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田稻骑上生产大队时代留下来的那辆破“永久”,回到了铜钱沙。
他来到自家的祖坟前。
“爹!地又要卖了,坟又要迁了啊!”他抚着墓碑长叹。父亲讲过的那一幕幕
如在眼前。天还是这片天,山还是这座山,江还是这条江,地还是这块地,人却不
是那朝人。那年他还没有来到这世间。
六十年哪!陈耀武掘坟要地的事他没有忘记,也差点忘记了啊!
陈耀武抡起一把大锄头,对着刚要落山的太阳,狠狠地掘下去。他恨不得把埋
进土里的半边太阳,像刨红薯一样刨起来,扔到东海里去,让天黑得更快一点,免
得让村里人看见了说短道长。
他更怕田土根看见了来求情,心软下不了手。
人哪!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谁是从树洞里蹦出来的。
一堆黄土刨开,一具腐棺露出,还有一具用芦席裹埋的腐尸。
白骨,腐尸,一股刺鼻的臭气。这便是五尺男儿田土根的父母。
常言道,入土为安。不!假如你的儿孙穷得连巴掌大的地也保不住,死人啊!
你也别想安静地躺在地下。
陈耀武掘了田土根的祖坟。天下大忌呀!雪仇报复吗?
陈耀武跟田土根世代无冤无仇,而且还是隔代的表亲,何苦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干这号缺德事呢?难道就不怕报应,遭人唾骂?
不。他仅仅是为了五分地。他是有言在先,先礼而后兵。事不过三,三三有九,
连续跟田土根交涉九次了,拖了半年多。他娘的尸已经烂了,烂脱了骨,皮肉肯定
化为尘土,坟头的狗尾草长得那么肥就是证明。难道还要等到骨头烂?骨头烂到何
年何月?
这地早两年就卖了,这坟早该迁了。
为了救母亲的一条命,田土根把这最后的五分地抵押给了陈耀武。赎不回,只
好卖了。这坟原来在田角上,并不碍种庄稼,两条芦席那么大,也收不了半斗粮。
但陈耀武买过去,并入他的大块,这坟就等于挪到田中央了。一丛荒草,几株野村,
荆棘乱长,狗獾打洞下崽,蛇窟坟冢,格外刺眼。陈耀武是个种田的精明汉,田种
得精,庄稼伺候得好,已成了小财主,眼里哪容得这根刺呢?这坟,犁田碍犁,耙
地挡耙,烦人得很。且风水先生说,这叫疽,坏了地脉,要破财的。疽,剜掉,理
自然。他花了五十块大洋,还免了一年的息钱,可谓仁至义尽了。
田土根交出地契的那一刻,这条十八岁的汉子几乎趴下了。
“表哥,让我娘在地里躺些时光吧!等我有了钱,赎——娘的尸还没烂透哇!”
陈耀武应允了。一晃两年已过。
死人以为睡在自己的土地上,哪知地已易主。鬼晓得,也要哭哩!
田土根企望苍天开眼,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赎回那五分地。
他跑到杭州城里去当了一年脚夫,差点儿丢了小命。回到田家畈时,他没挣下
一个余钱,只身住进了土地庙,打短工。肚皮要紧,管不了地皮。
陈耀武催他迁坟。
“表哥,让我往哪里迁呀!”
“让你爹娘的尸骨喂野狗,我也管不着了。你再不迁,我就动手了。”
于是,等到日头落山,他耐不住了。白天掘,怕人说,夜里掘,怕鬼扰。趁昼
夜交替时,他带了个长工,说是来清地。
他在坟头烧了一堆纸钱,作了三个长揖,祷告道:“表叔表妹,实在对不起了。
这块田不姓田,姓陈了。你们早点超生去吧!我送你们路费。去吧,来世莫做穷鬼。”
陈耀武抡起了锄头……
田土根睡在土地庙里,土地爷也没给他报个信儿。
惨惨的月光下,十几块朽糟的薄木板,散发着浸透了腐尸水的辣臭。那是他父
亲的棺材,比骨头烂得还快。母亲的那张裹尸席早已化为尘土。母亲比父亲晚死三
年。五年之内,厄运连年,连一间破房两亩地也全败光了。家破人亡,只剩下刚刚
成年的一条光汉。
两具白生生的头颅骨,龇着牙,惊叹着这无情的人世。黑洞洞的四个眼窝,塞
满了沃土,混饨惘然。盛过脑浆,七窍荟萃的骨壳完全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刮了皮的
葫芦瓢,装了一捧污泥,几十条肥壮的蚯蚓在耳洞里蠕动。这两个瓢儿里装过说不
光的恩爱话,装过儿孙满堂金玉绕梁的发财梦。光明去了,永远是黑暗。相吻相儒
的热烈,转眼是冰凉与坚硬,在溪边的一丛狗尾草中。
他们活着的时候,这块土地曾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春天翻来,秋天翻去,土里
渗透了他们辛勤的血汗,也有过欢歌笑语。那手印足迹尚未退尽,魂安何处?
