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稻从黄山庵回来了。那餐饭不仅吊起了他的胃口,更多的是调动了他沉潜得
很深的记忆。一路上他回忆着最早是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饭。当他踏上铜钱沙时,
陡然清晰地记起来是解放初围垦的年月。
那年冬天,区乡两级政府组织民工围垦,连刚刚进城的一部分解放军也放下枪,
挑起箢箕,来参加围塘。声势浩大,红旗招展,跟打仗一样的阵势。从其他乡、区
调集而来的农民,住满了铜钱沙,家家户户的堂屋里打满了地铺:几捆稻草往地上
一扔,五颜六色的破棉被往草上一铺,二十来个人一排睡。大锅煮饭,大钵盛菜,
也是青菜豆腐,黄烟锅巴。那锅巴大得像顶斗笠,揭起来,大家抢着,你一块,我
一块,笑着,咬着。解放后分得了田地的农民干起来欢,吃起来也欢,行动起来,
军事化。鸡叫三遍,吹号煮饭,第二通号响起床,第三遍号声响开饭,号响四遍出
工。每遍号声都有规定的节拍,休息“的的——哒——”,收工“哒哒——的”。
那年月的人真听话,共产党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句句话管用。区长、乡长跟老
百姓一样,穿草鞋,吃大锅饭,睡地铺。薛政委是围垦指挥长,指挥部就设在陈耀
武的盐仓里。兰香娘成了伙头军,给指挥部煮饭,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村里住
不了上万的民工,大部分民工住在滩涂上搭起的临时工棚里。一排排工棚像古代的
营房,以村为单位,每座营房头上插着红旗,红旗上写着村名。干军万马齐上阵,
每一个民工都由政府配给一斤米和一毛钱。总指挥也一样。那年一斤大米才四分半,
一斤猪肉三毛六。就在那年腊月,三十五天内,民工们围起了十里长的大塘。铜钱
沙再也不是江心岛了,内江堵了,筑起上下两座涵闸。东边辽阔的滩涂成了田,陈
耀武的三百亩盐田成了铜钱沙的中心地带。铜钱沙扩大了四倍。新围的滩涂,一部
分留给军队办了个军垦小农场,大部分给了铜钱沙。邻村移来了五十多户人家,铜
钱沙村扩大了一倍。田土根是村长,在围垦中,他带着村里人打头阵,大塘合龙那
天,田土根和杨茂生带着村里的五十多个壮男人三九天站在潮头。田稻是青年突击
队队长,他的突击队一口气打下了十五根大桩,指挥部赏给他一面锦旗。合龙后,
指挥部按人头给每人发了半斤肉。大锅里肉焖萝卜,全村人打牙祭,欢天喜地,连
狗也欢得到处跑,到处叫。那日子……他那年还不满二十岁。
他对集体的向往热恋就是从那年开始的。“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这话不
错。一万多人的力量集在一起,移山填海,堵死一条江。这条信念牢牢地扎根在他
年轻的头脑里,几十年不动摇,直到今天,才被涌来的金钱浪潮打得千疮百孔,难
以弥补。金钱的浪潮跟战争的炮火一样厉害,不见硝烟,却能把什么坚固的东西都
打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连一个好端端贫下中农出生的县长也成了全国著名的大
贪污犯,把上百万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被判了死刑。原因是出卖土地从中受贿呀!
土地一旦值钱了,就不干净,被亵渎了。
那年,这块刚刚围起来的黑土是黑缎子一样的一尘不染啊!
