套越紧的感觉,一根是开发区洪友运那里的垫资,
一根就是非明方面的越南货款。资金是生意人的血液,不能流动就会导致缺氧直至
死亡,方今天现在就有缺氧的感觉。
越南货款早过了约定的付讫时间,宋过天天打电话找非明——非明自然不在,
不是美国就是日本,他北京的老婆和南边的女朋友都说不准他的足迹,也不知道他
什么时候会回,至于说到什么越南什么芯片那就更不清楚了,深圳的老马隔天一个
电话过来问情况,说急了还要发两句牢骚,最后他就干脆让老婆接电话,陪老马在
电话里聊天。方今天和宋过合筹的保证金也不断有人在问,虽不至于逼上门来,却
也让人心烦。
开发区的工程进度一直很快,近两天却慢下来。垫资额度差不多了,已喂进去
七十多万,北方星的款子还没一点过来的迹象。洪友运也不大好找了,似乎也在真
着急,当初拍胸说千儿八百万不会有任何问题,现在却一分也没落实,据说也是天
天在往总公司打电话。北方星是有实力的公司,这点方今天清楚,因此心里也还放
松,有次碰到洪友运,他还开玩笑说,友运,款子再不来我就只有割你这身好肉换
钱了。洪友运正着急,而且原本就觉得没什么面子,就很认真地听了这话——方今
天这是在威胁说要请黑道吗——就轻蔑地拉下脸说,要胳膊还是要腿你找人来下就
是了。方今天知道他是误会了,可又不好解释,害怕越解释越像真事,只有尴尬地
笑了笑说,玩笑你老弟也听不懂。话一出口心里又大是后悔,这不是承认刚才借假
玩笑搞真恐吓吗?不由暗暗叫苦,拿眼觑他。洪友运哼了一声,甩手走开了。
算起来也就一两百万,可这数字对方今天自是大钱,这样压着就心情不好,不
时还要为此和小宋或是老婆斗几句嘴,就更有生活乱了套的感觉了。连谷豆也感觉
到了这点,和他说话时显出了几分小心谨慎。
他一向干事投入,入生意场干起来就同当年搞科研一样忘我,只是有那种精神
没那种心情;搞科研是真正忘我的,而搞生意却时时有“我”在心中,关心则乱啊,
哪个生意场上的人会不为钱而多生烦恼?有时心里这样莫名其妙地比比,就要慨叹
良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迂腐单纯的科技人员还是个精明且有铜臭气的生意人。
为了摆脱烦恼,他有时饭后一个人去工地看看,蹲在土坑边门头抽几支烟,和
工人聊几句,慢慢调整一下心情。有时也还拉拉琴,找找以前的陶醉感觉,找不到,
心情却也还能松快许多。
毕竟他害怕空,性格促使他不断地想动,没资金导致的停摆使他很不满意,由
此他更加渴望钱;而只有“动”,钱才会来啊。这时他忽然想到傅北洋说过的话:
你什么都想得到……果真是没有认真考虑自己的实力才导致了现在的被动么?他当
然不会服气,过了这一关两件生意都弄成,金钱就会源源而来了,他一向乐观。却
又荒唐地想,该做一两笔更大些的生意才行,赌经上的“小赌连输就可大赌赢回来”
的口诀总是有数学的几率作理论依据的啊。他不清楚这种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
几天后出现了一个与傅北洋有关的、方今天自认为是对自己情有独钟的“敛财
机会”。
有个在外地工作的初中同学回家探亲,找到大南海玩,傅北洋打电话今天通知
他过来。傅北洋还是傅北洋,看不出情爱情结受损在心里引起了什么不愉快,只是
眼眸里多了几许不时飘忽而过的阴翳。
都是好几年没见面了,话题很多。中途秘书打电话过来说会客室有人要见傅北
洋,他就出去了。方今天歪在沙发皮椅里和同学谈话时,随手拿起大班桌上的一份
文件看了看——是泰国N公司商人打来的电传,大意是:据悉武汉市中心有块地皮将
于下月中旬拍卖,但唯准中国国内商家参拍,N公司有意于立足此地产以迈出第一步,
力争在中国腾飞,故希傅先生看在以往数度友好合作的情份上,不吝气力竞拍成功,
N公司届时愿以厚价租借(或购买)。此事万望保密。余容面谈,月底将来武汉。
方今天一连看了三遍。他一向注重信息收集,房地产信息快报上确有这样一条
拍卖消息,上个月就看到过。行内人士讲,市中心这块地皮之所以引起地产商和一
些工商界人士的注目,除地皮本身的含金量外,据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块地
皮有点什么政治含量——一种无法考证的模糊说法。这些说法给这次拍卖蒙上了一
层神秘面纱。
眼前这份电传使嗅觉跟脑瓜一样灵敏的方今天嗅到一股实实在在的黄金气味。
信息小报上的文字也因之而全都活跃起来,在眼前跳来跳去。他的物理脑瓜认为,
一夜之间暴富的可能性理论上永远存在,关键看运气、嗅觉、胆魄。
秘书进来取傅北洋的老花镜,并放下一沓文件,拿起另一份文件夹;转身时,
目光与方今天相撞了。两人不由都一愣。是湖城舞厅那夜亲热过的女孩子,那个大
谈市场经济与爱情关系的女大学生。女孩比在舞厅里显得更清纯美丽。
方今天毕竟阅历多,先稳住神,说道,小姐新来大南海吧,从没见过你哩。
先生一定是方总了,女孩笑道,我应聘刚来三天,已经好几次听傅总提到你了。
我姓林,以后要请方总多关照哪。
同学三人晚餐时,方今天说,北洋,看样子你新招的女孩很精明吧?
傅北洋说,你是说小林吗?七八个女孩里筛的,外语微机都可以,自修过文秘,
反应也快。
而且气质也好呢,方今天说,跟谷豆比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吧。
傅北洋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岔开话题。外地同学不知内情,问谷豆是谁,
方今天就说了周兵兵的事,同学对周兵兵印象虽不算特别深,一说却也还记得很清
楚,于是叹息一阵,也发两句人生无常的感慨。傅北洋独自喝酒,一言不发,分明
脸色不好。
不一会方今天换了个话题:北洋,泰国N公司想要的那块地皮你准备参拍吗?
傅北洋警觉地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N公司?
对不起,刚才我无意间看到电传了。
傅北洋转着手里的茶杯,沉默了一会说,他是拜托我了,昨天还通了电话,他
盯得很紧。我真顾不过来,而且就那么几亩地
你是不屑去争喽。那块地对N公司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傅北洋迟疑着,似在考虑该不该说。稍顷他道:那块地皮的经济政治含量的议
论你肯定也听说了,反正也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商场上的文章做起来花样是很多
的。另外也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原因——老板祖籍就是中国武汉,他之前甚至请一个
老勘舆先生踏勘过,那人对五十年前的武汉的地形地貌烂熟于心;这当中当然有些
我们不大能接受的文化背景方面的理由。总之他认定这块地对他公司的突破与发达
有无法估量的作用,愿意花……他忽然望客人和方今天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
了?
方今天听得很认真,他想生意场上这也算得上绝密了,不是好友怎么这样嘴不
安问?他问,他是个值得依赖的生意人吗?
傅北洋说,不是一天两天打交道了。
同学插嘴说,方今天,听口气你是不是很感兴趣?想挖挖傅老板的墙脚吗?
方今天笑道,他是万里长城,挖个十锹八铲也留不下痕迹的。北洋,N公司的计
划若传出去,地皮的竞价就要上天了。
那倒是——傅北洋盯着他说——除非你说出去。
如果没有协议和资信作保障,你能保证他一定会租借或者购买吗?
当然。我想除了租赁和购买,也不排除合资,他只是一个财力还不错的公司。
若失信于大南海,我想那对他是不可思议的事。再说,即使没有他N公司的后续介入,
那块地皮对我也不是没有大用啊?今后一两年银根肯定会松动,那块地皮不会是鸡
肋,是肥肉,我会待价而沽。只是我真顾不过来。
方今天取下眼镜擦擦说:我贷款干!他觉得一腔知识分子的血正在上涌。目前
虽不能算是困境,说是窘境却不为过;摆脱窘境的最佳方法可能就是大赌一次,也
叫人生一搏。出来两年多没做到像样的大生意,这次是不是机会呢?能沾上傅北洋
这样的大老板的光,总该是件幸运的事情。
傅北洋愣住了。你贷款干?他颇不以为然地慢慢摇头:对方达,这就不是一般
的小风险了。
除非你傅北洋骗我!
傅北洋怔了怔,蓦然哈哈大笑起来。
十五
洪友运没读多少书,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他相貌平平,脾气不温不火,对人
不冷不热,无论什么场合,你都难对他加以注意,凡俗平庸,就是这样。这么些年
他什么工作单位也没有,也不知是怎么混过来的,看起来还混得不坏;不想没什么,
若联系社会深究一下就不免要惊讶——原来满社会有一大帮这样的人哪。这类人既
非旧社会的掮客皮条客,也非西方社会的经纪人,转型期的中国味很重;五行八作
不分,无行为规范,寄生于层面不同的关系网间。当然现下已不宜把洪友运划入这
样的圈子了。毕竟他有一个正牌单位聘着,而且为人比起寄生虫之类的皮条客大是
不一样,甚至还称得上义气,或者说江湖味多过市侩气吧。
但毕竟是商品时代,不是呼啸山林仗剑游天下或者日出作日落息的年头,人要
生存得好就有些对传统的突破。洪友运远不是名震山林的大侠客,更不是垂范千古
的大儒生,面临利害时,他第一当然要想自己。
工程款总公司转不过来,他北上过两次,上上下下转一圈也摸不着头脑,只说
现在资金缺口多,紧得很,得一段时间。而他吃的是办事处的饭,工程一停,账上
没钱,他这个主任还有什么戏?吃什么潇洒什么?更别说跟方今天讲好的那三个点
的返利了。
这些想法日趋明朗,是起于一个匿名电话——对方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找个时
间商量点事,你的项目转给我,困境就摆脱了。并要他保密。他仔细想了一下,心
里乱起来,而且后几天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心跳加快。这个电话对眼下的他来讲,确
实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
但这天却等来了另一个电话:我们是吃苦力饭的,如果老板说没资金要停工,
那就得饿肚皮不能养家湖口。你洪老板总不能看着我们杀人放火吧。第二天早晨儿
子上学,在路上被两个工人模样的人打掉一颗门牙。
洪友运从小也算是个打架王,胆子不小,这点威胁还能承受。联系方今天那天
说过的话,干这事的不是他是谁?他当即拿起电话——方今天,你的手下得也不算
轻了。你忘了我洪友运是靠公安局的关系在吃饭吧?说完就啪地摔下话筒。
昨晚方今天老婆为点芝麻事和他纠缠不休,一扯又扯到深夜不归泡酒吧舞厅有
女孩子作陪这些事上,根本没睡什么觉,脑子恍恍惚惚。他拿着话筒想半天才想清
楚,刚才那好像是洪友运的声音。说的些什么鬼话啊?
一小时后,方今天接到了分局治安科的传票。
在那间光线黯淡的小屋里,两个简单粗暴的警察又是政策又是恐吓,直搞了两
个多小时。后来他总算弄了个半清半楚,惊讶之余是因遭侮辱而起的羞耻与愤慨,
因文化层次和权力的差异导致的无法沟通令他知识分子的心如被刀割。他想我这是
怎么回事啊,我是物理还是金钱或者根本就是个小流氓?他几乎想拍案而起,冲自
己,也是冲警察,但总算忍住了。
半生的阅历尤其是生意场上的起起落落终于使他冷静下来。他说,黑电话不好
查,打人的人是好查的,我们带着洪总的儿子去工棚辨认一下行不行呢?大概手上
证据太少,觉得这也多少算得一法,两个治安警想想同意了。
工地上的人全部集结起来,清点一番后方今天铁青着脸说,好汉做事好汉当,
谁打了人谁出来,和我有关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坐牢。洪友运的儿子挨个辨认,自然
没结果。一名治安警后来说,这办法漏洞大大,我们还要审查,就不顾方今天的抗
议又把他带回了分局,说传唤二十四小时内放人是合法的。
宋过四处找人帮忙,不巧和公安有关系的两个朋友都出差了。谷豆则到处找傅
北洋,后来手机总算联系上了,结果他在酒席上打了两个电话,个把小时后方今天
回了公司。
方今天关起门想问题,一个小时里谁也不见。他想,其实发生任何事都不可怕,
重要的是内心——佛禅是读过一些的,他很相信。“自心即佛”、“勿向外求”;
特别是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时惯于退入禅里寻找智慧。人生需要些实用的而非纯净的
真正的禅,生意场也需要。他不是真正的禅者,但是聪明人。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一个人心气不平怎么做生意赚钱呐。
他将心情调整好,给洪友运挂了个电话。你认为我方今天是黑道上的小地痞流
氓吗?他很平静地问。
洪友运说,你以前肯定不是,现在就难说了,为了钱好女人卖身好男人杀人,
还少吗?
他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友运还是你看得透。你他妈小时候可没这么聪明。我
们还是合作伙伴,你该相信我,精诚团结吧。等会去天宫喝一杯?
洪友运含含糊糊说,团结吧。恐吓电话啊牙齿啊,无意间强化了他对那个电话
诱惑的期待。而方今天自然不明白发生在洪友运身上的微妙变化。
后来宋过进来大大咧咧坐下,说方哥,你还说你妈×的那个娃娃朋友洪友运是
个义气人,狗屎不如。我们这么遭暗算全是你没眼力,看人不准,我真担心垫资没
抵押的事要栽。
方今天沉吟一会,却说,你的眼力倒是比我好,非明一看就是个两肋插刀的汉
子。说着拿眼睃他。
宋过一点不恼,反倒值皮着脸一笑,结果两人同时大声笑起来,引得谷豆推开
门,满脸惊讶地探进脑袋来看。
方今天脸上的笑意没有抹尽,心里却涌起一团苦涩;为金钱甘愿蒙受的各种羞
辱毕竟不是一个高知的心的营养。他的笑只是不愿让小辈们看到他被金钱击倒。
击倒金钱!这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十六
市中心的地皮现在对方今天来说是只诱人的色香味俱佳的小烤猪,既能营养身
体,又能营养心和神经,这两天常在他睡梦里出现,而且很刺激地嗷嗷叫着,令他
一听就兴奋得发抖。傅北洋到底是同学,最终同意把这道菜送他享用。
能调用的资金已告罄。非明无信;深圳的老马说要告法院——破费二十万也要
把他方今天请到深圳来过官司瘾。洪友运据说回了北方星公司,反正已经是好久找
不到他人了;找到开发区老刘问情况,老刘嘿嘿哼哼哈哈什么也谈不出来,全不似
谈生意之初总有酒喝时那样清醒,开发区工程已经停工,工人工资发不出来,情绪
很不稳,留不是散也不是。
只有烤得喷香的小乳猪是能救命的真家伙了。
听傅北洋的暗示,那块地到手后少说可以卖到三千五百万到四千万,而他找搞
房地产的朋友咨询后得知,竞拍到手恐怕得要两千八到三千万。这笔款当然得靠贷。
宋过的表叔老陈现在已经当了副行长,方今天与他先后接触了几次,几乎是矮
着辈用宋过的口气和他说话。这表叔和宋过隔着很远,年龄不过四十岁,帮宋过方
今天的几次忙其实是很有报酬的。这次额度大,自然不似以往那样容易。不过几次
喝着酒谈下来,听口气并非咬紧了不放,只说很难。方今天的困境也就是宋过的,
所以他也就死乞百赖地缠,很尽心尽力;当然事先他说明白了,这么大个事,款贷
下来了先得给他买套商品房,要不现在他妈的连个睡姑娘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没面
子。方今天说好好好,小宋,咱们两个难兄难弟这一辈子怕是都要捆到一起了。宋
过说那是啊,和方老板这样的高智商捆在一起,总有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一天的。
方今天就嘿嘿嘿笑。宋过也笑,心里却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秀才做生意也一样
尿样;他宋过如今是虎落平阳,先委屈着过过再说,将来怎样谁说得清楚呢?好在
方今天这号人没什么生意人的奸诈狠毒,有利不会一个人独吞,好相处。如今在生
意场想找一个不贪婪不奸诈能长期合伙的朋友,真好比在长江里钓带鱼;说心里话,
如果方今天真能赚到钱,他知道他是不会亏待他宋过的,这点恰是他不离开方达而
且愿意帮他忙的主要原因。
谁担保?三千万,除去傅北洋还有谁?