他和她,分不清谁是谁了。头、手、脚、胳膊、肘、腿、筋骨、脊梁、肩、髋,
二百零六块,四百十二块,乱杂无章,堆在一起,不分你我。白得发亮,黑得发靛,
五脏六腑,肥了人家的地。劳劳碌碌,累断筋骨,实指望化在这祖宗遗留下来的土
里,传给子孙,谁知这土地抛弃了他们。
女人的盆骨里塞满了泥土,男人的髋没有了雄壮,一样的窟窿。
这死亡的黑窟窿啊,流动着人世的长河,这失去的两亩地,曾养育过一个家族。
土地存亡,家族兴衰,历史浮沉,转眼百年。
一条白狗,公的。一条黑狗,母的。它们发情,在野地里交媾,死去活来,缠
了半夜。累乏了,饿了,扯脱开来,闻到了腐尸的气味,奔过来,发现了这堆没有
油水的白骨,却又不忍走。幸好土根的母亲骨子里还有点骨髓残液,被黑母狗咬破,
舔出点腥味。公狗叼起他父亲的头盖骨,甩开,呜嗷呜嗷地叫。母狗的发现启发了
公狗,它终于从骨堆里找到了一只女人的大腿骨,拼命地趴在地上啃着,长舌伸进
骨筒里,吧嗒吧嗒地舔得起劲。
蝈蝈儿在溪边草丛里吟歌,流水儿淙淙潺潺,云儿拥着月亮在慢慢地缥缈。
太阳从东边碧绿的钱塘江开阔的江面上冉冉而升。
白狗和黑狗满足了情欲后,激起的食欲得不到满足,守着一堆乏味的人骨啃着,
忘记了黑夜的消失。
田土根从土地庙里爬出来,叩响了田七爷的门环。
七爷是田家畈田氏家族的族长。都快民国二十年了,他还戴着一顶瓜皮帽,把
那见不得人的灰辫子塞在黑色的瓜皮里,恪守着须发乃授自父母,不可擅自剃去的
理念。长须垂胸,有时弄得胡子头发一把抓。清晨听到有人叩门,他便披着长衫,
起来开门。
“七爷!”田土根见了,扑通一声,跪在阶前。
“你还有脸回田家畈?”
“七爷,看在祖宗的分上,给块地让我埋了爹娘的骨头吧!”
“贱骨头,穷骨头,让野狗啃去吧!”他说中了,狗正啃得起劲。“连五分地
都保不住的东西。埋,埋脏了姓田的地。给田氏家族丢脸的东西。”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七爷。”
“怎不把你娘卖了,把你自己卖了?女人卖了可以再讨,田卖了讨得回来吗?”
人活世间,买卖总是少不得,免不了的,惟有三样是卖不得的:一是祖传田地,
二是儿女,三是老婆。卖田者最大不孝,卖儿者最为不仁,卖妻者最是不义。宁可
卖血也不要卖这三样。
“不是我要卖,是抵押的。他早就蓄了心。”
“那你就求他去把你爹娘的坟留着。”七爷早知此事。
“田是他的,他要刨哩。七爷,只要你同意,我把爹娘起了,在田家祖坟地边
挖个小坑,不做坟莹,埋了那白骨。”
“呸!别把穷骨头里的酸水流到祖坟里去了。不行。”
“七爷,我给您叩头。”田土根的额头磕在石阶上,很响,带血。
“大清早,莫把穷气沾到我的门槛上了,滚!”
“七爷,再穷,我也姓田呀!”