土改后的第一个春天,真是一个艳阳天。清明播种,谷雨见苗,和平安宁的日
子里,田里的苗也长得快。几天,麦苗抽穗,豌豆结荚。没有饥荒迫胁,没有战火
炙烤,和风细雨,一眨眼稻子就含苞了。“一七见苞二七出,三七扬花四七谷”,
日脚在禾苗上淌。南风徐徐地吹,绿浪悠悠地滚,人在绿浪里,醉了。
豆女在稻田塍上,田塍上种了六月黄(大豆品种,早熟),豆荚几粒粒饱得像
女人怀了八个月孩子的肚皮。赤豆儿的荚肥得像一条条蚯蚓。藤牵蔓绕,如梦如幻。
在自家的田头,自种自收,圆了种田人的春梦秋梦。田东头,南瓜开花,黄灿灿;
田西头,冬瓜结果,白粉粉。她不让巴掌大的地闲着。田头地边,能种一粒就种一
粒,能栽一株就栽一株,惜土如金。她把地看成丈夫,把禾苗视若儿女。她的丈夫
叫田土根,她的儿女都叫了庄稼的名字。稻儿,麦儿,瓜儿,菜儿,这四颗苗是土
根在她肚里下的种,一颗颗从肚里长出来。她剥开那肥壮的毛豆荚儿,看到一层薄
薄的胎衣裹着青皮豆儿,一粒粒水灵灵鼓壮壮的豆甜蜜蜜卧在那摇篮似的荚瓣里,
分娩的感觉油然而生。是一种母体开裂的疼痛,也是一种生命诞生与延续的骄傲,
一种母性的快感。她用指甲抠出一粒豆儿,衔到口里,一种受孕时的麻酥感产生出
津液,吞入腹中。
她到田头看南瓜。她种瓜种豆有一种天性的解好,自种下之日,就一天天看。
看着瓜儿长,就像摸自己怀孕的肚皮,看着盼着守着数着,数着日脚,数着花,数
着果。养鸡下蛋也是如此。每天打开鸡埘,放掉公鸡,公鸡就跳到鸡树上“喔喔—
—喔——”地打鸣。母鸡被她一只只抠过,今天会有几个蛋,她已经摸准了。晚上
从鸡窝里摸出蛋来,若少了一个准是哪个鸡婆生野蛋了。惊蛰一到,就孵鸡娃。生
完蛋的鸡婆刺起浑身的羽毛,“咯咯咯”地空叫唤,赖在窝里不肯走,就给它另搭
个窝儿,破筐儿破桶儿,塞上几把软绵绵的稻草,加上一点棉絮儿,放进十几个新
鲜蛋。鸡婆进去,痴痴迷迷,不吃不喝,孵着。鸡呀鸡,二十一,鸭呀鸭,二十八,
三周、四周就出壳。未曾出壳时,豆女要避开人,把鸡窝端到房里,关起门来,把
孵熟了的蛋一个个放入一盆清水中,她则跪在地上,拍拍手,“啼啼啼!欤欤欤”
地唤鸡。即将破壳的小鸡听到动静,便一个个在壳内活动起来。蛋在水中摇摇晃晃,
非常有趣。这就叫踩水。那些没受精的卵,则一动不动,沉下水去,这就是寡鸡蛋,
也叫混蛋。有的,因孵得不匀,死在壳内,也不会踩水了。她把这些蛋剔出来,用
南瓜叶儿包了,放到灶膛里,用火灰悟,悟熟了,给孩子们吃。那些踩水踩得欢的,
她拿起来,用衣角小心翼翼揩干,重新放入鸡窝。鸡婆跳进窝,她跪着念念有词地
祈祷,一边念“像我,像我……”一边用双手拍着自己的大屁股。这是外祖母传给
母亲的,母亲又传给她,不知传了多少代,也许是来自远古。据传,这么做了,孵
出来的小鸡十有八九是鸡婆,如果让男人看到了,十有八九是鸡公。而今,鸡婆不
再孵小鸡了,小鸡全是孵化厂里用电孵的。她不吃这种鸡,说有电味。她如今仍坚
持每年孵小鸡。她家的鸡成了奇货,真正的本地鸡,很多人愿出五倍的价买一只疯
婆的鸡。她不卖。她才不要钱哩,害得有人来偷。
豆女视一切生命同人,痴迷地种着她的庄稼。丈夫去世之后,她对此更加执迷,
简直就是病。当然,她疯了。疯只是对人,对庄稼、田地她不是疯,是迷,几十年
来依然故我。只是,可供她播种的土地越来越少了,眼看田就要没有了。
田稻回家来时,母亲正在篱笆上摘扁豆。篱笆不知是什么时候破了几个大洞,
他回屋去拿了些竹条儿,觉得应补起来。
潮生开车从城里回到家里。
田稻和兰香在修补竹篱笆。篱笆围着屋子后面的~块菜地。田卖了,村里人心
也从田里散开了。青年一代,心早不在田上,巴不得早日踢了田,做正规正矩的城
里人。像杨光这类青年,当了个乡土管所所长,一不会耕田,二不会种秧。用杨赖
子的话说:“他管土,呸!浑身没有土腥味,管×还差不多,×管所所长。接他爹
的代哩,就对小女人那块铜钱大的田有兴趣。”这小子不会种田,搞女人却很在行。
