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潮生跟妻子和丈母娘生气,没有上楼,钻进了他以往住过的姑父的书房。他得
看姑姑和姑父的面子。再说,岳父老何一向跟女婿相处很好。他若真的要搬到农场
去住,也是一时冲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像一个榫头,深深地打进了林家,
拔不出来了。
晚上,潮生和姑父谈起当年,谈起父亲和姑姑。那时,潮生还小,林清是刚下
放的城市知识青年。一眨眼,快有三十年了。
知识青年落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年,第三次大围垦开始了。
辽阔的海涂上,老远就能见到两米见方的大字:农业学大寨,向东海龙王要田!
东海的潮汐,舔读着这震天撼地的豪言壮语。一日两潮,丝毫不为所动。大浪
飞溅到标语牌上,洗涤着那分鲜红,使之渐渐暗淡。鸥成排地歇在标语牌上,拉下
白色的粪,亵渎着人们的豪情壮志。成千上万的围垦大军,打破了它们宁静辽远的
环境生态。它们时而掠起,在低空盘桓,“嘎嘎”叫唤,把屎拉在人们的头上,以
示抗议。
一道弧形的长堤,在平坦的海涂上崛起,绵延十里,直到黄山矶下。东风浩荡,
沙鸥点点,人潮如涌,红旗猎猎。这是一个隆冬低潮“的季节。
大片的海涂,袒露在惨白的冬日下。黑色的沙渚,肥一块,瘦一块。一道流沙
沟蜿蜒弯曲,清波细浪,波光粼粼,涟漪轻柔。沟的曲线,柔和地扭来扭去,扭出
一道道浪漫的曲线,澹澹的浅滩,如女人丰腴的肥臀饱满,水汪汪地性感。这才是
真正的处女地。地势略高一点的沙渚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芦苇,冬天,芦叶枯黄,
风一拂来,习习地响,就像女人身上初生的阴毛,含着羞赧。大片滩涂,是刚长出
的不毛之地,光且净,沙地上留有昨夜退潮的浪痕。浪痕间印着无数鸥爪,偶有一
两行渔人的足迹,弯曲,明朗。阳光温情脉脉地摩挲着,有如丈夫摸着怀孕妻子的
肚腹,大地的每个毛孔里生出欲望。这片数万亩的海涂,像是刚从江中捞起来的落
水的女人,被搁到河床上,那将合龙的塘堤像扯成两截的裤带。
人,怀着征服的欲望,围住她,垦她。
围垦指挥部就设在黄山庵内。
黄山庵已无半尊佛像,一切佛事器具均被扫出殿堂,那些砸不破的铁鼎钢炉被
扔到庙后的荒草里。墙壁用石灰涂过用红油漆写上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
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那久经香火熏烤的尘垢,顽固地透过新刷的石灰,
隐隐约约显现出“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来,与光辉灿烂的总路线争一席一地。尤
其是那个“佛”字,“亻”旁被红色的“!”盖去,“弗”字坚强地站在句尾,好
像一个被拷打的囚犯,死不招供,抬头说:“不!”于是,薛政委,当年围垦的总
指挥来看见了,命令宣传员用黄色油漆把它涂了,再用红漆写上:“毛主席万岁!
总路线万岁!”终于盖住了。民工们说:“哈哈,佛爷怕毛主席!”
