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潮生想起父亲的电话,扔下工作,去买了一台微型摄像机。操作简单、性能齐
全的日本货,花了一万多,几乎把他的储蓄全投进去了。暂时还瞒着妻子。年终,
他会有一笔可观的奖金,从中打折扣去。先拿这宝贝玩艺去孝敬老子再说。还得亲
手教他使用哩。
晚上,他开了车回来。
“爸,我给你带来件好东西,保你高兴。”
田稻一点也不高兴。村里人听说村长终于签了字,便沸沸扬扬起来,骂娘骂爹
的,拍手叫好的,沮丧流泪的,惶惶不安的,全有。卖了先人,这个罪人田稻当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后人去说吧。听说他连书记兼村长全辞了,议论的人更多
了。甚至有人说是他家老二田麦从香港发了传真给他,他才签字的。田麦要买下铜
钱沙,这铜钱沙还姓田。这话是下塘杨家人中传出的,说他哥俩联手,一个社会主
义,一个资本主义,换把儿,卖的是我们姓杨的。
至于田麦是否来买地,发了传真没有,全是捕风捉影。上塘和下塘各算各账。
过去他们是两个生产队,现在是两个村民小组,地界有些不清。一亩地就是几万元
哩。反正村里乱开了锅。田稻的辞职报告还没批,乡里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乡
长说撤他,也是一时气话,没料到他自己撤自己。田稻不管了,阿才自觉地站出来。
反对阿才的人很多,怕他们父子上下成一气,从卖地拆迁中捞油水。田家人期望田
潮生出来维护田家人的利益。
潮生料到父亲会签字,但他却没料到父亲为此事居然辞职。铜钱沙的头头儿这
顶久经风雨的草帽儿,在他头上戴了快四十年哪!社长,大队长,村委会主任,名
堂换了几回,蝉联了一届又一届,虽然届届都经过了选举。上面定盘子,下面画圈
子,圈去圈来,总是圈到他头上。他从不马虎,一年一年,一届一届,顶着太阳,
顶着月亮,走了大半生,几乎是一生的好年华,全部的光辉都在这顶草帽上,怎么
说扔就扔呢?仔细一想,不扔,又能怎样?的确是扔的时节了。土地没了,庄稼没
了,铜钱沙村迁村,换个住地而已,挂着农村一个村的牌子,除了老的小的,正式
劳动力几乎全部转产。区里曾议过撤销铜钱沙村的行政建制,把居民全部转入城镇,
改成一个居民委员会,纳入某街道办。但一经讨论,困难重重。公安局要办一千多
户口,建国以来还没有先例。就业和各种管理纳入街道,是个大难题,谁也不要这
么大一个包袱。街道已经够受的了。虽然铜钱沙是一块肥肉,比任何城镇居委会都
富有得多。铜钱沙也决不愿把工厂和固定资产流动资金交给街道。要撤可以,光人
进城,全部资产分光,带产进城不干。“我们把土地奉献给了城市,城市接纳我们
应该。连向带骨头吞进去,我们不干。”还有民政手续也相当复杂。撤一个村,扩
充一个居委会,要民政部批,国务院备案。区里见这条路行不通,想把它并入黄山
村。但黄山村不干。铜钱沙来人不带地,光屁股来占茅坑?谁也没这么傻。卖给他
们两百亩宅基地已经够交情了。七议八议,铜钱沙村的建制依然保留了下来,但没
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无土之民的村长没当头了。是交班的时机了。
田家的伯叔们见潮生回来,也都来打探,当面却不好提那事。
潮生拿出微型摄像机,给爸讲它的性能和使用方法,并且现场操作起来。他对
着满脸无一丝笑意的爹,满脸笑容的妈,满脸狐疑的奶奶猛录,把叔叔婶婶们也摄
了进去。摄了一阵,又把录下的接在电视机上放了出来。有不少人,包括兰香,还
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机的荧屏上,笑呵呵的,一时全乐而忘忧了。
田稻毕竟没有亲手玩过摄像机,所以记住了儿子教的方法,很想亲自试一试。
“爸,这是特地给你借来的。我买了五盒空白带,进口的,你尽管录,不够,
我再送来。”
“挺新的,多少钱一天的租金?”
“不要租金。朋友私人借的。”
“弄坏了怎么赔?”
“不要赔。弄不坏的。就这几个键按按,不会坏。”
“好,我试试看。”
田稻拿起来,对着老娘。老娘出现在镜头里。
“不要摄我,我还没死哩。摄魂。要死的人才被摄进去!”她乱摆手乱叫。
众人哈哈大笑。
“好,我用些时。”
田稻总算对儿子满意了一回。
父子俩没谈征地的事,连辞职的事也没提。签字的事,乡长已经打电话告诉潮
生了。辞职的事,党委还没议。
田稻扔下了村里的公务。阿才以副代正,乡里也暂时只好这么做了。换届,还
有一年多。田老头子说不干就不干,说干就干,工作没法做。田稻这颗硬钉子,以
往要拔还拨不起来,现在他主动退了,倒也好。
他暂时对摄像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要把现在、过去和将来都录下来。
他首先要记录下来的是他自己和妻子、母亲以及他的家宅,他的田土,他们生
存过的环境,尤其是他们许多记忆犹新的;日境旧物。他要录下母亲和母亲住的旧
房子里的一切。那简直是铜钱沙几十年的一座博物馆,母亲像个恪尽职守的老馆长,
珍藏着一切。但母亲不许他录自己的像。她坚持说,“这是摄魂机”。
于是,他摄兰香,又让兰香摄他。
他说:“可惜,那时节没这玩艺儿,他们连青少年时代的照片也没留下来。”
兰香说:“那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受苦受难么!”
田稻说:“这你就错了。年轻才有味。你还能转去么?要是能转回去,受苦受
难,重来一遍,我也甘心情愿的。”
“你呀,总不想安耽。那年月连死活都不知哩。”
“死活不知?对,死活不知,但知道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要奋斗,跟死拼,
叫拼死拼活,有意思。人到了六十岁,就只知道要死了,数日子,养命。养命才没
意思哩,没事干的人才没活头啊!”