田稻对他一肚子的火气,但拿他没治。许多青年以他为榜样,心早从田里飞走了。
卖了田后,村里绝大多数人心向城市了,惟有田稻的心跟田割舍不开。他记得小时
先生教他认字,“田”字下头一个“心”字是“思”字。人心想什么?田也!谁不
把“田”搁在“心”上呢?皇帝想的也是疆土呀!他父亲和他,一生一世都把田放
在心上,父亲想有自己的田,他一生想的是公家的田。田全卖了,心想什么去?空
落落一颗心。村里人拿到了青苗补偿费,把田里的庄稼也不当回事了。鸡鸭猪羊乱
放,篱笆倒了也不再扶起来,牛踏猪拱由它去。而田稻看不过去。怎么能这样糟蹋
田呢?高尔夫球场,“八”字没一撇呢。他于心不忍,管不了人家管自家,修好自
己的篱笆,种好自己的菜。
林露周末来看外婆。她工作本来就闹,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画院,没事可
干,工资又很低,想跳单位,就找了表哥潮生。表兄妹从小就亲得如胞兄妹,形影
难离的。哥大她十多岁,撒起娇来什么也干。露露是菜儿的独生女,虽是种田人生
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林老爷是她太爷爷。两家联姻多亏了“文化革命”,
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哩。林露不仅跟潮生是亲表兄妹,还是表姐夫跟小姨子。“文革”
结束后,潮生第一批考进大学。他常住姑母家,也就是林家老宅,爱上了露露的表
姐林静,成了林家的女婿。
看舅舅和舅妈补篱笆,外婆在篱笆边搞豆,夕阳西下,照着三个劳作的亲人,
黄花绿叶,残篱斑驳,几条老丝瓜挂在篱笆上,风一吹,悠悠荡荡,好一幅农家晚
景。露露心里一阵冲动,灵感来了,便拿出笔和纸来,画外婆,画舅舅,画舅妈,
画舅舅身边的一只狗,舅妈身边的两只鸡。她画得很投入,潮生悄悄地走到她背后,
揪起她的长辫子她也不知觉。
“这幅速写不错,给我留着。”
“哥,鬼兮兮的,吓我一跳。”
“你画外婆,让她看见了,不打你才怪哩。她一向反对照相画像的。”
“哥,我给你说的事呢?行吗?”
“行。不过,正式调动不太好办。我们是企业,如果你想过来,先留职停薪吧,
保职费我们代你交。我正找一位公关经理,你想干,月薪一千元。你爸不反对,马
上过来也行。”
“他管不了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就这么定了。你回来做什么?”
兰香见潮生回来,放下手里的活,说:“周末,怎么不把田田带回来?”
潮生说:“林静不让田田来。每次回来,搞得一身烂污泥,她懒得洗。”
田稻头也不抬,说:“泥有什么不干净的?孩子连泥土也怕沾,还是田家人吗?
下周我得去把他领回来。连个麦子韭菜、冬瓜南瓜都分不清了。”
“爸,二叔后天回来。”
“回来,好呀!是来修路还是修庙?”田稻不经意地应道。田麦打开放后,几
乎年年回来。
“二叔要回来了,我想问爸爸是否去机场接他。”
“二舅回来?太好啦!我去接。”
“二叔要在铜钱沙投资度假村。据他说,你大爷林成家马上也要回来,大抵也
想抢地。”
“那好哇,把铜钱沙炒热。”露露拍手称快。
“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哩。我爸串通村里的一伙老干部,又跟老副省长沟通,
告了乡政府一状。我想出面调解一下。”潮生悄悄说。
“舅舅好像越来越顽固了。”露露做了个鬼脸,附身回答。
“对开发他没大意见,主要是征地中的问题。”
“回来好,正是时候哩。田里的稻子要收了。”田稻说。
“二舅回来跟收稻有什么关系?问您去不去机场呢!”露露大声说。
“这是铜钱沙上最后一次收割了。去机场有你们,要我干啥。”
“外婆还在种哩。”
“她不知道这田已经卖了,你们千万别跟她说。只说二舅回来是买田的。”田
稻小声嘱告。
兰香去烧饭,留潮生和露露吃晚饭。