临江的一堵石壁上刻有一个偌大的“禅”字,相传是王羲之的真迹。这个字在
江面上的航船上、渔舟上才能看到。昔日,晚泊在崖下的渔民,免不了在崖下的石
坎上烧一炷香,以求江上平安。任副指挥长的杨茂生命令两个民工,搭了脚手架,
爬上去,用水泥把“禅”字蒙掉。
当年,一伙青年人进庙来,扒了神龛上的菩萨,扯下大殿里的幔帐,掀倒香炉,
神殿里那股神秘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电工们牵来了临时电线,装上了电灯,一百
瓦的大灯泡,照得神殿里通亮,连昏暗的墙壁也亮起来。他们摆起了办公桌、会议
桌,拉起了电话线,装了一架摇柄式的电话机。庙里是前线指挥部,山门口挂了块
“围垦指挥部”的牌子,佛爷观音、金刚罗汉闻声消,遁,到东海龙王钱塘君的水
晶宫避难去了。院子里堆满了铁丝、草包之类的物资,菜地被踏平了,老樟树上安
了两只高音喇叭,跟庙里的古钟一样大的口径,但比钟鼓响几倍。那口大钟有幸躲
过了炼钢,当时被放下来,扔到茅坑后的杂草中了。
绑在大树桠上的高音喇叭,一天八九个小时不停地发布命令,扬先进,促后进,
报喜讯,讲国家大事。讲一通再唱一通“东风吹,战鼓擂”。钱塘江上东风吹来,
洪亮的歌声在西线的十里海涂上全能听到。
黄山庵院内有四间厢房,一处厨房。庵里只剩下老师父和瓜儿。庵做了围垦指
挥部,木雕泥塑的菩萨一丢了事,两个大活人却是不能随便扔的。况且瓜儿还是田
稻的妹妹。她死不嫁人,守着师父和庙,谁都拿她没法子。师父年近七十,自然是
还不了俗,嫁不了人的。她师徒二人,佛门弟子,已被火红的生活淘汰。但她们是
人,这里曾是她们的宿地,也只好容忍她们住下去。师徒二人搬进了一间厢房,终
日将房门紧闭。其余两间,成了指挥部干部和工程人员的宿舍,另一间做了广播室
电话室兼宣传室。夜里两个女孩睡在里边,一个播音员,一个话务员。白天,这间
曾是瓜儿禅房的小房可热闹啦,男男女女,出出进进,谁都爱跟漂亮活泼的播音员
话务员搭讪几句。凡是到指挥部来的青年人,总爱到播音室里看看什么扩音机,其
实是看播音员和话务员。她们俩都有一对长辫子,风不吹,日不烤,雨不淋,水灵
灵的大眼睛,圆圆的屁股细细的腰,甜甜的嗓子,迷人的笑,跟瓜儿死板木油的脸
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们正当妙龄,而瓜儿三十多岁了,人老珠黄,几乎没有人把她
看成是女人了。
庵里成了男人的天下。那两个小女人也跟男人打得火热。庙里百无禁忌,喝酒,
吃肉,打扑克,讲荤话,半夜里,男人们爬起来在廊前石阶上撒尿,暴雨一般,一
边撒一边说笑:“日煞的,好冷,机关枪拖出来都冻萎了。”两个女孩子有时起夜,
怕冷,怕鬼,也在台阶上撒尿,瀑布一般地泻。早晨起来,台阶下一阵尿臊。师徒
二人不敢吭声,瓜儿便打了水来冲。尿臊犹可忍,无可忍受的是工程队的那十来个
男人,其中包括阿才。十个人中有九个是结了婚的骚男人。他们都有一点文化,但
文化程度都不高。工程很忙,日夜苦战,但他们是拿图纸拿皮尺账簿的,毕竟比肩
挑背扛的人轻松许多。苦战一百天,谁也不许离开工地,指挥部得做表率,这可苦
了除阿才以外的九个男人。他们回不了家,住在庙里做和尚,吃肉喝酒不禁,却禁
了女色。干脆不见女人也罢,却偏偏有两个小女人在眼前,惹得他们无法安眠。有
时他们轮着上工地,轮着睡觉,然而睡觉比上工地更难受。杨茂生常住指挥部,在
大殿内安放了一张床,做表率。当时他由“走资派”刚解放成“当权派”,一心要
再立新功。就是在那次大围垦时,他病了,大塘打成,他就光荣地见了马克思。杨
茂生对两个女孩管得很紧,夜里是不准男人进广播室的,包括儿子阿才。阿才有前
科,父亲对他早有约法三章。
男人们熬不过,半夜里搞精神会餐,尽讲和老婆做爱的荤话,把个阿才也听得
口水直流,恨不得钻到隔壁房里去。其他男人倒想出了个夜战马超的主意,轮班半