“姓田?你连一厘田也没有了,还有资格姓田?辱门败户的子孙!田家没你这
子孙,我要把你从田氏族谱里勾掉。”七爷一脚把他踢下台阶,关了大门。
七爷如此对待族中儿孙,也有他的一分道理。田、陈两家在田家畈这块古老的
土地上,争日夺地,由来已久。田氏人家,靠三百多年的努力,开创了这片依山傍
水的沃土。陈氏的祖人本是田氏人家的入赘女婿,一百年前,陈家出了一个举人,
遂去了母姓,复了父姓,人了兴旺,同田氏抗衡。到了清末,陈家人不仅耕读,而
且进城从商,同城里人联姻了。做生意赚了钱,拿回来买回,田多了,又买点小官
做做,把个耕读为本的老祖宗渐渐地从江边挤到了山脚下。陈耀武是陈家近十多年
冒出来的暴发户,他的田刚好和田土根家的两亩地搭界。田土根家这两亩田传了三
代,终于到了父亲手中,怎奈家中连遭厄运,父母双亡。陈耀武借亲戚的名义,提
供资助,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觊觎着紧挨溪边,灌溉便利,旱涝保收的两亩好地,
一口一口地把它们吃了过来。田七爷也曾想买下这两亩地,陈耀武诡计多端,先得
了手。田改了姓,他气是不气?
田土根不想把父母的遗骸扔到异地去。田家畈是他们的生养地、埋葬地,叶落
归根,做鬼也愿在家乡的土地上游荡。鬼魂失去了时间的逼迫,不再受油盐柴米的
煎熬。鬼魂没有了未来,他只有过去。过去是鬼的光明,是童年,他追溯的是活着
的时光。他把年华像种子一样地撒在故土上,他要一颗一颗找回来,抱在怀里,永
久地重温,而不像活着的人数着还剩下多少日子。
死无葬身之地便是人生第一惨的结局。
田土根跪在七爷的门口,渴望一片孝心能感动长辈,毕竟骨子里他们是一脉相
承的田氏族人。
七爷第二次开门见他还没走,骂道:“孽种,你跪的地皮也是我的,跪一个时
辰,我要收租钱!”
田土根倏地爬起来。这话挖苦得太深了,他死也没忘这句话。田稻听父亲说过
几百次。从他学说话那时起,父亲就告诉他:“没地的不是人。”
当年,田土根受了田七爷的一番羞辱,脊梁骨也寒了,全身毛发直竖,眼冒金
花。他在田家畈已无立锥之地了。
他忿然拿了锄头,神情恍惚,走出了村子。他要去起坟,移坟,把爹娘的白骨
从黄土中挖出来。埋到哪里去,他不知道。田家畈容不了他这个活人,也容不下两
个死人。埋到江边去?不行。江流一时冲南岸,一时扫北岸,说不准哪天潮水一冲,
渣儿影儿也没了。
他打算把父母的骨骸挖起来,悄悄埋到山上去,然后去打工。
他来到田头,太阳刚刚升起。一眼望过去,坟没了,平展展一片新翻的黄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梦游中。
两条狗在溪边草丛里啃那白生生的骨头,两个骷髅被甩在一边。犬齿嚼碎骨头
的嘣嘣声,令土根头颅炸开,血冲脑门。他一把抓下头上的破毡帽,扔在地下,歇
斯底里地狂叫:“陈耀武,我日你的祖宗八百代!爹——娘——”
他疯狂地冲过去,抡起锄头砸下去。
狗怎么知道嚼碎的是人之父母,突然的袭击令它们泞不及防。黑狗的一条腿被
砸断了,汪汪叫着在地上乱滚。白狗来不及扔下口里的一截骨头,叼了就跑。那是
土根娘的左腿骨。
土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活物。他一边撕心裂肺地狂叫,一边使尽全身之力,猛
砸在草丛里翻滚的黑狗。
黑母狗的脑袋被砸开了花,眼珠子也掉了出来,鲜活的血溅到土根父母的白骨
上,死相极惨。
身躯高大、行动敏捷的白公狗,惊魂甫定,放下那截骨头,在半里外的土坡上
怒视着这个发疯的年轻人。
土根打烂了黑狗,来追白狗。白狗见势不妙,仍舍不得那截骨头,叼起,往山
脚下跑去。土根穷追不舍。白狗终于明白了,那人为的是骨头。于是,它放弃了那
截骨头,逃进竹林。
土根拾起那截骨头,“娘啊——”嚎啕大哭。
他哭了一会,回到村里,找了一只破麻袋,又来到田头,一边流泪,一边一块
一块地捡起那骨头,把被狗咬碎的屑儿渣儿也一点不剩地拾起,装进了麻袋。
“爹,娘,我一定要找块地安葬你们!”他跪在地上发誓。
天地之大,哪有埋得了一堆白骨的方寸之地呢?