田稻依然补他的篱笆。
潮生很理解父亲,于是叫露露帮外婆摘篱笆上的扁豆,自己蹲下来给父亲当助
手,修补那根本就无须修补的篱笆。
这只是父亲的一种心愿。他无法把搁在心上的田从此割舍掉。他没有别的心思。
潮生一边帮父亲插着竹枝,一边讲起在荷兰考察生态农场的事,很自然地把父
亲的心思转到一个十分新奇的王国。
田稻修补好篱笆,要潮生跟着他,走到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坟头。儿子不知父亲
有什么话要说,默不作声地听着。潮生早已不是那一代农民了。他虽然也被父亲逼
着干过几天农活,对生养他的铜钱沙上的一草一木并不陌生,但在他如今经营着的
这块海涂平原上,他却不曾在任何一块田里耕耘收割过。在做庄稼活时,他总是想
方设法逃脱,为此,还挨过父亲的打骂、那是二十岁以前的事了。田稻想把儿子训
练成打鱼种田的好手,儿子却始终不听他的。上大学之前,他东混西混,学过照相,
学过修钟表,甚至到大队小卖部干过一阵子,又去农场学园艺,种什么花卉,还去
学做啤酒,就是不会耕田。高考恢复后,经过姑父林清的一番辅导,潮生很顺利地
考上了农业大学。父亲为此很是高兴,以为田家要出个农业专家了,可他农大毕业
在农场工作了两年,又考上了研究生,去学经济管理了。得了恋城病似的。那时姑
父林清在农场当干部,组织上为了照顾他,把姑母菜儿安排到农场在城里办的农工
商联合贸易公司工作,到城里上班了,露露也跟母亲进了城,住进了林家老宅。潮
生在城里上学,长住在姑母家,恋上了林家的姑娘林静。他从少年时代起,跟姑父
林清的关系就胜过了跟父亲田稻的关系。他先后在城里读了六年书,学历不浅,正
牌知识分子,近些年当了领导,欧美、东南亚,日本、韩国,他都去过了。很有作
为,很有威望,却很有点怕老子。田稻在儿子面前,不论什么场合,照抖老子的威
风,似乎在时刻提醒他:“你再能也是种田人的儿子。走遍天下,你也是我儿子,
跟老子姓田。”潮生是不敢轻易冒犯父亲的。他倒喜欢田麦,叔侄俩前几年才见面,
一见如父子,什么话都讲。跟父亲在一起,什么都讲不下去。父亲那牛性,使牛一
样对儿子,却无效。
田稻站在坟头,用手抚着祖父母的墓碑。碑额有四个刻接得很深的楷体字“木
本水源”。这四个字早被儿时的他和弟弟田麦摸磨得很光滑,上学后请教了韦先生
才解得其意。人之根如木,人之本如水之源,血肉身躯是从祖宗骨子里流来,土地
便是人之根本。他好像几十年没摸这几个字了,恍若前世。风雨把字迹雕凿得粗糙,
阴文里长了青苔。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如抠着童年的伤疤。
“你二叔回来正好,首先得把这事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我和你都是党员干
部,虽然老子不再当干部了。”他拍了拍碑额。
祖父母的这块碑是怎么立的,坟是怎么埋的,田稻听父亲讲过,也曾讲给儿子
听。但还没来得及讲给孙子听。他希望由儿子讲给孙子听。看来是没希望了。儿子
似乎没把那段故事当回事,媳妇给儿子讲狼外婆的童话倒是起劲,却不把自家祖宗
的动人故事放在心上。
潮生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迁坟?也不是我们一家嘛。”
“我们家的坟跟人家就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堆白骨吗?”
“放你妈的狗屁!知道你太爷爷奶奶的骨头是怎么来的?”
“知道知道。”潮生不敢多说。“也好,等二叔回来再商量。”
田稻一赌气,回屋去了。
潮生想起二叔回来投资度假山庄的事。难道二叔跟父亲有同样的想法吗?他把
这座祖坟与别墅联系起来。
父亲是无可奈何了,叔父则可以用他庞大的资金……
露露在喊:“舅舅,哥哥,吃饭啦!”