夜偷跑回家急匆匆来回十多里路,回去同老婆做了那事,天亮以前赶回来。回来后
还要详细交待,才不被揭发。
工程队的宿舍在播音室和瓜儿与师父住的两房中间。房与房之间不是砖墙,只
用木板隔着,隔形不隔音,闹得两边不得安宁。
老尼姑充耳不闻,念着“阿弥陀佛”。瓜儿对此无知,只当鼠噪。倒是两个二
十来岁的女孩敲板壁骂“畜牲,公狗”。当然,骂归骂,从中也得到了一些知识,
受了启蒙教育。
老尼和瓜儿没有了净地,也不能闲身,她们被派到厨房里干活,洗菜淘米煮饭。
菜饭是供给制,但她们不吃荤菜,人们也不强迫。
自围垦指挥部搬到黄山庙以来,薛书记每隔三天来一次,电话是二十四小时随
时可能打来。他挂了总指挥的头衔,一把手上阵,调动了全县的民工。那时候一大
二公,大型水利工程,向各生产队摊派任务。铜钱沙是直接受益的大队。大塘筑成,
铜钱沙就成了塘中之塘,万无一失,而且可扩大耕地面积近千亩,为子孙后代造福,
所以,铜钱沙大队得百分之百地投入。田稻和他的全体社员在围涂的最前沿,他是
工地的主要负责人。
田稻一家,除了疯子娘照看两个孩子,兰香和菜儿都住在工地了。潮生上小学
四年级了。星期天,老师带他们到工地义务劳动,搬石头,抬沙泥。只有豆女领着
没上学的青儿。
数里长的海涂工地上,人群如蚂蚁一般。大堤即将合龙了。老天爷也很助兴,
天气连续晴朗,万里无云,肩挑背扛推车拉土,打桩、装袋的人密密匝匝。
豆女背了青儿,到海涂上来看热闹。田稻、兰香、菜儿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
青儿想妈妈。
豆女背不动,放下青儿,牵着她在滩涂上浅浅的芦草中走。
青儿发现一只小野兔,追着:“奶奶,兔儿,兔儿!”她扑上去,兔儿跳脱,
她爬起又追,终于把小兔抓到。灰色的小兔在她的小手中发抖,一双惊恐的眼睛瞪
着她。豆女把小兔接过来,放到草丛里:“让它去找娘吧!”
“它找娘?”
“你不也是来找娘的吗?”
“那好吧,奶奶,领我找娘去。”
豆女牵着孙女,一边走一边教她唱自己瞎编的歌:
海滩儿长,芦草儿长,
因因长大了嫁儿郎。
咸菁子长,海龙头长,
沙头鸥落满沙洲上。
海潮落,海潮涨,
东海龙王的女儿嫁钱塘。
钱塘龙王的女儿嫁了山大王。
山大王下山吃了伙食堂,
砸了锅铁去炼钢,
砍了大树打塘桩。
食堂的稀粥水汪汪,
灌饱肚皮去挑塘。
卖了田,卖了娘,
穷小子讨了财主的大姑娘。
她信口编信口唱,前一句出口后一句就忘。
青儿学着一边唱,一边跳。辽阔的海涂上一老一小两个点。豆女从口袋里掏出
豆种,撒在海涂上,大喊:“开田啰,种豆啰!土根,回来呀!抢地呀!围大塘哪!”
“奶奶,土根是谁?”
“土根是你爷爷。铜钱沙的地是他开的。我跟他生了你爹,你爹跟你妈生了你。
你再跟你老公生……一代一代往下生,围塘,造田,种田,生孩子……”她喃喃自
语。
天色将晚,夜幕徐徐降临。大塘合龙口灯火一片,映红了江流,波光流影,连
天接地。
潮生放学回家,不见奶奶和妹妹,就跑到工地上来找。田稻正忙着指挥突击队
往合龙口填石头,简直忙得回话的空也没有。兰香和菜儿都没见青儿和娘,她们也
正在推车运土。“你去指挥部找找着,说不定到庙里大姑姑那里去了。”兰香叫潮
生自己去找瓜儿。
很晚,瓜儿总算把娘和青儿找到,送回村里。这时已近半夜,工地上锣鼓喧天,
人声鼎沸,夜潮随着人吼,汹涌澎湃而来。大塘赶在潮头前半小时合龙了。合龙口
第一次接受潮头的考验。男人们并排站立在刚刚筑起的新坝上,握住木桩,扎成人
墙。薛书记亲临现场,杨茂生亲自指挥,田稻和一百多壮汉立在前沿。冬潮不可怕,
但涌起来也有两米多高,刚合龙的堤坝口高出水平面也只有一米多,万一风助浪威,
潮头就有可能冲过堤坝,前功尽弃。所以精选了一百多昔日的弄潮儿,以防万一。
合龙口的两侧和后方,预备了大量的草包沙袋,万一险情出现,每人抱一袋,填上
去。知青们做后备。
老天爷的脾气还算温和,潮头到时,没有大风。当晚的潮,是一年中最低的一