方今天带着豆豆到大南海。
傅北洋对方今天可能要贷款的事没作过任何承诺,当然也没有一口堵死,方今
天现在来了,而且带着豆豆,要谈什么他是心里有数的。寒暄两句后他就端着咖啡
杯不语了,等着他们开口。
方今天直入主题,说他反复掂量考虑过了,决定不变:若大南海不干他就干。
他说了方达的情况,现在很窘,除非两个生意中有一个近期能见到钱,不然真要拖
死人。当然也很有信心,洪友运毕竟是朋友,非明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拉捐撮
合的生意没有不成功的。只是现在真他妈的苦死人,所以非得搏一记,贷款干一场。
北洋,他说,我是朋友面前不谈面子,现在看你的了。说着甚至苦笑了一下。又说
经过测算他需要贷三千万,最少两千八百万。
意思很清楚:大南海的生意让给他做,同时还得帮他弄到巨额贷款。
这是谈生意,傅北洋一改平日一起聊天时的习惯,无一丝笑容,很认真地看着
说话的人——谷豆注意到他眸子里闪动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泽,那光不是向外闪
射,而是很实在地在往内收敛。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和方今天是无论如何不会知道
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另一方面他也并不着意掩饰自己的得意,表情里偶有流露:
这个方今天,当着谷豆的面这样说他的事业的窘困,倾吐不得意,甚而乞求,相识
的几十年间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啊。即使在最不顺遂的年代,他也从来都是得心应
手不可一世的啊。在谷豆面前,听这样的对手这样说话,心里不能不溢满一种少有
的快意;他想到海南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读周兵兵日记时的痛苦心情——现在这心
情多少得到些补偿了。
你是否和陈行长接触过?他终于问,话音里有一种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生意腔。
这种微妙变化连谷豆都能感到。
方今天说,多次接触,不是个好相与的官员,可能也是有他的难处。好在有宋
过,勉强露了点口气,需要两百万信用金存入他的银行,更重要的是,需要有超实
力担保——他笑了笑——对我来说,当然只有你能了。
傅北洋却一丝笑容也没有,沉吟着。他的沉吟使空气都显出了几分压抑。谷豆
有点莫名的忐忑不安,毕竟对生意场不熟悉,方今天带她来并说有件要紧的事要与
傅伯谈时,她压根就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重要场面,现在多少有一点气氛上的感受
了。
傅北洋忽然很快扫了谷豆一眼,垂下眼皮说:可以。
方今天表情明显松弛下来,但仍迟疑了一下,带有几分小心地问:大南海有什
么条件?
傅北洋说,不是条件,该说规矩或者规定才准确。
方今天在沙发上不安地移了移身子,有点尴尬地笑道,你说得对。
这是很细小的事情,但对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让这种用字及语气上的小
差错出在这种场合,显然是有失水准的,既显示了生意谈判上的不在行,也露了某
种不合时宜的心态。傅北洋的话听上去就有这种含义:你不过还是个搞技术的呀。
更重要的是,这种口气显然有拒朋友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使方今天和谷豆同时感觉
到了他生意人的冷硬的原则性。
傅北洋说,按惯例和规定,你要用全部财产作担保抵押,包括住房、小车、存
单、高档家电、所有办公用品……方今天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还有为人为朋友的
信誉。傅北洋却瞄了他一眼,一点不笑,说,生意与做人做朋友是两个概念方总。
稍稍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他的:另外对你的债权债务我要有清楚的了解。
这些话一点不错,但听上去过于冷酷无情。谷豆虽在低头看报,心里却一个劲
咚咚跳着,她感觉到了一些与平日交往中不大一样的东西。方今天低着头拍打裤子
上的灰,咳了两声,末后文雅地笑着说,傅总,我这些东西不但抵不够三千万,两
百万信用金也没法抵啊,客观说你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些?称呼也在无形中改变了,
三个人似乎都未觉察到这点。
博北洋说,这只是些基本作法,深入下去当然还有要求,到时银行方面会参与
一起谈的,眼下还没谈这些的必要。说到这里他语气似又缓和了一些:参与这种根
本无利却有很大风险的借贷担保活动,考虑当然是多方面的,之所以同意,首先是
地皮竞拍到手后有N公司的后续介入,二是即使不,地皮本身也完全有增值的可能,
三是有基本抵押条款,四——最重要的是,可以给你也给豆豆一些帮助。
大家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都不说什么。
这时博北洋又道,生意大风险大,你还应该全盘考虑一次。
这次方今天语气生硬地说:不可改变。
傅北洋略微低了低头,脸上滑过一抹谁也猜不出意思的浅笑。
方今天心里冷冰冰想,洪友运非明把自己逼进了窘境,现在又总算有了点生机。
只是看陈行长的了。今天的“生意谈判”虽令他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但心下总还
是感谢傅北洋的,毕竟他愿意帮助自己,而且稍想想也会很理解他的若干条件和那
副纯粹的生意人面孔,一点不生气。
十七
洪友运又回过北方星总公司一趟,这次稍摸出了点道道:头们关系紧张,投资
方向及经营决策者是意见相左,甲同意的事乙一定反对,结果自然耽搁自己手里的
项目。现在到处是半拉子楼房,工程一停就是一两年甚至更长,所以本公司停停也
没什么要紧,有个头就是这样说的,他一个聘用的经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方
今天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求也没用啊。
他现在已是一个光杆司令,办事处聘的人员都陆续散去,还是个穷光蛋,账上
一分钱也没有,请个客都没办法。他几乎想关门了事,找公安的亲戚也行,找朋友
也行,另弄个公司干干,可又有点舍不得方今天答应的那三个点,再说北方星的牌
子也值得留恋,弄得顺是可以不断生财的。公司资金大大的有,这在财务部找人摸
过,再等等吧,工程款只要能划来,三个点的二十四万就能拿到,工程搞下去,这
个办事处比哪里也不差,生猛海鲜保龄球桑拿浴天天少不了。
这天下午接到一个自称王实的人的电话,请他到山林茶坊坐坐,有件要紧的生
意想和他商量。他的第一联想就是那个神秘的匿名电话,稍考虑一下便答应了。
这几年城市酒楼饭店林立,而且还在不断地树招牌,在这酒肉大战中,茶坊异
军突起,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以其清雅脱俗的中国传统韵味吸引着大小生意人乃
至各种档次的消费者。山林在其间又独以朴拙稚玩取胜,竹椅竹屏泥盏泥壶,古筝
琵琶使室内清韵缭绕,塑了一个使人彻底静心的环境,一推门就有忽地游入山间竹
舍的感觉,心生把盏唤茶来的渴望。
王实身材颀长,三十多岁,望望就知道是个精明家伙。而且因不显年龄,又满
身文气,让人很容易把他当成大学生而非生意人:可他的名片上实实在在写着泰新
公司总经理——另标有二级律师、高级经济师字样。
洪总,王实说,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你该把你公司手
上的开发区项目转让给我。
果然没错,洪友运心里跳了一下。他平淡地说,为什么?
我有便宜你也有好处——你的公司和你自己都有。
我的项目有多大你知道吗?
从动议到调查决策,从立项报建到地皮批租乃至设计勘探施工,当然还有你洪
总个人的一些事情……说着王实忽然笑了笑:我这样找洪总,洪总难道认为我会不
作任何了解吗?比如说吧,年初你的办事处成立带来一百万,三月份又划来六十五
万,现在干干净净,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北方星公司通过你的手在项目上大约投入了
两百万,我想这个数字是很宽的。
洪友运盯他一会,说,你是作过调查了。可是这和转不转给你无关。
王实说,北方星现在对此项目已兴趣大减,财力也多少有点问题,资金可能会
流向西北——因为公司上层大约会有重要人事变动——我想这你总是清楚的。你本
人也觉得事情越来越烫手,既对不住朋友又不大对得住自己,是不是?而这样一个
项目我的公司想要,就是这样。
王总好像在乘人之危。北方星钱是有的,款是迟早会划过来的,这点我可比你
有数啊。
这只是一种可能,可我和洪总要谈的是现实——明白我的意思吗?至少对洪总
来说是很现实的事情;你总不能把自己押在可能上,一天一天拖过去。
洪友运憨厚地笑笑,说老弟你看事情倒是简单明白,可是这么大个项目,你是
怎么看得这样简单的,说让就让?
洪总是说办手续不容易是吗?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事了,你只须同意,然后回你
的公司为促成它下点劲。
你认为公司会同意?
除了上层人事变动是个不定因素,我想洪总会动脑筋总是不成问题的——抓住
现在的不安定晓以利害,摆摆问题,总之是推翻先前的决策,让他们明白继续干就
会陷进去不能自拔。这也不是我在故意吓唬谁,真干下去会麻烦无穷。
洪友运忽然粗俗地笑起来,说我已经被你吓着了王总。
王实对他的嘲讽并不着恼,挺挺身子很严肃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好汉不吃
眼前亏。又说,我想你洪总是见过世面的人,比我清楚赚钱比赌气重要。洪友运靠
在椅子上,两只小眼望着天花板不动,面无表情。这时王实说:我会为洪总提供有
足够说服力的资料,比如相关的武汉房地产市场预测报告之类,用以显示该项目的
不利前景,使你不至于空口无凭。我还会为洪总提供足够的活动经费,北方星的老
板恐怕大多不是廉正楷模。在一百六十五万当中你办事处的不合法开支——他瞄洪
友运一眼——到头来总会暴露,我给你两百万转让费就全了了,你反为公司创了收,
对你以后的发展不无帮助。至于洪总个人的利益——我想这是更明白的事情,方达
允诺的二十四万返利我们敲协议时你就能得到。你还想到什么了吗?
我想知道,泰新为什么要得到这个项目?
首先是原则上它与本公司寻求发展不断开拓的宗旨合拍,其次,从开发区的总
体规划看,你们那个项目仅仅因为所处的位置,单是地皮,增值的可能性就很大,
只要根据本公司的总体市场设想把规划略作改动,就会使本公司有利可图。而且盘
下来也不贵,这点当然是作过调查论证的。毕竟买卖的原则就是双方有利,其它都
不重要,是不是?
盘下来确实不贵,洪友运说,你很实在。一百六十五万只是一个有形的数字,
办成现在这样,有的人你给他三百万可能也做不到啊。
王实把桌子叩了一下,说道,洪经理的说法也有道理,办这类事的投入中应该
考虑到经办人的社会关系这一层,也相当于隐形资产。洪总的关系硬我们是知道的,
转让费的高低我想还可以考虑——或者在个人返利里考虑进去更好?
洪友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脸望着布置清雅的四壁说,妈的,这里的音乐蛮
舒服啊。
十八
非明电话联系上了,他说他在澳大利亚,宋过说,你妈的×该掉到太平洋里喂
鲨鱼!他在那头嘿嘿笑,说他移民了,不回了,弄到了可以长期居留的袋鼠证。宋
过说我杀你娘老子,那边仍是笑,末了说他打电话问下再说,不会有问题的,叫他
和方总放心,他回国后告诉他们。结果一晃又是一星期,人又像臭屁一样在空气里
消逝了。
洪友运还是没消息,电话打他家里,老婆说他们北方星的项目说不定要转出去,
你不知道吗?方今天先没悟过来,等明白意思后不免出一身冷汗,连问怎么回事。
洪的老婆忙说也是她瞎猜,又支支吾吾搪塞,说只听说北方的款很难转来,友运着
急,北上忙去了。方今天再怎么问,她就只是说只在电话里听过他们谈了什么转让
的事,也不知是不是说的工程。
方今天心越悬越高,怕得很,天天盼非明回,盼洪友运回。同时也天天躲老婆
的那个包工头亲戚的电话,躲老婆的追问。
梦全在贷款上了。
他把请陈行长过个周末吃顿“便饭”的地点安排在湖城一楼的雅厅,这说不清
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
吃饭间他不时要走会神,一晃眼很快又回到现实里来——现实是这样的:方今
天为了生存在请手握生杀大权的行长大人“便饭”。陈行长很高兴,看得出来只要
有谷豆在场他就很高兴。谷豆的女孩效应很强烈,在街上是景在娱乐场所是歌在餐
桌上就是一道最为色香味俱全的可餐之菜了。方今天在心里把她和林小姐作比较,
忽然生出几分失望:令人难忘的可人的林小姐在湖城是为了钱,而使人万分喜欢的
豆豆出现在这里也同样是为了钱啊——为了他方今天的钱她才这样温声软语地把行
长唤着——他觉得这不大对得起周兵兵。
行长的微笑驱赶了他的烦恼。宋过胡吹瞎侃,逗得谷豆一个劲笑,见多识广的
行长也适时地插进一两个笑话或故事,把饭桌上的气氛调得很活跃。谷豆很高兴,
有时捂嘴轻笑,有时则笑得前仰后合,当然即使这样也不失优雅。
近来谷豆心情并不算好,这起于那场方今天和傅北洋的贷款谈判。那次谈判虽
是语言平和,也不乏友情点缀,但她分明觉出了一种深隐危机的惊心动魄。他们没
有过多地谈钱,却处处不离利益二字;他们时时不失同学之礼,却满室流溢着近乎
敌意的戒备和火药味。她是名文科大学生,并不是天外来客,散发铜臭气的市场经
济至少从书本上是见识过的;但还是有莫名的失望感——对方傅二伯的纯净感情一
下变得模糊了。她意识到,这就是作家社会学家们常说的现代文明的“污染”对传
统意义上的纯洁的侵袭。她理想中的生意是电影电视里所展现的那一类:大家坐在
某个豪华的处所,端着漂亮的玻璃酒杯,温文尔雅地谈笑,或者即使有什么杀机也
是一眼就能望穿的,如是,心术不良者就大白于天下了。这不是说方博二位长者有
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名堂,只是说那次给她的感觉不好,两人心里都有太多的藏着的
内容,特别是傅伯。是什么?她讲不出。
另外,方今天为了争取傅北洋的担保,仿佛显得过于“柔和”,少了平日常能
在他身上见到的洒脱,更不似妈在日记中录下的那个性格随和同时又不失刚硬的下
放知青。是岁月改变人呢还是金钱改变人?另一方面,傅北洋则又显得过于寡情了,
这两样她都不喜欢。
为贷款的事受命跑了几次银行,精神有了一两次意外放松。陈行长对她很热情,
在他宽大的行长办公室呆着,能多少品味到一些权力的滋味。那么多电话求他,那
么多身份高贵的男男女女低三下四找他讨钱,他或颐指气使,或插科打浑,或礼貌
随和,或斩钉截铁,使她非常佩服。一次有单位请他“视察工作”,不由分说把她
也拉上了,跑到市郊去看一个很大的草场——一个北方女孩策马奔来,一猫腰忽地
把她扯上马去,拥着她在草场上跃马飞奔。她闭上眼惊呼,但觉爽人的清风正把自
己的长发掀起,如旗帜般在头顶飘扬;薄薄的衬衣紧贴着皮肤,有如赤裸着身体浴
着风在空气中飞行,同时伴随那嚓嚓的马蹄声,头脑里顿生诗人御风而行的美妙联
想。后来她睁开眼,不停地舞着手,不停地惊呼怪叫,觉得自己正随着自己的充满
欣喜的呼唤,一点一点融化在流动着的薄如蝉翼的明亮光线里了。坐车回市区的路
上,她仍旧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脸色发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太美妙了,人变
得像摇荡的空气一样,没有速度,仿佛静止不动,只在原地轻轻摇啊摇。陈行长说,
你要喜欢以后我们一星期来一次,怎么样?后来饭桌上听他们断断续续谈话,方明
白他们是围绕建跑马场的事谈贷款问题。
一个生意人是不同于一个官员的,前者因钱而生的压力永远多于因钱而生的享
受,享受只是压力的伴生物;而后者因权力而生的享受却要单一纯净得多。真正意
义上的享受大抵只属官员所有,这点从方傅二人与陈行长的对比中看得出来。对
“钱”的认识,应该说是又一个层面。
在谷豆这一方,对钱的新认识均“得益”于方今天——让她跑银行找行长,原
是他的意思;这中间有什么理由吗?他自己不敢多想深想。甚至不愿去想,生活中
总是有许多事该糊涂些才是。
十九
湖城的菜味道很好,陈行长说,以前倒是没发现,好像来过两次,这点却没发
现。方今天下意识地瞄了谷豆一眼,心里想,方达请你,当然是味道很好,是方达
公司啊。“便饭”桌上,陈行长的手提老是响,接通后,有的说得很耐心负责,有
的却含糊其辞支支吾吾,有的则是刚听清对方的声音就装作线路不好的样子随便喂
两声收机,转身又和身边的谷豆说话。宋过的呼机也是不停地叫,不是生意买卖就
是喝酒打牌,后来有个呼机他去柜台回,转身时脸色不好,说有个朋友的车在县城
出了事,他得连夜赶去。说着喝干杯里的剩酒,扭头匆匆走了。
席近尾声,方今天扯到贷款事上,说起了傅北洋,有几分醺醺然地侃:几十年
的感情你陈行长是知道的,割头换颈,担保借几个钱那不是小菜一碟么?