潮生想起祖父的死。他没见过祖父。他只是听说,祖父田土根死的那天,刚好
是他的生日。
一次罕见的十一级台风扑向了杭州湾。潮水汹涌澎湃,钱塘江像灌足了水的猪
尿泡。飞浪盈天,咆哮奔腾而来,沿岸的塘堤一触即破、铜钱沙变得小而脆,脆若
蛋卵,吊在江中。
狂潮如戏水的巨龙,在江上张牙舞爪,游戏着沿岸的田舍。铜钱沙上的壮年男
人,全都上了塘,冒着狂风,顶着大雨,在塘堤上打桩加土。驻军部队也调来一团
人马,沿外塘摆开。薛政委冒着大雨亲临现场,在狂风巨浪前沿,指挥护塘。
田土根带领上塘下塘两姓村民上堤护塘,连杨赖子也不敢耍赖了。田稻和农场
职工站在风口浪头上,一人抱桩,一人挥榔头,把一根根桩打进去。那些军人背着
装满泥土的草包,一袋接一袋往浪潮里扔。
巨浪如填不饱的虎口,扔下多少,吞进多少,恨不得把护堤的男人一个个也吞
进去。田稻和他的突击队员个个水性好,如水中蚊龙,在浪中时没时出,呼喊拼搏。
狂浪毫不在意人们的抵御,玩笑似的三拍两打,便撕开一个裂口,浑浊的黄水,从
缺口裂缝挤射向塘内,向稻田漫去。
田土根抱起一根两丈多长的杉木,跳入缺口,将杉木横在冲击的水中。田稻一
挥手,二十多个壮汉齐跳下去,组成了一道人的栅栏,木桩和草包也纷纷投入缺口。
浪和土将他们埋了进去。
缺口渐渐缝合,他们一个个往上爬。一个丈余高的浪头雪花盖顶般压将下来,
刚刚愈合的缺口,“嘣”的一声再次溃裂。二十多个人如一个个西瓜,在狂泻的水
中翻滚。
“救人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哗——”塘堤五米一截、十米一堵,如墙被推倒。
田家父子像鳗一样钻出水,拉起了两个人。
“死人啦!”塘上有人哭叫。
“砰——砰——砰——”三声枪响。薛政委站在即将倒下的一段堤上。
田稻冲上去,将薛政委推开。
他脚下的土崩塌,连人带堤滚入浪里。
田土根在浪花中飞鱼一样。他把滚入浪谷的一个村民抓住,扔到岸上。
一个回头浪迸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像麻花绞着,冲击着。一声霹雳,浪头倾向
江中,田土根在浪尖上,被抛向江心。
“爹!”田稻一声惨叫,欲冲过去,被杨茂生一把抓住。
洪水肆无忌惮地向塘内倾泻。
护塘的部队和村民撤向上塘。第一道防线崩溃了。
大雨、狂风中卷动着哭喊声。
下塘的人往上塘奔跑,逃命。女人和小孩们被解放军背的背,拉的拉,往上塘
上爬。
铜钱沙的东半边顷刻一片汪洋。下塘的几十家茅屋像一个个刚出土的蘑菇,在
黄色的海潮中漂浮着。除了人之外,还有鸡鸭猪牛狗和野兔也往上塘堤坡上爬着。
凡有一息生命之物,都在寻找边岸。
风势稍许减弱,水一寸一尺往上涌。由于下塘溃倒,狂浪卷过来,有了一段缓
冲地带,也平缓了许多。全体军民,誓保上塘。上塘是老堤,地势也高一些,堤基
虽没有下塘大,却很坚固。下塘是解放后新打的,防线长,上塘防线短,人力集中,
保起来也容易。下塘的老人孩子女人全转到上塘去躲风雨了,男人仍参加护堤。
“我们全完了,护什么?护个鸡巴,护姓田的。要垮全垮。姓杨的什么都没救
到,也让姓田的去他娘,一起完蛋吧!”下塘姓杨的人们望着自己的家产被洗劫,
不干了。有人甚至用锹捣堤。
脆弱的塘堤在风浪中如一根拉紧的风筝线。
田稻和田家人丝毫不敢放松。田土根被潮卷走了,生死不明,不过,人们不相
信他会就此一去不返。他是钱塘江上远近闻名的弄潮儿,水中蚊龙。上塘一片混乱,
听说有几个军人也失踪了。山呼海啸,雷电交加,谁都来不及清点人数,许多村民
都不知自家的妻儿老小怎样了。护塘的男人,雷打不动,谁当逃兵,就地处置。田
稻也无法去找父亲。副区长杨茂生在督阵。他的家被水冲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也
不知道。他挂记着田土根,此时也不知是生是死。
姓杨的有人捣堤,说臭话。赖子趁机起哄,一锹捣进泥土,骂道:“冲吧,冲
吧!全冲光,日他娘!”
杨茂生走过来,给了他狠狠一耳光:“放屁!”
姓杨的人不满,动锹扒口子。
姓田的人护堤。两方打起来,堤发发可危。
薛政委过来,鸣枪告警。一支上百人的部队围过来,镇住了骚乱。堤上堤下组
成三道防线。
田稻和一百多个壮年男人,全光着膀子,站在堤外护坡齐腰深的水中打桩,用
身子挡住浪。
在铜钱沙所有的男人都上堤抗台时,兰香要分娩了。
大风揭开了田家的半边屋顶。大雨倾盆泻进屋里。
临产前十天,豆女硬是把兰香从农场里接了回来。田土根见媳妇要给他生孙子
了,也就没有反对兰香回来。媳妇是陈家的女儿,生下的崽是田家的。他也希望早
点见到孙子。豆女守护在兰香跟前。风雨雷电,天昏地暗。兰香痛得死去活来,孩
子的头顶开了产门,一分一寸一刻一秒地向人世间撞来,血水横流。
“这孩子,也不择个好时候。是什么托生,带来这么大的风雨。龙王爷,保平
安吧!”豆女祈祷着。她还不知道下塘溃口的事。
她用竹匾、蔑席遮住床,让床上有一块干地方。
兰香在床上疼得打滚。
“去叫大哥回来,说嫂子生孩子啦!”豆女叫菜儿。
菜儿戴上斗笠,跑出屋,向塘堤上跑去。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屋子摇了几摇。
兰香一咬牙,使尽最后一点劲,一个婴儿坠落下来。
雷声过后,是一声婴儿的哭泣。
豆女跑出来,叫住菜儿:“告诉你爹,嫂子生了个儿子。”
菜儿边跑边回答:“知道了!”