次,合龙的时间选在那晚是精心计划的。潮涌了几潮,显得比往日温柔,在龙口处
舔了几下,就过去了。
早已准备好的锣鼓,待潮头一过,猛地敲打起来。工地上一片欢呼。鏖战了三
天三夜的人们振奋了十几分钟后,顿时疲惫下来。有些人一进工棚,倒下便睡着了。
兰香和菜儿惦记着青儿,合龙后便到黄山庙来。姑嫂二人拎着马灯,走了两三
里路,大约凌晨两点才到。她们听说母亲和孩子已回家去了,松了口气,再也无力
回去。师父和瓜儿起来,把床让给她们睡,师徒俩去烧水。马上,指挥部的人都会
回来,喝呀洗呀,谁都疲倦了。
阿才被父亲逼迫到工地去干了两天一夜。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偷跑回来的,躲进
房里足足睡了一觉。
指挥部的人敲锣打鼓地进了山门,把阿才惊醒了。他怕被人发现,一个翻身爬
起,提着裤子往茅坑里跑,一是躲,二来尿急。指挥部的厕所是原来庙内的小茅坑
稍加扩大的。原来庙里没有男人,茅厕也就不分男女,一只大破瓦缸,上面架了个
坐凳式的档子,顶上盖了一块席子,两侧挂着两爿草帘,后有院墙遮屁股,前面是
一览无余。由于住进了许多男人,于是就在另一侧加了口小缸,依样的遮了三方,
当作女厕,仅供四个女人使用。阿才慌慌张张,摸着黑问了进去,拖出枪来就扫射。
没料到正面霍地站起个人来,原来是菜儿。他把尿撒到菜儿的身上了。菜儿慌忙立
起,来不及扎裤子,一巴掌扇了过来。阿才睡眼惺松,始料不及,“哎哟”叫了一
声,认出是菜儿,“哎哟”之后又叫了声:“菜儿姐——是你!”尿也打断了。菜
儿骂道:“小死尸,小短阳寿的!”却过不去,门虽然没有,路却被挡着了。
“你瞎了!”
“我急的。”
“让开!”菜儿用身子一撞。
阿才往后一仰,幸亏他手脚快,一把扯住了菜儿,才没摔倒。
菜儿毕竟是个大姑娘,羞得掩面而逃。
阿才愣在那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暗自喜欢菜儿非一日了,今夜偶尔相撞,
壮起了他的色胆,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从工地上回来的人,钻进被子就睡了,
也没注意他。
天亮,指挥部又热闹起来,人们为大塘成功合龙摆庆功酒,打牙祭。大塘合龙
后,只须加高,打护坡,人们可以喘一口气了。青年妇女及一部分民工可以回去,
大多数男人还要继续战斗。直到春耕开始才能下塘。各大队都杀猪,捕鱼,到工地
上加餐。每个生产队在工地都有伙棚,油盐柴米全是公家的,猪和鱼也是队里的。
劳累了的人们,要加点油水。十里工棚,热气腾腾,过大年一般。
指挥部也拉来了一头大肥猪,农场送来了两百多斤鱼,几十斤香油。尼姑庵里
弄得一片血腥。生产队派来了好几个厨子,大杀大砍猛剁,刀俎之声多么动人。那
年月,能大吃大喝一场,一年也难得两次,何况是不花钱,不吃白不吃。各大队的
书记大队长,全部到指挥部开庆功表彰大会。田稻当然来了。会后,指挥部犒赏,
吃肉,喝酒,发锦旗、奖状。那年月是不发奖金的,大吃一顿就算是最实惠的了。
这下,可苦了瓜儿师徒二人。往日,她们煮了饭,每人到大甑里盛一碗,青菜
萝卜还是有的。今日,无处不沾荤了。
开饭时,庙里庙外,桌上地下,一百多干部分成十多摊,黄酒两大坛,满院子
闹哄哄。
菜儿是女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还要继续留在工地上。兰香惦记着孩子和婆婆,
天亮后回去了,走时没叫醒她。菜儿与阿才在茅厕相撞后,一个多小时才睡去。她
太累了,一直睡到中午,瓜儿才叫醒她。大家都认识菜儿,就留她会餐,热情地拉
她上席。菜儿也就不客气了,盛了碗饭,插进一群人中。
阿才又活跃起来。他见了菜儿,想起昨夜的事和昨夜的梦,拿眼不断地瞟菜儿。
趁着几分酒性,走到菜儿身边,恬不知耻地叫:“菜儿姐!有味道吧!”