他坐到江边。浩浩荡荡的江面,晚潮涌起,涛声辽远,如泣如号。宽阔的海涂
上,沙头鸥像黑色的精灵,聚集在被潮汐渐渐湮没的沙洲上。它们时而成群掠起,
渴望发现江流中飘来的死尸。一叶打鱼的孤舟,载着一个渔夫,悠荡在涌动的江水
中。斜阳残照,江岸边的芦苇在晚风中摇曳。芦丛里飞起几只野鸭,迎着落霞飞去。
咸菁子在古老的塘堤畔开着黄花,一片一片。两三头水牛在夕阳下啃着泛黄的秋草。
远的海,近的山,水天相连,天地是如此广袤无垠。浮生营营,万物都在它们自己
的位置上,被时间推移着,惟有田土根父母的一堆白骨没落处。他本可以随便在堤
边的荒滩上掏个洞把这麻袋白骨埋了,但他不死心让父母做野鬼,得做个坟。然而,
一做坟,就会有人来说,这荒地是他的。田家畈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可他不信,
这么大的天地,就找不到他的立足之地。
他背起麻袋,拭去了泪水,回到土地庙,清理了一下物什,用另一只破麻袋装
了。又煮了几个红薯,充了饥。天黑下来了。
当晚,田家畈发生了一场火灾,陈耀武家的房子烧去了一半。
田土根不见了。
田土根在江边抓了一条小船。船儿像一片柳叶,两头尖尖,中间最宽处也不过
三尺四尺,长丈余。船上有一道半圆形的卷篷,破旧得很。一支独桨。他把自己的
破行李家什扔进船舱,把父母的骨骸抱进篷内,让老两口子在活像棺材的船篷里,
随他而去。一把铁锹,一柄锄头,一把柴刀,一把鱼叉是他的全部生产工具,是父
母留下的遗物。这条船不是他的。管它是谁的!反正沿江一带,这种船很多,富春
江发水冲下来,钱塘江涨潮卷上来。潮起潮落,常有遗失,也有捡得。他驾了小舟,
顺流而下。一轮明月照着他,宽阔的江面悄然无声。
太阳冷酷无情地从东天碧水中探出头来。又是一天开始了。何年何月何日对一
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们无须历史来记载,历史也不会去记载贫
穷的个人,虽然他们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前进,车上坐的才是历史要记载的人。
田土根的小船漂到一个无人的江心沙洲上,泊定。
他累了,困乏极了,饿极了,要歇一歇。他把小船拖上沙洲。这不是他心中的
目的地。他心中没有目的地。然而,此时他到达了目的地。一切都出于偶然。
潮落东海,钱塘江显得温情脉脉。杭州湾的风,吹向太平洋。那年头,太平洋
正躁动不安,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太平洋上酝酿。杭州湾潮起潮落,平静地数着日脚。
江水很清,浪很柔,平坦的沙嘴尖,似偌大的一条舌头,伸到江流中,轻轻地
吻舔着江水。两岸的山,十分遥远。江两岸是荒芜的海涂。偶尔见一截古老的塘堤,
堤内有寥寥的村庄。
这江中间的一块沙洲显得十分孤寂。说岛不像岛,说洲不像洲,极不规则的一
块地,最高处也不过高出水面五六尺。大潮席卷过来,这片地就几乎看不到了。活
像冒出母体的婴儿脑袋。沙地上有一片芦苇。秋天还有些许绿色。芦花儿纷纷扬扬,
野鸭从芦花中飞起。
这一片不知是何年何月涌起的沙土,堆垒成渚。她是海生的。
钱塘江,杭州湾,北岸长起南岸坍,南岸涌起北岸坍,十年龙摆尾,甘年鳌换
肩,沧海桑田百年看。弄潮儿,种田汉,北岸坍了赶南岸。江流有道,潮水无情,
主航道常常改变,海涂茫茫,漂移不定,涌潮推起的泥沙,沉积下来,二三十年便
成了滩,三五年又被水冲得无影无踪。据记载,宋朝以来,就有人打塘,明清几百
年中,官府也征集当地百姓打塘围堤,以御潮水。萧山人打塘,把江流逼向北岸的
余杭,余杭人围堰,把江流推向南岸的绍兴。绍兴人又把江流推向海宁,海宁又逼
向余姚。沧海桑田,反复无常。杭州湾是地球上一个没有平静的海湾。它像一个大