风渐弱,雨渐停,浪渐平。
塘堤上听到菜儿的呼唤声:“爹!哥!嫂子生了!”
田土根没有从江中冒出来。这条曾无数次从潮头立起的蚊龙,谁会相信他沉落
江底呢?
解放军开来汽艇,在江上寻找失踪者,救起了几个活人,几个死人。没有田土
根。
恣肆暴戾的台风狂潮转眼过去了,留下一片宣泄淫乐后的狼藉。到处都是淹没
的庄稼,倒塌的房屋,浮在水面的死猪死狗。满目疮痍。
田稻站在塘堤上,望着被冲毁的外塘,盼着父亲从水中冒出来。这种事情已经
不是第一次了。
“哥,嫂子生了。儿子,刚才生的。”
田稻没有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做了父亲。
可他的父亲呢?
这难道是个孽子,好硬的命,出世就克死祖父?命换的?他还没看儿子一眼,
就对儿子没有好感了。这小子不是东西,催命鬼托生。
他关心父亲的下落,沿着断裂的塘堤去寻找,唤着:“爹
菜儿得知爹没有了,哭叫着跑回去告诉娘。
田稻脑子里只有父亲和儿子这两个概念翻来覆去倒换着。
豆女听到噩耗,放下包好的孩子,向塘上奔去。
她沿着塘堤叫唤:“土根!我的土根,阿稻爹,菜儿爹!回来吧,回来看看你
的孙子。风平啦!浪静啦!回来吧!”
她曾经无数次地在塘上呼唤过,一呼即应,土根会从潮头拎着鱼兜回来。她坚
信呼得应。
菜儿拉着娘的衣角,哭唤着。
田稻和杨茂生领着几个村民,驾着小船,在江上寻找,用钩打捞,直到潮落,
月升,天明,仍无踪影。
豆女在江边整整呼唤了一夜。菜儿跟着她。阿才的娘劝她回去,安慰她:“土
根会回来的。”她说,要等他回来后一同回家。
回答她的是江流,应承她的是月光,慰抚她的是涛声,恍若二十多年前的那个
神秘的夜晚。那是生死交替的时刻。那江底的黑暗与孤独她有过切身的体验。她曾
回到生命的彼岸,再次为人。她的命是土根的,她的魂附在了那个男人的体上。如
今,男人突然离开了她,带走了她的魂,只剩下躯体。
豆女在月夜不停地呼唤自己的灵魂。她的肉体没有了依附。
毫无疑问,父亲是死了。他活在潮头,死在潮头。田稻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
现实。他原以为父亲是这海边的一片天,一片地,会同铜钱沙共存。风雨过后,大
潮退去,铜钱沙依然,父亲却消逝了。他听到母亲在呼唤,他的心碎了。坚强的父
亲怎么会在那一瞬化作飞溅的浪花消逝呢?他亲眼看到的,父亲在潮头飞跃而起,
匐然倒向江水,再也没有看见。以往,他会从潮后鸬鹚一样钻出来的。
他化成水,化为潮,汇入了钱塘江。
他才四十多岁呀!