谷豆望他一会,心里在揣摸,方伯不喝酒是清清白白的搞理工的人,喝了酒就
有点文人气味了,吹个牛也是不管场合的。傅怕担保他“几个钱”可不是他说的小
菜一碟呀。
陈行长说,你们的感情那我是知道的,豆豆就跟我说过,那不是钱的事,世上
确是有比钱重得多的东西噢。
方今天就站起来拉陈行长的手,摇了又摇,摇了又摇,连声说知我者陈行长也,
陈行长莫怪我说你那个侄子的坏话,宋过那些年轻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的,到
底一代人一个想法啊——价值观、价值观、不一样啊。
陈行长脸泛红光,转脸望谷豆说,这也是年轻人,和宋过那小子是不同的,和
满街的那些粗俗女孩也是大不一样的,从没受过污染的,是不是啊谷豆。
谷豆啜着饮料笑,说那可不一定,陈行长。
方今天说,豆豆我知道,和她妈一样,像、就像桂林漓江的水那样清能见底。
又说文革他串联会桂林,漓江的水草都能一眼望见。
陈行长打断他:漓江也不是以前那般清了,报上还说过,你这个当伯父的可就
说得有点不大对头了。说着就哈哈哈哈笑起来,指着他又道,真是不对头真是不对
头,罚一杯。
方今天就说,好好,说得不对,罚一杯。一口倒下一杯去。嘴一抹他问,陈行
长今晚是桑拿还是卡拉OK?
陈行长手里转着酒杯,想了想说,今晚找我的人太多,家里肯定坐满了,老婆
这两天也发神经,我这一身酒气……说着叹了口气。
方今天说,陈行长的意思——
陈行长说,人很累,活动就免了,今晚我也不回家了,就在这里包间房好好休
息一下。你们别管,等会你们回去吧。
方今天愣了愣,起身时身体晃了几晃,眼神迷离地说,也好也好,我看你也是
该好好休息一下。又自语道,他妈的我这是怎么啦,脑子晃晃悠悠——说着腿被椅
子绊了一下,手则把面前的酒杯扫到地上。
谷豆扶扶他说,方伯,我看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我上楼给陈行长安排房间。
方今天瞅她一眼说,豆豆,这真是的,那就拜、托了。陈行长,真是对、对不
起。
一刻钟后,谷豆已和陈行长坐在湖城饭店八楼的一间套房里。陈行长人已半醉,
歪在沙发上,一脸醺意地看着谷豆。谷豆安排好后告辞,他拉拉她的手说,豆豆,
你该陪我坐一会才是,坐一会吧,我心里会好受一些。话音未落他呕了两次,很难
受地抓了抓胸,接着莫名其妙地说昏话,说老婆如何如何不懂感情,别看他在外是
个有模有样的金融官员,走进家却是个痛苦不堪的家伙,谁也想象不到他的痛苦;
说每天都是接待不完的要钱人,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是一种苦不堪言的潇酒,睡梦
里都不堪重负——连喝酒都是一份痛苦,谁能了解呢?这公司的老总那单位的处长,
来车请你了,能不去吗?人生存着,就有一个他独有的环境,他不能随意得罪他的
环境,否则会后患无穷。而且一个做官的,还要时时提防“错误”,提防上下左右……
谷豆有两份惊讶。一是如此不可一世的财神竟也有这么多苦恼,另外则是和一
个又醉又痛苦的男人呆在一间陌生的房间,而这男人又是公司能生存下去的支柱,
他这样和自己说话——这令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理才恰如其分,很尴尬,而
且有点怕。
这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忽然被陈行长捉住。
谷豆惶恐万分,她对面前这个男人印象本不坏,但那是另一种感觉,那不是导
致这种场面的感觉,她拼命往回拍手,但抽不出,拼命往后退——猛然间却手一空,
仰面倒在地毯上,行长扑了上来。谷豆惊叫一声,死命往上推搡,行长气喘吁吁,
死压住她,探过嘴来企图吻她,手也开始乱抓。谷豆扬手扇他一耳光,看见他的因
酒因欲望涨红着的脸在天花板下摆了摆,而且转瞬欲望更显狰狞。这时她忽然清醒
了,扭头看看,抓住滚落在地的玻璃烟缸,猛地甩向铝合金窗。哐啷一声响,陈行
长愣住了,谷豆一把推开他,一跃而起,冲门而出。
二十
第二天方今天见谷亚就说昨天实在出洋相,弄得她辛苦了,问后来情况怎么样。
谷豆很平淡地说,给他安排了房间自己就回家了。这事对她的刺激比一般人想象的
要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遇到一两起性骚扰并非塌天的事,哪怕再严重。只是心
里非常不痛快,尤其是对方伯,如果不是他那样求姓陈的,如果他不醉成那样,就
不会发生那样恶心的事了。当然她不会讲这件事,担心影响方达的大事情。另一方
面,变化却在心里发生了,自忖以后看人看事得多一只眼。对印象再好的异性也得
多只眼。
方今天当即又打电话给陈行长,说昨天喝多了真是对不起。陈行长语气很平常,
说那没什么。方今天又问那事银行什么时候商量呢?陈行长说不会很迟的,他会尽
量帮忙——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确定,同昨晚饭桌上的语气很不同,对此方今天是
格外敏感的;他原本有一种期待,是以说不出口的某种想法作基础的期待。扭头时
他似不经意地深望了谷豆一眼,心里嘀咕着。谷豆正低头清抽屉——她在想:事情
说给方伯听肯定不好,弄不好他会跟陈行长翻脸,到时坏他的事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毕竟她年轻单纯,眼眸藏不住内心的情感与思想。宋过在县城帮朋友处理完车
祸,第三天就回了。他有一流的直觉,刚见谷豆一面,再听方今天谈了为贷款的事
昨天与陈行长的接触情况,转脸再和谷豆呆在一起时就突兀地问:姓陈的是不是有
什么歪主意?眼睛死盯着谷豆。
谷豆意外地有了想要说说的冲动,有些事女孩子是很想对坏大哥一类的人说说
的。宋过听完又问了几句话,答应她说不会怎样,并要她以后注意些。待谷豆去邮
局办事,他走进方今天的办公室,开口就说,方今天,你是个文化人,却猪也不如,
你他妈的还是谷豆的伯父,我为你脸红。
方今天望他一下,视线移到他T恤的领口上:你说些什么?
姓陈的打谷豆的主意,你是早有感觉,为了几个臭钱你装聋作哑——前天喝酒
让她为他安排房间,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买卖?
买卖——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是要帮姓陈的把谷豆弄到手,为他创造条件。
方今天脸上变了几次色,一会红一会青,后来又发白,恼怒使他没了知识分子
的斯文:放你妈的臭狗屁,你血口喷人。老子那天醉了。
宋过冷笑,你妈的×不要假发火装无辜,这遮不住你的心慌气短。好一个醉了
——谷豆说喝完那两瓶酒你们就没再要,我喝了四两离开的,你们一人八两酒,会
醉?你和他的酒量我心里没数?
方今天结结巴巴说些谁也听不清的话,忽然抓起墨水瓶“砰”地甩到墙上,墨
水飞溅,洁白的墙壁印上一团古怪图案。他吼道,放你妈的臭狗屁!
宋过嘿嘿笑着说,你心里已经在惩罚你自己了。方哥,我不跟你闹,呆在你的
公司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生气。你放心,我不会把事情给谷豆捅穿,还会继续帮你,
帮你把钱弄到手。可是两条,谷豆太单纯,对她你要尽最大的能力负责;贷款到手
后,我的房子手提要兑现,还有我出面为芯片生意借的三十万你要先帮我还掉。宋
过说话算话,牢里一起呆过的朋友是都知道的。
方今天说老子给你解决个尿,你给我滚出方达去!
方哥,你还没这个胆子。我现在就跟你去跑贷款,得用点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说完优雅地笑着转身离去。
二十分钟后宋过打的到了表叔的银行。一闯进行长办公室,他抓起老板台上的
玻璃烟缸在自己额头上猛叩一记——烟缸碎裂了,右眉上方的额角上涌出一滩鲜红
的血来——面目狰狞地瞪着陈行长。
陈行长端坐桌后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这道口子是为你开的,宋过弯着手指着自己的伤口道。贷你得贷,不贷你也得
贷,为方今天也是为我,我宋过的脸不能被人当屁股拍着玩。拍卖会快开始了,方
达该做的工作都做过了,答应过了你反悔我不会依你!你也不要有花花肠子,谷豆
总有一天会是我的爱人,你不要想占便宜,几年监狱大学不是白上的,我反正到现
在还是一无所有,所以得有你那笔贷款——手续方今天会按你的要求弄得很全,贷
再多你也不会有事,相反倒是你改口不贷反要有总也理不尽的麻烦,我的几年监狱
大学不是白上的。再说,你这行长的位置也是来之不易。
陈行长仍是不动,说你把血擦擦。
宋过涎脸笑道,我就这样先在你的行里走一圈。却抓过挂衣架上的白毛巾胡乱
擦了两把,随手一扔。复又拉下脸:这口子你看到了,你要再利用贷款揩谷豆的油,
就有人会在你的头上开个更大更深的。说着竟又笑:你要是想换换口味,什么档次
的鸡我都会给你一呼就来。怎么样啊?我还是你的表任。
走出银行大门时他心里想,姓陈的心里他其实早有感觉,特别是那天酒桌上,
只是过于放心那个当伯父的方今天了。以前的“人”现在都变成了些不可救药的家
伙,自己更是不可救药的,特别是打算离开大学做生意的那两年时间,自己都常常
叹息快要不认识自己了。现在呢,我认识自己吗?一个不再把生活当事的、只会嬉
笑怒骂的油滑家伙,心里什么也不再拥有,只剩下一个字——钱——了。谷豆的模
样忽然在眼前晃了晃,心里有种被什么抓挠了两下的感觉,又舒服又难受。
举手拦的士时他叹道:钱这个东西啊!
二十一
方今天一脸菜青色,左脸颊还有几道扎眼的血痕,神色萎顿,同时眼里不时闪
一闪凶光,使见到他的熟人会莫名生出一点陌生感。
电话洪友运接了,劈头居然是一句这样的话:方总,开发区的项目总公司因为
决策的变化,决定转让了,这事正在进行,没办法跟你合作了。
话筒差点从方今天手里滑脱,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嗵嗵跳。毕竟早听到传言了,
而且狗日的一直躲着不见面,也算是早有准备,还不至于气得翻白眼。他说,友运,
几十年我们合作这一回,没想到就栽在你这个义气朋友身上,你知道我压了多少钱
进去了吗?
就是怕你压得太久,北方星不转让就还得压。也是为你好啊。
那得谢你了老弟。不过账你得跟我算,算清了你我各走各的路。什么时候抽点
时间啊?
办事处哪有钱跟你算账?你还是承建商,连我们双方的合同也一并转给对方了。
方今天脑袋嗡了一下,马上联想到合同条款,也敏感到暗处似有某种威胁在蠢
蠢蠕动。他说,友运,因为我跟你的感情,合同里没有注明垫资抵押,而我的近百
万早就投进去了,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人家泰新也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司,你不过也就一百万嘛——我马上要去机场,
北方回来再说吧,到时让你和泰新的老总见面。
方今天怔怔坐着不动。他在想签合同那几天的得意,也想为条款问题发生的些
小争论,还有自己和宋过的同样的担心——随着工程的顺利进行,担心慢慢淡化,
只为转款着急,而现在意料之外的变化又发生了。他呆了老半天,危险和气恼一同
在脑子里放大,居然弄得心动过速呼吸粗重。应该找找泰新了解一下情况。了解什
么呢?忽然认为这种事想是没益的,不想也罢也罢,走一步看一步罢。他下意识地
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居然又有了一点幽默的笑意。
人和事物一样都是不断地变的,唯物主义者真是说到家了,这也就是所谓的世
事难料吧——义气的娃娃朋友说抹脸就抹脸,而亲爱的老婆也变得会抓人了,并且
一抓就是三条痕,效益不错。
老婆长相说是有点差劲并不为过,依他方今天的条件找个好她一百倍的自然不
难,但那时做学问入了迷,有些古怪想法,料定丑妻一定贤惠,于静心做学问有利。
开始也确如此,给他支持不少,后来开放到了市场经济,人就一天一天变得厉害了,
主要是围绕钱发生的。先是成天发牢骚,继是扯歪皮,三天两头要找他点麻烦。他
则是由忍耐到烦躁再忍耐直到自省:她也不是全不对呀,跟我这么些年,我给她和
儿子什么了?人家有房有车有穿着的金戴着的银,你不是有本事的人吗?给家里带
回什么了?这烂家具破房子什么时候也豪华豪华呀?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老婆对一个
男人的潜移默化实在厉害,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只有一屋子书的房间确是渐渐露出
窝囊相了。回过头看,他常常想,其实自己是为老婆这样一个“环境”下的海。原
则有自己的原则,依环境而变,生活原则就是这样。
下海赚了钱,开头老婆当然是高兴的。渐渐又有了另外的波澜。社会上流传着
经典说法: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老婆抓他很紧,眼睛像饿猫样总是
很警觉,不时总要敲敲打打,弄得他又烦又没趣,很伤面子。
可“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湖城的故事使他觉得自己总算没白背诬陷,自
责之余又有了点小小的人生突破感,也是一点小小的平衡。昨晚的一仗就是湖城故
事演绎的——她像包公和福尔摩斯那样说,你前天跟谁在小天鹅卡拉OK?后来就稀
里糊涂动了手,她抓了他的脸,他本来就恶坏的心里被鼓起了激情,甩了她一个大
巴掌。
那天是跟小林出去坐咖啡馆了。在傅北洋那里坐着时,他不知怎么瞅空档约了
她,她当时未置可否,后来晚上却如约来了。跟她在一起,他一点也没有要把她以
前的“职业”跟现在的形象加以联系的想法,相反倒有种少有的放松感。他只想有
个能谈点轻松话题的异性在身边,让他别别扭扭地紧绷着的神经松一松,没有别的
意思;他清楚,小林是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是个很有灵性也很有女性味的女孩,而
且凭直觉,生性也不坏,只是为了钱生活的路走歪了,现在离开了那种三陪环境有
了公司的正当职业,想必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对生活有了较为正确的认识了?他
心里暗暗为她高兴。
因为文化层面的关系,他们在一起话题很宽泛,都不谈那个湖城的夜晚,但那
个夜晚留下的感觉分明在两人的心深处流动。对他来说那个“第一次”自是难忘,
而她也印象深刻是因为什么呢?他的成熟男性的魅力?尚未被生意场磨蚀的儒雅?
许多次三陪中的一次最为有趣的交谈?毕竟女孩曾受过良好教育。
话题转到眼前,她无意间说了一句,你跟傅总关系究竟怎么样啊?
方今天说,你来这么久了,也该看得出来啊。
她说,那笔款不贷不行吗?
他说为什么?注意地看着她。心想她成天在傅北洋身边,这件事没法不让她知
道一点。
女孩想了想说,这只是一种感觉——我是旁观者,感觉不好。
作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显然有点“过分”,敏感的方今天看她一眼,
脑子里飞快转着一些念头。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再怎么问小林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小林也没法再多说什么,那确实只是一种感觉,她不能把傅北洋在处理与那件事相
关的诸多问题时传导给她的感觉当成事实说给他听。她是在为傅北洋打工,而不是
方今天,之所以刚才要那么说,也只是一种心情;女孩子总是很注重自己的心情的。
见她又很轻松地说说笑笑,谈着别的话题,方今天转而想,生意场真的是个大战场,
败它两次就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是不是太敏感了?
款不贷肯定不行,闭眼跳河,死活不顾,开发区及芯片的事已经把他逼上绝路
了。好在命里有傅北洋这样一个朋友,人生得一真友足矣,傅北洋虽是个不大能敞
开心扉的人,但仅为地皮拍卖及贷款的事他所表现出的慷慨,就足以令他唏嘘不已
了。这样想就又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人生几十年在眼前一晃而过,还有周兵兵,有
谷豆,有洪友运,有老婆,有身边的小林,想着他不禁叹了口气。
小林问,你心情总是发沉吗?
他说,你也看出来了。知识分子在生意场恐怕没有不心里发沉的。马鞍装在牛
背上,总是不合适,各有各的位置啊。以前不明白,下海就明白了。时时有恐慌,
时时在心里计较甚至算计比攻爱因斯坦牛顿困难多了,尤其是没有丝毫乐趣。
小林笑道,赚到钱的时候呢?
高兴。可也肤浅——这说法也许你能体会理解,说给别人听却是要被骂成神经
病的。至少现在对我来说,这是个有苦无乐的事情,可我还是得干下去,欲罢不能。
我还要干好,我是个男人,当强盗都应该当个大些的才对头。说着笑起来,小林也
咯咯笑。方今天又说,比如贷款一搏,我知道风险大如天,稍有闪失我就只能跳楼,
另一方面,也可能一夜暴富啊。等证明自己能赚钱了,我还是去做学问,虽然这多
少有些渺茫。
小林眼眸幽幽闪光,沉默不语。方今天身子往下滑,疲惫地仰在小转椅上闭了
会眼,他在想傅北洋——最近一段时期,傅北洋是他的生活轴心。银行信用金及贷
款担保的事他最后答应了,除以前说的那些抵押物内容外,又新增了对他方今天来
说简直是羞辱的条款:贷款以及以贷款竞拍购得的地皮,方今天无权单独支配或处
理,须经大南海同意——这是“友情贷款”,此一条目既是为了保证作为担保人的
大南海的权益,也是为了银行巨额融资的安全。这充分显示了在金钱问题上傅北洋
的铁面无私,以及对无任何经济实力的方达的不信任;与辱骂无异。
但方今天没什么说的。气恼之外设身处地地想想,对傅北洋又真有一层感谢。
现在洪友运那头揭榜了,垫资无抵押问题将因项目转让而变得前景更加黯淡,
一百几十万足以让他破产三次。如此,依凭傅北洋一搏就成了唯一的希望,否则今
生今世要还债也总是渺茫。
他再次下意识地摸摸被老婆抓破了的脸,心里颇为幽默地想,“知识分子的脸
被抓破,”是不是有点什么象征意义?
