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时候,每每奶奶病发,满铜钱沙跑着唤爷爷的魂回来,潮生便跟着奶奶,怕
她跳到江里去。听妈妈讲,爷爷抗大潮护塘堤,被潮水卷走了。爷爷死的那天他刚
好出世,奶奶也是那天疯的。奶奶只疯不狂,也很好照顾。她即使疯着也会给你讲
过去的一些往事,而且讲得纹丝不乱。奶奶的脑子里只有清晰的过去,填不进模糊
的现在和未来。她已经多年没发叫魂病了。在潮生的记忆里,大约是分田包产到户
之后,爷爷开垦的那几亩地回归他家,父亲母亲独家耕耘,她就安稳了许多年。过
去奶奶发病,只有他能治。他引着奶奶在铜钱沙转两圈,指着爷爷的坟说:“爷爷
死了,埋了。我是那天生的。”奶奶便恍然大悟。后来,他长大了,再也不肯领疯
奶奶寻魂,奶奶就会叫几天几夜,直到在学校里把他找到,弄得他很尴尬。他工作
后,她有几次找到他办公室去,弄得他难为情,只好把奶奶送回家。谁都知道他有
个疯奶奶。奶奶说,他是爷爷转世的,可他除了长相一点也不像爷爷。他没有见过
爷爷。据母亲讲,他爷爷的尸体被找回来下葬时,母亲抱着他看过爷爷一眼,但他
丝毫记忆也没有。他才出生三天,刚睁眼看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并不知生死是怎
么回事。
他又听到了儿时奶奶的呼唤。那呼唤仿佛是从遥远的年代里传来。“潮生噢!
潮生!土根——孙子来啦!”潮生的心头一悸。
父亲说:“奶奶叫你。”
潮生穿过后院,钻进那黑咕隆咚的老屋。他不得不去应一声。
“奶奶!我在。”
奶奶抓住他的手,问:“你叔要买地了?”
“嗯。”潮生应答。
“你知道你爹和你叔是这地里爬大的吗?”
“知道。奶奶,你别叫。”
“你领奶奶到外面走一圈,她会安静下来的。”母亲说。
“我很忙,等会要去开会。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当官了,当得比陈耀武还大。你外公算什么,他是地主,二地主……”奶
奶又滔滔不绝地絮聒起来。
潮生没有时间听了。这件事,父亲曾跟他讲过。他不是当时人,对那没多大兴
趣,所以从未追寻细节。演义那段往事的是父辈,是他的爷爷和外公。
陈耀武带了他的儿子到铜钱沙来。他已经当上了大保长。
他儿子叫陈昌金,比田稻大两岁。陈家小少爷穿着绸褂儿,绣花的布凉鞋儿,
后脑勺上留着条鸭尾巴似的小辫儿,跟铜钱沙上的光屁股孩子大不一样。这个披挂
不同的孩子的到来,让田稻感到特不舒服。他眼神傲慢,不把田稻兄弟放在眼里,
跟在他父亲屁股后头,耀武扬威似的。有几个从田家畈迁来的孩子认识他,告诉四
稻说:“他就是阿昌,坏小子,顶爱欺负人。”阿稻说:“他打过你们没有?”
“打过。我们不敢打他,他是少爷。其实,他没力气,一揍就哭。”阿稻问:“他
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男的怎么蓄小辫,穿花衣,还穿花鞋?”“他娇,
独种儿。他家有钱,他爹是保长。”“保长是干什么的?”阿麦问。“管人的,大
人都归他管。”“他管得了我爹我娘吗?”田稻问。“那就不知道了。”“老子要
先管管他。”田稻说。看上去,陈昌金没有田稻粗壮。
田土根和田氏兄弟迎接陈耀武。毕竟是乡亲,田土根仍叫他表哥,而且要阿稻
阿麦菜儿叫昌金表哥。
田稻不叫,田麦叫了,菜儿不肯叫。
田稻想,凭什么叫这不公不母的小子哥。他看着就恶心,真想揪掉他后脑勺上
的鸭尾巴,把他翻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揍一顿,扒开他的裤子,看他胯下长了卵
子没有。
田土根和陈耀武好像忘了过去的事。土根说话理直气壮了。让你陈耀武来瞧瞧,
我田土根没有那五分地,也活过来了,活得很像个样儿:田也有了,房也有了,妻
也有了,儿女也有了,还有一头牛,一个像样的农家。天无绝人之路,田家畈没有
我的立足之地,铜钱沙是我的,你买不去,管不着了。
陈耀武是有目的而来的。关于铜钱沙上的事,他早已听说,早就想来看看,但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以为田土根记仇,不理他。他当了保长后,也想来,但铜