母亲的精神从此失常了。
兰香得知公公被大潮卷走,眼看婆婆精神失常,小姑子菜儿哭哭啼啼。她怀里
的婴儿却露着无知的笑靥,一点人间甘苦,生死相依相替的感觉也没有。田稻还在
江上寻找父亲的尸体。
兰香搂着新生的儿子,油然忆想起母亲惨死的那个日子。
那年,她进庙做尼姑,哥哥去坐牢,她娘独自一人住在盐仓里,家不成家。台
风来了,潮水打溃新做的堤塘。下塘一片狼藉。杨家有一个人被潮水卷走,田土根
和杨茂生正组织人在江里捞尸。
台风过后三天,出家一年多不曾回来的兰香突然回到村里来。她没有直接去看
娘,她不知道娘死了。村里人也没有发现她娘死了。大家都忙着重整家园,谁也没
有闲工夫往那边看一眼,何况隔着一片芦苇呢!那小瓦屋本是孤零零的,并不招人
眼。下塘人家,没有一家好房子了。上塘虽没遭水淹,房子的顶却全被大风揭得大
窿小眼,四壁透风。兰香回来,告诉村里人,有死者在黄山庵被捞上来,因为她认
识死者,师父叫她回来通知家人去收尸。人们见到她,才记起她娘来。
劫后余生,村民们忙着自家的事,忙着挤刚刚淹死的猪,淹死的鸡,去浅水中
寻找自己的家什,抢运浸泡在水中的粮食,漂在水中的房梁。只有兰香娘,再不需
要什么了。她被压在坍塌的砖头瓦砾中,没人知道,悄悄地死了。
兰香身子晃了晃,已经预感到了凶险,背脊骨也凉透了。冥冥之中,仿佛是菩
萨差她来见娘一面的。她跌跌撞撞地往江边的盐仓跑去。跑上塘堤,往东一瞧,果
然不见了那小屋。
“你娘没到你那儿去?”杨茂生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没有,她怎么会?”兰香往那边跑。
退潮后,路上满是泥泞,她浑身无力,双腿已经麻木,泥水不分,高低不辨,
摔倒了,爬起来,又跑。她的嗓子叫不出声,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田土根、杨茂生跟着她一直跑到盐仓前。
一堆砖瓦浸在泥水中。
“娘!”兰香大叫一声。
田土根和杨茂生慌忙扒开砖瓦,寻找。
“在这里。”杨茂生掀开一根椽条,发现了压在下面的兰香娘。
田土根和杨茂生抬起椽条。
兰香扑过来:“娘啊!”
娘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胎。两只螃蟹爬在她背上。
杨茂生扛着椽条,土根把兰香娘拖出来。
兰香抱着娘鼓胀的尸体,呼天抢地,昏了过去。
村里跑过来一些人,看了,说:“死得好惨!”
赖子说:“还算命大。被砖瓦压住,没被潮水卷跑,不用寻尸。”
兰香被几个女人扶到上塘,她娘也被抬到上塘。村民们用几块门板钉了口棺材,
把兰香娘埋在陈耀武的大坟墓旁边。兰香娘活着时没有兰香爹那么刻薄,人缘尚好,
有时悄悄借三五升米给断炊的人家,有了还,不还,也从不去讨。村中有不少女人
借过她的米,多数没还。想起她好处的人都哭了。
兰香娘被草草埋了。欠她三两升米的女人,往她坟头添一捧上,算是还了情,
还了债。一环黄土将她一生辛苦掩埋。
村里派了人,驾了一条船,带着哭哭啼啼的兰香去黄山庵运回另一个死人的尸
体。
兰香伤心透了,泪水洒在江中。一条小船,载着几个死了父母的男女,漂荡在
死者的去路上。江潮啊!你夺去了他们的父母,又平静地托着他们的儿女;你玩弄
着人间悲欢离合的把戏,却丝毫也不觉内疚。
想起远在异国战场生死未定的阿稻,兰香觉得自己真的是无依无靠了。虽然她
皈依了佛门,有师父、师姐,有清静的禅房淡寡的斋饭,但她不曾想在那里度过自
己的终生。红尘的男欢女爱,花花世界,令她向往。她也是青春少女,爱着男人,
也被男人爱着。她看到人家的姑娘嫁人生孩子,那日子,那孩子,那可以延续下去
的生命……
她终于有了这一天。她搂着婴儿,叹道:“天啦!”几滴泪落在儿子的嫩脸上。
人啊,生的生,死的死。公公来不及看孙子一眼就去了。他一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呀!他是不同意阿稻娶她的。她有很多歉疚,然而,给田家生了个孙子,也算是补
偿吧。
田土根的尸体同样也是在黄山庵山脚下找到的,是瓜儿回来送的死讯。
瓜儿二十年前同父亲一样被江潮冲走,但她没死,是在江面上漂来的,因为有
那只救命桶,她一忽儿就到了黄山庵。她爹是从江底流来,沉沉浮浮,走了四五十
个小时才到了西天。瓜儿认出是爹,没有哭,背了爹,念着经,从石阶上爬上来。
她给爹擦干净浑身的泥沙,叫了几声“爹”,跪下化纸焚香,然后回来报信。