“你已经干够了,该养了,养老。”
“牛老了,可以杀肉剥皮,人老了真他娘没用。”
“你还能回到十三岁么?不能。”
田稻想起十三岁那年,日本人占领了铜钱沙……
铜钱沙在日本占领时期,处在日军的枪口下。江边炮楼上的枪弹,可以打到铜
钱沙的任何一块地方。日本人还在北江架起一座小浮桥,把铜钱沙作为水上桥头堡,
随时上岛来。那时岛上已有四五十户人家了。自从林老爷收了铜钱沙之后,课租很
轻,上岛垦田的人可以三年不交租,并且出钱修了塘堤,于是上岛垦田的反而多了。
战乱时期,林家撒手不管,一切由陈耀武经营。陈耀武在日占前一年拉了一些人来
开荒,开了算他的,乘机扩充自己的土地,并把家也迁到铜钱沙来了。乱世出英雄,
乱世也出暴发户。
新四军的游击队也常常摸到铜钱沙上来。铜钱沙上芦苇丛深,正好在敌人的眼
皮底下,好摸清炮楼里日军的活动情况。岛上的青壮年男子常常被日本兵征去做苦
力。他们认识那里的日本兵,有些日本兵也认识了岛上的人。那个守炮楼的日本军
官还常常到岛上来打猎。“他懂得中国话,知道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兔子不吃窝边
草”,企图跟铜钱沙的人搞友善。他不仅认识田土根和杨茂生,还下了一道禁令,
不许日本兵到岛上找女人干。他说,城里女人多,去那里干,不要在身边滋事。日
本兵闲得无聊时,从炮楼上往岛上打冷枪,鸡鸭鹅猎狗羊成了他们游戏的目标。他
们有时也拿人开玩笑。杨老三的老婆在地里做庄稼活,尿急了不肯误工,扯开裤裆,
就地施肥。这情景恰好出现在炮楼上日本兵的望远镜里。三个日本兵哈哈大笑,举
枪瞄准了女人的白屁股,“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呼啸而至,穿裆而过,打入尿湿
的土里,冒起一股白烟。女人吓得仰倒,连裤子也忘了提,爬起就跑。日本兵大笑。
他们白天用望远镜窥视村庄里的一切,夜里,不时地用探照灯扫来扫去。他们尤其
喜欢窥视女人,连茅坑也不放过。江南农村,茅坑均在大路边,也许是为了方便行
人,抑或是为了积肥。而且不设门,不分男女,面朝大路,坐在一个椅式的木栏上
方便,不避羞。
有个日本兵名叫村山,铜钱沙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他是个小头目,懂几句
中国话,在炮楼里管伙食,大约是个炊事班长。他常常带一两个人到岛上来就地筹
集蔬菜、鲜鱼、鸡鸭,当然是不会给钱的,看上就拿。谁敢说不?他有时单独来,
走家串户,如入无人之境,取物如囊中,先后强奸了五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谁敢去
告发他!他几乎上了瘾,专找少女开苞。村里人对他又怕又恨。他看上了兰香。兰
香那年十三岁,是村子里长得最俊的女孩。但陈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出入不是那么
简单,何况陈耀武还在维持会挂了个名,日本兵都认识他。这天,村山独自进村,
见兰香在塘边洗菜,就扑过来,兰香连忙起来往屋里跑,叫着娘。兰香娘从厨房里
跑出来,扯住他,哀求道:“太君,你要什么,拿吧!”村山说:“我要小姑娘,
绥个绥个(性交)的!”“太君,她是个孩子呀,使不得的。”村山一掌把兰香娘
推倒,冲进房里。兰香娘爬起来,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哭求着。村山掏出手枪,
顶在兰香娘的额头上:“放开,不然我打死你!”兰香又扑过来抱住娘。村山命令
道:“躺到床上去,脱掉衣服,不然,我毙了你妈!”兰香无奈退到床边。兰香娘
哀求道:“太君,干我吧,放了我女儿,她太小,受不住的。”“干你!哼,你有
什么好干的,我要干嫩的。”他一脚踢开兰香娘,饿虎扑食般将兰香扑倒在床上。
兰香惨叫着:“阿稻哥,救救我!”
此时,兰香爹不在,哥哥也到城里读书去了,只有她和娘在家。她们家不是别
的有钱人家,凡事都是自己做,长工短工也是跟她爹下地干活的。陈耀武是一个精
明的小地主,也是个好庄稼汉,兰香娘是一个勤快苦做的农家妇女。兰香虽是娇小
姐,也干家务。自搬到铜钱沙后,兰香就喜欢上了田稻,因为他勇敢,不像她哥哥
昌金。田稻天不怕地不怕,敢弄潮,打架也厉害。危急关头,兰香只有向田稻呼救
了。
村山撕开了兰香的衣裳,把手枪扔在床边的桌子上,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扑到
兰香身上。兰香娘跪下求饶,哭着。
田稻此时正好到离兰香家不远的水塘边抓鱼,听到叫声,便急忙跑了过来。他
一见此情景,怒发冲冠了。兰香是他最喜爱的女孩,怎能让这畜牲糟蹋!他没有叫
喊,闪入房中。村山只顾扯兰香的裤子,根本没觉察身后的动静。这时田稻发现了
桌上的手枪。他抓起枪,顶住村山的背心,扳动了扳机。村山叫了一声,松开兰香,
站立起来,晃了两晃,倒下了。
兰香爬起来叫:“阿稻哥!”
兰香娘这才看清是阿稻。阿稻手里还握着枪。
村山死了,胸口流出血来。子弹把他击穿,弹头钻到了被窝里,兰香的腋窝被
子弹擦伤,也出了血。幸好兰香的身子是侧着的,否则也没命了。
“天啦!怎么办?炮楼上的鬼子晓得了,会杀全家的!”
田稻狠狠地踢了村山一脚:“是我打死的,要杀杀我。把他拖出去,拖到芦林
里,扔到江里去。”
“那会被发现的。”
田稻想了想,还是用一张破席把村山包了,和兰香娘一起把村山扔到屋后芦林
的一条水沟里,把席子扔到江里,把枪埋了,然后跑到炮楼,向日本兵报告说,一
个小孩在水沟里摸鱼时,摸到了一个日本兵的尸体,他便跑来报告太君。大大的良
民。
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能杀死带枪的武士,而全村十六岁以上的男孩
全在炮楼修工事。日本队长亲临现场,搜索了全岛,没找到任何与铜钱沙人有关的
证据。阿稻告诉他们上午来过一艘小渔船,停在芦苇里的溪中。小船自然已经走了。
日本兵把村山抬回了炮楼,表彰了阿稻。
陈耀武晚上回家,知道了这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直到他死也没敢对外人说。
在杀死村山后第五天的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有人敲响了土根家的门。惊魂未
定的土根夫妇怕是日本人找来报复了,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阿稻爬起来,跟在父亲
身后,悄悄握住了一柄鱼叉。
门一开,闪进两个人。一个是本家堂兄田大光,另一个不认识。他们俩身上都
有短枪。田大光是游击队,日本人悬赏捉拿的。还有一个是游击队政委,钱江两岸
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薛里洪。他常常暗杀日本兵,他的人头赏金五百大洋。
“土根兄弟,薛政委来找你。听说前几天这里杀死了个日本小军官。”
田土根说:“有这事。”但不敢细讲。
“不是我们的人杀的。据说还缴了枪,扒光了衣服。了不起呀!老百姓自发抗
日了,我们要支持。铜钱沙在敌人眼皮底下,正好摸摸炮楼里的情况。这群狗日本
在这里为非作歹,我们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薛政委动员田土根参加抗日,联络
上塘下塘的人,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建立抗日组织。
“这群狗日活该杀。村山这畜牲一个人就强奸了五六个姑娘。”田土根忍着这
口气。
“知不知村山是谁杀的?”田大光问。
田土根犹豫着。
“是我。那支手枪我埋着,你们要,我挖出来给你们。”阿稻知道他们是游击
队了。日本人到铜钱沙修了炮楼后,学堂散了,阿麦去城里的林家学生意,阿稻再
也读不了书了。他恨死了日本鬼子。
不久,田家父子成了游击队的情报员。
田稻那时就结识了薛政委。薛政委是退休的老副省长。
田稻独自悄悄地摄下了铜钱沙上的残留旧迹。三座烈士墓,老柳树,旧塘堤,
仅存的几处旧房,其中有两处是即将颓倒的生产队;日机房,还有形迹斑驳的两条
旧标语:“农业学大寨”、“围涂造田,敢教日月换新天”,字迹模糊,半截隐在
旺盛的蒿草里。他还录下了村里的一些老人。
他带着录像带,到城里来。他要把这录像带送一本给薛政委做纪念。
薛政委早已离休,闲居在家,家里时常来些旧友,包括田稻。几十年来,他们
的来往从没间断过,两个月不见田稻来,他就要问起,甚至亲自跑到铜钱沙来。打
从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来得就更勤了。来钓鱼。近来薛政委身体不佳,住了
一年医院,刚刚出院。田稻去医院看过他两次。
“小田啦!我正想你哩。阎王不接我去,怕我造他的反。你也不来接我去钓鱼
呀!哈哈。”他已经年过八十了。
“老省长,你有兴趣,今天我就接你去。赶早,钓两回吧,就要钓不成啰!”
“怎么?”
“铜钱沙卖了。划进了开发区,要修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
“那好哇!”薛政委知道这事,有关方面向老干部通报过的。他退下来十年多,
当了几年顾问,现在是不顾不问,不顾政,也懒得参政了。当年钱塘江海涂围垦,
扩大铜钱沙,打大塘,把北江变良田,是他指挥的。对铜钱沙他有特殊的感情。他
后来一直管农林水,铜钱沙这面红旗就是他竖起来的。他非常了解铜钱沙的历史,
对田、林两家他都很熟悉。
“我带了本录像来,给老首长做个留念。”
“什么录像?看看。”
他们当场看录像,指指点点,评评说说。画面把他们带回到了当年。
“我辞了。卖地的字我也签了。”
“好——好——好啊!朝前看,总是好事,打下的江山,围来的田——归根结
底——归根结底——我们干过了一番。由他们去开发吧!”他对开发的情况一点也
不了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那棵树也要砍了!”