钱沙属哪一乡哪一保管,没有入编。他跟城里林家是亲戚。他的亲姑奶奶是林老爷
父亲的三房太太。林老爷虽不是他姑奶奶生的,姑奶奶只给林老板生了个妹妹,扯
起来,也算姑表亲,而且常来常往。有一天他到林府去,林老爷提起铜钱沙和田土
根,陈耀武方知林家和土根有来往。林老爷把他带女婿女儿访铜钱沙的事告诉了陈
耀武,却没有提及田土根救林小姐的事。这也是田土根交待过的,林老爷很守信。
“那地方不错,有个小村庄了,田不多,很肥。”
“表叔,你是不是想去占一点日后派用场?田家畈迁去了七八户哩。”
“那个岛本来就是我的嘛,占什么?他们在为我开荒哩。”
“什么,是你的?那是个江心荒洲呀!田土根他……”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啰!我早就向民国政府注册了一千二百亩,包括沙滩,
包括半边江哩。”
陈耀武感到吃惊了。他虽然是个小地主,做梦也在想扩张土地,一亩两亩,七
分八分,挖空心思,花钱坑人大半生也只蓄下了四十亩地。林老爷向政府登记一下,
每亩只交五块大洋的注册费,就向国家买下了一千二百亩,而且由政府发给产权证,
比地契还过硬,盖的是民国政府的大印。他佩服林老爷了。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少
见识。为什么自己没发现这条路?读书太少了,没知识,不知政府居然有这种法令。
其实,林老爷起先也不懂,他只会做生意,买卖房地产,注册无私人产权的国有荒
地,是洋女婿告诉他的。那天游访铜钱沙之后,洋女婿问及铜钱沙的产权归属,林
老爷才去有关部门查询,后来又详细地问了田土根围垦迁居的经过。田土根如实相
告。种田人不知田,只知田里长庄稼,哪晓得林老爷的用心。
“耀武,你是保长,我那钱塘渚属哪一乡哪一保,至今还没入册哩。原来是无
人荒洲,无课无租可收,每年我只向政府缴纳地税,现在有了人居住,就得有利了。
有人的地方就得有人管呀,我想把它托给你们乡你的保去管,在那里设一个甲。有
官有管才叫地方呀。”
“表叔,这事交给我办吧!”
“我原想让土根来办,但他毕竟一字不识,只会种田打鱼。再说这事我没跟他
说。”这地是何时登记注册的,林老爷没向陈耀武细说。至干手续如何办,更是守
口如瓶。他想让陈耀武当二地主。
陈耀武垂涎欲滴了。不久,陈耀武就把铜钱沙的行政归属的手续办妥了,他就
成了“钱塘渚”的行政长官。这一切,种田人怎么知道呢?
中国老百姓一向是怕官府的,谁想过利用官府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官家的事他
们不懂,连陈耀武这位大保长也才刚刚明白政府是怎么运作的。人们只懂一条理,
当官的一级管一级,最大的官是皇上总统。官大一级,压倒泰山,“压”就是政府
的事。没有人不被压,保长被乡长压,乡长被区长压,区长被县长压,县长被省长
压,省长被部长总统压,皇帝老子,被外国人压。一级压一级,才叫秩序叫太平叫
国家。不服压,叫造反,造反就要砍头。中国几千年就这个理。反了,换朝;换了,
一朝君子一朝臣,重新一级一级压下来。
田土根在铜钱沙过了十年没人来压的日子,老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既觉得轻松,
又觉得恐慌无着落。
陈保长来了。他是来丈量土地,登记户口的。既有产权人林老爷的委托,又有
行政的职权。
铜钱沙上的人们却以为来了个乡亲,是客人。田土根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杨
家兄弟也先后进屋来,问候客人,谈谈年成。下塘杨氏兄弟亦有十来户,是在田土
根落籍三四年后结伙而来的。田氏占了江心岛的上半,围了堰塘,自称上塘。杨氏
兄弟来得晚,占了下半岛,也围起堰塘,称下塘。总共二十多户人家,分上下两塘,
圈地为界,插记为标,倒也和睦相处了多年。
到铜钱沙上来做客的人不多,有头脸的人更是少。前些时城里的林老爷、林小
姐和女婿来过,现在来了个陈保长,都跟田土根沾亲带故的,人们就更重视田土根
了。