田稻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原来想到下游“收尸庵”去看看,但他怕去,去那里
即使找到了,怕已不是活人。所以没去。心中有数的杨茂生也不敢提。田稻预料的
果然成了现实。他没有哭。要哭,三天来他也已哭够了。要办的是后事。父亲走了,
他是一家之主,大男人了。
兰香抱着孩子,哭道:“爹呀!你为什么不看孩子一眼再走啊!看看你的孙子
吧!爹呀!”她第一次叫“爹”,爹却不会应了。这个曾经在潮头飞跃如鱼的男人,
如今是一具再也不动的尸。潮水依旧,而他的弄潮生涯已经结束。
杨茂生忙着给土根办理丧事。土根是因公而死,他身上还带着社长的职务,第
一任社长死了,当然要举行村葬。田土根是铜钱沙村的缔造者,是这片不毛之地的
开拓者,是第一个村民,全村人无不怀念他为了这个村所做的一切。杨茂生回想起
二十年来与他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不觉潜然落泪。
田土根被装进了一口当天赶做的棺材。棺材很大,漆黑。
县长区长乡长都来送葬,薛政委也赶来了。
棺材摆在晒谷场上,全村人都来参加追悼会,很是热闹。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种送丧的方式。当官的人居然都戴着黑色的袖章,韦县长在棺材前念悼词,而不
是请和尚道士来念经,给死者明路。田土根的丧事比陈耀武的丧事场面大得多,却
也简单得多,只是开了个大会,念了念悼词,给死者歌功颂德了一番,当天就埋了,
埋在他父母的坟旁。
全村人把社长送到坟前,一路撒下纸钱,田稻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鼓乐奏
鸣,族幡招展,哀歌动地,江涛如诉如泣。
菜儿痛哭着。豆女却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呆若陌生的过路人。她没有去坟
地,却去了江边。
晚潮过后,田土根入土,人们散去。
田稻捧着父亲的灵位回到屋里,把灵位放在堂上。
豆女回来,问:“把你爹抬到哪儿去了?”
“爹死了。”阿稻说。
“爹死了?瞎说,爹说跟我一路死的,我死了吗?”
“娘,你没死。”兰香说。
“我没死,他怎么会死呢?”
“娘,这是他的命。”瓜儿说。
“他是我的命,没死呀!”
兰香说:“娘大概出毛病了?”
豆女说:“你们才都出毛病了。菜儿,跟我去江边叫爹。他打鱼去了。潮退了。
你们胡说,爹死了,阿麦怎么不回来?”
“阿麦回不来,他不知道。”
“爹找阿麦去了。阿麦把买回的钱带去还给林老爷,怎么会不回来?那十亩田
是我们的了。”她疯言道破了一个秘密。
“娘,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爹买下了十亩田,他不会不种了,去死。”
“娘疯了。”兰香说。
“你娘才疯死了哩。你爹上塘时跟我说,等他回来给孙子取名字哩。”
“爹说过,给孩子取什么名?”兰香问。
“爹说,潮升时生叫潮生,潮落时生叫落生。”
“爹真的说过?”阿稻疑问。
“说过的。等他回来,潮落了,他该回来了。”
“那就叫潮生吧!”田稻说。
婴儿在襁褓中笑了。
“小孽障,还笑。”田稻吼道。
潮生哇哇哭起来。兰香说:“孩子又不懂,别吓他。”
瓜儿说:“阿弥陀佛,生死无度。人啊!哭着来,哭着去,生死轮回,还是笑
好。”
潮生对死亡一张笑脸。他果然跟父辈不同。
江潮吻舔着沙滩,一弯新月照在新坟上,还有那盏纸糊的长明灯。长空几声雁
叫,旧墓上的野草开花,新坟的土上,落下了草籽。
父亲死了,母亲疯了,弟弟跑了,家中只剩下十多岁的妹妹菜儿。兰香只得在
家里住下来。长哥长嫂当爷娘,加上新生的儿子潮生,依然是一个圆满的家。田稻
申请回家,组织上也就同意了,并且作为干部,下派到刚刚成立的铜钱沙高级农业
社任社长兼支部书记,接了父亲的班。
晚饭时,潮生很婉转地向父亲提起老年人告状的事。
兰香说:“你又给儿子添什么乱子?退了就退了,做爷爷,领孙子外孙去。”
“我哪来孙子领,早被人家夺权啰!我没事干,去告状?你去查查!”
“舅,那您就跟舅妈住城里去,反正我们家空房多。”露露见气氛不对,忙转
移话题。
“你们那院子我进不去。”他没好气地回道。
孙子田田已经两个多月不见了,想来有些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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