“砍了?砍了砍了。当然啰,是要一点点砍的。”
“还要修什么观潮楼哩。”
“观潮楼?观潮观潮。大潮啊!可惜老啰。记得你是有名的弄潮儿,还有你爹。
那年你差点把日本人的观潮台炸翻,哈哈哈……”
“据说观潮楼是日本人投资。”
“哦!”
两人沉默了。
这历史,实在难料啊!
那年八月中秋前后。
新四军在铜钱沙杀死了八个鬼子,鬼子在铜钱沙上也杀害了三个新四军,其中
有田大光。
钱塘冤魂,铜钱野鬼,望江而泣。生者为土地而战,死者归于尘土。铜钱沙上,
阴风惨惨,江边的芦苇里飘出几盏河灯,不知是谁在祭吊亡灵。
天空,皓月依旧,繁星点点,一条银河横亘在钱塘江上。
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
不独光阴朝复梦,杭州老去被潮催。
天荒地老,日月轮回。该来的挡不住,该去的留不得。生死相替,兴亡相催,
成败相走。没有不变的事物,不老的人生。“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可惜天无情,笑看着人间的变故。
林老爷在江边的“九溪别墅”里做寿。虽是战乱时期,烽火连天,硝烟遍地,
总还是有人无伤无损,照样过日子。林老爷的生意照做,而且什么生意都敢做,包
括私贩军火。他没当汉奸,也不怕日本人。他女婿是日本洋行的董事,他跟日本人
的丝绸生意做得很大。他不怕国民党,跟蒋委员长有私交。他也不怕共产党,敢向
新四军提供军火医药。在他的家里,有时会碰到三方敌人在一桌上吃饭的情景,当
然来的都是客商。他会巧妙周旋,不捅破那层纸,让他们各得其所。共产党把他列
为民族资产阶级。林老爷做寿,来客很多,连日本人也来送礼。
炮楼守军头目本田带着他二十来岁的儿子,不着戎装,穿了和服来做客。当然,
即使他腰藏手枪,也没人敢检查的。他儿子本田少夫在中国学画,跟林佩玉的丈夫
是朋友。本田少夫从文,学习中国文化。日本文化是中国文化派生出来的,毕竟没
有中国文化的根基厚实。土地可以通过战争来攫取,文化却消灭不了,也攫取不了,
得乖乖地学去。本田是个有文化的军人,通晓武攻文治,期望他的下一代参与中国
的殖民治理。枪炮是压服不了一百年的,百年大计在于奴化。本田少夫给林老爷带
来的奉礼是一幅水墨画,此画挂在客厅里,赢得来客们交口称许。
那幅画上画的显然是坐在炮楼顶上的钱塘渚鸟瞰图。
两股江流,一宽一窄,东去浩瀚无垠,沧海中隐隐一轮日升,西来苍山隐匿,
云遮雾绕。江中一渚,芦花飞絮,沙鸥点点。几许茅舍,几片田园。塘堤蜿蜒,垂
柳数株,一头老牛,半沉半浮于浅水中,牛犄角上有一只八哥儿,恬静安详。画上
有小本田自题的诗:“天外天,土外土,东赢之水拍杭州。潮来潮去干古吟,咏得
一片乐土。”
林老爷嘉许说:“好诗好画。”
林老爷的女婿说:“如果画点潮水,加几个弄潮儿立于潮头,就活了。有动有
静。”
“是啊!‘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那才有韵味。”本田背起宋词来。
“待来日观潮,我再写一幅:‘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
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本田少夫好诗词,也大声诵起刘禹锡来。“可惜,
浪淘沙,弄潮儿,我没目睹。”
“八月十五就要到了,这还不容易吗?征集一些弄潮儿来弄潮,让老少一睹为
快。”汉奸王乡长趁机献媚。
不少客人附和,建议在铜钱沙上搭座观潮台,征集两岸弄潮高手比赛。本田为
了显示治安有方,同意八月十五观潮同乐。他终于抓到了田大光,毙了几个游击队,
虽然赔上了八条命,也算有功。日本人打中国,并没有占多大便宜,既没割去一寸
土地,也没少送性命,最后挨了原子弹。
田土根和阿稻送来了许多螃蟹,林老爷很是高兴。田家父子是穷人,不是贵宾,
也上不了正席,但有林老爷特别吩咐,他们在厨房里受到了扎扎实实的招待。他们
是领了薛政委给的任务而来的。
八月十五征集弄潮儿,在铜钱沙上搭观潮台的事,在林老爷的寿筵上定了下来。
这事由王乡长操办,陈耀武协助,林老爷出钱,日本人看戏。布告由日本人以皇军
的名义发布,东亚共存共荣同庆同乐。
林老爷酒后收起了那幅画,对本田父子说:“很感谢送我这份寿礼。这钱塘渚
本是我的地产嘛,哈哈!贵军到此,我可是好几年没收租啰。等王道乐土建成,别
忘了还我呀!这是一块土地,不比一张画,卷起来,放到箱子里可以带走的。”
本田不知道钱塘渚是林家的地产,听话中有话,显得有点尴尬。
“日本帝国还是尊重私人产权的嘛。”林老爷的女婿说。
在临江的阳台上,宾客们欣赏江面的景色。
林老爷说:“本田先生,有兴趣,我陪你到对面去看这处景。”他用手一指。
烟水茫茫的对方,屹立着一座山。“那是会稽山,越王勾践在那里住过十年,石屋
养马,当马夫。石屋尚在,还有一块磨剑石哩。突兀山边的那山头叫戍城,也是明
清遗址。”他没有说那是吴越后代抗拒倭寇留下的。当年倭寇的后代是现在不可一
世的皇军。
王乡长应和说:“那地方很好玩,太君不妨去看看。”
本田说:“你懂个屁。防务在身,不得有误。你就给我搭台征夫去吧!”
“是。保证办好。”
“叫阿焕马上到我这儿来。”本田命令道。
“是。不得有误。”王乡长点头哈腰。阿焕是他女儿。王乡长是大地主,平日
里占山占水,独霸一方,官匪两通,不可一世。日本人一到,他去投靠了,成了日
本人的孙子,干上了维持会的勾当。他在出卖别人的同时,将自己也整个儿出卖了,
包括他才十八岁的女儿。
阿稻立即向游击队报告了日军要征集弄潮儿在铜钱沙搭台观潮的事。
“他妈的,真想得出来。赶潮抢鱼是玩命谋生的活计,怎么是玩呢?弄潮儿,
哼,那些破文人,造出这个词来。好吧,让他们弄,我们也趁机弄一弄狗日的。”
薛政委要借此机会再给日本人一点颜色看看。
弄潮比赛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城里人都知道了,不少人打算来一睹奇技。往日
只是听说,虽然也观潮,但没见过弄潮。听说抢潮十分惊险,稍一闪失,就会被大
潮卷走。每年,观潮人也有被卷走的。那还是在岸上哩。
世上,最吸引看客的是拿人命玩的游戏。自古以来,连杀人的刑场也会拥来无
数的观众。
弄潮人可从来没想到这是可以给人看的,而且有赏钱。抢十斤鱼换两块大洋,
抢得最多的人另有五十元大赏哩。赏钱由林老爷出。
林老爷想叫日本人看看中国人的勇气。
全世界也只有钱江人具有弄潮的绝技和胆魄。
全世界也只有杭州湾才有这一景观。
八月十五临近,豆女忐忑不安,潮水卷走瓜儿的事记忆犹新。土根干百次在浪
里冲刺,每次她都胆寒心悸。阿稻也跟他父亲一样喜欢在潮头拼耍。他父子是有名
的赶潮儿,自然在征集之列。杨家父子也被列入选手名单。
阿稻不怕,虽然他是弄潮儿中年龄最小的。他要显示一下自己。以往抢潮,家
常便饭,但没人看,这次可有赏钱呢。再说,薛政委在幕后指挥,游击队里也有人
来应征了。
一场盛大的弄潮赛在机枪和刺刀的威慑下举行。
岛上戒备森严。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湿漉漉的沙滩。
三十几位被挑选出来的弄潮儿,背对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面朝
着滚滚的江流,赤裸着身子,站在沙滩上。他们的胯下只兜着一条红布,一个个古
铜色的背上用黑漆写了编号。太阳如火炙烤着他们的肌肤。几乎没有人流汗。枪口
和刀下飘过来的寒风,穿进了他们的肌体。下午三点光景,远方奔腾而来的潮水,
如滚地雷使河床震动。江水涌动,流速渐慢,开始倒流。往日,他们面向的只是潮
水,潮水声会使他们浑身血涌,兴奋,激昂,去攫取。今天为什么?为几块大洋?