豆女忙着做饭,两三个妯娌过来帮厨。田土根和杨家长兄杨茂生陪陈耀武拉些
家常。往事不提,田土根直起腰杆子说话了。
陈耀武要去村里走走看看,大家当然欢迎。
“都是些茅草棚,怕钻不进去哩。”人们说。
“没关系,一河三岸,乡里乡亲都是种田人嘛。”
田土根领着陈耀武一家一家地走,问名问姓,问几口人,从何处迁来,种了多
少地,种的什么,收成如何。每人都如实回答,但问到有几亩几分地时,全都说不
出来。谁也没量过自己的地,也不会丈量计算。
“等会,我拿了弓,给大家丈量一下,算一算吧。”陈耀武带来了弓和算盘,
放在船里。
“那就有劳陈保长了。”
有人猜陈保长带了弓和算盘,是要来收税。种田纳税也应该,他们已经多年没
缴税了。田亩税不重,几斗谷子而已。
陈耀武看完了二三十户人家,知道了上塘都是田姓,下塘杨姓为主。接着又看
塘堤看庄稼。庄稼的确不错。荒地还很多,被开垦的土地不到五分之一。他预估,
全岛面积要超过一千五百亩。据土根讲,他来的那年,岛只有如今一半大。这么说,
沙洲在长,北江也可能在二三十年内淤积成田。他站在江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庆幸自己来了。除去林老爷的一千二百亩,其余的该是他的了。他也可以仿照林老
爷如法炮制。这是不能跟种田的人透露的,也不能让林老爷得知。来他个江山对半
劈,招更多的人来垦荒,垦了,全是他的。他也要打塘,在外塘加外塘,圈地。
一个庞大的计划在江边的沙滩上产生了。陈耀武脱了鞋,光脚踩在平展的沙滩
上,似走在锦缎上一样舒心。
他俯身掬起一捧浑浊的江水,喝下,立刻吐了出来。江水又咸又苦。
田土根和杨茂生笑起来。
“咸潮咸潮!”
“我们这里到八九月间,炒菜简直可以不放盐了。”
“你们吃水——”
“到江南边顺流中去挑。西嘴角上的水是清的,富春江下来的,潮退时去挑。”
“哦,对对,这地方真好。”他又萌生出一个赚钱的计划:把浅滩围了,打石
塘,蓄咸潮,晒盐,开个盐场。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种蛮荒,开盐场,三
五年内发大财。他要跟林表叔争个高低。
他满怀信心回到土根家。豆女已烧好午饭,鸡鸭鱼蟹瓜菜摆满了一桌。农家待
客也够丰盛了。陈耀武本是个节俭的守财奴,心思全用在买回置地上,吃喝从不讲
究。
豆女叫阿稻,请小客人来吃饭。
阿麦和菜儿笑。一群孩子在树下拍手叫着:“猪尾巴,鸭尾巴,只能上,不能
下,坐在树极上叫姆妈,胯里流下黄拉拉!”
原来,阿昌跟阿稻阿麦他们出去玩,孩子们爬树掏鸟蛋,阿昌也想上树试试,
但他爬不上,阿稻把他顶了上去。一会儿孩子们溜下树来跑开了,把阿昌留在树上。
几个更小的孩子在树下拍手叫,阿昌下不来,哭了。
豆女骂了阿稻两句,把阿昌抱了下来。
田土根邀了村中几位年长的男人来陪陈耀武。
陈耀武端起酒碗:“我先敬诸位兄弟一碗。你们真不容易,大风大潮中落下根
来,打塘开荒,生儿育女,陈某人佩服。明年,我也想迁来。”
“欢迎,这里有的是田,你来就开吧!”杨茂生说。
“表哥,你不是有田么?”
“当然,我在那边也有几十亩田,田又不怕烂,种田人,怕田多吗?请长工短
工种嘛。”
种田人,哪个不想做地主?不想做地主的农民就不是农民。做了地主也就不是
农民了。田多就不用自己种。
“刚才,我看了各位的田,收成不错呀,收了几年啦!这小小地盘,小小村庄,
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呀!流血流汗,值得。”
大家敬酒表示感谢。
“我今日来,有句话跟大家说。”
“有话你就说吧,想来,我们也拦不住你。”土根说。
陈耀武放下酒碗,一抹嘴,说:“自古以来,皇天后土,只有蛮荒的田土,没
有无官管的百姓。天地君亲,黎民百姓,匪盗也有官府追查,何况是良民。天有玉
皇管,地有阎罗管,民有官管,子有父管。你们这二三十户人家是哪县哪乡哪一保
管呀?是哪一村,哪一甲?村长是谁?甲长是谁?”
他把大家问得目瞪口呆。
“我们就是我们,这里是铜钱沙村。没有村长,也不要甲长。”田土根说。
“老弟,那不就成了没天管没地管没官管的散仙、游民了?”
“我们是散仙游民又怎样?日子不是过得挺安耽么?”