二十二
导师是全国物理界权威,理工大学的一块金牌,也是他作为学生的骄傲。导师
也是他的人生之师,教了他学问,也以自身的行为方式影响熏染着他。毕业后,他
每年要到学院的高知楼去探望他几次,请教交流一下学问,也谈谈生活。下海后就
一切都改变了,他已将近两年没去过那里,那里的书本的气味与特有的物理氛围已
渐渐淡忘了。导师今天八十诞辰,有同学电话通知他了,他居然心下在犹豫:第一
是实在没有一份好心情,心事全沉在没头没脑的生意里,第二是这个脸实在不雅啊。
但对他这个学子而言,恍若隔世的师生聚会毕竟有一分精神盛宴的引力,有些
东西是今生今世不可混灭的。
很简单的小型家庭聚会,有十来个人,几名在外地的学生也赶来了。气氛很浓
烈,却也不失知识分子大多喜欢的恬和淡雅,室内很轻地响着柴可夫斯基、肖邦,
也偶有人要放放流行碟子,而且唱一两支稍有品位的流行歌,是绝不张扬喧嚣的。
这么些五十甚至六十岁的学生,身份自是不一样,交谈中知道大多数都还在院校和
科研单位,而且有巨大成果者不乏其人。有人听说他早已放弃专业了,大感惊讶,
在他们心里,他方今天是个前途无量的怪才。他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淡淡地笑,
或者想法岔开话题去,甚至借着气氛换上张学友的碟子唱上一支;就有人说,方今
天,你是常出入酒吧舞厅OK的吧。
他笑,但心里如有针刺,麻麻的疼。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很能打动人,有
种酸涩无奈失落的言说不清的情绪在词曲里流动——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他一往情深地唱着,不知不觉间心里却升起一团感
慨:一路上有谁呢?老婆?小林?生命的意义?数学物理?或者干脆就是那个迷死
几百数千万人的叫做金钱的家伙?这是移情,是代换,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升华,
分明使他倍感痛苦。学海里有成大器者,商海里也不乏千万巨子,或在这两者之间
的——在南方把研究成果与企业嫁接,因获科技奖而有了高级住宅和进口小车。他
面对客厅的墙镜坐着,看到脸上的血痕,心里再次酸酸地笑,这张脸啊简直就是块
好招牌,而三道漂亮的血痕就是文字告示:方今天混得一塌糊涂。谁也不会问他那
是怎么回事,但它又躲得过谁的眼睛呢?镜子里的那张脸啊,因为别人的光彩而突
出了它的风格。黄黄的松松的皮,下垂的眼袋连眼镜也遮不住。这样成色的脸人们
常能在小小发迹的个体老板头上看到,那是因为过量操劳和不知节制的玩乐及缺少
文化和精神的调节造成的;大凡文化或经济上有了档次的人都不会有这样一张脸。
他为自己拥有这样一张庸俗的脸面差耻,很自然地起身换了个照不到镜子的座位。
导师身体很好,精神矍铄,浑身上下透着股超然与飘逸,令他徒发感慨:这是
有钱人没有的东西啊。与学生们东南西北地谈了一会后,他冲方今天点了点头,示
意随他去书房。
这两年怎么样啊今天?导师那一口极具穿透力的江浙口音早融进他血液里了,
现在这平淡的一句问话竟然令他激动不已。他微低着头,看着杯中袅袅飘升的水汽,
好一会不知说什么好。
导师静候着,如同当年提出一个问题后静等他思考一样。想了一会他很诚实地
说:不怎么好教授,早过了不惑之年却掉进了世俗欲望的泥淖,很惭愧。简洁作答
后他又沉默了。导师看出了他的生活的不如意。也一时无话。
他所在的研究所前所长也曾是老人的学生,所以关于他下海的情况老人是知道
一些的。方今天的那帮一起下放过的中学同学感情都很深,一年总要聚会几次,他
是同学中的骄傲,可以说从读书到参加工作,这几十年间他一直是大家倾慕敬仰的
人物。这伙人素质芜杂,层次相去很远,在一起的话题是可以想见的——因为那个
年代的共同经历及由此而生的感情,使方今天和他们在一起很觉愉快。特别令他惊
奇的是,每每相聚,这群不学无术的下放友中总有人知道他在学术界的这文章那成
果,也总有人要问问他是否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作或项目。对此他很感动,每次都
很认真地尽量通俗易懂地给他们讲讲,而且心里既不认为这是卖弄,更不认为这是
对牛弹琴。后来下放友中的“价值取向”渐渐发生了变化,方今天慢慢退出角色,
聚会时他不再是中心,代之而起的不是这个倒服装的就是那个玩邮票的,后来就出
了个大名鼎鼎的傅北洋。这种同学群体中的角色失落是和家庭中的角色转换同步的
——那时老婆隔三差五弄点小风波,不由自主间他甚至还得停下学问去做家务了。
他心情一天坏似一天,学习研究的兴趣也慢慢小了,对知识分子下海这样一个
“历史现象”有了关注。又一次同学聚会,有人拿出前一天的一张日报,四版的专
家与读书栏目上刊有他的一篇谈读书的文章;那人出言不恭,问他的豆腐块换了几
个铜板,书中究竟有否孔子的“黄金屋”,说如果有,我们这帮下放友就都他妈去
好好读它一读,大亨傅北洋也去,一伙人就大笑。那次傅北洋虽出国谈生意去了,
话题仍是绕着他转,说他就是个帝王相,天生的一个老板坯子,和清瘦的方今天科
学相啊就是不同。方今天是个有涵养的人,只温和地笑着,后来却喝醉了,醉后话
一下多起来,大谈钱有臭味,傅北洋能赚只是他与钱臭味相投,他方今天先生要赚,
也不过就是探囊取物,不就是把做学问的智慧用零点一毫克到生意上去吗?就有人
举着啤酒瓶砸起门来,说方今天你妈的不过是个会吹牛皮的穷叫化子,你的智慧比
傅北洋那个一千克拉的大南海刚好就是零点一毫克。一屋子的人就都笑起来,结果
他在笑声里哇地吐了一地,吐完就说了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我马上就下海。
过后不久,方今天就趁所里大换班乱了套的机会递了“停薪留职”报告,而这
样的报告居然以研究所在市场经济中搞改革试点的由头批了。
老人很慈和地说,取得教训也是收获,历经坎坷也是福,没赚到钱赚到生活智
慧生活经历也是一得啊。才四十多岁,做什么都不晚嘛。
垂着头的方今天觉得眼眶有点潮,喉头也哽了哽。
现在回去怎么样啊?现任所长是杨教授的学生,他说过很希望你能马上回去。
所里课题是很多的,最近也不缺资金。
不,教授,他说,语气又平和又坚决。我不能铩羽而归。停停又说,我期待着
下一记搏杀。说这话时他镜片后的双眼灼灼闪光。
老人说,人各有志,你希望在经济领域一显身手也没什么错,只是希望你珍惜
自己的智慧和心情——这两样是人生至宝——说着他嚯嚯笑起来:该不是老生常谈
吧?
方今天说,我会牢记先生的话的。
二十三
西下的夕阳斜着穿过落地玻璃抹亮办公室的一角,那亮处由金黄而淡黄而浅浅
的白,乃至没进一片发虚的灰色黯淡里。空调丝丝响着,如十数只蜜蜂的嗡嘤,使
人生出一种满室正飘溢着蜂蜜气味的凉爽幻觉。
傅北洋已默坐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沉思里他激灵了一下,自语说试试看,就抓
起了白色话机。拨了几次号后,居然有人接,而且正是谷豆。他问是否就她一个人
在,怎么还没下班。谷豆说手头有些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清单要清对,还有几份工
地的报表需要整理一下,其他人走了。
他说,我们去新世纪咪咪西餐屋?她高兴地问是不是那个新世纪购物中心地下
室,他说是的,她就说好哇傅伯,我昨晚还梦见去那里狠撮了一顿呢,就咯咯咯笑
起来,而且好像把什么碰翻了。
十分钟后谷豆推开窗子往下看了看,见大楼门口的停车坪上已泊了好几辆黑色
轿车,就想恐怕该来了——这时电话响了,果然是傅北洋的:我已到了,磨蹭鬼快
下来吧。
钻进奔驰谷豆说,傅伯刚从香港回来吗?怎么不叫方伯一起去咪咪?
傅北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说,你天天和方伯在一起,可是很久没陪傅
怕吃顿饭了哦。说着却自己笑起来,解嘲道,傅伯一直为这种状况很不高兴哩。
谷豆说,这不是正陪你吃饭去吗?
有一把小提琴在咪咪屋的一隅奏圣桑,听起来很专业,忽迷迷离离忽飘柔沉郁,
由耳及心,听几个乐段人就静下来了。小桌差不多全坐满,望一眼即知大都是白领,
当然也有不少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着红衬衣的男女侍者托着银盘在水磨
石地上微笑着滑行,悄然无声。
谷豆捧着菜单连着报了七八样西菜点,另外又要了三种饮料,侍者一走她就说,
傅伯,我今天要把你吃破产。傅北洋说,只要你能像猪娃一样健康,破产也没关系
啊。谷豆扬着小拳头轻声叫,好啊,你骂我像小猪!两人就都笑起来。
谷豆四下打量,一会盯着墙上的风景画看,一会扭头看灯光黯淡处的琴师,兴
致很好。傅北洋拿出一只很小很精致的红缎盒,轻轻推过玻璃桌面,轻咳了一声。
谷豆看见了,说是什么呀,打开,就看到两条很细很别致的项链在柔和的吸顶灯下
闪着迷人的金光。
傅北洋说,豆豆,你的皮肤,你的脖子,夏天了,是不是该有一两条配得上的
——这样的小玩艺儿?
谷豆哇一声,拈起一条,观赏着:是意大利产品啊!边扮怪相边往脖子上戴。
她秀发一摆,在因灯光而显得温润如玉的脖颈上,细巧美丽的项链抖出一串星星点
点的金光来;金光在廊柱上镶嵌的镜子里跳跃,望一眼她自己也兴奋不已。很漂亮
吗傅伯?她视线仍留在镜子里。
傅北洋说,豆豆当然漂亮哦。谷豆红着脸说,我是说这个呀——傅北洋说,都
一样,美有时是互相依托映衬的。不过是这样一条很细很细的金线嘛,你戴上就很
不一样了,意大利到底是艺术的故乡啊。
品着饮料西菜时话题转到方今天身上,傅北洋问方达最近情况怎样?谷豆立刻
就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说市中心那块地皮的拍卖日快到了,方伯随这日子的临
近越来越心神不安。近来一直这样,干什么都没心思,脾气也坏,除拍卖的事,什
么都不管,连开发区北方星的项目转让了也不管,想也不想该去找找那个泰新公司
的事。垫资一百多万啊,让泰新再拖欠一阵那他就惨了,可他一点不急,仿佛全世
界就只剩拍卖这个买卖可以赚钱。而且听说深圳福仁公司在准备起诉他了,一进法
院准败诉,存进双方账户里的一百万也就肯定都成人家的了。傅伯,你该劝劝他。
傅北洋说,我劝他什么?他是事业人生一向都一帆风顺的人,他一般只相信自
己。我倒是希望他放弃竞拍。
谷豆说,为什么?是泰国那边的N公司有什么变化么?见傅北洋沉吟不答,又说,
方伯好像把什么都押在竞拍上了,着魔似的不顾一切,再好的生意也不接谈,一切
没兴趣。他是不会放弃的,我想他不会,除非N公司……说着定定地盯着博北洋看。
傅北洋仍旧沉默。说希望方今天放弃地皮竞拍,这当然是感情在起作用,但脱
口而出了,也还是自己觉得有几分惊讶。有些东西摆不脱,注定一辈子摆不脱,比
如说少年时代的友谊——即朋友是无法摆脱的。在香港于生意应酬之外独处时,想
得最多的就是越来越临近的这件事,也想想周兵兵和谷豆。老实说他有好些次动了
侧隐之心:也许真该让他放弃?让那笔贷款以及贷款担保啊贷款抵押哪还有存入银
行的信用金啊,统统都见他的鬼去,损失他自己认下算了,这样那个方今天自然要
好些,不至于——彻底完蛋。刚才那样脱口而出就是这种心理在起作用。
眼下,谷豆说了这样一番话,而且是这样一种犹如天之将倾的为他担忧的神情,
这令他心生苦涩。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弦被拨动了,周兵兵日记中的一些记载
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次方今天所在队的知青来他们队玩时随口说到方今天打摆子,
病得很重,周兵兵当时就“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她写道,其实我清楚我
是不可能给他以任何帮助的,可这颗心为什么如悬半空?为什么晚饭粒米难进?我
很想对傅北洋他们说一起去看看他,可这怎么开口呀?我的担忧和痛苦无处诉说,
我真想哭一场。方今天同学,我只能给你一个祝福!
谷豆和他的妈妈一样,心系同一个方今天!他觉得某种近乎温情的东西在心底
慢慢溶解,重又凝成一块硬如顽石的古怪情结:他要割断那根冥冥之中悠去甩来的
纽带,那是一根能牵引魔鬼跳舞的神奇纽带,一根注定要缠绕他一辈子的令他忌恨
的纽带,恍惚间傅北洋又看到那个雷电之夜了,清晰地听到周兵兵说,我背你去那
边窝棚休息好吗——可是那深深渴盼着的背负却因为愚蠢的慌乱羞怯和假正经而终
于没有发生,他为那一次小小的错失遗憾了几十年。而今天这错失再次发生了:美
丽的姑娘以对另一个人的关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男人的自尊击败。
晚上回住处,他站在浴室的淋浴头下,打开凉水狠狠冲洗仍在发热的脑袋,直
冲得头皮发麻,凉意由脊椎直透脚底。
半夜时分他打了个电话,接通后直奔主题。
我是傅北洋,你说一下北方星项目转让的事。
对方回说,十天前手续全部办完了。方达负责工程的人来过几次,主要是摸底,
想弄清泰新的意图,而且套近乎,谨慎地提到过垫资的事,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
付出第一期款。可能是款太紧,昨天又来过两个人,直接谈到付款的事,希望能早
点重新开工。话不投机,有个年轻点的话里露出了想打官司的意思。
傅北洋说,你的意思呢?
我想,依老板预定的大政方针——我会有很多理由将付款的事一直拖下去,让
方达弹尽粮绝。您说呢老板?