给人看?弄潮人葬身潮底,“活着不穿衣服,死了不用棺材”乃寻常事。为了生存
把生命抛向潮头,儿戏一般。而今天纯粹是儿戏。他们感到羞耻和愤懑,却又无可
奈何,只得去一拼了。
观潮台是临时用竹木搭成的,背靠塘堤,濒临沙滩,台高丈余,脚柱插在沙滩
上,倒也结实,浪冲不倒。从塘堤到台上,搭有栈桥。台阔数丈,台上有十面大鼓
罗列两旁,日本兵士权充鼓手。台上有乡绅,汉奸,日本人,也有城里来的客人。
还有不少女眷。第一天开幕,林家人来了不少。
陈耀武和王乡长在台下张罗。塘堤上是村里村外的老百姓。
王乡长挥动着太阳旗,一副勤勤恳恳的奴才相。他女儿阿焕在台上,陪在本田
身边,半个主人似的。
塘堤上数百个看客,其中有的是弄潮儿的父母、妻子。他们悬心吊胆,哪有心
思看潮。潮有什么好看的,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看厌了,看惯了,看麻木了。
抢潮是玩命的。
陈昌金中秋回来,赶上了热闹。他站在台边的高处,摇着纸扇,戴着白色的洋
草帽,一副少爷样。
“阿稻这日煞的,淹死他才好哩。”昌金对站在边上的妹妹兰香说。
“我不许你咒阿稻。”
“你喜欢那穷小子吧?”
“他比你有本事。”兰香是惦记着担心着阿稻才到江边来的。
阿稻排在弄潮儿的最后边,背上写着“34”。他们一个个光屁股对着日本人的
脸。田土根那有力的屁股是“1”号。
阿稻一回头,看见塘堤上的兰香。
兰香回给他一个揪心的眼神。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闭上了,双手合在胸前,脸向
苍天,默念着:“老天保佑阿稻哥!”
潮水喧嚣咆哮,成一道白线,一堵墙似的扑扑腾腾而来。一道雪堤在滚动。潮
声如雷。
台上十面大鼓擂响。塘堤上人吼:“潮来了,潮来了,当心啦!”
一线潮触到铜钱沙上,伸出江面的沙嘴刀似的将线切成两段。狂浪冲天,向南
江平缓的沙滩扑来。
一声枪响,十面鼓二十个槌,鼓声震天。吼声一片。狂澜遮天盖日。
三十几个弄潮儿奔向沙滩。
潮头卷起的浪花形成一百八十度的弧,张牙舞爪,咬向赤身裸体的弄潮儿。他
们在浪花的浪腔里奔逃。
卷浪顺着惯性将一条条肥鱼抛出,摔在沙滩上。弄潮儿在恶浪的血盆大口獠牙
利齿即将吻咬地面的那一瞬,拾起鱼,边跑边放入网兜,逃出浪口。稍有迟顿,就
性命危险。
浪一口一口吻咬沙滩。弄潮儿跑在浪前,一步一步跳脱。他们的动作那般嫡熟,
险而不惊。
田稻跟上父亲,从容不迫,跟恶浪戏作,像牵着巨龙的长须在玩龙头。他们太
熟悉这里的沙滩这里的浪。
狂潮像一条恶龙在摆动。
城里来的人看呆了。日本人看傻了。
光身子的田稻居然能在浪峰卷掷出来的那条鱼尚未落地时,跃起将鱼接住。他
双手擎鱼,向前飞一般跃出浪口,巨浪像一堵白墙在他背后倒下,而他身上却滴水
不沾。
看台上的人为之鼓掌叫绝。
“哥,你瞧,阿稻简直是条鱼,有天老爷在保佑他,浪咬不着。”兰香说。
“打鱼的本事,有什么了不得。当官才算本事,发财才算本事。有本事的看,
没本事的人才去给人看。”昌金不以为然。
“你一点本事也没有。”
“我长大了管他,我们爹管他爹。管人的人才是能人,有钱的人才是能人。玩
命的人算什么?”
“你不是也怕他么?”
“我怕他?他怕我的日子还没到哩,长着哩。”
这边本田也禁不住赞叹:“神奇神奇!”
林老爷说:“阿稻绝了,像哪吒太子转世。”
一个日本人在拍照。
杨茂生一个趔趄,摔倒,眼看巨浪要吞噬他了。
就在这一眨眼之间,田土根回过身来,抓住杨茂生的双手,用力一扔。杨茂生
翻了个身,滚出一丈多远,跃起,逃出浪口。
大浪雪花盖顶般向田土根压下来。
“爹——”菜儿哭叫。
田土根逃不出浪口了。台上的鼓声自然停下,击鼓的日本武士的鼓槌凝滞在半
空中。
只见田土根扭转身,张开四肢,往塌下的水墙上仰倒上去。
豆女一声惊呼:“土根——”
阿稻跑出个弧线,跳出潮头:“爹——”
江岸一阵缄默。
澳地,田土根从潮后的平水中钻出来,鸬鹚一样。
一片喝彩,鼓声大震。
第一天比赛收鼓。
两名弄潮手被大潮吞噬了。江边留下的是凄惨的哭声和一片落日红霞,映红了
江水。
林老爷叫人送了些钱给死者的家属。
谁也没去领奖。
日本人通知,弄潮明日继续进行,逃者严惩。明日将有战区长官来观看,全岛
防范更严。
阿稻告诉阿麦,叫林家人明日别来了,还让阿麦千万别跟外人讲,只跟老爷一
个人说。阿麦是回家来过中秋的,当晚,他回到城里去。
第二天,弄潮还没开始。本田一登台,台下的地雷就爆炸了。两个日本士兵被
炸死,本田的胳膊也炸伤了。观潮台炸坍了。
日本人大怒,封了岛,搜查新四军。
幸好征来的弄潮儿昨晚是关在炮楼里的。
日本人查不到线索,枪毙了几个弄潮儿,烧了铜钱沙,把岛上的人全部赶到南
岸,连陈耀武也没放过。他回了田家畈。
铜钱沙成了一座无人的空岛,又荒凉起来。
初冬,水冷草枯,一片萧肃。斜阳夕照,江天寥寥,一道红波是惨惨的红日滴
洒的鲜红,如血浸染。苍山撑住那片吞噬着残阳的乌云,丝竹在晚风中垂泪。江边
的千年古律依然翠绿,这旷日持久的战争风云,在古樟的眼里,只不过是地上扬起
的一阵尘土。她看惯了唐王的金戈铁马,宋帝的骄奢淫逸,金元胡虏,明朝苛政,
清的盛衰,几个倭寇的骚扰。南讨北伐,自相穷兵黩武。一时生灵涂炭,毕竟也只
有几度春秋。忽必烈的战马不也踏过了江南吗?他的儿孙们最终还是回到草原把他
偷偷地埋在沙漠里。努尔哈赤呢?虽然也有过康乾盛世,一统天下,到如今姓爱新
觉罗的全国有几个?不连子孙和祖宗一起留在这块中华大地了吗?日本人最终还得
滚回那太平洋的岛国上去。那里才是他们的地方。一方之土,一方之民。夺不走,
搬不动。
江风踏着涌潮,婷婷娜娜,款款地上了沙滩。她舞动着裙据,一群黑色的蝴蝶
飞起。如雨如雾如云如翳如黑色的夜幕。风如少妇,扭动着她的腰肢,舒展着广袖,
抚摸着这块受难的土地,拂起了那一堆堆残留的灰烬。
田土根父母的坟在冬日残灰中格外醒目。坟头的一丛芦苇,芦花飘尽,留下缨
穗,赤红得如一束束火焰,坦然地猎猎招展。那块碑挺立在铜钱沙的最高点,碑额
上歇着两只精黑的八哥。它们也许怀念着那炸死的老牛。以往,八哥总是喜欢在老
牛的背脊上或犄角上啄牛虹,磨嘴壳。这时,它们在石碑上磨着尖锐的嘴,仿佛磨