“上有国家,下有政府,现在还在抗战,国军跟日本人在打仗。这里虽然还没
战事,可炸弹早就扔到杭州城了。你们是民还是匪?如果有人说你们是新四军的……”
他吞了半句。
人们不寒而栗。的确有几个新四军来过了。
“兵役赋税钱粮大家忘了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你们算中国人?”
“没人来收呀!”杨茂生说。
“我今日来正式通知大家。”他掏出一纸公文读起来:“兹鉴于钱塘江北侧江
中岛原乃一无人荒洲,数年来,已有数十户陆续迁居而来,围塘垦荒,已初成村落。
按行政管理之决定,从民国××年×月×日起,将该村划归×区×乡×保管辖,命
名为钱塘渚。凡入籍之民,届时起登记入册,并承担一切行政之义务。”念完,他
又解释了一番。
“这么说,我们就归陈保长管啰?”大家异口同声说。
田土根已感到来者不善,开始见面时的那分自信骄傲消退了。人家手中拿的是
盖了大红印的公文,政府布告。他想,种田人怎么就是孙悟空,哪怕一个筋斗翻了
十万八千里,也逃不脱佛爷的手掌心呢?这里已取名铜钱沙,连城里人都知道了,
只是没用文字写出来罢了。难道真的是口说不为凭,非要立字据吗?早知如此,何
不请人写个牌子插起来呢?“铜钱沙”是怎么写的几个字,他不知道,人家写了他
也不认识。他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还认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再就是钞票上的几个字。大洋只认人头,孙中山、袁大头。到岛上来的人,
跟他一样,有的还不如他,只认得自己的姓。杨癫狗,那“癫”字,谁会写会认?
还有“哈牯”、“憨头”。“钱塘渚”是什么东西?难道我们是一群猪?他十分气
恼地问:“这里叫铜钱沙呀,南北两岸谁不知,连城里人也晓得,不信你到卖鱼桥、
龙翔桥、烷纱河去问。林老爷也知道的。”他不好说这名字是自己取的。他自觉是
个庄稼汉,算不得人物,了不起只能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他虽然给一片大地取了名,
但人微言轻。
“哈哈,铜钱沙?哪几个字,写给我看看?我可没听说。钱塘渚写在官府的文
书上,可不能改了。铜钱沙,有文书根据吗?口说不为凭呀!”
“钱塘渚,难道我们是一群猪?这名字有什么好的。”土根反驳。
“是呀!我们不识字,也不该叫猪呀!”大家抗议。
“哈哈……诸位兄弟,诸位,诸位。我叫大家诸位弟兄,你们不会生气吧?”
“那当然,这点我们懂的。”有些人听过长官讲话,有的人在婚丧嫁娶的礼仪
活动中,听过那些私塾先生司礼时口称“诸位”。那不是骂人,是文质彬彬的官话,
雅言。
陈耀武收住哈哈,说:“懂就好。这就跟我称诸位弟兄为诸位一样,这个‘诸’
跟那个杀来吃的‘猪’不是一个字,虽是一个音,一个‘言’旁一个是‘犬’旁,
‘犬’旁是畜牲,‘言’旁是人。”他一边说,一边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
人们凑过脑袋来看。他接着写个“渚”字,用筷子点着道:“这个‘渚’是三点水
旁,既不是畜牲也不是人,‘渚’乃四边环水的江中之洲也!”他顿了顿,学着老
先生教学童的神态。他念过四五年私塾,能写会算,也还好学。“这名字不是我取
的,是林老爷取的哩。我还没这学问哩。钱塘渚就是钱塘江的一片洲。错了吗?铜
钱沙,啥意思?铜钱有这么大吗?哈哈……谁叫出这个名,做梦想发财呀,哈哈!”
人们无言了。田土根也无言了。既然是林老爷取的,定有学问。
“这是政府的告示,从宣布之日起生效。”
“那没有什么说的了,只有劳驾陈保长啰。”杨茂生说。
“当然,当然,我也是为地方人做事嘛,责无旁贷的。”
吃了午饭,豆女收了桌子,把桌面擦了几遍。陈耀武取来了笔、簿子、算盘和
量地的弓。
陈昌金帮他爹磨墨,他爹摊开簿子,开始登记人口,造册。写到各户田地若干
亩时,谁也报不出准数,只能说大约几亩。
陈耀武说:“随口报几亩不行的。多了,多出亩费,大家吃亏,少了嘛……必
须有个实数。我既然来了,受人之托,就给大家丈量一下吧。”
“也好,让我们心中有底,也知道自己开了多少地。”田土根说。
于是,人们领着陈耀武去丈量。
大家都以为这是对自己数年来的血汗的一次鉴定,一次成就展览。至于将来交
点税,也是应该。官府承认了他们也是好事啊!