傅北洋闭上眼睛,沉默有顷道:可以。
二十四
市中心地皮终于竞拍成功,方今天如愿以偿。
这次成功得力于方今天的孤注一掷的气势及别人的相关的活动。但此事顺利完
成之前,方今天和他的公司历经了极为难过的十数个日夜。
非明好像真是机坠太平洋,否无音讯,气得宋过整天像只没头的苍蝇嗡嗡嗡到
处乱飞,一搞就吹胡子瞪眼的骂骂咧咧,弄得办公室难得安宁。贷款早到方达名下
了,可惜他满以为能得到房子啊手机啊一样也到不了手——先偿还以他的名义筹借
的那部份芯片款更是不可能。原因何在?贷款补充协议中有特别条款:贷款属专款
专用,动用须经方达及担保方大南海双方同意,这是为了保护担保方的合法权益。
从“私”这一方说,此担保纯属友情性质,方今天没理由不接受。这苦了打如意算
盘的宋过,心里骂傅北洋和姓陈的老奸巨滑,骂方今天是他娘的傀儡,无用的阳萎
患者,说他是早和傅北洋串通好了借以搪塞他宋过。至于打算贷到款后痛痛快快潇
洒几天,就更他妈成天方夜谭了。
为芯片找私人借的款,别人催得猴急,恨不得动刀子,这更是让他又担心又气
恼。单只因为这,他宋过就没有理由平平和和,没来由地拍拍桌子骂骂人有他妈什
么不行啊?除了对谷豆,他谁都不给好颜色,他认为大家都对他不起,他没有那种
对谁都该像以前那般乐呵叮的义务。
但冷静下来一想,又无可奈何了。既然自杀和杀人都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该面
对事实才是。这样就和方今天走到了一条思路上:寄厚望于市中心地皮的参拍和到
手后的和泰国N公司的买卖。方今天真赚到钱了,就会有他一份,这点不容置疑。
方今天不知是不是内疚,反正对他出奇地迁就,逢到他无大无小地冲他,只是
超然地笑着,递烟给他抽,有时也硬撑着请他吃顿饭——他私下为儿子存的五万元
大额是最后一点家底,因账上没钱也取出用去了一半。旁人当然不知道,他也是靠
那“黄金地皮快到手了的”指望支撑着。他内心的苦楚无法言传,不过他早已学会
了该怎样保护自己的心的伤疤。他们默默相对时,只望一眼即能互生默契,有时或
者会莫名地大笑一通,而后又商量下步该办哪些事情。
洪友运把项目转让出去后,就不再见得到他的人影,电话打到他家里也没人接,
后来干脆找上门去却是铁门森然。这一家人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在开发区碰
到老刘,摇手递烟弄得很热闹,可问到洪友运,他直摇头,说那是个认钱不认人的
人,早没往来了,听说是把工程卖了个好价钱后去了北方。
方今天把希望寄托在泰新公司身上,和那个戴副眼镜的文质彬彬的总经理王实
打过一回交道;可能因为大家都是文化人模样,虽没谈成什么名堂,却是有个好印
象。可后来的数次接触仍是完全摸不到头脑,公司管工程的人就有点烦了,回来给
他汇报,弄得他也情绪很坏。
宋过提出打官司,和谷豆一起找律师找法院到处跑。法院搞接待的小青年态度
倒不坏,今天听情况明天看诉状,后来又要这资料那材料,结果又说那份承建合同
上并无垫资抵押条款,所以是否能受理法院还得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就是一两个星
期,每次去不是找不到经办人就是开会学习请他们改日,结果先松劲的却是律师,
见到小宋便摇着头一副难与人言的样子,说手上案子很多很多,最后弄得他也没了
劲头。
他对方今天说,状纸递不进去是你的牌子太小了伙计,去找找你那个傅北洋。
可傅北洋出差去了,没人能帮忙。方今天就说去他娘的法院!他有比这重要得多的
事情要做——房地产拍卖会因为文件还没批复下来,延期举办,这对别人倒没什么,
对方达就关系不小了:两千八百万贷款是有期限的,早一天竞拍到手就能早一天进
行下步工作,而推迟延期可能直接导致总体规划的失败。
好在只一星期,而这期间他让家过与公关部的一个小青年又到新闻界活动了一
下,花钱在日报上买了篇人物专访——记者采访方达公司老总,把公司神吹了一通,
无非是开拓进取有眼光积极参与市场竞争之类,文中巧妙暗示了方达这次参与中心
地皮的竞拍,其重要原因是老朋友大南海公司愿意给予任何形式的支持,因而方达
的总体规划决定了,这次竞拍势必拿下。这篇文章影响不小,事后宋过他们在房地
产信息中心找朋友了解到,好几位钟情于那块地皮的单位得知大南海也通过方达的
手想得到该地皮后,心里直犯嘀咕,劲头锐减。得知这个情况,方今天当即就给刚
下飞机的傅北洋挂了电话:北洋,你的这张虎皮到处都能吓人,真是妙啊。拍卖的
日子马上就到了,你泰国N公司那边回了消息没有哇?
现在,这块通体闪着金光的地皮终于打上了方氏印记!方今天有种如日中天的
感觉,不能说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却也称得上是趾高气扬。他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身心通泰,往日的忧愁一扫而空。
那天华成拍卖行门口悬挂的蓝白格子旗在阳光下轻轻摆动的姿态仍在眼前晃动……
傅北洋很令他感动,开场前十分钟,他果然如约出现在拍卖行的小厅里——着一件
白色金利来衬衣,浅蓝色细格子领带,西裤是爽目的浅灰色,质地上乘,矜持的微
笑里满是财阀的烁烁光彩。刚巧方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金利来,戴着副窄边眼镜,一
脸儒雅的笑容,举止谈笑间不乏那种志在必得者的谦和和睥睨;当然是事前做过相
当演试的表演。两人在小厅里亲热随意地谈笑,自要引来无数关注的目光。方今天
知道这目光全是射向傅北洋的,但心里得意如同皇帝的却是他方今天。他固然内心
紧张不安,但有傅北洋的践约,一切就全变得可以预测和把握了。
我们前面说过,这块地皮除自身含有的增值可能外,还有诸多莫名其妙的“意
义”,很早前就被新闻界炒过。此外,拍卖行新开张不久,而地产拍卖在本市又属
首例,如此,这次拍卖活动就显出了不同寻常之处。方今天清楚地记得,主褪师是
一位三十刚过的青年,有一双灵活的眼睛,一副听上去似练过美声唱法的嗓子,据
说他从英国留学归来不久,曾以业余时间师从世界著名的英国索士比拍卖行的第一
拍卖师,回国后在证券公司工作,兼职于华成拍卖行。
地皮底价是一千四百万,几十个参拍号牌在拍卖厅随着主槌师的宏亮嗓音起起
落落。因获胜心切,方今天和谷豆不可避免地有点紧张,虽都坦然笑着,各自却能
清楚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的撞击。报价临近方达的承受点时,方今天有两次扭头
望了望新闻席上的傅北洋,傅北洋很平静地微微点头,旁人看不出名堂,他却如得
神助——转脸频频挑起战火。
两千九百五十万。
方今天和谷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远处的傅北洋……重新投向主槌师时,报
价牌在头顶果断地耸起来:两千九百八十万。
方今天感觉静了几十秒后,一声槌响,掌声忽然淹没了拍卖厅。
谷豆眼泪忽地涌出眼眶,扔掉牌子起身,搂着方今天雀跃。激动过后扭着头看
新闻席时,他们发现人群中已没有了傅北洋的身影。
二十五
最初的喜悦已经过去,接下来是更要紧的也是迎接收获的工作。可是林小姐给
他泼了冷水。
小林电话约他晚餐,他兴匆匆如约前往,却发现她有几分忧心忡忡,而且表现
出对近两天刚刚发生的“胜利”事件相当冷淡。他觉得奇怪,但什么也不问,只是
静静地吃,享受着和她在一起时才有的愉快心情。
饭后他们沿江边散步,踩着夏船斜射过来的长长灯影,默默走着。他不时扭头
看看她被朦胧灯光映亮的侧影,不免一阵阵怦然心跳——自那次湖城的买卖式接吻
后,直到现在的多次交往中,他再也没有与她亲呢过:他有时想,人是否犯错误,
其实关键在身处一个什么样的环境。而此刻却又想,他多么想实实在在地犯一次真
正的错误啊。可姑娘的美丽里有一种近乎圣洁的、无法走近的高傲。他颇为奇怪,
女孩子真是些歌德巴赫猜想、司芬克斯之谜。
这时小林忽然很慎重地说,和北方星做成项目转让买卖的泰新,可能是大南海
属下的公司。
方今天怔着,问她可有依据。
小林说,你别问得太仔细,跟你说是让你多个心眼,看起来你是个很聪明的知
识分子,其实脑瓜子是太单纯了点儿。
方今天站定望着她,其实视线却在很远处的趸船上。泰新属傅北洋,这是一条
怎样的消息啊!简直是件头号怪事,其中一定有种什么违背逻辑的东西,纯粹是林
姑娘小脑瓜子里的童话式产物吧?当不得真的,世界上永不会发生。这样想着他就
喜地笑起来,颀长的身子在灯影里摇着。
小林的声音却很冷漠,听得出那是一种真正的担心所致;你别笑,这不是玩笑……
我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实在给我的感觉不好,可究竟不好在哪里,我也说不清。
我只是告诉你,可能对你分析问题会有些帮助。停停转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或
许这还是件好事情?也未可知。竟又忧戚动人地笑了笑。
方今天不笑了,注视她,忽因捕捉不到事情的逻辑而显得很烦躁。我现在就找
他!摸摸索索拿出手机,侧着光按号。小林说:他已经飞走了。
去了哪里?
这次没说。
方今天停止了动作,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他妈这是怎么啦?泰新是大
南海的下属更好哇,有什么沉不住气的?虽如此想,心里仍是不踏实,同时脑子里
有点什么记忆一晃而过。他说,记得你说参拍地皮的贷款最好不贷,为什么?
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当时也是一种感觉,我听到他的一些电话往来,直觉就是
这样,贷款有种说不清的风险——可能还是人为风险。我还感觉到其实你还很不了
解你的同学,这是真的。
他细品小林的话,呆呆地看着江水,心里很乱。
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的宁静,灯光照不到的树丛里闪出一条
人影,他们还没作出任何反应,方今天的老婆已经扑到跟前,一把抓住了小林的头
发。她拼命拉扯、推搡,不要脸的小女人婊子破鞋公共汽车小便池乌七八糟一通臭
骂,直弄得方今天呆若木鸡,好一阵才醒过神来。他伸手拉老婆,老婆并不睬他,
上肢用着力居然还能高抬腿横踢竖踹,而且嘴里水平越骂越高,被抓住头发的小林
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方今天无法解围,急了,一时没了分寸,抬手就是狠狠一个
耳掴子,打得老婆直退到树上靠住。不待她再次哭喊,他已拉着小林的手快步离去。
老婆终于在身后哭骂开了,有点撕心裂肺。方今天在不知所措的忙乱中心里充
满着惊讶;这个老婆该刮目相看了,这种擅长女性战争的潜质他可是二十几年都没
看出来,真是眼睛耳聋了。
逃得相当远后他站住,抓着小林的手忘了松开,两眼看着地面缓缓摇头。真是
的,他说,小林,都乱套了……抬眼凝望她,望着她那在黑暗里闪光的眸子;他打
了老婆一耳光心里居然很宁静。而且甚至想着现在该犯个“错误”才对,也想着有
些事情其实是早该结束才对。现在这是不是一种水到渠成呢?
小林说,你转回看看吧,至少安慰一下,这么晚。
当晚方今天没回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歪了一夜,觉得脑子里填进了那么多的
东西,多得简直要爆炸了。
二十六
宋过托朋友去工商局企业登记管理处打听到泰新公司确属大南海,这点表格上
写得清清楚楚。不是小林的提示当然谁也不会想到去查泰新的来历,现在这点是清
楚了,反倒把别的一切都弄得一样比一样模糊起来。方今天和宋过在一起商量分析,
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他也谨慎地和谷豆谈起过,谷豆自然也说
不出个所以然来。
买下了开发区项目的泰新是傅北洋的属下固然不一定就是什么坏事,但至少目
前还看不出它的什么好处来,毕竟压着他方达的百多万元资金不愿把呀。他为什么
独独要买断这个与方达有关的项目?这自然令身处困境的方今天费解,一其中的颇
多偶然很容易使人产生些莫名的担心。他怀疑傅北洋会不知道泰新的行动。
方今天喝一杯烧酒后感叹道:他妈的生活谜比物理谜复杂多了。
宋过撇嘴说:物理不是化学音乐也他妈大大的不是生活也不过就是美人儿金钱
桑拿和OK全都他妈复杂透顶再他娘的复杂也复杂不过你这个聪明得让每一个人都羡
慕的猪脑袋跟你开个他妈的玩笑。
方今天脾气很好地嘿嘿笑着说,说什么你说的是些什么?
宋过说,你有这么多好朋友,我很崇拜你啊方老大。
至关重要的是傅北洋快些回来。方今天一天打几个电话,每次小林都说,还没
有消息。他想不透他这次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跟以往完全不一样——每次出行他都
会交代去处的,至少是出去后在外会打个电话回公司。又想,是不是去泰国联系N公
司去了哦?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踏实一下。有时念头又转到当初,怎么会把这样一个
重大赌博押在大南海与泰国N公司的口头信誉上的呢?万一N公司不兑现,他的身家
性命岂不要全部赔上?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荒唐!他由此看出属于许多知识分子所共
有的那种毛病:相信感情远胜过相信商场原则。当初的贷款、参加拍卖以期依仗傅
北洋做一笔大单,恰是这毛病的产物,视任何法律意义上的自我保护于不顾。细想
想傅北洋就精明多了——他也搞“友情担保”,甚至使你感动,但对这担保的担保
他是做得多么扎实啊。
一天天飞快过去,事情变得危险起来。银行的陈行长来电话,说到贷款期限,
还有半个月时间,事情进展怎样了呵?他只能支支吾吾,说正在努力,傅总一回就
快了。
但傅北洋音信杳然。他到大南海找到小林,请她帮着向大南海在各地的分公司
和大客户打电话发电传,并和泰国总部联系,和大南海在世界各国的代理商联系,
均无结果。公司副总及各重要部门的头也不清楚老总的去向。他忽然觉得,这一生
自己的命运从没和哪个人或哪件事联系得这么紧过。
方今天在焦虑中等待。这段时间他住在公司里,一次家也没回,老婆来闹过两
次,搞得名誉大损。但他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因生意场上的处境,早无面子可
言,无所谓。也常关起办公室的门为生意做“功课”,翻着半通不通的易经打卦,
唰唰唰洗着裸体扑克牌抽签。有时也揣摩一下老婆,这点倒是有几分把握的:现在
已是一文不名(除非奇迹因傅北洋的归来而发生),比起下海前都穷过不知多少倍,
储蓄早已告馨,巨额债务缠身——有鉴于此,心性本因市场观念的冲击早已大变的
老婆眼下又逢小林事件的侵略,当不会恋“栈”;合与分的可能性应是三七开。他
觉得这真是滑稽,事情可能会发展到眼前这个样子,记得当初还曾想到过并告诫过
自己,没想到就真的演戏般情节生动地发生了。
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读报,谷豆引进两个操一口广东普通话的青年男子进来,
第一感是来了什么生意,让座间却听谷豆介绍这是深圳法院的同志。他愣住了,就
那么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看了他们好一会。
福仁公司的老马已向当地法院起诉了方达,两个青年法官递上诉状副本,耐心
地等着他看完,然后提了几个简单问题。他们当着他的面用广东话交换了一下意见,
好像是说这案子确很简单明白,没什么新问题,一个就又拿出一份送达书,请他在
上面签字。方今天怔了有几十秒钟,望送水进来的谷豆笑了笑,飞快地在空格处签
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法官说,十五天内请将答辩状送交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
简单的交谈过程中,方今天对自己扮演的新角色很是陌生,完全找不到感觉—
—这种找不到感觉的感觉其实一直充塞在他这两年多的下海生活里,只是现在表现
得更强烈更滑稽些罢了。他很客气地留他们吃饭,并希望多住几天,这种属于生意
场所独有的神情语气显然不合时宜,搞得两个法官莫名其妙加快了脚步。
回办公室刚坐下还没有三分钟,忽听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声,似还
杂着谷豆和另一个职员的温和劝阻。很快门被撞开了,一下拥进四五个汉子来。方
今天看清其中有两个是建材商,心下就明白了几分,起身递烟,叫他们坐。
胖老板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翘起短腿摇着,说,方总,十几万让你这么一压我
就只有跳楼了。其余几个有骑桌斜坐的,有抱膀子依门而立的,一下就把个气氛弄
出几分紧张来。
方今天端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色真皮转椅里,派头很大地一动不动,让紧张凝固
在空气中。良久忽地轻轻一笑,懒洋洋冷冰冰说:胖子你也不是个小老板,眼眶子
我听说还不是那么浅的,跟我方某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了——现在是不是听到什么长
言短语说我方今天气数将尽了?怕我赖了你那个十几万灰沙水泥款?说着摆摆手制
止胖子老板的插话,拉着长腔道:看过市中心那块地皮拍卖会的现场新闻报导吗?
胖老板粗俗地笑笑说他是从不看报的,生意他妈的都忙不过来。
方今天说,你胖子本事是不小,文化却是太低了。想做大生意没文化行吗?他
站起来,傲慢地扫汉子们一眼,指指自己的鼻子:那块地皮我方达买下了,两千九
百八十万,要不要我给份报纸或是文件你们看看?
这番表演立刻就把那几对竖着的眼睛放平了,胖子的身体也在沙发里不安地扭
动,他尴尬地笑着支吾:是这样方总,地皮搞了个拍卖会听说了一点,方达买下了
也是有这个印象的——我们怎么敢把你方总这样的人物看扁?今天是顺便说一下材
料款的事,主要是想问问,看你方总下一步有些什么打算,我这个小家小户还得靠
方总这棵大树……市场如今这样不景气,生意越来越他娘的不好做了,要不就真得
狗日的跳楼了——转向他的弟兄们——是不是真的要跳楼了啊?那几位就粗鲁地笑
着附和说真是要跳狗日的楼。
末了他们硬要请方今天出去吃顿饭,他说今天失陪了,呆会儿有两位澳大利亚
的朋友要来,有点要紧的事商谈。
胖子他们一走,他就歪倒在长沙发里,神色疲惫萎顿地闭起了眼睛。
大约呆怔了约半个小时,空空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涌起了一种对温情的需要,
他拨个电话到大南海,一听到小林的声音,就说,我很想去湖城的舞厅或者茶座坐
坐,能陪陪我吗?说完紧张地期待着。过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很轻的声音:对不起,
今晚我有点事。
方今天轻轻挂上电话,踱到窗前静望下面的马路。身后门响,听脚步他知道是
谁来了,说道,豆豆,很久没陪方伯吃顿晚餐了吧?