菜儿骂道:“小短寿的,畜牲!”
阿才不计较,傻笑。
瓜儿盛了两碗米饭,端进了禅房,关了门,师徒俩无菜可咽,倒了点清水,就
着吃。
菜儿到厨房里打了一钵豆腐汤,汤上漂着油腥,端到房里来:“姐,不嫁人,
不通你,不吃荤,不强你,豆腐总可以吃吧!何必苦自己。”
“端出去,端出去!阿弥陀佛!”师父哀求道。
阿才端了一碗红烧肉,闯进禅房,趁瓜儿不备,扣进她的碗中:“开斋吧!有
福同享。何必正经?菩萨都消灭了,吃什么斋。”
瓜儿放下碗,不吃了。
菜儿端起碗,往阿才身上泼去:“你个小畜牲!我告诉你爹!”
“你!”阿才满身脏兮兮,哭笑不得:“你维护封建迷信!”他没词找词。
“我维护,你又怎样!”
“你还是团员,是队长。”
“你是什么东西!”
阿才没趣地跑了。
吃过饭,菜儿把碗拿到江边去洗。她坐在濒水的石头上,一边洗碗,一边看自
己倒映在水中的倩影。几点油腥浮在水面上,五彩斑斓,一群小鱼游过来,蝶着油
腥,十分有趣。她把昨夜的事抛在脑后了,只想着姐姐的事。难道她就一辈子吃斋
念佛吗?守着老尼姑,清心寡欲,何日是尽头?老尼总要死的,庙也破了,菩萨也
扔到江里去了,还有什么可守的?佛是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一个女人不想男
人,鱼肉不沾,甘心受苦?前世有罪?她埋了许多死鬼,也该赎清了。修来世,来
世是什么?
她沉思默想着,时而看看水中的鱼儿,时而眺望江上的船儿。一个多月没有停
歇过了,人都瘦了许多。她解开长辫,梳理着。江边的崖下好清静,难怪姐姐在这
里修行。
大塘合龙之后,一部分民工回了生产队,留下一部分青壮劳力,继续加高加固
打石头滑坡。
赖子恨不得长期住在工地才好。那失去的好日子又回来了。集体食宿,油盐柴
米全是队里运来的,不用他为一日三餐发愁。他的最大特性是能随遇而安。无论在
哪里也吃得香,睡得着。他无家念,乐得跟大家一块。人家二十四小时挑灯夜战,
背驮扛抬,他只爱挑灯。提马灯,移电灯,破着嗓子叫。白天,他挑水送饭到工地,
美其名曰“我是管后勤的”。没盐了,他情愿为两斤盐到镇上跑一趟。本可以把醋
带来,他不,留着下午再跑一趟。一天跑两趟不嫌烦。人家挑塘一担百多斤的沙泥
一天来来回回上百里哩,他空手走十来里划算。他今日负责回队扯萝卜,明日去拔
白菜,后天去运柴,大后天运米,他说自己是运输队长,一辆板车由他拉,有时找
个妇女帮帮。他优哉游哉,吃得饱,玩得足,工分照记。说起来,参加围垦大战,
功劳大大的。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嘛,他是解粮官。其实,因为他在土地上不卖力,
还会影响别人,田稻才派他干这个。他独自运菜运米时,半路上卖个十斤八斤,换
两包香烟,既轻了脚力,又解了烟瘾,这是别人不知道的。两个月苦战,所有的人
都累瘦了,他却养胖了。
这天,田稻派他到指挥部去领奖励票。围垦大会战胜利合龙,奖给每个民工半
斤白糖票,二两食油票,两张平价优质香烟票。六十年代时,这些日常生活品均是
凭票计划供应的,尤其是食糖,每人一年也难有一斤。女人坐月子,小队大队出证
明,才有三斤。民工们苦战海涂两个月,这点犒赏颇得人心。是杨茂生到县供销社
里哭要来的。指挥部通知叫各大队派人领票证,赖子去了。
他哼着小曲儿,来到了黄山庙前。看到那破庙,想起了兰香和田稻的事。他陡
然想起瓜儿。这尼姑,虽然多了两个指头,总还是个母的吧!干吗不嫁人呢?跟谁
憋气,不食人间烟火?人也不老呀!还能生一溜崽哩。唉,真是浪费,可惜。讨女