足足花了半天时间,陈耀武才把各户的田地丈量完毕,一一登记在册。
田土根有十亩五分八厘,杨茂生有十二亩三分七厘。
一共垦出的田有二百八十余亩。
陈耀武合了账簿,摇了摇算盘。太阳西下了。
人们到江边送保长。在塘堤上,他们看着退去的潮。阿昌已被船工抱上了船。
陈耀武说:“诸位,还有两件事要跟大家说。”
“你说吧!”田土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陈耀武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他今日来,
只是为了做这笔功德?
“十户一甲,十甲一村,十村一保,十保一乡。这是保甲制。凡事总有个牵头
的。这里既然有个村子,但又不大,不够一村,我看你们就推举个甲长吧!”
“在理,既然登了记入了册,推举个甲长有必要。”杨茂生说。
“我看,茂生哥年长,就由他当吧!”土根说。
田氏兄弟不做声。
杨氏兄弟瞅着茂生。
杨茂生说:“不,先来后到嘛,土根先来三年,开毛荒的是他。再说,土根城
里认识林老爷。上塘田多,陈保长是田家畈大保的人,我们归田家畈保管,还是田
土根干合适。”
杨氏兄弟无话好说了。田氏兄弟则应和说:“土根哥干吧!”
“我看,土根,当仁莫让,给大家办事嘛。”
田土根点了点头,说:“甲长是轮着干的,我就开个头吧!明年茂生哥干。”
“就这么说定了。另外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跟大家挑明的。田,我已经丈量了。
这田虽然是大家开的,塘也是大家围的,你们流血流汗,吃了不少苦,但这田不是
你们的,是城里林盛和老爷的。乡里派我来造册,林老爷委托我来量地看收成。前
几年的租课嘛,林老爷说免了,从今年起由我代收,三七开。要种的,继续种,不
种的,回去也不留。”
晴天霹雳,那太阳被乌云吞了。陈耀武的话像雷殛,把他们的头击昏了。二十
几条汉子,不敢看天,不敢看太阳,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田土根,再看看陈耀武。
陈耀武夹着的簿子,简直是判官的生死簿,把他们的魂关进了簿子;陈耀武拿着的
量地的弓和算盘,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田土根也惶惑了。这田怎么成了林老爷的?没听林老爷说起过呀!他抓住了陈
耀武质问:“你说什么?这田是谁的?”
“林老爷的。他十年前就将这江中岛全部买下了,一千两百亩,全是他的。”
“他向谁买的?我来时这里人毛也没一根!”
“他向你买吗?你不是连巴掌大的地也没有吗?”
“这田是我开的,种的。”
“这田是我们开的,种的。”
“你们有地契吗?拿一份出来看看?空口白话不行。”
“这里是无主地,天的地的。”大家吼道。
“人家十年前就向国民政府买下了。没爷娘的田是国家的,林老爷向国家买了
一干二百亩,有地约文书的。兄弟们,你们说这话要吃官司的。”
“放屁!”田土根扯过弓,折了,扔到江里去。
众人拥上,撕了账簿。
“你们反了!有没有官管?有没有政府?”
“政府?政府什么时候管我们?日他娘的破政府,卖了老子,老子还不知道!”
“凡老百姓,生下来就是国民,就管住了。你们抗,可是要坐班房的。”
“坐牢,我们一起去!打官司也不怕。”田土根说。
“我不过代理林老爷。你们私垦他人地产,抗租。”
“放屁!”
“好,我走。”陈耀武上了船,“一群刁民,等着收拾吧!”
“滚!青天白日,乌天黑地!”
陈耀武开船走了。
沙滩上留下的是那张折断的弓和撕碎的账簿碎片。
江水悠悠,浪卷上来,卷走了那断弓碎纸。
天渐渐黑暗。庄稼汉们坐在塘堤上,无言。
半个月之后,城里的法院开庭审理钱塘渚土地案。
传票是乡里派乡丁专门送来的,送给回土根,并且帮他念了两遍。传票上写着
所有户主的名字。是按户口册抄的。他们撕掉的是田亩账。
田土根把传票拿给大家看。乡丁又当众宣读一遍,并点名似的叫了一遍,说:
“名字没错吧?人数也不错啰?”大家说“没错”,并且把传票轮着看了一遍,寻
找自己的名字。因为田、杨太多,有的人认识自己的名字,有的人不认识,有些怪
字是陈耀武即兴写的,如“痴狗”写成了“奈苟”,文雅起来。癞狗本人也不认得
自己的名字,乡丁指着告诉他说:“这就是你!”他记得有人写过,似乎不是这两
个字,但又说不清楚是怎么写的,怀疑道:“我不是这苟是另外一个狗吧?”乡丁
说:“反正是狗。”有人觉得他们的名字居然出现在政府的公文上,挺新鲜。公文
的意思他们似懂非懂,乡丁也没有解释,好像要他们到城里法院去。鬼知道法院是
什么,只听说城里妓院多,有钱人嫖女人,还有戏院,看戏文的。法院门朝哪儿开,
树朝哪方栽,谁晓得。
田土根问:“这是要我们干什么?出钱吗?乡里派你来收我们交,去城里干什
么?”
