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好一截日子,田稻沉默着,好像一部机器,高速运转了几十年,一次也没停息,
一次也没修理,突然无须转动,成了一堆死铁,冰冷地停在那里了。这身体好像不
是自己的了,跟谁说话都没有热情,想什么都不来劲。兰香告诉他,谁家生了孩子,
他“唔”一声,就忘了。兰香说,村里谁死了,他也是“唔”一声,懒得去看看。
他只注意一个人的行动,那就是他娘。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的母亲。他
突然向自己提出了个从来没有思考过,但又是天天在眼前的问题。
娘这三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呀?三十多年哪!
母亲没有离开过他,他也没有离开过母亲。自从父亲去了,母亲自然地活下来,
没病没灾,比村里的同辈人活得轻松,健旺。田家的伯娘叔婶,杨家的阿公阿婆,
一年一个,一年两个,有时一年三四个,老果子一样,一个个从苍老的年华之树上
掉下来,一个个销声匿迹,永不再来了。而母亲还是那样,不见老,也没病,能吃
能睡,能说能唱。疯不是病。死对她没有威胁,她不怕死。她倾心于土地和庄稼,
不停地种瓜种豆,不计较收获,不计较付出,只是在那种植的过程中独自陶醉。
也许,不计较结局,没有目的的行为就是人们所谓的疯吧!
他审视了自己,也许今年种果树是疯了。
在见到果林被毁的那一刹那,他的确差点疯了。幸亏昏厥过去了,否则就会跟
母亲一样,转不过弯来。爹被潮水卷走了,母亲追到江边,就疯了。
母亲至今不承认爹死了,认定她还有那块土地。
父亲和那十亩地是母亲的灵魂。
他是不是把“集体”和铜钱沙的田地当成了自己的魂?
他心上的“田”没有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颗心,连草也没处长了。
他老了,心闲得慌。
潮生说,如果父亲愿意的话,可以安排他到蔬菜厂去种菜。
那还叫田吗?全封闭式的,全套设备都是从澳大利亚引入的。车间一样的大棚
里,庄稼不是种在土地里,而是种在架上的盆子里,发豆芽似的。这事由妹夫林清
经办,中澳合资,中方出土地,出人力,澳方出设备,出技术。铜钱沙选派了十多
个高中文化的青年到澳洲去学习了半年,回来当农民,搞什么无土栽培。潮生让他
到这里来种菜。日他娘!进去要换鞋子,还要用紫外线浑身扫一遍,连泥也不许沾
一点,用什么进口的营养素。那不叫种田,叫做工。他怀疑那不经过日精月华、风
霜雨露的西红柿黄瓜连地气也没沾,吃了会养人?养鸡场养出来的鸡和鸡生的蛋味
道差多了。本地鸡和本鸡蛋市场上要贵一倍半。
这科学没了底,没了边。造飞机、大炮、原子弹、卫星、宇宙飞船是可以的,
人类进步了,可以上天入地。一个小匣子,打开就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讲话,也可以。
电视也是好东西。无土栽培是什么好东西?听说还有什么技术连人都可以复制出来,
不用父母生。妈的!这样玩下去,非把人自己玩完不可。
他的心闲。心上无田,想什么?胡思乱想,心里慌兮兮。心荒了,这世间之人
不出大事才怪哩。想女人想男人去?将来连儿女都不用人来生,男人和女人不就纯
他妈的玩。难怪古人说:饱暖思淫欲。嫖、赌、毒全来了,又要“鸦片战争”了。
他老了。牛老不耕田,还可以杀肉剥皮。人老不值钱,吃,吃不多;喝,灌黄
尿,醉生梦死;玩,走不动。年纪一大,苟延残喘,撒尿都要打湿鞋。前景可怕。
可他才六十岁,浑身还有劲。
过去,田像一批巨大的锁,干百年来,牢牢地锁住亿万种田人。为自家的一分
地勤扒苦做也好,到地里换工分也罢,田始终是种田人的依靠。是何年何月,是什
么人,用一把力大无穷的钥匙,把那巨锁打开了?让农民自由地离开了田土,满天
下跑,跑去做生意,跑进城打工,跑到新疆,跑到海南,跑到俄罗斯去卖牛仔裤。
陈昌金跑出去那会儿,要是我不心慈手软,派几个民兵抓他回来,把他送进号子里
去,他能有今天?