说时间像水是确切的,有时舒展徐缓,有时呼啸奔腾;现在的方今天就有眼一
闭时间呼地就过去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时间之河上的破船,总是提心吊胆。傅
北洋似永无归期。
陈行长打电话给他,纯粹公事公办的口气,听起来就像银行门口的狮子麒麟那
样严肃沉重——银行履行合同向来是丁卯分明的,没有打折扣的余地。谷豆和宋过
去过几次也没用,很客气,但口丝毫不松,对他们说请方总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银
行毕竟不是菜场,进监狱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说作为个人,他现任和方总实质
上正共同面对着国家银行这部铁面无私的机器。
把地卖掉还钱,这是最直接可行的办法。方今天心下清楚这做法十分可笑,简
直可笑到了极点——那样买这样卖,他完全成了生意场上的一小丑啊。以前是宝,
现在方达因为财政紧张出让了,却立刻成了臭狗屎!新聘的一名业务员在外路子很
野,是从房地产部门出来的,他到处跑,有两家答应价格多下一点可以研究研究,
回来告诉他他很高兴——现在不谈赚钱了,只要能平平脱手,甚至哪怕蚀一点也在
所不惜。至于亏损部分,以后再说吧。
但两天后有了回话,价格下落也设法吃进,国家宏观调控银根仍是收紧,特别
房地产领域,想吃吃不下。
陈行长婉拒请吃,而且婉转地表示期限一到,合同及附加的几项协议就自然生
效了。这意味着:该地产产权作价转归新业主,冲抵贷款,新业主可是银行,也可
是担保人。作价标准依补充协议所注——由建行及地产部门的专家依是时的市场价
格估价。当初的方今天只有一个念头,到时赚一笔,哪想到会有今天?所以只要能
贷到款,什么条件都在所不惜。而现在由估价员报的价格,他方今天将连裤头也留
不下一条;信用金扣除贷款利息已所剩无几,而作为抵押的全部内外家当也是小小
的小儿科,他根本无法向傅北洋交代。转念想,傅北洋后期失踪,导致了惨败,有
什么对他不起的?真他妈的稀里糊涂,跳楼表演也换不来几个钱了。
当初谈买卖时的情景及傅北洋的一些劝诫在脑子里浮现了,小林的劝诫在脑子
里浮现了,谷豆不时流露的谨慎的担忧在脑子里浮现了,宋过的不着边际的牢骚也
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旋转着。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脱得很厉害,几次对着镜子
笑嘻嘻地自言自语:我平滑的心脏可能也起皱了,而且一定由红而变成猪肝色——
那是一种可以使人想到充了血的性器的颜色。说着大笑,声音在回音很好的盥洗室
里愉快地滚来滚去。
当然无论如何也还是弄不明白,狗日的这傅北洋怎么越来越像团雾,而且越是
想看透它越是浓得化不开。后来干脆就想,老子和他毕竟还是同学吧,肯定是什么
地方出了差错和误会。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要喝它一杯。文件柜边已经堆了十三个空酒瓶了。
二十七
宋过大小算个嬉皮士,老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可现在却一天和一天不
同了,挫折多了后,“沉不住气”就在脸上挂了出来。公司没了指望,这他不会在
乎,重要的是他自己吃了亏——帮着贷款、帮着揽回芯片生意并筹资、为拍卖的事
狗腿子一样跑来跑去张罗,现在一切都泡了汤,不说拿工资报酬吃回扣,连以私人
名义筹借的三十多万也泥牛入海。
现在天天有人找他,呼机成天乱叫,家里总有人坐等,等到半夜也在所不惜。
开始他还觉得这很潇洒,有被人求的变异的自我满足,后来却随着讨债者做法的升
级,多少有点怕了——恐吓电话弄得父母寝食不宁,门口常有陌生人转悠,路上时
或被人堵住叫他放聪明点说完就忽然消失……他后来干脆不回家,在朋友家躲躲藏
藏,可有天在路上还是被飞来的石头砸破了头了。他毛了,医院出来当即打电话给
债主,昏天黑地大骂一通后叫他干脆请杀手来取他的命,说老子钱是不会把了的。
一直是生意场上好朋友的债主哼哼哈哈说石头肯定与他无关,后又冷冰冰说,不过
你宋老板要是真不要命,那我的三十万还逼着你还那就真是我不义气了。他挂断了
电话就望着墙壁发呆,把牙咬得咯嘣响。
后来有一天,停在公司楼外的摩托车工具箱被人撬开,放在里边的一副水晶墨
镜和一件梦特娇T恤被拿走,只留下一张纸条:七天之后我会悄悄还你一个土制的炸
弹。
这种精神折磨比捅一刀还令人难受,宋过嘴里说不怕,心里也总想不把它当事,
却做不到,如影随形却引而不发的潜在威胁再坚硬的神经也无法抵御。
他清楚在公司里冲方今天再怎么发脾气也是无济于事了,干脆买张机票飞到北
京。
非明的老婆一个人在家,见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从天而降,稍怔了怔就摆出一
脸客气的冷淡。他嘻嘻笑着说,嫂子你看到了,我现在成了要饭的,成天被人追杀。
嫂子你也太不关心小弟的事了,托你找非明你一点也不给面子,现在只好来这儿守
他人了,几时守到我几时离开,反正也回不去了。嫂子这儿能搭个铺?说着墙边墙
角到处看,仿佛在找安床的地方。非明老婆说我还正想托你找他呢。他就斜吊起眼
睛假笑:嫂子你们两口子莫不是演双簧吧?
女人扭头拍肩上的灰,语气不重不轻道,小宋你这次来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他转着脑袋四下望,说,侄女呢?
女人说,是不是给她带了点什么好礼物?
比礼物好,他用阴笑着,我想带她去南边玩几天。
绑架吗?
哦呀,嫂子你这话真是难听。即使真想绑架什么的,那也不过是最后一着,像
下围棋一样,胜负手。嘿嘿嘿笑:哪会现在就出手。
非明老婆笑起来。宋过,你那几根细肠子别他妈弯来绕去。我跟非明迟早是个
离,他事不是我事。姑娘你要带走就带走,我和他也好省心。你真要带人,老家伙
大概也是管你不住的。
宋过心里一咯噔,收起笑容,眼望着她的脸,慢慢仄身拾起茶几上的电话。拨
过一串号码后,他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就咳了两声说:伯母,我是宋过,请您
帮我和非明联系上,伯母你联系过了吗?那边说那个游魂根本没办法找到。他说,
伯母,我现在在薇薇妈这里——嫂子你来证实一下。非明老婆白他一眼凑近话筒大
声说了句去你妈的宋过,宋过就笑起来,说我没说假话吧伯母。老太太问他怎么回
事。他说上次长途里不跟您说过嘛,就是深圳发一百多万货给越南的事。声音忽然
放低了:是这样伯母,我特地来跟薇薇妈和您先打个招呼,我的债主这次请黑道的
人押着我来了,找不到非明就找薇薇妈,找不到薇薇妈就找薇薇,总之是要带个人
到武汉去。我怕你们家里人吃亏,就偷偷跑来说一声。债主是花十万请的人哪,两
个都是牢里跑出来的,一脸的疤。
停了有一会那边才说:小宋,我再试试,明天你再来个电话。
后半夜他却又接连去了四五个电话,说他实在很怕很担心,杀手找不到非明非
带回薇薇不可,而且他的命也保不住了。要不会派出所报个案?老太大终于有点歇
斯底里了,在电话里喘着气嘶叫,说你这混小子是人不是?后来一次接电话的大概
是非明的父亲,很威严地说,这事没必要报案,你也安心睡,明天我们再联系。
第三天,武汉的方今天就给北京的宋过来了电话,说非明飞到武汉了,叫他快
回去。
非明住在饭店里,方今天和宋过去看他。方今天已没了儒雅,一脸凄惶与沧桑,
言谈举止间全是提不起放不下的味道;宋过则是一脸狠巴巴的神色,往沙发上一坐,
香烟啪地拍在茶几上,把腿翘起。
非明脸色更难看,他倒成了债主的样子,不可一世地睥睨着,甩着京腔说:宋
过,跟我非明拿命睹着玩?你有几条命?
老了搞一个够本,两个就有得赚。
方今天咿咿哑哑地劝着,说这是饭店,当心保安。
非明说,你进去混的时间还短了点,修炼不够火候,还是个文化人相伙计。文
化人能干什么?绑架?杀人?文化人是什么?它的定义就是:只敢想,不敢做的家
伙!遇到生气事了,可能一千次地想着要报复这报复那,可全只在心里报复,而且
潇潇洒洒的用意念杀了人。说着他嚯嚯笑起来,却是一脸的不屑。
这倒有点小看宋过了,使他觉得很失面子,可转念想,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
得忍着点儿才是,就只能把半截烟摁灭了点、点着了又摁。倒是方今天有点脸红,
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在说他,只能一个劲干咳。
非明说,宋过,我底交给你,非明成天泡在生意场,成天黑世界白世界地飞,
什么人什么事都见过,什么危险都经历过,当然你们没享过的福老子也全都享过—
—告诉你,这样的家伙心里是只会有一个人的,那就是他自己。你说你要杀谁要绑
架谁我就会怕了吗?没有的事。我在,别人就在;我不在,世界就不在了,你那两
下只能吓唬乡巴佬。
宋过冷笑:那你突然出现真是巧合了。
非明也笑,说,我这人既是吃的这碗饭,就不会自己砸牌子,你那鸡巴百把十
万还不至于让我偷偷吞了躲着不敢见人。
这话像精制定心丸,一边的方今天很轻地嘘了口长气,浑身骨架都松得格格直
响,人慢慢瘫软在沙发里。宋过说,别他妈卖弄你那副京嘴子,尽拣屁股脸全要的
话说。老子等得头发都白了,当初协议是怎么说的?再过几天我们方总就得上法庭
了,我不去找你妈你怕是不会出现的。
方今天既已放松,就很长者地劝,说都是朋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慢慢
说清就好了。看他的低三下四样,非明气慢慢顺下来,说那批货不是什么好东西,
弄去了一检验有四分之一都是指标卡边,非常勉强。越南那边要退货,他好说歹说
用尽面子,揉了很长时间才摆平,所以处理得就慢,价还做不出来。后来他公司国
际贸易的业务大多,成天就忙那去了。最后说,老子哪有时间管你们那鸡巴百把十
万的小买卖?
方今天的心直悠忽,这时不合时宜地问了句,非总,那怎么办?
非明要紧不慢点他的烟,随又顾左右而言他,谷小姐怎么不来?
宋过说,气也被你气死了,还来个什么?非明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那这病就
得我来治治了。方今天也赔笑,说是啊是啊。非明说,方总你放心,北方汉子非明
这两天就来给解决这档小事。
方今天有起死回生之感,现在这一百几十万若如数回来了,付足深圳老马的货
款后利润会有三十多万,对叫化子似的他,可是天文数字!说是救命的琼浆玉液绝
不为过。而听口气,非总是会很朋友地履行合同的啊。当然这还得保密,否则会被
陈行长傅北洋弄去充抵偿还两千八百万的不足部分;只能做回小人了。
二十八
一晃两三天过去了,方今天宋过谷豆轮番去饭店看非明,请他吃喝潇洒。他也
坦然吮之嚼之侃之,全同什么事也没有一般,仿佛正是为了如此痛快才在这里住下。
问及那消息,他就只说快了快了,他们明天会给他电话电传等等,再去,仍是快了
快了,说他们可能会来人面谈。
后来有天下午喝酒时说,方总,越南你是去不了的,护照一时办不下来,一起
去趟中越边界吧。我把他们叫过来,或者看情况就在边境搞搞旅游参观啊什么的,
接触一下,把问题解决掉算了。
方今天面有难色,犹豫着——傅北洋还没回,事情已完全绝望,这几天陈行长
方面已着人来方达清理账目及财产,照理他当然得在家。转念一想,现在已是一个
超级穷光蛋,如此时刻,人在哪里还不一个尿样?他早已麻木,只是非明的承诺还
有点醒脑作用。不过,他是不是在吹牛呢?
非明仍只顾讲他的:谷豆一起去,看看广西越南边境的风光——别一天到晚关
在屋里呀。而且你去是有作用的,见了这样档次的公关小姐,人家以后还会给大单
方达做的。他不许旁人插嘴,而且斜眼看宋过:宋过你小子就不用去了,你小子生
相难看,弄不好把生意搞砸。
宋过不言语,压着额头,只挑起有几分阴沉的目光凝视着他。
一行三人直飞南宁,尔后转乘汽车入防城县东兴。沿途方今天情绪显得不坏,
但了解他的谷豆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着沮丧。非明表现了少有的兴奋,似忘了身
边还有个方总,只是不停嘴地对着谷豆谈广西越南,谈东南亚的新马泰,还有泰国
缅甸的罂粟花金三角等等。他懂得很多,沿途的这果树那植物仿佛全认得,甚至叫
得出名来,不时还由着兴之所至大声哼几句广西壮族的山歌民谣,把个谷豆逗得喜
不自禁。
扯到男人的话题,他也不避谷豆,对方今天说在越南女人心中中国男人是神,
前几年只要在越南随便哪个村庄一站说谁想去中国?身边就会围过一个排的女人。
说广西云南边境的第一大生意就是越南女人的,全把中国搞边贸的商人出差的干部
当成财神,开价不高,薄利多销——后来有红灯区了,生意就纳入了改革开放的经
济轨道,不但正统,而且上了档次和规模。方总这次去就有得潇洒了,说着旁若无
人地大笑。
方今天摇头,会心地笑。谷豆也时或捂嘴轻笑,她觉得非明讲这种无聊事时用
的一些字眼很有趣,一口京腔和说话的表情也很吸引她。另外还有一种怪感觉:他
很容易就能让人感到他和你很贴近。为什么呢?细细揣摩方明白,有一种只属于年
轻的人群中才会有的语言密码似的东西在起作用,外带那种不加任何掩饰的坦率。
这感觉在与宋过交往间有时也会产生,但不似这般明显;而在与方今天博北洋相处
时则完全不同了——那有的只是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感受。此外,这个率直的同代
人平时表现得更多的是傲慢自负,高兴得放开时就有了令人亲近的粗戾——与宋过
偶尔会表现出的粗俗不大一样,让人喜欢。无话时,她会细细品味这些感觉,有时
甚至会联想到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
东兴是个很老的边境小镇,边贸一开通,小镇就繁华了,被称作小香港。大小
生意人每日出入境自是不难,旅游观光的来来去去也很是随意,因而人口流量不少。
一行三人住进了饭店后非明就四面八方打电话,抓着话筒胡侃,有时杂进英语,
有时夹入越音,时或又是广西白话,而骂起人来时的北京话就很是入耳了,引得谷
豆一个劲只是笑。第二天就有人进进出出来找他了,还引他出去吃饭,去卡拉OK。
有天他很晚才回店,脸通红地进了谷豆的房间,冲坐着聊天的方今天说,来了
个小王八蛋,经不住骂,要请我喝两杯;吃了两个蛇胆喝了两盅血酒,真他妈上头。
方今天回房拿烟,又拿来非明的茶杯,复又出去了。非明歪在沙发里,有几分醉意
地望着谷豆笑,说豆豆,我那些尖嘴猴腮的朋友怎么个个都说你能把东兴和一整个
越南震住?可我怎么越看也就越觉得你不过是白点高点匀称点女孩的韵味足点而已
啊。谷豆红着脸笑,他摆摆头也就哈哈大笑起来,身体在沙发上直跳。
一会坐坐正说,我说真的豆豆,你为什么死守方达?是不是受了你妈的什么影
响?
谷豆说,是宋过给你说什么了吗?这个宋过,妈与方今天傅北洋的关系曾对他
简单说过一点,他就这么到处乱传。
非明说,了解一下你有什么错吗?美丽女孩都是男性心中最动人的谜呵。不过
豆豆,你倒是过于传统了一点儿,你在方达的情况就可以说明问题。差不多一年了,
凭你的条件你该温得比现在好一百倍才是呵,方达是不可能给你什么的。你该不是
在为你母亲的什么遗言活着吧?九十年代还有你这样为别人活的受过现代教育的美
丽女孩,可真是奇迹了。
谷豆的脸忽然涨红着,眼里流露出些许不悦。
人活着是为什么啊?方今天那一代说是为了事业,比他更老的一代说是为了革
命,我们呢,是为了什么?快乐——他站起来——快乐原则,享乐原则。这是根本,
潜意识里的最深层的东西,最原始的需要。这就离不开钱。不谈老一代人啦,只说
为了事业活着的方总吧,结果也下海捞钱了……你就让我想不透,一个月那一千五
的工资,还有什么?我说过带你出国,换一种值得的活法,那不是说着玩的,你怎
么想的呢?
谷豆静静的一言不发。快乐原则!是的,这点是相通的,一代人都能理解的想
法,风靡大学校园的人生原财。谷豆不知为什么稍有不同之处。父母遗传的结果?