“人家把你们全告了!私垦他人土地,抗租不交,吃官司啰!”
大家傻了眼,面面相觑。
铜钱沙的先民们刚刚获得了政府的承认,第一桩和政府的交往就是去吃官司。
上公堂,要不要打板子,罚银子,跟戏文里唱的一样,披枷戴铐去坐牢?
“日他娘,那户口花名册也该撕掉的。撕了他就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了。”癞狗
懊悔地骂道。
“田家畈来的人陈保长全认识的,是他告了我们?”
谁告他们,犯了何罪,他们弄不清。限定三天后的下午开庭。
“你们自己去吧!我的公事完了。”
“你不抓我们?”
“抓?哈哈,抓你们干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盗劫,这是民事案,传你们到法
庭去讲道理,看这田究竟归谁,法庭公开审理后作出裁判。”
“传我们去说理?”大家简直不相信,官府会跟百姓讲理。
“你们拿得出证据来,这田就是你们的,拿不出是人家的。”
“证据?天作证,地作证,人作证。这地是我们开的。”
“跟我说顶屁用。我是当差的。”
乡丁走了。他们觉得挺怪,官府居然要他们去说理。
天理地理全在他们一边,人证物证全在。去!讲理去。他们也不知道请律师,
写答辩,怀里揣的不是状纸,也不是证据,而是炯熟的番薯和米粑。荡了七八条小
船,进城来。
他们把小船靠在卖鱼桥,问渔行的老熟人,法院在哪里。人家反问他们:“不
卖鱼?找法院?”田土根说:“打官司去。”熟人笑了笑说:“法院在龙翔桥那边。”
他们把船荡到龙翔桥。好在平日进城卖鱼路熟,拐了八个弯钻了十六道桥拱,
到了。上岸来东问西问,总算找到了法院大门口。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们蹲在法
庭门口的大樟树下,不知怎么办。一大群衣衫不整的汉子,坐在马路边啃干粮。有
人问他们要不要找活于,想雇他们去搬运货物。
田土根一抖传票说:“我们是来打官司的!”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会陈耀武,却者半天不见陈耀武的人影。
田土根打算跟陈耀武讲理后再去问林老爷。他坚信是陈耀武捣鬼。林老爷要田
干什么?他是生意人,又不种地。
农民不知道,天下最大的生意最赚钱的生意历来就是土地。
他们啃完了干粮,看着街上的热闹,见不少人进了法院,没发现陈耀武,有点
失望。叫他们来干什么?一个个骂起来。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日他娘,老子只有个屌!”
“老子三十多人,一齐作证,田是我们的。青天白日,不讲理吗?”
一会儿,有个人从里边出来,问:“你们是不是钱塘渚上来的乡民?”
“不是!钱塘渚是什么属地方。我们是铜钱沙来的。法院传我们来,没人理,
把我们全晾在门口。”
“那就对了,就是你们。谁不让你们进去?你们不进,要人请。原告、证人、
律师、法官早到了,等着你们哩,进去进去。谁是田土根?”
“我。这是你们发的票。”
“你,为首的就是你哟。你们请了律师吗?”
“什么驴尸马尸,我们全来了。我们种田打鱼讨老婆生孩子,管他驴尸马尸牛
尸!没招惹他,请我们吃官司。”杨茂生说。
“有理进去说吧!”
他们一哄而入。
一进法庭,那架式把他们给镇住了。
法官摇着铜铃,大声说:“法庭内不得大声喧哗!”
法警持枪站在门口。堂上,法官穿着黑衣,一个个好像送丧似的绷着脸,还有
书记员,陪审员,律师,原告。不见陈耀武,也不见林老爷。田土根惟一见过几面
的是老爷的大公子林成家,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大少爷。他就是原告了。
林老爷没出面,他不想跟田土根在公堂对面。他动如此大的干戈,请来了一些
记者、社会名流旁听,他的意思不是要跟这些乡民争什么。有什么可争的,他无疑
是赢家。他的意思在于做舆论。他要向社会宣布,他早就拥有钱塘江中的一块地。
其实,他是在去年游过铜钱沙后才登记注册的,而法律文书的日期向前移了九年。
他必须通过这场官司让它成为一个公开的事实。这才是他导演这场官司的目的。
法庭里有许多椅子,椅子上坐着许多人。还有不少空位。怎么像戏院?田土根
想,这就是公堂?还真有点像唱戏哩。这戏怎么唱?自己是受审的主角,该不该走
到前面去跪下?坐在那中间的是不是知府大人?他惶惶惑惑,如入梦境,无所适从。
一溜子乡亲跟在他屁股后头,不敢做声。
前面有一整排是被告席。他们不认字,也不知什么原告被告,有人就找了个空
椅坐下来。
“前排坐!那是你们的位置!”引他们进来的人指着前面的被告席说。
田土根和杨茂生走过前排,直直地站定。不跪?还给坐?他们有点不信。唱的
哪出戏?