着复仇的刀。
夜幕降临,孤荒的铜钱沙被一层雾霭笼罩,似乎沉没在江底。一群野鸭飞来,
这里是它们的家。它们在低空盘旋了一周,扑扑嗒嗒,一个个落在浅水沟里。
远方,黑黝黝的山影上有一钩明月。
两个持枪的日本兵站在炮楼上,望着东边的海,显得无聊无奈。他们在这里守
什么?守着眼下这块万籁寂静的土地吗?守到何年何月?又不能把她拖到日本国去,
说不定某日某时连自己也守不住,尸抛异国。他们哼起思乡的小调,很轻,只唱给
自己听。
耐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又来了。
铜钱沙上的野草芦苇又泛青了。嫩绿的草尖上挂着露珠,迎着朝晖,从黑色的
灰烬中破了土,一点点,一片片,点点成片,片片相连,盖住了铜钱沙。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铜钱沙依然是一片绿洲。
春荒时节,离开了土地的人们,生存艰难,眼看地荒了不能去种。田土根和杨
茂生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作了一次冒险的偷渡,居然没被发觉。他们太熟悉自己的
土地了,不用眼也能在岛上走路,何况一过江边就钻进芦林,白天也难发现。他们
挖出了埋在地窖里的稻谷和番薯,运了回来。他们的成功激励了村里的人。连续三
次上岛,都没被日本人抓住。
但是日本兵发现了岛上有人活动的痕迹。以往他们在岛上巡逻的时候,用木板
搭的一个小桥上有别人的足迹。于是,一班日本兵在桥边的芦苇中潜伏下来,接连
潜伏了三个晚上。
月色昏昏,江涛阵阵,夜风习习,时而从芦苇中的水塘里传来野鸭嘎嘎的叫声。
蛙鼓紧一阵松一阵。田土根带着五个人一条船又一次偷渡上岛。他们各自挖出了自
家埋藏的粮食,担了,一个一个从那桥上走过。他们是浮水过来的,绕过了那桥,
回去时挑着粮,泅不了水,只好冒险过桥。谁知桥头等候他们的是刺刀。日本兵想
抓活的,没有鸣枪。田土根一只脚刚踏上桥,一只手就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扁担。
一伙日本兵蜂拥而出,狂叫:“抓活的!”田土根扔下担子,纵身一跃,跃过了水
沟,滚进了芦丛。一声枪响,炮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还没有过桥的五个人全被日
本兵围住,一个个被刺刀戳死了。稻子撒在水边,血染红了水沟,染红了稻子。
田土根伏在芦丛里,一动不动。日本兵搜了一阵,没搜到,又不敢在黑夜里恋
战,扔下五具尸体,回了炮楼。
田土根又潜了回来,摸到一具具带着热血的兄弟的尸体,只有杨老三还有一丝
气。田土根背上他,回到江边,上了藏在芦苇中的船,荡离铜钱沙。但船上的杨老
三不到岸就断了气。他的脖子被割断一半,身上挨了五刀,鲜血流满船舱。
谁也不敢再上铜钱沙了。
那四具尸被日本人抛到江里,流走了。
那浸染了人血的稻籽,撒在野地里,发芽生长起来。
当年秋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扔下了太阳旗,放下了武器,两手空空,惨兮兮
地滚回那遥远的岛国。
若于年来,经历了战火和鲜血的洗礼,铜线沙依旧绿色葱郁,早潮退罢晚潮来,
谁也没挡住四季交替。涌潮带来的泥沙一寸一寸地淤积,铜钱沙日长夜长,刺刀没
能割去她丝毫,炮弹炸的坑被风雨磨平了,野草像痴一样结起,风霜雨雪过后,一
片新土芬芳如旧。这些年来铜钱沙死了十五人,只有一个人是正常病死的。铜钱沙
上几乎没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铜钱沙上的女人不负历史的重望,不负民族的重任,
很快弥补了这个创伤,生了十五人。
然而战争并没有因胜利而结束。另一场战争如火如茶地在北方开展,大量的军
队向北方集结。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谈谈打打,谈不清,只有打
了干净。
南方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铜钱沙的人们全部返回他们的家园,回到他们开辟的土地上。除了土地依旧完
整无缺,一切都残缺不全了,连那棵柳树也少了一个大校碰。那是被炮弹炸掉的。
不过,伤痕边又长出了新桠。野草更加茂盛,芦苇更加葱绿,尤其是移来的芦竹,
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清明时节,田土根割去了父母坟头的荆棘藤葛,留下一丛盛开的野蔷薇。红色
的、白色的蔷薇花瓣,蝶翼似的张合,散发着沁心润脾的芬芳。蝴蝶在花丛里翩翩
跃跃,野蜂在花蕊里舔着花粉。太阳柔和,春风徐徐。田土根刚刚插完稻种,两腿
沾着泥。
那只花狗者了许多,不知它是怎样躲过了这场浩劫。它又回到田家,还带回了
两只小狗。它常常卧在坟边,思念着炸死的牛,思念着阿麦。阿麦早把它忘了。阿
稻长大了,也不再理它。菜儿有时拿棍子撵它走。八哥来了,落在石碑上,似乎不
认识它。八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八哥。布谷鸟在田头地边叫着,燕子在研陌上低飞。
狗在土根身边蹲下。当年土根把它抱来时,它还是一只小狗,岛上只有他和它。如
今它有点老态龙钟了,土根也见老了些。土根摸了摸狗的脑袋说:你也回来了!
狗舔了舔土根的手,泪水在眼眶里转。重逢了。
田土根把父母的碑扶正,擦了擦碑身。菜儿提着竹篮,豆女从篮里取出一碗青
团,摆在坟头。
“爹,娘,不打仗了。今年收成好,我要把这田买回来。要不是日本人来,这
田我早买下了。”田土根跪在坟前。
他点燃纸钱,风把纸灰吹起,在坟头袅袅地荡。狗叫起来。
豆女说:“爷爷奶奶回来了!”
菜儿问:“在哪里?”
豆女指着风说:“那就是,狗看得见,人看不见的。”
菜儿问:“田买了给鬼吗?鬼也要田?”
土根说:“买了给哥哥,一代一代传下去。祖人死了,埋在自己的田里,不做
野鬼。”
“我呢?我不要田?”