田呀田,不仅锁不住种田人,而且还由人卖她,炒她,拿她玩。人管地方,不
是地方管人了。地球也在人的股掌之中了。
他没地可管,连自己也管不了。
让你们无土栽培,到月亮上种白菜去吧!
田稻在家里闷了好久,越想越糊涂。
田麦又回来了。他带回来儿子和妻子,还带来了大笔资金。一批人忙了起来。
田麦的儿子田海生将来此管理在大陆的投资。他哥田港生主管香港和南洋的生意。
海生比潮生小,比青儿大一岁,是豆女的第三个孙子,青儿叫他三哥。潮生哥是他
的合作对象。度假村是田氏集团独资开发的,占地五百余亩,整个铜钱沙村的民户
几乎都在其范围内。
六十年,开发来,开发去,争来夺去,你死我活,铜钱沙这块地搭的舞台,演
出了几次兴亡的故事。田家,杨家,林家,陈家,一家唱一回主角。谁能主宰,问
苍茫大地去吧!
田稻主宰了近半个世纪。从社长、队长、支书、村长直到退下来。田卖了,一
部分卖给林氏集团去修高尔夫球场,一部分卖给田氏集团去建度假村。陈家有水产
养殖场和出租车队,杨家呢?阿才阿光父子工不工,农不农,混着,钱倒是多了。
田麦买了铜钱沙村庄,五十年。他也许不能再活五十年,但他的儿子来了。林
家的孙子也来了。
新的一出戏又开始了角色分配。
田潮生成了主角。
他组织的一场新戏,他老子不想看。
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么年代说什么话,由不得人。
田麦要潮生把奶奶、父亲、母亲都接到宾馆里住几天,一家人好好地团聚团聚。
豆女坚决不到城里去。她决不坐轿车,她说轿车是乌龟壳,有钱人、当官的人
前世都是乌龟。过去,稻田里,麦田里,油菜籽田里,到处都是乌龟,如今,再也
找不到乌龟了,乌龟都变成人啦!钻进乌龟壳,城里乡下满地爬。田麦和妻子儿子
只得坐了乌龟壳,爬到乡下来看娘,给娘和嫂嫂带来了许多礼物。
豆女是第一次见到海生。
海生叫:“奶奶!”
媳妇叫:“娘!”
豆女瞧着,好半天才问:“阿麦,你换老婆了?”
媳妇很尴尬。
兰香说:“娘,这不是凤子吗?你记不得啦!”
“她怎么不老?她是林家的小姐吗?”
田麦说:“是呀,娘,我哪能换老婆呢!”
“他是你生的?”豆女指着海生。
“是呀,娘。”凤子说。
“你生了几个?”
“两个儿,一个女。”
“好。你叫海生吧,你哥叫港生,你大哥叫潮生。”
海生说:“对,奶奶记得。”
“你回来干什么?”
“做生意。”
“买地吗?”
“奶奶,这片地我们全买下了。”
“别忘了写契呀!要盖官府的印。”
潮生说:“奶奶,你就别管契了,这事我来办。你去城里住几天吧!”