喇叭,越语吴歌的富春江虽然吹奏出江南人的千种柔情,一入钱塘,就变得粗旷喧
嚣。东海的潮汐,涌进喇叭口,两岸渐窄,海潮涌起,形成排山倒海的巨浪,往紧
口灌入,冲得两岸浊浪排空,于是形成世界一大奇观——钱江潮。钱江两岸的人们,
随江流南徙北迁,先民们留下了河姆渡文化,良渚遗址。
是海的威力,构造了吴越大地。是人的毅力,凝成了吴越文化。
田家的故事就从这江心沙洲发端。
田土根把小船拖上沙滩,搁了,拿起一个大红薯,咬着,嚼着。他仰卧在沙滩
上,面朝天,背贴地,什么也不去想,望着苍天。苍天啊,给我个容身之地吧!吴
天茫茫,无极无终,求得着吗?大地托着他,如浮沧海。他下意识地将手抠进泥沙,
感觉到一股润彻肌肤的清凉。
他猛地坐起来,大彻大悟。天地是如此之大呀,只不过是人心太小。田家畈也
不过一巴掌大呀,何必在那里死撑?走出了田家畈,发现了新世界。我不就坐在一
块地上?这地姓什么?东海龙王钱塘君送给我的了。这里无人无田,只有芦苇、野
鸭、沙头鸥,连鬼也没有,是一块新生地,连名字也没有,起码他没听说过。没有
人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干净得连人的脚印也没有。谁不怕潮?谁不怕孤独?人呀,
都爱往人多的地方挤。他被挤出来了,挤到一块新天地里来。他腾地一下从地上跳
起来,跳了三跳,又跪倒在地,匍匐着,五体投地,喊道:
“我的天啊,我的地呀,我的爹,我的娘啊!东海龙王爷,钱塘君:我田土根
就落根在这里吧!天赐我,海赐我!”他拜了起来。他光圆饱满的头额如春米一般,
一口气在沙滩上磕了一百个头,把沙地砸出个坑来。他站起来,地上留下了七个深
窝儿。他挺腰立直,面向东海和红日。红日高照,沙鸥飞翔,白云蓝天,芦花纷扬。
昨夜的潮水把沙滩洗得分外干净,濒水处,一行行沙鸥的爪痕如锦上添花。
“这块地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他撒开腿在沙洲上奔跑,大叫,惊起了芦苇中的野鸭,水边的鸥鸟,它们窜到
空中,盘旋着,瞅着这个疯人。
沙洲是不规则的椭圆形,西高东低,颇像即将临盆孕妇的肚皮。东头,也就是
下游有两个沙嘴,如两条半截子大腿,延伸到水中。一个浅浅的回流湾,如张开的
胯。低滩上泥沼中稀落落的芦苇阴毛般羞怯,浪涌来,在水中摇动,湿漉漉的。红
日的光辉射到胯下,江水荡漾起涟漪,轻风如温柔的巨手拂摸着,传递着天地交媾
的温馨。
田土根跑到胯湾里,站到浅水中,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又甜又成。他索性把
嘴伸到水中,牛一样“咕咚咕咚”喝了个畅快。他伸直腰觉得膀胱鼓胀,便解开裤
子,挺起阳物,淋漓尽致地撒了一泡长尿。“我日——”日谁?“日陈耀武的老婆!”
他扭转身于,向西,上游,他来的那个方向,手握着阳物,闭上眼睛,猛挺了三下,
面前仿佛就是陈耀武年轻漂亮的老婆的裸体。他获得了一种快感。“表嫂——我日
你的×!”他咬牙切齿。他从来没想过日女人,这是第一次。表嫂比他大十岁。
他不仅有动作,还在光天化日下大叫,有声有色。没人知,天晓得。
他解了恨,收起家伙,沿岛走了一圈。露出水面的部分约有三百多亩,高地约
有五六十亩。的确没有人迹。平日,只有打鱼的人偶尔将小船靠上来,撒泡尿,捡
几个野鸭蛋什么的。岛的南边是主航道,江面有二三里之宽。北边只有半里之遥。
南江很深,有大船行驶。北江较浅,常过渔舟。北边水流平缓,泥沙不断在淤积。
滩涂在延伸。田土根背起父母的遗骨,拿了柴刀和铁锹,走到最高处,放下麻袋,
挥刀砍倒一片芦苇野草,露出一块空地。他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盛着碎骨的麻
袋抱进坑里,跪下:“爹,娘,儿子给你们找了一块地,你们就安安静静在这里躺
一百年,一千年吧!”