“哥种好了田娶媳妇,给你办嫁妆。女人是别人家的人。”豆女说,“把你嫁
给一个有田的人家。”
“我也要有田。我不嫁,我姓田。”
田土根笑了。
他点燃了一把香,往一片乱葬岗走去,那里埋着几个新四军。他们是异乡人。
他给死者每人一住香,作三个揖,说,兄弟们,日后找到你们的家人,我一定要他
们把你们搬回去。
陈耀武给日本人卖了几年命,差点儿把老命贴进去,但没捞到半点好处。日本
人走了,他也回到铜钱沙来,并且在铜钱沙盖了一栋瓦房,像模像样地做起地主来。
乡长王老爷被锄了奸。他女儿阿焕却怀了日本崽子,没锄,正愁着呢。
共产党主力北上参战去了,国民政府依然当政。陈耀武继续当大保长,依然代
林老爷管铜钱沙。他看中的不是林老爷的地当二地主,而是铜钱沙几年来从江中冒
出来的大片沙滩,平展展三四百亩靠北江的新滩头。林老爷是前面的乌龟爬开路,
他是后头的乌龟照路行,也去注册了田地。但他不到杭州市政府注册,而是到余杭
县去注,这当然是很受欢迎的,因为这个岛在行政管辖上没有国家的正式行文,地
处三县交界处,余杭县也有其中之一份。他不仅注册了三百多亩地,还注册了一个
盐场。用这块滩涂来开盐场,晒盐,比种庄稼更来账。不要围高塘,咸潮涌来就是
钱。海水太阳,永远不缺,天赐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多少天出太阳?海水每
天两潮,漫上滩涂,灌进盐田,挡住,晒干,就是白花花的盐,白花花的大洋。不
用种,只管收,收了卖给官府,亦可私卖。滚滚的潮水,滚滚的财源哪。他比林老
爷还高出一筹哩。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早几年他就发大财啰。
他募了一些人来给他筑盐田。铜钱沙西高东低,缓缓而下,东北边简直是一处
天然盐场。十多年前田土根捞浮财捞死尸的胯档湾,已经被淤平了。陈耀武出资打
起一道浅堤,全是石头做的。从低到高,做成十八层,由大块到小块,一级一阶,
阶阶有膛,膛膛有口。海潮灌进盐田,薄薄的一层水,太阳一烤,水蒸发了,含盐
的浓度逐层增高。他从象山盐场高价雇来了看卤的师傅,让他把好最后两关,收卤,
放卤,看成色。从当地雇些廉价劳力,放水,刮盐挑盐。晒盐是卖力气的苦生活,
太阳越辣越要干,把卤水浇到一块块眠床大的木板上,让太阳烤,烤成盐花,刮下
来,再挑到盐仓里去。每个盐工要管二三十块棺材一样重的大木板。天上只要起了
雨云,就没命地盖,刮起的盐,没命地挑。雨一淋,晒干的盐顷刻化成水,那就白
干了。白干是不给工钱的。盐挑进仓,过了秤,才按斤开工钱。一分半分一斤,一
百斤盐换不了一块钱,还得扣除租晒板的钱。你有多大的力气,就租几块板,早上
背出,晚上背进。最原始的制盐法,成本极低却卖价极高,丰利。
铜钱沙上的男人,几乎都到盐场去打工了。一天能挣五到八毛钱,十天一结账,
比打鱼种庄稼来得快,又无多大风险。铜钱沙的男人只要多卖一分力气,就多了一
条生计,却是一年到头没得闲了,除非连日阴雨。他们浑身都是咸的,皮肤上刮得
下一层盐茧。
田稻站在被扒掉了半截的炮楼残垣上对着东方撒尿,撒得痛快淋漓,一泻数丈,
标枪一样,直捣江中。
“我日他娘!”他大声地豪爽地骂了一句。他在骂谁?骂本田?本田带着残兵
回日本去了。骂王乡长?王乡长脑袋开了花。骂陈耀武他表伯?也不是。他挺喜欢
他女儿兰香,看在兰香的分上吧!骂昌金?骂他不过瘾,揍他才过瘾。这小子最神
气,在城里念洋学堂,中学生,每个礼拜回来,少爷小老板。
他想去做盐工,帮家里挣钱。
兰香到阿稻家来玩。阿稻对她说,“跟你爹说说,让我到盐场去晒盐,给我十
五块盐板。”
“你去晒盐?嘻嘻,太阳把你晒干啰!嫩黄瓜儿,晒蔫了用盐腌吧!”自从阿
稻救了兰香,兰香视阿稻如自己人,常到田家来。
“真的,我去晒盐。”
阿稻家没人到盐场去干活。田土根虽然有力气,却不肯低三下四去给陈耀武当
盐工,让他从自己身上刮钱。一斤盐官价一毛三,而盐工晒一斤盐只给一分钱。盐
田是谁的?老天的。他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围涂做盐田呢?他不知道盐田是陈耀武
的,因为陈耀武对他们说,这是林老爷要他干的。田土根发誓不到盐田去,把全部
力气使在庄稼地里,期待着好收成,收获了买牛、买田,给儿子讨媳妇。林老爷会
遵守诺言的。
“爹,我想去晒盐。”
“你去你去!”土根没反对。儿子去干,是另一回事。
“一百来斤一块盐板,你背得动?”豆女担心。
“背得动。赖子都到盐场去了。”阿稻说。赖子比阿稻小。
“赖于不晒盐,不挑盐。他打杂,只给饭吃,不拿工钱。”兰香说。
兰香极少到盐田那边去,那里全是赤胳膊光背膀的男人,除了使力气,就是讲
粗话。光棍儿一大群,野狼似的。村里的女人都怕到盐田那边去。“阿稻,为什么
不去读书呢?或者像阿麦,到城里学生意去。晒盐的是粗野人,”兰香说。
兰香拉了田稻,到屋外悄悄说:“我嫁你。我爹说给我二十亩地做陪嫁的。”
“你爹不会把女儿嫁穷人的。”
“我的命也是你救下的,我愿嫁你。日本人走了,说也不怕了。”
“那又是一回事。我只要你帮我向你爹说,到盐场去跟梁师傅学看卤。”
兰香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阿稻当了盐工,晒得像一头黑枯。几个月晒下来,皮肤像鳞甲。他膀粗,臂宽,
腰圆,一担能挑一百八十斤,刮盐时,手脚麻利。梁师傅看中了他,收他做了徒弟,
每当咸水放到十六道时,就叫他过去看成色,也就是测量浓度。那时,没有仪器,
全凭实际经验。这经验是吃饭的本钱,一般是不外传他人的。梁师傅看中了田稻灵
光,有力气,诚实,慢慢地把经验传授给他。梁师傅听说过田土根的经历,很佩服,
工余时,常到田家玩。高兴时,两人一壶老酒,一碗蚕豆,一条成鱼,喝到半夜。
梁师傅没带家眷,衣服脏了,田稻抱回来,豆女把它们洗净晾干,阿稻又送去。阿
稻得了些密法,比别人晒的盐成色好,粒细,色白,一块板比别人多出几斤盐。他
拿的工钱比大人还多,都让人家嫉妒了。
陈耀武也看中了他。他的儿子陈昌金是不会干这种活的。他是老板少东家。如
果阿稻能学成大师傅,雇他,要比梁师傅价低,也走不了。梁师傅只答应干两年就
回去的。
陈耀武跟阿稻说:“阿稻,好好学,梁师傅走了,我请你掌槽。”
过水有十八道槽,三年才能学得差不多。
阿稻说:“我掌槽,要加工钱。我不要加,加大家的。一斤盐二分钱。”
“嚄,小子,手艺还不到家哩。”
“你也赚得太多了吧!”
“我赚个屁,开销多大,官税就去了三成。修盐田的本钱三年也收不回哩。”
阿稻还不懂这些。他大多数时间在盐田里,只有阴天才跟父亲到地里去弄庄稼,
赚来的工钱,也都交给了父亲。
兰香无奈,也到盐田来逛逛,主要是想跟阿稻说说话。
兰香找到田稻,悄悄地说:“阿稻,我爹要把我嫁到城里去。”
田稻说:“那好,做太太嘛,你是做太太的命。”
“好个鬼,一个学生娃。林家二少爷的儿子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但听阿麦讲过,人蛮好的,叫林清的。”
“他爹是个大烟鬼,听说老逛窑子。”
“那——你嫁他家,可得当心点。”
“我不嫁他家。我是你的人。”
“我配不上啊!你爹要把你嫁到城里,你还是去吧,何必跟我受苦呢?”