“我不去。你想把我哄走了,毁我的瓜豆。”
上次毁果园的事她记住了。
豆女不去,兰香也只得留下。
田稻去了城里,打算跟弟弟聊聊心里话。
田麦给田稻包了房,兄弟俩门对门住下。白天,田麦忙于应酬,田稻不肯去凑
热闹。他见到那些地方官员和经理董事长们巴结外商的样子就恶心。他对弟弟是外
商的事实仍不适应。阿麦不就是阿麦么?同我一个娘肚里出来的。爹死了,疯子娘
还在哩。他就那么高贵?人哪,难道脸面是用钱贴起来的?他也不就是当了学徒,
没种田。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怎么没被人如此抬举?人们不说:“他是田稻的
弟弟。”而是说:“他是田先生的哥哥。”好像沾上了弟弟的名才光耀起来。拿命
去革了一辈子,远不及跑到国外去挣票子。记得当年抓阶级斗争,因为他有这个跑
到香港去了的弟弟,就把他支部书记的职给免了,当了四年管多种经营的大队长。
现在倒因此而光荣起来了。
弟弟买了地,不是地主了吗?五十年。陈耀武当了几年地主?王乡长也不过百
来亩地。铜钱沙千亩良田,又归了林家。潮生是开发区主任,有半分自己的地产房
产吗?皮影戏中的元帅,被别人拎着在台上唱主角。
人们看的是田麦和林成家的戏。
他懒得去看那场面。他有很多话想问田麦。兄弟俩见面几次,一直没时间长谈。
弟弟整个一富商,总有点跟他格格不入,越看越不像一母所生。
他耐着性子,在宾馆里住了两天,好在兰香来看了他一次。
晚上,田麦拒绝了一切应酬,跟夫人交待,凡有电话,就说他不在。他听侄儿
说,父亲近来很不快活,希望叔叔开导开导他。他打算跟哥哥好好谈谈,便准备在
一间房里住一夜。小时,他们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一个被筒滚到十一岁。
田麦过来,田稻在看电视。
“哥,对不起,应酬太多了。今晚我全挡了,跟你睡一起。还记得小时候我们
睡的那张竹凉床吗?冬天铺上稻草和棉絮,夏天光床,我俩把它抬到晒谷场上,爹
给我们把被筒用两根竹棍子撑起来,当蚊帐,我们在帐子里唱戏文。菜儿抓了几个
萤火虫,装在蛋壳里,当灯笼,挂在我们的被筒里……”
田稻关了电视,望着田麦。
这是弟弟在说话么?这个人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菜儿做的董火虫灯笼呢?菜儿还在,萤火蛋壳灯笼不在了。
萤火虫,照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
月亮哥,跟我走,
走到南山卖笆篓,
走到东海捞鱼篓。
萤火虫,照灯笼,
娶了媳妇生小龙,
大姐的娃骑白马,
二姐的娃骑海骡,
海骡过沟踩了泥鳅,
泥鳅告状告了阎王,
阎王打鼓,
打了小鬼的屁股。
这不是小时候提着萤火虫小灯笼在月亮下跑着追着唱的儿歌吗?唱完了,互相
打屁股。
月光依旧,东边的涛声、西边的山影依然可闻可见。那田野和村庄即将毁灭消
亡,连萤火虫也不再多见。如今的孩子们玩的是电子玩具,谁会想到在鸡蛋壳里放
几只萤火虫当成灯笼耍。人哪!跟自然越离越远了,跟鸟兽鱼虫越来越陌生了,人
越活越没有人味了,两条腿连路也懒得多走一步,种田不想动手刨,写字也用电脑。
人哪,将来还是人吗?连生儿育女的事也用电脑模拟。他最近总算了解到高尔夫球
是怎么回事了。日他祖宗,不就是在地上挖几个老鼠洞,把球往里打吗?打卵尿!
弟弟田麦肯定打过这种球。他怎么还会记得那张床,那萤火虫做的灯笼呢?他
还记得那儿歌吗?他为什么要买下铜钱沙村,而且还要保留铜钱沙村的名字?
他望着弟弟,良久,才道:“你还记得那张床。爹的尸体从黄山庵用船运回来,
不能进屋,就把这竹床拿出来,摊了爹的尸。”
田麦揩泪,说:“哥,我没尽孝,所以,我要补偿,给爹修墓。活着,我是远
方游子,死后,我在铜钱沙守他陪他。铜钱沙是他的。”
“我和你是最早在铜钱沙上出生的人。哥比你早一步落地,听娘说,我落在地
上,你生在床上,所以,我与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泥里水里滚了六十年。你生来就
比我高贵啊!”田稻的话带点挖苦讽刺的味道。
也不知是挖苦讽刺,还是自我嘲弄。
“哥,你别这么说,我走这条道,也是逼出来的。”
“谁迫你?当学徒是你自愿去的。”
“你还记得用筷子抽签吧?要是你抽到的比我的长呢?”