县城小地方教育的结果?总之她能接受这一原则,但不能接受的是赤裸裸,是那种
摒除一切其它原则的享乐。她清楚自己更像是处在两种理想或是两种意识的“接缝”
处。
有走得远的同学,在海南就听说有两个女生毕业后不久就在广州和深圳当了港
商的包二奶,生活浓缩成酒会歌厅超市,而且有别墅——恰在那次傅北洋也曾试着
提出让她就代表他驻扎海南,给她留下一辆车。海边别墅自然也是她的,甚至可以
过户到她名下;当时她没有深想,只觉得这种优待很奇怪,而想到在深圳当人包二
奶住别墅的同学,这优待就使她产生些味道不太正的联想。当然那种反感与博北洋
无涉,毕竟他是真正爱护她的长辈。应该说,依享乐原则,那是一次改变一切的机
会,但她拒绝了。
转眼在公司呆了一年,经历和阅历越来越丰富,她的心思也明显复杂多了,外
表初看清纯依旧,实则有了几分偶或可以捕捉的成熟与戒备。发生的任何事情在她
脑子里不再是初始的简明状态,已有了问个为什么的习惯,甚至有时觉得一切物事
其实都有它的弦外之音。非明现在这一套胡侃也有什么不想直说的意思吗?
谷豆看一眼一直瞅着自己的非明道,非明,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料到非明脱口道:和我好,嫁我,或者不嫁——和我好。
谷豆一愣,转又觉得他的神态很好笑,就咯咯笑起来、说你这张嘴就会胡说,
宋过说京嘴子,没错。不料非明一点不笑,双眸灼灼,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正经事
我从不胡说——谷豆晕眩了一下,想到那天与傅北洋离开咪咪西餐厅回家的路上,
谈话间傅北洋把着方向盘的右手忽然垂下,轻轻抓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把那看作
是长辈的一种爱抚举动,只因那停留过长了点,引起她的一点警觉,不自主地抽了
出来。现在这一抓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她心里扑扑跳着脸上却是很严肃的冷淡,手
并不急于抽出:非明,你是说要我做你的情人吗?
非明脸红着,眼里没了调侃的笑意,手仍粗鲁地用着劲:我不是正人君子,有
流气,但我重感情义气。我和老婆分居一年了,肯定会分开,这点宋过知道。我喜
欢你,绝对真心,和你结婚是比希望得到美元还真切的愿望。如果你觉得我还不是
你的想象当中的男人,我们间保留一种松散的友情对我也算是上天的一种恩赐了,
当然如果这样,经济上你可以提出任何条件。取决于你豆豆。
谷豆抽出手笑起来,说,非明,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也最坦率的求偶者,纯动
物式的。没料到非明插了一句,谢谢夸奖,脸上又爬满自负,而且开始点烟。这种
放松显然不是演出来的,谷豆心想。读大学时她已不知接到过多少求爱者的信号,
但没有一例是非明式的,这太粗鲁太简单了,爱情变成了:“我要一只冰棍,多少
钱?”依她的教育她的少女的憧憬与梦幻,这方式不可思议,但显然又有种令她暗
暗喜欢的气味,生活已教会了她在感情甚或性的问题上要尽量显得宽容,眼下毕竟
不是男人拉拉你的衣袖你就该把自己的胳膊砍去以示贞烈的年代。她真的有点喜欢
这个年轻男人,但严格说这喜欢还与恋情有距离。
非明说,你不讨厌我,这是肯定的。这样快乐原则在我们中间就有了基础。周
华健唱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那是何苦?我们享受快乐,我们都能得到,
而且你快乐的承诺还会使你得到报偿,它将给你带来二十万的收入,使你有成功者
的感觉,为什么不?
谷豆不解地望着他。他说,我们来广西,方今天可能得到他的那一百多万,我
可能得到你,而你在得到我的同时可能得到起码的二十万,我们都将不虚此行。谷
豆听出了话里的某种味道,心里顿时有点乱,忽然看了看门,这才想起方今天在非
明进来后就离开了。
她咬咬嘴唇说,这次来广西,你跟方总是否有什么交易?
非明忽然肩一抖,哈哈哈大笑起来。
二十九
这一夜谷豆第一次失眠了。
她面临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可怕的是,每一样可能的选择中似都隐匿着道德
意义上的羞耻,同时却又不乏诱惑:金钱的,甚至情感的。
非明是一个粗鲁坦率得令人吃惊的人,又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绝对成功者,这
对她都是诱惑。步出校门,踏入真正的生意图,对每一个年轻人都是光彩夺目的梦
想,非明早就一把将梦抓在手心,而且显得游刃有余,令每一个同龄人钦羡不已。
这样一个人,以这样一种挖空心思的独特方式向自己求爱,如果是真实的,它的情
爱魅力究竟应该怎样估价呢?书中的爱情,深埋于少女情怀中的爱情,跟忽地出现
在眼前的这种方式全然不同,少了浪漫,多了真实,少了柔肠,多了心计,只是在
经历了生活后,她才能在意识上很包容地接纳了。但面临决择时,她不可能不犹豫。
现实是这样的。她已二十五岁,不考虑情感问题不可能;找一个志趣相投的同
学结伴走“事业”之路于商品社会显然不合时宜;傍一个大款那是灵魂的典当;做
一个包二奶活在深闺那要令人恶心呕吐;而平庸的婚姻她又注定不能忍耐——如此,
前途在哪里?一个还算新潮的女大学生,浪漫的婚外恋与同居是可以接受的,插足
值得插入的家庭是可以考虑的,这些与观念并无冲突之处。而非明恰恰很合适地提
供了这样两种并存的可能。这样想着,她又忽地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爱情变成了“这样”思考的东西,诗意自是荡然无存了,但她心里很清楚,这
是原则在变化,原来的爱情原则退化了,敲上了商业印记。除非你对现实视而不见,
那么你就得承认它的存在即是合理。
受过良好教育的谷豆有条分缕析的能力,冷静时是能一眼望见事情的本质的。
另一方面,她惊异地看到,自己对非明的态度可以决定方今天此行的成败。这
项买卖使她很不愉快,所以非明对此不加否认地微笑着时,她真是想狠狠掴他一个
耳光,教训教训他以使他明白什么是一个正派女孩希望的爱情。
她耳边老是响着非明那句话:世上没有纯粹的东西,特别是没有纯粹的爱情,
除非是女中学生才反对这一说法。
这一晚她也很自然地想起陷妈妈一生于绝望的那份爱,想方今天傅北洋对情爱
的可能持有的态度,想宋过陈行长以及那些男人看自己的眼光,也想屠格涅夫哈代
歌德笔下的或是诗或是血的爱情。
她还用了很多时间想方今天这个人,在多视角地观察一番后,她做了一个奇特
的结论:一个笑容或是一次啼哭的开头结尾都不相同,一个人的处世态度又怎么会
永远一样呢?方今天的作法令她怨恨,使她悲哀——为自己,也是为他。但她能理
解,尽管心情很恶劣。
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床。洗漱完后,走出房间穿过饭店底层的音
乐茶座时,她看到非明坐在大厅的一隅正默默注视着自己。她迟疑了一下,慢慢走
过去。非明移开视线,朝侍者抬了抬手,侍者转身端来一个托盘,把几样西点放在
谷豆面前;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而且令谷豆暗暗吃惊的是,这几样点心她都很
喜欢。一会侍者又送来她觉得口感最好的菠萝饮料。
非明看着她用吸管慢慢吮吸饮料,默默抽着烟,一言不发。
谷豆问方总到哪里去了。非明说一个越南朋友带他去了边界那边,那里有边贸
集市,还可以去海边潇洒,有很漂亮的越南姑娘陪泳。她说,你总是很会安排一切。
他只笑了笑,例显出了几分忧郁。
后来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一个吸烟一个品茶,静听越南音乐。
晚上十点后方今天才回饭店。他很累,同时很兴奋,因为末日心情所致,他在
越南境内的海滩游乐地迈出了比湖城更远的一步;也许是在“国外”,而且远离家
庭,没有道德恐惧,他觉得自己涅桑了一次。是堕落,也是升华。
冲完淋浴,想去看看谷豆和非明,谷豆却推门进来了。他给谷豆倒水,说去海
边游泳了,累得很,又问非明呢。
谷豆没接口,坐下后手搁在并拢的膝上,沉默片刻说:方伯,如果明天我们回
去,你此刻最关心的是什么?
当然是非明的钱到手没有。
如果这钱没法到手,或者到了手他也不想给你,你怎么办?
方今天瞄她一眼,苦笑道,你这都是些奇怪的假设,真是那样,我可能听天由
命,也可能走走极端——也未可知。说着他脸上的肌肉歪了歪,仍是笑着。
谷豆说,方伯你想没想过或者还有点什么别的办法?比如,打打我的主意?
方今天说:豆豆。
她说,我把我卖了二十万方伯。方今天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光盯着她,看了
一会却又把视线移开去。她说,真的,非明说了,方达公司若愿意从这笔生意里的
三十几万利润里拿出二十万来给我,这笔货款他马上就可以全部给你。明白了吗方
伯?
方今天失神地看着谷豆,牙缝里嘶嘶吸进些冷气:我不懂豆豆。他听出了敲诈
的意思,非常惊诧,又谨慎道,你说的这是一种什么买卖吗?
谷豆脸涨红着,眼里含满委屈和怨恨:是买卖方伯。你答应非明的要求,做工
作让我一起来广西,而且沿途不停的当我面说非明的好话,另外你还尽量让他有单
独和我在一起的机会,不都是买卖吗?为了你那百多万货款,我不正是你手里的最
好筹码吗?
方今天眼皮垂着,心里嗵嗵乱跳。这方面他和谁也没有“协议”,但他确实猜
到了非明的意思,他确实希望豆豆不要拂逆他,沿途他也确实在下意识地做这方面
的工作——他自觉这样搞太伤感情而且有失人格,但这些感觉只是在谷豆这样令他
难堪地指出来后才显得如此明晰了的。这很卑鄙么?可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啊。他
为自己罗列理由:世界上哪有比一百多万更重要的感情呵。同时却也痛感无地自容。
谷豆笑了,说道,陈行长差点得逞,那也是你醉酒的杰作啊方伯。见他颤栗了
一下,她的笑收敛了:宋过告诉我不要来广西,他说你其实是个……那次装醉酒就
是明证——而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和误会,不幸的是他又一次言中了。说着说着
她垂下泪来,身子微微颤抖。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二十几个小时的所思所想使她
精疲力竭,也使她胸间充满浓烈的苦涩与失望,她需要释放。
方今天弓身抱头坐着,一动不动。许久他喃喃自语说,你该原谅走到绝境的方
伯豆豆。
谷豆说,是的,我能理解你,但怎么能原谅呢?妈妈一生的情感都寄托在你的
身上,我留在你的公司,也是冥冥之中的妈妈的情感在关照我也关照你,你不觉得
你太让她失望了吗?她不知道日记的事傅北洋并未说给方今天听。
方今天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他不懂这几句话的含义,但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谷豆坐着默默垂泪,再也不说什么。
转钟时她听到走廊上有非明和服务员说话的声音,知道他刚从外边回了,又等
了一会她就进了他的房间。非明正在拨电话,见她神情凝重地进来,忙把话筒放下,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们明天回去吧非明,她说,拾起打火机玩着。非明说回去。停一会她又说,
你的家庭真是不能长久吗?
非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我们早就决定离婚,只是价钱还没谈定——为
了你,我愿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她作任何让步gg。
谷豆说,那我要让你破财啦。
听这话非明一跃而起,猛地把她搂进怀里低头要吻。谷豆推开他,红着脸说,
你明天能不能把货款全部弄到手?非明兴奋得两眼晶亮晶亮,说那有什么问题!二
十万方今天答应你了吗?
我不会乘人之危,而且方伯早已是破产了。
非明望她几分钟,手指在鼻子上摸着:好,侠胆义肠。却又狡黠地眨着眼睛道,
豆豆,钱给他了我能得到什么保障呢?
谷豆说你真是无耻,那钱是你的吗?怕上当那就把你的王牌留着不打算了。你
把事情从开始搞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蓄谋已久?我现在真有点怀疑了。
非明大笑:为了你,我愿意无耻一百次!头次看到你我就是这样想啦。
谷豆揪住他的耳朵扯了扯:卑鄙的阴谋家!忽然在他脸颊吻了一下,排红着脸
说,这算不算保障?非明说这只算半个,话音未落却早已把她嘴唇吻住。
这晚谷豆再次失眠。和“买卖”搅在一起的“爱情”实在使她怅然惘然——但
这特别的庸俗之处又确是显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激情:“奸商”非明不惜动用商业
手段,为满足内心强烈真实的情感做了一“单”,这其中难道没有真切的动人之处
吗?单为这种真实,她就觉得广西之行值得的。她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思想
意识、价值观念、甚至爱情观念都于无形中发生了裂变。一年的变化真是大啊。
世上没有纯粹的东西,这话是对的。
第二天下午,两个汉子提来一个旧密码箱——箱里是给方达的八十万现钞。另
有一张某边贸公司的七十五万银行汇票。同时交给非明的还有三张机票。
方今天扭过头,眼里旋着泪花钻进卫生间。他看到镜子里的如霜的鬓发在轻轻
颤动。
三十
入秋的武汉,雨丝很细很密,飘在脸上凉凉的,有几分提神醒脑的效用。方今
天原是很喜欢中秋前后的雨天的,无月的晚上打着雨伞散步,偶尔把伞晃开,让雨
丝飘洒在脸上脖子里,正沿着物理或是音乐滑行的思路就会因微凉的刺激而跳荡,
瞬时变得更加鲜活。
这类小情趣没人知道,他是以一个艺术家的嗜好将它作为小秘密保留在生活习
惯里的。但情趣多会因生活而变,尤其是——初级商品社会不需要情趣。这几年他
早对这类与效益无关的劳什子不感兴趣了。散什么狗屁步噢。
现在这样的天气在马路上这样行走,他恍惚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路上的行人
气色都很好,步子也轻快;据说这几个月股市行情特别不错,连退休老人、卖菜妇
女、下岗职工也全都在参战,大家排着世纪末的队存款开户以求一搏,而且听说是
果然账上的数字在剧增。人人都疯了,所以气色也好。方今天不炒股,虽有物理脑
袋对这事情却是不大理解,日夜操劳做生意做到头两手空空负债累累,炒那么两下
子却是能发财,真是怪事。发谁的财啊?记得一次生意饭局中,一个发誓不再入股
市的老股民说,别看他们现在笑得像朵花……他这样说着,而且冷笑。那冷笑意思
明显,方今天当时很理解,现在反倒不理解了——以他一个落拓潦倒而且无望者的
眼光看,这些人多么愉快哦,成功全部写在脸上,真是令人忌妒得发疯啊。
这忌妒又引起了他的深深的自卑。
从广西带一两百万回来,心情稍稍好一点,虽说填那个大坑没指望,自己的小
日子总是能混得下去了。不意却又收到深圳法院开庭传票,请他下月五号到庭应诉。
他紧张地想来想去,一晚上睡不着。
两千八百万既不能拖也不能赖了——当初泰国N公司的事傅北洋只是口头说了说,
并无文字协议之类,如今想赖账把大南海拖进来打巨额贷款官司扯歪皮显然不现实,
到期还钱(或地皮加抵押物)已成定论。明天期限就到,银行的那支笔只一划,他
方今天的几年拼搏及全部梦想就会像泡沫一般消逝。
他已经看出这之前傅北洋是不会出现的了,小林的一些话在脑子里不停地转。
但幻想还是存在,他电话找陈行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筹到一点款了把贷款利息
还掉一部分,能否稍稍延缓还贷期限?他是想暂缓还深圳老马的芯片款,去深圳打
官司也不还;而这里的巨额贷款若能拖一下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他下意识里还
在盼着傅北洋带着好消息从天而降。
陈行长笑道,方总还能筹到一笔这样大的款子吗?该不是宋过说的那笔越南货
款吧?方总,款回来了,银行有权要求你合作哩。
方今天猛然汗一炸,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怎么忘了账号早已冻结,
带回的汇票不再出得来这样一件事呢?而且怎么忘了宋过这样一个可能有双重间谍
身分的家伙还在身边这样一件事呢?
他说,陈行长,我在吃官司,您不能扣下广西刚汇来的七十五万,现款我也不
可能给您,我在吃官司。深圳的传票已经来了,我要上法庭了。
陈行长说,这笔巨款方总就不会吃官司吗?
方今天一下跌坐在转椅里,失神地听着话筒里的盲音。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不出门不见人。
事实上方达有限股份公司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钱拿回后,宋过立眉竖眼
要走了他为芯片生意筹措的那三十万,外带这笔生意理论上他该分得的利润,以及
这几个月来应发给他的收入(方今天想不把,宋过就笑着说那咱们哥俩就只好动刀
子了);谷豆从广西回来后就没来上班,说身体不好想先休息几天。其他人则是早
已先后离开公司。方今天坐在办公室不吃不喝无怨无想,只一个念头不停地转:这
间办公室孕育过方某的梦想和希望,现在该永别了。
下午五点整,大都市以它特有的无言方式宣布,方达股份有限公司从此消逝;
同一时刻,方今天低头在大班台上吻了一下。轻轻掩上办公室的古铜色门,悄然离
去。除了身上的五十六元钱及家里那几架蒙着薄尘的书,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了。
自那次打了老婆后就再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办公室里。现在办公室已无权居住
了,今晚去哪里?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麻木空落的脑子里始终有个感觉,现在
最需要的是温情——以前这份温情世上有两个女孩能给他,一个是谷豆,一个是小
林,两个女孩施予的温情类型自是不同,但给他的幸福感却是没有差异的。然而谷
豆已因了“被出卖”离他而去,此刻想到她,除了那份钻心的疼痛与愧疚外还能期
望什么?但是小林就可能吗?一想小林,一种神经质的敏感又将他深深窒息了:一
个世上最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权利渴望温情呢?