“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我不要你报答我,我没敢想要娶你。”
又是一年春天。北方的战势向南方扩展。林老爷八年抗战中除了铜钱沙的地产
没有收入也没有上税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他的爱国爱土爱乡之情还是有
的。林佩玉随夫去了东洋。他又成了国民政府的地方参议员。
他终于记起了该采铜钱沙看看。光听陈耀武说,听田土根偶尔来说,觉得不是
一回事。日本人走了,这块地也该考虑派什么用场。听说陈耀武在开盐场,却没见
他缴钱入库。
他叫来田麦,问了问,倒是吃了一惊。“走,陪我去看看。”
田麦就陪着林老爷下乡来了。
田麦完全是城里人的样子,虽然是伙计,但在林家出入,市风耳濡目染,举止
言谈,服饰打扮,已跟乡下人迥异。他的体形和相貌跟田稻一样,站到一起,却没
有孪生兄弟的感觉。皮肤颜色的差异太大了。阿麦细皮嫩肉,脸蛋儿白里透红,一
副大男孩相。田稻黑里带紫,肌肉凸凸的,腮帮上看得出胡茬子,壮得像一头青毛
枯。乍一看,阿稻真像长三岁的哥,完全找不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迹象。田麦总是
面带微笑,文静谦和,甚至有几分卑微,出口都是客套话。这是练出来的,不是爹
妈生的。田稻却一副犟相,桀骛不驯,说话像放铣,不拐弯儿带火药味。田麦识了
许多字,算盘打得呱呱叫,见识也广,话语中时不时夹些文绉绉的官话古辞儿,这
都是拾人牙慧,反复揣摸得来的。田麦不讲粗话,走路也文质彬彬,让人三步,伸
手作个“请”字;别人讲话,不轻易插言,一副恭听的神态,很是讨人喜欢。林老
爷把他交给了一位手艺高超的药技师研制中药,学了四五年,认了师父做干爹,深
得传授。哥俩初长成人,各自为生。田稻是用力气来讨生活,田麦是用心在讨生活。
兄弟俩一母所生,一个胎胞里抖出来的两副一样的身架,性格却完全不同。从抽筷
子的那一刻起,两个人的命运就抛在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上。
田麦领了林老爷到田家来。一辆黄包车拉来的。
林老爷没有直接到陈家,陈耀武也不知林表叔要来。
田麦把林老爷领到自家的茅草屋时,家里只有妹妹菜儿。土根和豆女在田里干
活,田稻在盐场里。
林老爷叫车夫把车歇在门外,一群孩子围过来看热闹,车夫就自己坐在车上打
盹去了。跑了几十里路,也累倦了。
“这就是你家?”
“是的,老爷,请进。”田麦很不好意思,“真是屈尊大驾,实在不成样子,
寒舍寒舍。菜儿,快去叫爹,说老爷来了。”
“暧!”菜儿飞跑去了,边跑边喊:“爹,城里老爷来了,小哥也回来啦!”
田麦端了条木凳,吹了吹木凳上的灰尘,又拿抹布擦了擦,让林老爷坐。林老
爷坐下:“种田人家嘛!原来,你们家不是有栋像样的房子么?”
“嘿嘿,那年清岛烧了。”
“唔。”林老爷记起来了。
田麦慌手慌脚找茶水,拎出个土巴壶,拿了个粗瓷碗,不敢倒出水来,十分尴
尬窘迫。他知道老爷吃茶是很讲究的。
“给阿根倒碗凉水喝喝,他累了。”老爷说。
田麦倒了一海碗凉开水,端出去给了车夫。车夫“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菜儿跑回屋:“小哥,爹和娘回来了。”她望着林老爷笑。
林老爷掏出两块银洋,塞给菜儿:“拿着,买件新褂儿穿!”
“老爷,茶也没喝一口,让你破费。”
田土根和豆女进屋,连腿上的泥也没来得及洗净。
“老爷,怠慢你了。阿麦,不懂事,老爷下乡来,你得先捎个信回家。”
“不怪阿麦,我是临时起心要来的。嘿嘿,早想来看看,一直抽不出空来。你
们还好吧?这些年也够苦的了。不说过去了。现在怎么样?老户都回来了没有?”
“都回来了,而且又来了十多家新户哩。唉,兵荒马乱,田也荒了,种熟了的
田又生了,又得花大力气呀!好在今年开春,雨水不错。田,翻耪了一部分,缺种。
这些年,肚子也填不饱,蓄命比蓄种要紧啊。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佃户们家
无隔月粮,哪有种啊!”土根说。
“也是,缺种是大事,慢不得的。人误田一天,因误人一年。季节要紧,清明
都过了哩。种,我先垫吧,叫各家各户报个数来,稻谷多少,豆子多少,玉米多少,
芝麻多少,我回去叫账房安排。秋后,你们还就是了,勿撂荒。阿麦,这事交你办。
先登记,明日就办。”
“是,老爷,我明日就去办。”阿麦办事精细能干。
“老爷,这太感激了。”土根代表佃户给林老爷作了个揖。
“还有什么难境,说好了。青黄不接,饿肚子种地不行呀!”
“这年头,谁家不空,连老鼠都饿跑了。靠捞鱼虾换点米,芥菜、马兰头当顿
哩。家里的强劳力都到盐场去挣几毛钱换种子。”
“是耀武开的盐场?”
“老爷,盐田不是你的么?两三百亩呀!”
“我的?田当然是我的,谁叫他开盐场?”
“老爷,晒盐可赚啦!”
“哼!我就是来看看的。他开什么盐场,把佃户都拉过去晒盐了,田,不种啦?
岂有此理。土根,你跟大伙说,种子我借,春粮我也借,春借一斗,秋还一斗,不
加利。今年的租减一成,二八开。让晒盐的人回来修塘,修塘的人,一方石土一升
米,现给。有愿来开荒的新户,一视同仁,江南岸的,江北岸的,田家畈的,我满
收,老田收二成租,新田今年免租。缺粮给粮,缺种借种,度过这荒年再说。”
林老爷的开明之策,引来了许多人。杨茂生也领着一些老户来拜林老爷。阿麦
忙着给缺种缺粮的人造册。林老爷说,两天之内,派车送来。佃农们感激得五体投
地。
田土根和杨茂生领着林老爷去看塘,残缺的塘亟待修补。阿麦拿了把算盘,预
算工程量。人们都愿来修塘,一方土一升米,比晒盐还强,而且益在自己。
陈耀武听说林老爷来了,慌忙从江边盐田里跑来。
“表叔,您啥时下乡来的?连信也没给一个。快,请屋里坐。”他对女儿兰香
说:“快,叫娘备酒饭,林家表叔公下乡来了!”
兰香在看热闹。她的注意力在田麦那里。兰香听了吩咐,很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她想问阿麦,那个叫清的少爷怎么样。
林老爷说:“酒饭我倒不希罕。来了嘛,总不会饿着回去。你全家都迁来啦!
那瓦房是你盖的啰。”
“表叔的事,我岂敢不兢兢业业地办。”
“我看你是要在此久住长业啰!”
“那当然。嘿嘿,当然。”
“听说你招了很多人来开盐场,发财啦!”
“表叔,这事我正准备跟您商量哩。”
“跟我商量什么事?我要是不亲自来,你去跟我商量吗?领我到盐田去看看吧!”
“您跑了这么远,劳累了,还是到屋里歇着吧,我跟您细说。”
“我不累。我来,一方面是看看大家,春种有困难,塘也要修补了,刚才,我
当面跟大家讲了,另一方面是来看看你。”
“表叔,折煞我啦!不敢当。”
“不敢当?你敢当的。修了两三百亩盐田,开了个盐场,怎不敢当哩。我还不
知道哩。哈哈哈!”
田氏兄弟、杨氏兄弟都给闹懵了,不知其中蹊跷。
“盐田……盐田……”陈耀武一时语塞。
“开盐场,税可不轻呀!盐政问我讨税,我可得有个交待。我可不是那些不法
商人。”
“盐政,盐税,我都办过了。盐田也注册了。”
“那得谢谢你办事有方呀!可你还没有跟我订合同,几几分成?”
“表叔!不瞒你说了——这盐田、盐场是我的,我已经在余杭县注册了。”
林老爷一震,手中的拐杖一挥:“什么?你的?”