人,不就图个睡觉么?脸蛋儿好看,是白天看的,不光自己看,还给人家看。晚上,
吹了灯,看个屁,凭摸,摸屁股,实实在在,是自己的,要看,也不给人家看。床
上的女人,屁股比脸有用,厚肥才够味。瓜儿个子不小,屁股一定大。他越想越邪
乎,急切地想见到瓜儿,几乎把领票的使命也忘了。他一厢情愿地想,如果他愿讨
瓜儿,瓜儿一准会跟他走。别人不要,我要。
时间是下午三点,太阳暖烘烘的。由于胡思乱想,赖子浑身燥热起来。他解开
破棉袄,把破毡帽摘下来,光头上热气直冒。他快步地爬上石级,进了山门。
指挥部里今天破例地安静。大会战后,民工和干部们轮换放了两天假,有的人
下工地,有的人回家会老婆,只有老炊事员和话务员在指挥部。话务员暂时代理会
计在分发奖励票。此时,老炊工出去买盐去了,老尼姑也出外去看一个朋友去了,
指挥部里只有瓜儿和话务员。话务员关着门在给谁打电话。瓜儿的房门掩着,她躺
在排床上,跟佛说话去了。难得今日清静,她才休歇一会儿。
“人家回去同老婆亲热,我他妈来会尼姑。”他得意地一笑,进了瓜儿的房,
蹑手蹑脚,来到床前。瓜儿侧身躺着,面朝里,小寐了。赖子一看,淫心陡起:
“尼姑是没主儿的,反正她也当不成尼姑了,只是那股迷信还迷着她,我何不破了
她那迷信,让她信不成,她不就是我的了?干了,去登记结婚,也算做了一件功德
无量的好事嘛。给田稻做妹夫,攀上干部亲。”他俯身嗅了嗅,一股女人味。“修
行,货真哩。”仿佛是佛爷给他留着一块空地,该他下种了。
他轻手轻脚地解她的裤带,拉了一半,心急火毛,弄醒了瓜儿。瓜儿翻身猛蹬
一脚,大叫一声。哪知赖子正抓着她的裤腰,他人往后退了几步,把她的裤子从腿
上扯下一半,露出了屁股和大腿。瓜儿在床上乱蹬乱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赖子
已反扑上去,抱住她乱摸乱啃。“瓜儿姐,莫叫,我娶你,保证。让我干!”
话务员听到叫声,赶过来,见状大叫。刚好有三四个也是来领奖励票的人进来,
一呼即应,扑了过来。赖子吓呆了,放开了瓜儿。瓜儿连忙拉上裤子,坐起来,大
哭大叫。
四人不由分说,把赖子五花大绑了:“你个娘日煞的,强奸尼姑,找死了。”
对他一阵拳打脚踢。
赖子猪一般地嚎叫:“我没奸,只摸了一把!”
四个男人把他绑到樟树上。
瓜儿出来,跪在大殿前,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向江边跑去。
两个男人紧追上。
瓜儿站到礁石上了。她本是从这水中来,再从这水中去吧!她跃起,将清白之
躯投入清波。
两个男人也跳入水中,将瓜儿拉起来。
“小师父,何必呢!我们都看见了的,他没把你怎样啊,你还是清白的嘛。要
狠狠地治治这癞皮狗。田书记的妹妹他都敢搞,吃了豹子胆。”
男人们把水淋淋的瓜儿抬进来。赖子见差点出了人命案,惊恐起来。他被绑在
树上,动不得,叫道:“瓜儿姐,你死不得的,死了,我要偿命的,我可就成冤死
鬼啦!我只摸了一把,我说话算数,摸了就算定了,娶你。”
“娘的,你也有资格讨老婆,跟你喝西北风去呀?”一个男人过来,又踢了他
两脚。
老尼姑回来,见此情景,合掌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把瓜儿弄到房
里换衣。
话务员打电话给去开会的杨茂生和在工地的田稻。他们两人先后赶来,菜儿也
跟着来了。
田稻先到,见到树上绑着的赖子,欲打还未下手,赖子就惊天动地地哀叫起来:
“救命哪!阿稻,我死得冤枉啊!”