三十来个被告,坐满了一排。
法官宣布开庭。按照程序,一一点名,确认身份。
戏文开始。你念一番,我说一番。田土根他们听不懂,傻呆呆地坐在前排听戏
文一样,只听到“田土根、杨茂生等乡民私自滥耕滥种他人有业田产,拒不纳税交
租……”
念完说完,法官宣布:“传证人陈耀武到庭!”
这时,陈耀武才从另一扇门出来,走到证人席上,将半月前的事陈述了一番。
法官问:“被告人,证人说的全是事实吗?”
大家互相望望,没人说。好一会,田土根领会到这是在问他。
“有这事。”
“弓是你折断的?”
“是。我又没请他去给我量地。他有什么权丈我的田,还要我交租?”
哄堂大笑。闹了半天,被告一窍不通。
法官摇铃:“安静,安静!杨茂生,账簿是你撕的吗?”
“是。谁请他写账?”
“杨奈苟,算盘是你扔到江里去的吗?”
“是。他瞎鸡巴乱算。田是我开的。”
又是一阵笑。
“我们开荒种地,流血流汗,他一来,算盘一拨,三成是他的了。天下哪有这
理?”田土根终于大胆申辩。
“你们种的谁的地?经过谁允许的?”法官问。
“我们种的自己的地,要谁允许?我上岛时,那里人毛也没一根。我把父母的
坟茔做在那里,还立了碑的,不信,你们派人去看。我还在那里娶了女人,生了孩
子,人都在。我的家住在那里……”
“请你出示你的地契。”
“地契?没有。我向谁买?谁卖?无人,老天的地,跟老天订契吗?”
“没契,就是滥耕滥种他人田产。”
“我没乱耕乱种。不信,你们去看,庄稼人,能乱耕乱种吗?田弄得好好的,
庄稼长得也好,稻子,玉米,芝麻,黄豆,我没种鸦片。规规矩矩的,没乱。”
又是一阵哄笑。
“请原告出示产业证据。”
林少爷拿出一张图来,交给法官。
法官宣读证书,并展示。记者拍照。
法官接着又问:“被告人,你们耕种多年,可向政府交税没有?”
田土根说:“没有。我们那里没政府。”
又是哄笑。
法官问:“原告,可曾纳税否?”
林少爷呈上逐年税单。林家律师又说了一番。
这官司再明白不过了。被告输了。
休庭十五分钟后,法庭作出了裁决。
林少爷秉承父亲的旨意,当庭宣布免去以往的租课。愿种者,立租,不愿种者,
不留。
旁听者大大赞赏林家宽洪。
从法庭出来,这群拓荒者成了佃户。他们一分田也没有了。
种田人从来就不是土地的主宰。他们的命运是被别人主宰着的。在国土的庞大
舞台上,没有他们是绝对不行的。官出于民,民出于土。没有他们,一切都没有,
历史戏演不成。但他们操作的是犁耙和庄稼,另一种人操作的是版图、契约和交易。
土地的交易是人类最根本的交易,交易不成就引起战争。
田土根被林老爷请去。
土根问林老爷:“怎么前些年一次也没听您说过买地的事?”
“我说了,你就不种田啦!这是我跟政府的事。今天,我也没罚你们什么呀,
客客气气请来,说个清楚,让世人知道,我有这么个地产。每年白缴税,也没图个
收获。当然,土地买下来,不臭不烂,一百年后,也许有大用场。美国是块大荒地,
原来的土著是红头洋人,印第安人,这你不懂。英国人去了,一块块把它买下来组
成了个大国家哩。”
“唉,看来,世上只有太阳月亮不能买了。”土根沮丧地叹道。
“你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成了佃户。”
“土根,我当你直说了吧。要是那地方只有你一户,你一家人,我也许不会买
下那地。即使买,先也要给你划出十亩二十亩,叫你也去买,买了当祖业,传儿孙。
你是个不错的人,对我家有恩,也当报。”
“你怎么不跟我说,让我也找政府买?多少钱一亩?”