“是。我已拿到土地契约。”
佃户们你望我,我望你。又冒出个地主东家来。大东家二东家争地了,恐怕要
打官司了。他们这回是旁观者,不是当事人了。
“岂有此理!这整个岛是我的。一千二百亩。”
“表叔,现在这岛不止一千二百亩。我的盐田是从江里长出来的,不是你的。
不信,你拿弓去丈量吧!”陈耀武胸有成竹地说。
“这钱塘渚是我的产业。我有图。不管它长多大,从水里冒出来一亩我就再注
册一亩。当年,陆地面积不足八百,我就注了一千二。新冒出来的,与我的地连着
的,自然延伸,自然属于我!”
“表叔,天下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人独吞呀!我办了,有证有据。”
“你好大的胆!这是我地上长出来的尾巴,你割我的尾巴!”
世上的财产中,一切都是可能消亡或隐藏的,惟独田产藏不住。谁能把田产关
到箱子里带走呢?田产不像房产,房产再坚固也可以烧毁或者随时光化为废墟。
林老爷气得脸色铁青。阿麦陪着他到盐田去走了一圈。
林老爷用文明棍捣着盐田说:“法庭见,法院见!”
陈耀武早有打这场土地官司的准备了。
阿稻在盐田看水,问弟弟:“老爷发什么脾气?”
阿麦把原委告诉了哥哥。
“有一场好戏看啰!”阿稻有点幸灾乐祸。
“哥,不帮他干。这场官司,我们老爷肯定赢。”
“管他谁赢谁输,只要把我们家的田给我们。”
“我也积了点钱,给爹,凑齐了,把那十亩田的约写了,也了却爹的一场心愿。”
“你会不会也学他们,注册个十亩八亩?江边多的是地哩,每年冒出一大片。”
“哥,这事不是种田人家操办得了的。官府衙门穷人是进不去的。即使进去了,
你也打点不起。这叫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他妈的,政府,牛鸡巴的政府。日本人在时,全都哑巴啦!不争啦!”
“让他们争吧!”
“有朝一日,田全归老百姓。田又不是爹妈生的,种田人只为种田操劳。不为
田操劳就好啰。听薛政委说,苏联就这样,集体农庄,田不再是谁的,用机器耕田
哩。把这牛鸡巴的政府打垮了,共产。”
“嘿嘿,共产当然好了,听说连妻也共。共产是懒人穷人的馊主意。懒人才欢
迎共产,无产才来共有产。”
“你胡说。薛政委他们才不懒哩。”
“你也没见过共产。天下,哪有不为己的。换政府是当官的人的事。当官管百
姓,好处都让当官的占着。共产共妻,先让官共去。老百姓种地。田共了,一起种?
收了归谁?归当官的支配去?”
“你不懂。”
“我不懂,你也未必懂。争权夺利,争田夺地,我看得多哩。老百姓还是有几
亩自己的地或者自己的一家铺子才能立世做人。”
“薛政委他们才不为田,不为地,他们为老百姓才打仗卖命。”
“打赢了,他就是官呀!有了官就有了一切。假如他当县长,当省长,全县全
省就是他说了算叹。革命也是一种生意哩,大生意。拿命当本钱一本万万利的生意。
革命的有几个是有钱人?没有钱,干革命去,不死,就大赚哩。”
“你哪里学来的这道理?”
“看来的。凡事自己看,不听人家说。凡人都得有资本呀!”
田稻觉得弟弟比自己成熟得多。“你说,将来我怎么办?”
“积资本呀!买田是资本,革命也是资本。革命成了,你有一分功劳,就会分
给你一分利益的。世上的一切,都是按资本分配的。人没利益,谁肯早起呢?”
田麦的一番话,把田稻说糊涂了。
田麦跟林老爷回城时,给了爹娘五十块大洋。这简直让田稻大吃一惊。
阿麦从出生到长大,几乎没有费豆女多大心思。这孩子听话,生下来就顺。阿
稻从她肚里出来,让她九死一生,阿麦几乎是她在梦里生的。阿麦小时就乖,不哭
不闹,悄悄地跟着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长。阿稻胆大爱冒险,让她时时
担心。阿麦慎重沉静,不惹是非。娘把心全放到阿稻身上了。阿稻像父亲的影子,
阿麦像另一个人。有时她几乎把阿麦忘了。阿麦像盖在缸里的豆芽菜,不经风不冒
雨地长,揭开时,又白又嫩逗人爱。娘一胎生两子,两种性格两种福命。
林老爷回城之后,马上请了律师,拉开架式,跟陈耀武打起官司来。热火朝天
的,连城里的新闻界都用上了。陈耀武也不示弱,因为他早有准备,也请了律师。
双方各执证据,在法庭论战。官司越打越复杂,居然牵动了两县政府,出来争夺铜
钱沙的管辖权。然而一次开庭,二次开庭,三辩四辩,拖了一年多,仍没裁决。官
司转到省法院。结果还遥遥无期。林老爷财大气粗,气死陈耀武。陈耀武为保三百
亩盐田,贴老本打官司。他发誓,死也不放弃地权。
林陈两家成了仇人,兰香的婚事也就不再提起了。这倒遂了她的心愿。
田照种,盐照晒,岛上老百姓是官司的局外人。看戏不怕台高,打吧!这次不
比那次。那次一张契约一抖,种田人天大的理也无理了。这回双方抖文字,婆说婆
有理,公说公有理,双方有公婆出来袒护着,胜负难分。铜钱沙究竟是谁的?反正
不是种田人的,也不是晒盐人的,他们只是在这田里谋生。
林老爷把田土根请去,一同请去的还有田永和等四五个田氏兄弟,他们是铜钱
沙上最早的拓荒者。林老爷拿他们当了一回客人。
林老爷亲自陪酒,让这几个佃农受宠若惊。阿稻和阿麦哥俩也来了。林老爷说:
“这些年没照顾好诸位,请原谅了。”
“哪里哪里,东家没亏待我们。用得着,只管吩咐吧!”大家心里都明白,官
司裁定不下来,田还得争。靠谁争?用佃户。
“我请大家来,也没别的。官司嘛,总要打个水落石出的。陈耀武这小子,挖
我的墙脚,可蚂蚁撼树,休想得逞。田你们放心种,还要给我开荒,开一亩,三年
免租。修塘,我出钱,你们出力。”
“老爷,我们照你说的办。”
“十年以上的,可以由佃改赎,五十块一亩,半价优惠,每户可赎三到五亩。”
这极有诱惑力,大家听了都兴奋不已。
“你们尽快给我到田家畈动员一批人来开荒,十户二十户,越多越好。宅基地
不算租。给我围,给我垦,把盐田给我耕了种庄稼,免租。”
佃农大受鼓舞,不到三个月,迁来了二十多户姓田的,住上塘,发疯垦荒,向
盐田逼近。
林老爷专门找了土根,对他说:“土根,当初我真不该叫他来管事。你人厚道,
我就全托你管了。”
“老爷,我不能,我也是佃户呀!”
“你要的那十亩,我给你。”
“我拿不出钱。”
“先欠着。只要先立契,再立个欠据,三五年还清也行,十年八年还清也行。
我不要息,总该可以吧!”
“老爷,这当然是太好了。”这是田土根朝思暮想的,他无法拒绝这一恩赐。
别人要五十一亩,他只要三十。
“今后,你给我挑个头,盯住他。”
田土根立下了借据,赎得了十亩地。但心里不踏实,当时就凑了八十块大洋,
给了林老爷。这是阿麦积下的五十,阿稻卖力挣来的三十。他终于等到了两亩六分
地的地契。
土改时,这两亩六分地的事没有公开。田稻只是听父亲说过一次。
田稻把铜钱沙的录像带给了薛政委。
薛政委深有感触,说:“当年的小田变成老田啰。要不是那场官司,兰香怕就
不是你老婆啰。回去请代我向她问好。有空你们俩来玩。”
“老政委,你去钓鱼,我让人派车来接你,让兰香做几个菜,我几个当年的老
兄弟,陪你喝酒。最后一次了。”
“我去,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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