田稻住手:“谁打死你啦!叫屈。”
“你这拳头揍过来,我还能活吗?我可没把你妹妹怎样,是她自己跳江的。”
菜儿上去,给了他两耳光,把他的嘴打出血来。
杨茂生回来,大发雷霆,臭骂了赖子一顿。骂不疼不痒,赖子从来不怕骂,只
怕打。杨茂生命人把他吊起来(这下比绑厉害得多,三九严寒,可冷哩),还说要
把他送到公安机关,判他的刑。但考虑到他出身尚好,强奸未遂,也没死人,再说,
赖子是茂生的堂侄,心就软了,还是以教育为主吧,不必做成敌我矛盾的最好还是
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吧。他征求田稻的意见。田稻也不想把本队的人做成敌人。要
去公判,事情张扬大,反而不好,也就同意教育教育。
不到一小时,赖子还吊在树上,工地上的民工全知道了。“杨三赖想吃尼姑肉,
摸了点腥,吊起来了。”头号新闻。
吊到晚上,赖子才被放下来,给了饭吃。四个民兵轮流守着,让他在厨房柴草
堆里睡了一觉。他居然睡得打起鼾来,熬夜的是别人。天明后,他问还吊不吊。
杨茂生说:“让他打锣游乡示众,肃清影响,以一儆百,教育他,也教育别人
吧。坏典型,反面教材。”
赖子头上戴了一顶三尺高的纸糊尖帽。这帽子铜钱沙上只有两个人戴过,一个
是有钱的陈昌金,一个是没钱的杨来福。阿三的高帽子上写着两项罪名:“流氓犯”,
“破坏学大寨分子”,加上红×格外耀眼。高帽下,那猴儿脸更窄更长。一根绳索
系在他的背膀上,没绑紧,松松垮垮的,由一个民兵在身后牵着,耍猴的把式。赖
子手里提着一柄破锣,一敲,那声音沙哑,但还是很响。锣破嗓子更破,一路喊了
过去:
“人人不学我,我不是人,是畜牲!我是流氓!”
(口邦)——(口邦)——(口邦)!
“我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围垦!”
(口邦)——(口邦)——(口邦)!
敲三下,喊两句,走十步,慢悠悠地游乡示众,惹来许多人看。一群孩子跟着
追,走过一村又一村,很好玩。一直游到工地上,民工们情绪大振。难得有如此一
乐。
田稻跑过去,夺过了破锣,一脚踩得粉碎。这无疑是出他的丑了。他命令民兵,
把赖子送到公社派出所去。
赖子被拘留了半个月。他还舍不得出来哩,他说,比家里,比工地上都好,省
事儿,不让饿,让睡。检讨悔过他不会写。他想,坐牢岂不更省事?要是干进去了,
准达到坐牢的要求。他懊悔极了。
瓜儿再也没跳江。她更沉默了。
围垦取得了重大胜利。赖子只不过演了点小插曲。
农场扩大了上万亩土地,铜钱沙分得了几百亩。
那年春天,农场场部迁到了大塘新垦的土地上。
铜钱沙大队的知青点划归农场。赖子来福又回到了生产队。两年后,场里办了
农科所。林清调到农科所,怀了孩子的菜儿也到农科所当了职工。
露露降生在医院里,菜儿生产十分正常。那天刚好是白露,林清就给女儿取名
“林露”,乳名“露露”。又白又嫩又漂亮的一个女婴,简直让医生们惊讶,一滴
荷叶上的水珠似的,水灵可爱。她的哭声百灵鸟一样清脆。知青们都说,这是与贫
下中农相结合的产物。知青们都来祝贺。露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阶级的
结合体。
豆女闻知女儿生了孩子,一路摘瓜摘豆到农场看女儿外孙女。
半路上碰到了阿才。阿才慌慌张张,骑着自行车,差点儿撞上了豆女。
“阿才,你站住!”
“婶,菜儿生了,你快去吧,听说在场部医院里。”
“我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种就有收的。”
“我走了。婶,向你道喜了。”
“站住!”
“你还有什么话?”阿才有点怕她。
“你下了野种!要收了。”
“婶,你这是什么话?”