他筑了一座高坟,打得结结实实,又在坟莹尖上重新栽上一丛芦苇,如旌如幡,
在风中猎猎招展。
他用锹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田”字。
一叶破旧的小船,一块孤寂的荒洲,一座新坟埋白骨,一个赤贫如洗的男人,
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田土根结草为庐,在爹娘的坟旁搭起了个窝棚,鸟虫鱼为
友,日月星为伴,潮水大风为敌。他立下根来,发誓不走了,除非龙王爷请他去。
潮水来时,奔腾咆哮,白浪滔天,那气势既壮观又恐怖。这岛上至今无人敢落下脚
来,主要是怕潮。田土根不怕,他要守住这块土地,守住爹娘的坟。坟是卷不走的,
一个大活人,怕什么。潮来潮去不就一忽儿的事?芦苇,咸菁子,海龙头能在沙洲
上扎下根来,难道人还不如草芥?胯裆湾里抓鱼简直方便得像在园中摘瓜菜。他用
土垒起个小灶,架上小铁锅,柴草多的是,管烧。他吃了红薯,煮了鱼汤,吃饱了,
打围堰。他计划以爹娘的坟为中心,在秋、冬、春潮小季节,围出一块十亩大的田
来,用堤把潮挡住,慢慢垦,种庄稼。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躺在窝棚里。这是沙洲上第一个有人落宿的夜晚。他点了一堆烟,熏赶蚊虫。
月照江天,安恬无扰,只听到细浪搓揉沙滩的沙沙声。他谋思着今后的日子。父母
是死人,一埋了事,他是活人,拿什么去换油盐米和五尺布头遮体?冬天,总得有
床棉被,有件棉袄,眼下,得有床蚊帐。白天他可以一丝不挂,大叫大喊,可毕竟
是人,终究得走出去呀!还说不定会有人来。极目之内,江中航船上的人来来往往,
渔船上也有男有女。他得把这里整治得像户人家的样子,给江上来往的人看。他得
像人一样地生活,得到外界人们的承认:不仅要人们承认田土根,还要人们承认这
块地是田土根的。他想,得给这块地取个名字,告诉别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这
一点很重要。我既然不是田家畈的人,那就是这里的人,是这块土地的主人,祖宗。
他想了好一会,终于想出个名字来:铜钱沙。这铜钱大的一块沙洲,像一枚大铜钱,
他要在中央挖出一块方方的田来。他做着发财的梦。
田土根像一个刚登基的国王,考虑着如何治理自己的国土。第一个计划是打鱼
捞虾捉蟹。不仅自食,重要的是拿去换钱,换油盐米布。第二个计划是弄几根木头
或者捕竹,把棚子支撑牢,做得像屋的样子。第三个计划是围田,弄点种子来,先
种萝卜青菜,明年试种稻麦。他还想,有个女人就好。他笑了。除非天上掉下来,
水中漂得来,要么是神,要么是鬼。人是不会给他做老婆的。谁瞎了眼会到这里来
跟他受罪。神更不会。董水行孝,感动了七仙女。而他呢?不孝,连父母的尸骨也
保不住。只有鬼才同情他。此时,他觉得鬼比人更可接近。他听过许多鬼的故事。
他又想到陈耀武的老婆,那圆圆的屁股,挺挺的奶子。白天他骂过她,夜里想来又
后悔了。关一个女人什么事哩。女人嫁给谁就是谁的,这跟种田一样,田卖给了谁,
就由谁去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女人没有自由。
他想着想着,睡着了。
大风掀开了窝棚,潮水涌了上来。他一跃而起。潮水淹没了浅滩上的芦苇,搁
在沙滩上的小船被浪托起。他衣服也没穿,奔过去抓住小船,拖到高坡上。
夜潮万马奔腾,在钱塘江上怒吼。月光下,看得见一道银光闪耀的巨龙,张牙
舞爪,向铜钱沙扑来。
潮来啦!他拴好船,返身向沙滩上跑去。他从小在钱塘江边,跟父亲学赶潮,
水性极好,是一条水中的好汉,颇有名气的弄潮儿。赶潮是他的拿手好戏。今日他
独占潮头了。往日赶潮,有许多同伙,大家争抢被潮水卷起的鱼。那叫潮头鱼。这
是最穷的渔民们的一种生计,没船没网用命换鱼。惊险而收获不薄的残酷生活,一
般人是望而却步的。
喧嚣的狂澜,推起数尺高的浪峰,沿江溯岸,奔腾跳跃。江水中的鱼儿,被卷
进浪峰,抛到空中。浪花四溅,鱼随着惯性,被投掷出来,扔到沙滩上。弄潮的人,
顺着潮水奔跑,拾起被摔昏的鱼,一步也不敢停留。他们身处浪峰前,潮头像一堵
墙,一堵一堵塌下,浪峰如张大的虎口,鱼就是从虎口中吐出来的。弄潮儿必须光