“注册费当不贵,每亩五块大洋。”
田土根惊讶得跳起来:“介便宜的田?不会吧?”
林老爷抚他的肩让他落座:“是便宜,可这便宜要人买呀!你买不到的。政府
门朝哪开,找谁买,你有路吗?政府也不卖给种田人呀,也不会十亩二十亩卖。要
买就成百上千。你也买不起呀。”
田土根又沮丧地叹气。他终于明白这地不是他买得了的。农民就像那土地上的
草,算得了什么呢?
“这事我不得不这么办。三十多户,我照顾谁去?把你同他们一起办,也是不
得已的。那个姓杨的,也是跟你同时开荒的吧?”
“迟三年。”
“所以,许多事没有文字根据,扯不清,只好一统办了。今日请你来,跟你道
个歉,再嘛,你那十亩,只管种,我不收租。”
“能卖给我吗?”土根想,五块一亩,他积蓄两年,买得下来。
“哈哈,当然可以,土地本来就是买卖的嘛。不过,我卖就不是五块啰,我不
是国家,是私人。国产,可以便宜得一文不值,当破烂;也可以贵得胜过黄金。甚
至价值连城乃至无价。中国跟外国为了土地打仗,打输了,要赔款,没钱赔,把香
港都卖给了英国人,连同香港的老百姓一起卖了。这是道光皇帝手里的事。我向民
国政府买下了钱塘渚,原来你把它叫铜钱沙。当然,你还可以叫它铜钱沙,我不反
对,一个小名,一个大名。打个比方,你像孩子的奶妈,叫孩子乳名,我是产权人,
就像孩子的父亲。这块地整个姓林。你那十亩在中心,我卖给你,立下约,就姓田
了。哈哈,中间一个方孔,真成了一枚铜钱啰!你说我卖吗?”
“挖心的事,您当然不干。可老爷您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光了啊!我十年心血
一场梦。”
“将心比心,这田我还是给你。只不过,眼下官司刚了结,得过几年,等大家
习惯了。我另外同你立个地契,由我卖给你十亩二十亩也行。地价嘛,也不要高,
高了你出不起。当然,五块钱是不够的。如果我按注册价卖给你了,政府怎么说?
乡民怎么说?那就不是私人交易了。”
“老爷,您有这分心,我感激不尽。我还是当佃户吧。便宜了,您两面不好交
待,我也不好过日子。一同来开荒的兄弟们不会饶我。”
“不想要回了?三十块钱一亩,要不要?三年内还我一半,五年内还清,不加
一分息,差不多是送给你十亩地。我可知恩图报啰!三年内,你不吭一声,照种着。”
这太有诱惑力了。“老爷,您不是开玩笑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跟你开什么玩笑。这暂时是你知我知的协定。三年
内,你拿一百五十块大洋来,我写约给你。这一百五在我是芝麻一粒,在你可不是
个小数目呀。我不缺这点钱,仅仅是个手续。这点钱,请请中人保人。立契可得有
证人,白纸黑字,按手印。两桌酒的开销和送律师的红包,全由我出。我等于不要
你的钱呀!”
“那我领情了。三年后,五年内,我一定一定。”
“土根,你得给我管好那地。如果你愿帮我代管代收,我就不委托耀武了。”
“不不,这不行。我刚刚同大家一道吃了官司,回去却成了二地主,人家不宰
了我?这不是人。我买地,十亩,说定了。”
“也好,说定了,一言九鼎。”
这十亩地的买卖,因战乱拖了几年,直到解放前夕,差点买下来。田土根筹齐
了钱款,交给田麦带进城,约定三天内请中人立契。三天后他进城,林老爷已携了
全家逃往香港去了,并且把田麦也带走了。
田土根死时都带着一个疑问:林老爷是不是将那地契交给了儿子田麦?
田土根土改时是一亩地也没有的佃户,成分雇农。
他守住了买地这个秘密,只跟儿子田稻讲过一次。
田稻至今还记得,他父亲有十亩地,地界他也清楚。至今,田稻也怀疑田麦手
里有那张地契。因为那早已是无用的东西了,所以他一直没问起。
田稻想:等今年八月中秋田麦回来时,一定问问,别忘了。
这是上一代人的秘密,田潮生不知道。
正是这一桩桩往事,才积累起那分对土地的沉重感情。
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没有那分沉重。
潮生没有空闲听这些。不过今天还算跟父亲和谈了一阵子。
他安抚了一下奶奶,又跟父亲说:“爸,您看着办吧。我不强迫你。”
兰香说:“你何必呢?支持儿子工作嘛。”
田稻无言。
潮生开车走了。兰香喊:“周末把田田带来!”
“好的。”潮生在车里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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