“你自己明白的。种子发芽了。”
阿才冒出一身冷汗。他不信神鬼,但心虚。难道徐兰怀孕了?自那次之后,徐
兰常缠着他,连续又发生了好几次。他忍不住,徐兰的身子对他很有诱惑力。她跟
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懂得太多,会让男人亢奋。但他不想跟徐兰结婚。徐兰名声
不太好,她妈妈做过妓女,知青们全知道。他可不愿找个妓女的女儿做老婆哩,玩
玩也是冒险了。徐兰的那股浪劲也许是天生的,他可不想做工八。世上的男人都欢
喜浪荡风流的女人,但谁都不愿讨这种女人做妻子。阿才对豆女的话不是信,也不
是怀疑,是害怕。如果徐兰真的怀上了孩子,是谁的他也弄不清,但有一条十分清
楚,徐兰会一口咬定是他的。他答应过调她到水利工程队去当出纳。那本是快活时
助兴的话。工程队进一个干部,不能由他说了算,他自己还没转正哩。男人在女人
肚皮上作乐时,总是牛皮吹得呜呜响。抽出鸡巴不认账的例子多得很。但下了种,
留了根,那就是蚂蟥搭在鸬鹚的脚上,甩也甩不脱了。豆女的话,让阿才第六感觉
意识到,徐兰附在他身上了,王八做定了,否则就要去坐牢。“破坏毛主席上山下
乡的伟大号召”,十年以上。
他想逃避徐兰,下定决心不再干了。他回到水工队,推开自己的房门,日他娘,
徐兰坐在他床上正看一本什么书。一种不祥之兆向他袭来。他强作笑颜道:“小徐,
什么时候来的呀?”
“我来不得么?”
“谁说你来不得,欢迎欢迎。”
“你说的话,一年都过去了,办不办?骗我呀!”
“办,办,怎么会骗你呢?有难度嘛。”
“难产啦?拖拖拉拉的。告诉你吧!我可不能拖了,我可不难产。瞧人家林清,
娃都生下来了。”
“你说什么?难产什么意思?”
“我两个月没来月经。”
“有毛病了?”
“有毛毛了。上星期到城里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三个月了,就是那天在这
床上的那一次。不信,你看。”她拿出一张单子,“妊娠三月”。“不信吗?”她
撩起衣襟,亮出白肚皮,鼓的。当然,运了点气。三个月毕竟不太显怀。她肚皮本
来就圆壮。
阿才的脑子轰地炸裂了。
“怎么办?打掉吧!”
“哼!没那么容易。进去容易出来难。进去由你,出来由我。”
“你说怎么办?”
“结婚。你不是说爱我么?”
“结婚?!”
“不结婚让我养私生子呀?你想坐牢吗?”
“不,不。千万别。”
“不就得结婚。结了婚,以家属的名义,调水工队或者农场商店也行。你爸革
命牺牲了,我给他生个接班人。”
“完了,完了。接班?”
“什么完了,你想溜,不认账?告诉你,杨学才,你一共跟我发生了九次关系,
时间,地点,情节,我都在日记里记着哩,你想不想看看?”她从兜里掏出个小本
本儿。
阿才抢过来一看,果真,详实得像写小说。他一扔本本儿,把房门关了。反正
跑不脱了,结婚就结婚吧!婊子养的,真有几手。九次也干了,凑个整数吧!他扑
到徐兰身上,扒开了她的衣服,带着报复的心理,如狼似虎,凶狠地干她。
“你想把孩子干掉吗?”徐兰从满足中醒悟过来,把他掀下来。
他的确怀有这分恶意。诡计被徐兰认破了,他只好说:“我们结婚。我们明天
就去登记。”
三个月后,徐兰以怀孩子为由,调到场部商店当了营业员。事情就平息了。不
久,杨光出世。的确是阿才的儿子,跟他一个模样。阿才心理总算平了。
这些都是铜钱沙上的往事。
林清和潮生七扯八拉,谈到深夜。林家老宅也平静下来。他们都很忙,很久没
谈天了。今天割稻子,让林清断了好久的思旧情绪重又泛起。
露露从楼上下来,见父亲和表哥还在闲聊,说:“哥!姐叫你上去,该睡觉了!”
潮生笑笑,气也消了。这里毕竟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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