着身子,胯裆里只系着三寸宽的布条兜住那羞物,手中握一柄五尺来长的竹竿。竿
头有网捞,见鱼就撮,一边撮一边跑,稍缓一步,打个愣怔,就会被身后的巨浪一
口吞噬。好手一般是能死里逃生的,那就必须把竹竿夹在胯里,背往浪峰上靠去,
以竿当舵,平摊四肢,保持平衡,才能从浪里钻出来,又不被浪卷进去。这种情况
下,弄潮儿身上是不能沾任何障物的,赤条条,跟鳗一样,否则,横了潮,被压到
水底,就没命了。
田土根只有命一条。他看潮来,也来不及拿一根竹竿儿,裸体奔向沙滩,等候
潮水扑向铜钱沙。
一线潮像一根巨大的横杆,平着江面推过来,触到沙洲上,折成两段。胯裆湾
里,水堵涌起一丈余高,铺天盖地,像一床大被子盖将过来,几乎要将窝棚盖进去
了。
田土根在南边的平滩上。那被触断的横浪,猛地扫向沙滩,撩着牙向他扑来。
他开始奔跑。
浪花抛出一条条银色的大鱼,掷在沙滩上。他腰儿一躬抓起,用力往高坡上扔
出两三丈远。鱼落在草滩上。他顺着岸往西跑,捡大个的鱼扔上草滩,一口气跑到
了荒岛西端。潮头撤下沙洲,西端的水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四面。土根迅速地退回。
他知道,一眨眼,西方的潮水就会向凹面压来,形成碰头潮,汇成几层楼高的冲天
水柱,扶摇直上,形如蘑菇。如果被压进了回头潮,必死无疑。他退离到沙洲西端
高处,站住。月光下,两股潮水绞成一个大水柱,腾腾而升,吼声如雷,波光闪闪,
如一条巨龙,昂首咆哮,仿佛要吞掉半空的那轮明月。倏而,雪花盖顶,四散开来,
岛也摇动了。水花击落在他的肌肤上,有点疼。
潮头抛开江心的沙洲,继续向西滚滚而去。江面余波回荡,水位高了好多,沙
滩全浸在水中,岛小了一半。
他回头沿南边走,寻找刚才扔上来的鱼。脚下不时踩了螃蟹。他抓住一只夹着
他趾头的大蟹,扔到江中。他找到了鱼。昏了头的鱼活过来在草滩上蹦跳,有的三
蹦两跳,就要跳回水中。他忘记刚才的恐惧,兴奋起来,抓起一条又一条三斤两斤
七八斤的大鱼,放到小船中。船舱里不知什么时候灌了半舱水,正好养鱼。他数了
数,三十条。土根大喜,天赐我了!
天亮前,潮平了,一江水,款款东流。田土根收拾了一番,荡起小船去城里卖
鱼,然后买米,买盐。如果钱多,还可以买纱布蚊帐。蚊子实在太多了。
到杭州城有十多里水路。他不想到附近的集市上去,不愿意碰到田家畈的人。
这里离田家畈不到二十里。
他摇着那条小船,满江的朝霞送着他。城里鱼价高。他在城里混过,见到过人
家卖鱼。天亮时,他把船摇进了大运河,又拐进小河。杭州城内到处是河与桥。沿
河悬岸,桥头埠头,挨挨挤挤,全是人家。进城卖鱼卖菜卖笋卖瓜卖豆的农民,都
是摇着小船在河下叫卖。除了大运河、烷纱河、东河中河等纵横交错,五百步、八
百步、一千步便有一座石拱桥。桥像一道道拱门,两岸有石级码头,桥两头均有店
铺。河岸桥头,挂满了杂货店、小吃摊、酒肆茶坊的幌子和招牌。有的人家,悬河
而居,半边屋子用石柱或者木柱撑着。有的人家大门朝街,后门临河,下河来,有
石级埠头,还用小栅门儿开关。洗衣洗菜用水用木桶儿扔下来,吊上去,很方便。
河里有小鱼小虾。清波门是清的,西湖水是绿的,古荡河清波荡漾,两岸有芦花、
菜花,河岸上有一棵棵乌桕树,树上有鸟巢。从钱塘江七弯八绕可以把小船划到西
湖里去。小桥边或者小桥上大都有凉亭,供人歇憩。河下卖,河上买:用个竹竿儿
挑了个竹篮儿,篮儿里放了几文钱,空篮儿吊下来,满篮儿挑上去,活鲜鲜,水灵
灵。
田土根把小船摇到烷纱河下,鱼已经卖去了大半。他把船拴在龙翔桥下,爬上
岸,坐到临河的小吃摊前。他看着自己的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他想享受一回,
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吃一顿,像个人的样子。他要了二两黄酒,一碟豆腐干,一
盘油爆笋,一大碗米饭。昨夜没被潮水卷走就是今天的福分。烷纱河一带住的大都
是有钱人家,卖鱼不用讨价还价,价高。这行当他还得做下去,得有个好码头,有
批大方的顾主,还得结识几个城里人。
“船家是河下卖鱼的?”小吃店里的老板与他搭讪。
“是呀!”他一指船舱里的鱼,“瞧,又大又活鲜,昨晚的潮头鱼。”
“不错,有鲥鱼吗?”