方今天在江边码头旁的堤坡上坐了很久,而且生平第一次开始品味自杀两个字
的含义。
围绕这两个字,他想了很久。
乐观的生性拒绝这样两个字的诱惑。我还有书,有专业,他脑子里忽地冒出这
样的念头,很执顽,也混有几分悲枪与无奈。我不是商人,不是儒商,不是拥有数
千万的款爷,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一介书生,不过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应用物理方面
的专家。可是谁更伟大?想到伟大这样吓人的字眼,他不免又在心里讪笑了——谁
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啊。
……江轮的一声笛鸣惊醒了他。短短几个小时,他似在生死里轮回了一番,形
象些说是他有种大病了一场而后死里逃生的感觉,而且想,这是不是佛说的大死一
回方能悟道?那么我到底悟到什么了?
方今天什么也没悟到,再聪明他也得如牛反刍般回头咀嚼这三年的生活方能有
所领悟啊。但感觉的东西已经有了:“全没了”方显现最干净的本质。比起下海前,
现在的一无所有是不是更显干净?干净得如同中刚从母体剥离,一个赤条条来到人
间的胎儿。那么,这是否就是开始呢?
导师的话忽然跳进脑海:才四十多岁,干什么都不晚啊。
他觉得原来的某些东西回到了身上,是类似振作与信心的东西——好长时间以
来,振作与信心被扭曲了,变成了贪婪与奢望——现在他甚至觉得它们正悄悄向自
己走近,而且发出一种渐强渐快的声响。他很激动。
只是激动而已。思想跳回现实,方今天又看到什么了?遭人讥贬的方今天的自
尊心,终身无法躲避的债务。这是些无论是数学还是物理都无力挽救的东西。他垂
着头,闭上眼,让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时直觉说:他现在应该是回了。他猝然一惊,站起身来。是的,傅北洋现在
肯定回来了。
三十一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傅北洋说,端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高高的十八层上的这间总裁专用套间的门刚才虚掩着,方今天一推就划开了,
傅北洋面对房门坐在那里,身后立着个身体壮实的年轻人。那架势给他的印象就是,
他们一直在等他。
方今天自己到吧台上倒了杯法国葡萄酒,朝灯举起,看了看高脚玻璃杯里的酒
色,哑了一口。他在傅北洋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科学家里有一些人确信,方今天说,人与人间同电磁场一样,存在着感应。你
我即使分开五十年,相距即使十万里,也还是要互相惦念的,有这种惦念感应就必
然存在,就无法相互逃避。甲即使被人杀死,他也还是在乙的心里,就是说乙永远
也摆脱不了甲;就更别说甲如果是死在乙的手里了。反过来也是一样。是不是北洋?
傅北洋说,是的。
我用朋友和同学原则来处理生意上的事,一件生死悠关的大事,结果其实是早
就出来了的。这错不在你,在我自己。
你做出的重要错事恐怕不止这一件,这源于你的生性,也得力于使你从小就能
不断出风头的才能和机遇——你永远在你周围的人之上,一直这样,直到你下海。
你是一直在忌妒我什么吗?这种话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对我讲了。
可惜你直到现在才加以注意。
电传的构思很巧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上当?
傅北洋说:凭对你生性的了解,天下的好事你全要有份,人生的风头你想哪一
样也不该少了你。当时开发区垫资和芯片生意拖得你处境不妙,你急需新的突破点,
因为有了电传,本市市中心的土地拍卖会就成了你力求一搏的契机。而我又是你的
朋友,蛰伏在你的意识深处的、连你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对我的忌恨和妒羡很轻易就
能蒙住你的高智力的眼睛,尤其是其实你在时时对我加以窥测——所以电传的偶然
其实揭示的是必然。
你这是在对我承认,你企图用电传这样一个莫须有的假情报谋杀我,而且是蓄
谋已久。
真真假假。泰国N公司确实有意于参拍这块地皮以求在本市发展,与大南海合作
的意图也曾经有过,电传不过是把其意向加以肯定罢了。至少在当时是多半真实的。
这样一个策划你就没有风险么?比如你垫付的信用金和你的担保——方今天两
手一摊——现在你准备让我怎样填补我为你带来的亏损?
傅北洋纹丝不动:只要混迹市场,无论干什么,风险永远存在。问题是,你的
主要目标是什么。另外这块地皮我的投资顾问作过研究,本身存在着极大的增值可
能,更何况从你手里是以现在的市场价格买进来——至于进进出出折算后,因为你
的破产而致的我这个担保人的亏空,我说过了,那要看我把目标定义在哪个点上。
方今天心里腾腾跳着。此刻的方今天已不是几天前的那个方今天了,可以说也
不是下海前的那个方今天了。他能够尽量做到淡然,勉力接受傅北洋的残酷:把你
打倒在地,然后对你大谈他的策划、他的判断、他的目标拟订以及他的计划实施过
程中的卑鄙龌龊不择手段。方今天注意到傅北洋身侧的年轻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
一刻也没放松对他的注意。
泰新公司是怎么回事?他喝干饮料,又起身倒了一杯,给傅北洋的印象是他从
头到尾都是在谈论一件别人的事情,这是出乎傅北洋意料之外的。花钱拿下北方星
公司的项目这件事你知道吗?
傅北洋笑起来,你是不是天真地以为恰恰是大南海的泰新买下了这个与你有关
的项目不过是偶然?
方今天仰在椅背上:这也是你大南海针对方今天谋划的一部分?
是的,我很需要开发区的项目。我当然不会把公司的钱拿来在水里打漂,泰新
公司作出决定前作过周密的市场调查,北方星高层不稳,这对我的泰新正好是个机
会,他们转让并非心甘,我也是趁乱得手。
你是说你不会做吃亏买卖。
国家的宏观经济调控及市里的远景规划显示,那一带的投入将是大有利可图。
这是有数字可作说明的,并非凭空臆断。我的计划远非这一个现成项目,这只是第
一步,以后你或者会看到。
方今天说,那么你的利益得失一定要与我相关联吗?
傅北洋凝视他片刻,缓缓地说,你下海几年弄了百把十万,你以为你是傅北洋
了吗?聪明人往往犯傻瓜不犯的错误,高看自己的智商,潜意识里认定市场风险不
过是智慧的弄臣,可以由自己随心所欲。你更是这样。
方今天与他对视着,缓缓摇头。他觉得自己心底有股无名火正朝头顶直蹿,但
因今夜的“顿悟”而渐趋超脱的理性努力控制着情绪,因而微笑甚至一直停在脸上。
北洋,他尽量平稳地说,你花大钱买下项目,一是有利可图,二则是为了教训我是
吗?你用最无耻却也是生意场最习以为常的手段,挤走北方星,然后有意拖欠我已
投入的一百多万工程款——当初因急于拿到工程,加上对朋友洪友运的信任,合同
上没注明垫资抵押条款,这点竟被你卑鄙地利用了。
傅北洋忽然哈哈笑起来:你生气了今天,你生气了。同学中你是修养最好的一
个,以前今天是不生气的。
方今天扶扶眼镜,手在镜架上停留了一会,放下时,脸上出现了博北洋熟悉的
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语带机锋却又颇有几分幽默地说:以前今天是物理方面的
专家,北洋什么也不是,现在北洋是名重一方的商贾,今天又什么也不是了。说到
底我不是生意人,生意场上我远不如你。
傅北洋再次大笑:这是我多少年来最渴望听到的一句话!学生时代就开始渴望
了。方今天,从这句话里我找回了真正的自信,而你的聪明也上了一个台阶。
时间忽然因方今天一下认真起来的表情凝固住了。他慢慢站起身来,手撑桌沿
俯身凝视着北洋,用一种认真得近似冷酷的声音说:
北洋,我想知道,发生这么些事,究竟是因为什么?
三十二
笑意僵硬在傅北洋脸上,他往后靠住椅背,双拳交握胸前,两眼定定地望着俯
向自己的方今天。
方今天的眼睛仿佛还在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但傅北洋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内心深处澎湃着的心潮已汇入骤然而至的电闪雷鸣中,倾天而落的雷电瞬间搅乱
了他的视听,一切只能退回到感觉里,是那种痛苦的揪心的感觉。痛苦里有一种模
糊的愿望,希冀着能于电闪的刹那看见点什么——是什么呢?丧失了意念的大脑无
法给他以帮助,为此他异常苦恼,甚至拧紧了眉头,心脏的跳动也忽地有如擂鼓,
一切都变得混沌了,白虚虚一片,无边无沿……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里,
比闪电与雷声间的空隙还要短促。
傅北洋交握的双拳忽地松开,抓紧胸口的衣襟——这时传来年轻人有些慌乱的
声音——他扭转脑袋,看到了年轻人焦灼的目光,还有手心里托着的药片。他张张
嘴,咽下药片。约莫过三分钟,他坐直身子,拭了拭潮湿的额头,望方今天一笑道:
你看到了,事业的成功不一定能给生命带来最惠待遇。
方今天说,物理会告诉你,此消彼长得失相当能量守恒等等等等其实是大自然
的规律。和我一样,你也是得不到“全部”的。
傅北洋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忽然苦笑了一下,说他希望在他喜欢的环境里说
明那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说着转头瞄了瞄年轻人。年轻人转身去拉拢窗帘,把大
灯关掉,打开光线独特的柔和壁灯;房间里同时响起一丝忧郁动人的背景音乐,轻
柔得似在有无之间,室内的调子立刻全变了。傅北洋这时又望了望年轻人——腰杆
笔直的年轻人欲言又止——他说,去吧,我和方总是几十年的老同学老朋友了,他
是个超理智型的高级知识分子。
氛围变了,心境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两人的脸孔也因了柔和温馨灯光的映衬
增添了几许温情。这是虚假吗?方今天想,是的,脉脉温情遮掩不了商场卑鄙无耻
的杀伐的残忍,他在内心拒绝这虚假温情的提示。但傅北洋脸上有一种很真实的感
动,他缓缓说着,用最朴实真切的语言努力开掘心底的矿藏,慢慢引出牵动生命的
回忆。渐渐地,方今天被吸引了,荒唐的历史与真实的爱情全都不容抗拒,他不由
自主地开始用心来聆听了。
傅北洋用的是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在讲述,但眼里分明闪烁着深切的痛苦与无奈,
手指不时轻轻颤动。他讲当年守堤抢险的那个电闪雷鸣之夜,讲震颤灵魂的那道闪
电带给他一种怎样铭心刻骨的感受,讲因出身而起的强烈自卑如何使他不敢说爱的
痛彻肺腑的记忆,讲因周兵兵的心似有所属而致的他的悲惨无望,讲伴随了自己大
半生的这个梦魂萦绕的暗恋因无法与人言说而时时勾起的灵魂忧伤,讲后来谷豆的
突然出现在方达使他震惊于命运与缘分的不可抗拒及对自己的叹怜,也讲了携豆豆
的海南之旅如何的最后予心灵以殊为沉重的一击最终使他彻底绝望……
这一切全是因为你,方今天,因为你。他说,眼睛眯起来,仿佛很害怕柔和灯
光的刺激。
方今天一直浸沉在一种奇特的感受里,听到最后这句话不免怔住了,他道,因
为我?
是的,傅北洋说——他冷静地说起了在海南他的海滨别墅时发生的事情,把周
兵兵那两本日记里的有些内容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方今天惊呆了,愕然望
着他,仿佛在听一个来自飞碟的传说;记忆里,周兵兵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但是
何曾有过爱的表示?同时他想起广西豆豆与他的那场谈话,还有一年来豆豆对他的
方达所流露的特别感情……这时他又听到傅北洋说及豆豆对他的关心,以及这关心
在自己心里引起的摧毁性感受,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
珠。
他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傅北洋很累,脸上的肌肉忽然很难看地松弛下来,他仰在椅子上轻轻喘气,沉
默地望着天花板。良久道: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自省,围绕你进行的谋划我究竟
有多少理由?我是否有权忌妒一段历史或者痛恨一段情缘?我有权凭借商场培植的
实力为所欲为吗?可是机器开动了,我无力阻止滚动的车轮,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冲
动与渴望——是的,我无法把握我的超常的情爱冲动和金钱渴望……
这时方今天轻笑一声打断他:北洋,无论怎样你是成功了,我的惨败使你满足。
现在我也该说出我对你的诊断了——你患有两种疾病,一是金钱病,一是性倒错;
眼下再也没有哪种疾病比这更时髦更令人羡慕的了。祝贺你北洋。说着起身走了出
去。他为自己的尖酸刻薄感到高兴,而且很阿Q地觉得自己实质是这场原则赌博中的
真正赢家,于是心里升起一种近来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不想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病态的傅北洋或者会引出他的病态情绪。因为他
忽然想到窃爱自己的兵兵和怨恨自己的豆豆了。而且他有什么非陪一个杀手共度良
宵不可的责任吗?
外边很冷,一出电梯就打了一串喷嚏。现在不过才十一点钟,这条街已没多少
行人,只有的士们仍显得很忙,亮着帽子滑来滑去。
呼机又在振了,刚才在博北洋办公室就一直振个不停,见是家里在呼就没理睬,
手边有电话也不想回。现在又叫起来。他想,这么久没回过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情吗?自那次打老婆后,就有人传过话来,老婆为了荣誉,誓死离婚,并声明,财
产得分六成,理由是这么些年她为这个家为他方今天的事业付出得太多了。后来又
听说搬回娘家和老母同住去了,家里就剩儿子一人。财产我给你十成!方今天忽然
对夜空说,说完哈哈笑起来。又想,儿子有什么事啊?
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他本想拦的士,想了想还是坐了辆三轮,只需三块钱。
推开门,他万分意外地看到导师和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长坐在客厅里;儿子在一
旁看电视。他无暇顾及与久未谋面的儿子说什么,只是啊呀啊呀的面对导师和所长,
一会找烟一会添水,很有点儿不知所措。
所长是年轻人,大学出来分到所里时曾跟他搞过一个课题,该也算是他的弟子
了。年轻人问也不问生意上的事,开门见山说老方,我知道我的面子还不够,就去
了恩师杨教授家,特地请来了老先生,你该明白我的苦心也该领领我的情了吧。
方今天转了一圈才坐下来,望着导师雪也似的白发,喉头忽然堵了堵,赶紧低
了头装作掸灰的样子,连声咳着。
先生,他终于说,这么晚了先生——
导师说,今天,既然来了,我们也不藏着掖着了。还是那句话,才四十多岁,
干什么也不晚。所里真正能搞科研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太少太少,所领导一直希望
你回去,这是一致的意见。你不能不珍视。
年轻的所长在一旁不停地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研究过多次,现在有课题有
经费,部里很重视,形势从没像现在这么好过。
导师又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多谈。杨教授说明天他夫人要亲自下厨,
你不是最喜欢她做的那个扬州豆腐和江浙口味的蒸蹄(骨旁)吗?她说只请了你一个
人。你可是要去哦。
方今天连连点头,说,我去我一定去先生。
导师起身时摸了摸他的头:珍惜自己的心情和智慧,这很重要。好了,早点休
息吧今天,我们明天再谈。
方今天忽然忍不住了,心里有什么往上一涌,顿时泪流满面。
后半夜,方今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抽了通宵烟,大部份时间都是站在书架前呆
呆地望着那些厚厚的书脊。这几年的一些生活场景在他的两眼与书本之间迅疾地往
往返返滑行,他看到自己正赤身裸体站在广场前的一个巨大喷泉中——清亮冰冷的
水冲刷着满是污秽的身体,他感到自己正一阵阵发颤,连灵魂都感觉到了透彻骨髓
的寒意。但是无比快意。
天亮时他发烧了,浑身筛糠似的直抖,只好上床兜头盖上被子。
约近中午时分有人叩门,他强撑着打开,一个小伙子自称是大南海的职员,递
给他一个大信封。傅北洋的笔迹。他头疼欲裂,但仍坚持着撕开封口抽出信笺,很
快浏览了一遍。
重新躺上床时他又变得昏昏沉沉了,隐约只记得傅北洋说他也一夜没睡,昨晚
他要讲的话还没讲完,所以只好非常非常费力地写来这封短笺。短笺的主要意思好
像是;方今天的人生最佳位置在研究所,这已不容置疑,没有争论的必要。关于债
务,要他不必介意,做学问就是了。另外,新购的住宅及家用电脑可以为他保留,
其余大南海公司将作为抵押物收回,这是由感情加原则共同决定的。
方今天很快沉入昏睡中,梦中的他面带微笑,含含糊糊说:你彻底把我打垮,
才彻底放心是不是?傅北洋我不会要你他妈的假恩赐,我自己会弄、会弄……
【编者点评】
赤膊下海,豪情盖天;锑羽而归,狼狈不堪。智商颇高的方今天他也许悟出了
一条商业原则:除了金钱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在指使着自己最信赖的朋友煞费苦心
地算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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