“有。大的三斤多哩,肥呐。”
“师傅贵姓?”
“免贵姓田。”
“哪里人?”
“田——”他吞下了“家畈”二字,改口道:“铜钱沙上的人。”
“铜钱沙?河下卖鱼的人我认识很多,没听说过铜钱沙。很远来的吧?”
“不远。在江中间。”他产生了自豪感,因为他把自己创造的这个地名告诉了
城里人。我田土根是有地方的人,靠铜钱沙吃饭。不给谁求情,不给谁下跪,站起
来,照样姓田。
他陡然想到该攒点钱,首先给父母刻块石碑,祖坟没有碑,等于人没有姓。那
块地该姓田。等有了钱,讨个女人,生一群孩子,老子就是铜钱沙上的祖宗了。
他用一条鱼抵了酒饭钱。老板说:“多来呀!好走。”
田土根说:“我会常来。有好鱼给您留着。我是铜钱沙的,记住。”
“铜钱沙的,好小伙子。姓田,大名?”
“田土根。”田土根答得理直气壮,像个人样。
他卖光了鱼,买了油盐,买了几升米。他找到一个刻碑的铺子,用剩下的钱下
了订金,给父母刻一块石碑。他坚信半个月内,可以挣到这块碑钱。蚊帐和棉被以
后再说。
他从江边村子里抱来了一只小花狗,连公母他也没看。他打死过一只黑狗,多
少还有点歉意。狗毕竟是畜牲啊。他用鱼骨喂小狗,小狗很快跟他产生了感情。他
打塘,小狗陪他;他打鱼,小狗在岸上跟着跑,帮他找到扔在草丛里芦苇中的鱼;
他睡觉,小狗趴在铺前。小狗忠心耿耿地跟着他,好在岛上水鸟很多,抓不到,逗
着玩。
田土根打鱼围塘盖窝棚,一刻不停。潮来了,他奔向潮头,拼一番,收获可观。
三五日去城里一趟,卖鱼,换回一些用品。孤寂的荒洲上,有了一些生机,有了一
盏灯,那是一盏小马灯。他跟狗说话,狗吠。他终于攒够了刻碑的钱。
他把那块凿有父母姓氏和他的名字的碑扛到小船上,那船晃了几晃。他摸了摸
石碑上刻的字:
故显考田府昌达公妣彭老孺人之墓
孝男土根立
这行字刻碑人教了他好多遍,才记住。
他的名字也刻在碑上,万古不朽了。
田土根把这块小石碑扛上铜钱沙时,是何等自豪。
“爹,娘,我给二者立碑了,让后人知道,田家人是最先到铜钱沙上来的。”
田土根把碑扛到坟头,砸得岛一震。
他把碑竖起来,跪下,磕了三个头。
小花狗不理解,撒腿往碑上撒尿。
田稻拨开草丛,细看父亲当年给祖父祖母立的那块小碑。父亲死时立的那块大
碑有祖父母的三倍大。祖父母的碑仍然保留着。他上学认字后,父亲就把碑文上的
字教给他。他虽然没见过祖父母,却认识了他们的姓名。
卖了村,迁了坟,这块刻有祖父母名字姓氏的碑得留着。
母亲还没有死。
她死后葬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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