“你脑子灵,知道新筷子比旧筷子长。”
“哈哈,哥,你知道呀!”
“我喜欢泥土庄稼的气味,喜欢跟爹赶潮打鱼。”
“哥,辛苦了你一生。”
“当初,爹叫你还了林家的钱,把地契拿回来,辞了工,回来分田。你回来,
家里可以多分几亩田。没人逼你走呀!是你自己跟林家走的,说是林家小姐看上了
你,我还不信哩。”
“嘿嘿,有这事体。”
“你可比哥胆子大,相中东家的小姐。”
“你不是也娶了东家小姐么?”
田稻的脸火辣辣的,像是有人往他脸上撒了一把胡椒。他双手搓着脸。
田麦向哥哥说起从没向他人诉说过的往事:
他十二岁不到,被父亲送到林家药铺里学徒。日占时期,杭州城打了一阵,沦
陷了。也怪,这里可能因袭着南宋时代的遗风,越王勾践的那种英雄气概几乎混灭
了,偏安求稳的心态占了上风,抗日的仁人志士大多去了外地。本地只有小股游击
队,藏在深山,行商坐贾,照样活跃。林家中立,保全自己,暗中国共两通。林佩
玉嫁了日本洋行的大少爷,谁也不敢轻易动林家。日本侵略中国,建立“大东亚共
荣圈”,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财富,为了地盘。博天之下,莫非王土。争天霸地称
王称霸,那是王者的气象,老百姓有几亩田,一爿店就能过日子。当然,亡国之民,
日子是难熬的。外族异邦来的强者是不跟你讲平等的。林家实力虽强,也不敢冒犯
任何一方。
林家生意红火,药店,绸缎铺,广货百货杂货店,占了一条街,除了妓院赌馆,
什么店都开,正宗的生意人。林家雇的人很多,小到十二三岁的童工,老到六十多
岁的先生。由于恩怨关系,林老爷对田麦特别关照,派他给一位老药剂师学制药,
而且关照:“好生教一手给这孩子,让他学个谋生的手段。”田麦聪明勤快,长得
也挺逗人爱,拜了师,便拿师父当爹。由于老爷关照,伙计们也都知道田麦他爹对
林大小姐有救命之恩,谁也不敢拿他当杂役使唤。田麦在家认过几个字,到了药铺
以后,他把药方单子和药书当成了认字读书的课本。他记性奇好,不到两年,竟能
背下一本厚厚的《汤头歌》(验方集成),令全店的人惊诧不已。林老爷听说,特
地到店里来考他,果然,他点哪背哪,一字不差。“厚朴三钱,生地两钱……”死
书也让他背活了。于是,十四岁不到就上柜台司药。一个药方,他只看一遍,就能
闭眼抓出来。林老爷更喜欢他了,每逢节日,就把他叫到家里跟老爷少爷太太小姐
们一起吃饭。田麦不仅专心学艺,还学会了大户人家的礼仪,接物待人,彬彬有礼。
林家的少爷小姐们都喜欢他。少爷们争着把穿小了的衣裳送给他,有的还是新的。
少爷小姐们玩高兴了,就叫阿麦来。阿麦站在少爷中,也像少爷,但比少爷们有知
识。田麦最大的聪明,就是将聪明藏而不露,不到必要场合,一副糊涂相,那模糊
而又逗人喜欢的笑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挂在腮边,这是他与同胞哥哥性格上
最大的区别。他温顺而又有主见,一边迎合他人,一边打着自己的主意,慢条斯理,
一丝不苟。他尤其可以顺从别人的意志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而且还把事做好,以
讨得别人的好感,放了春风,去收夜雨。这是他一生成功的秘诀。由于接近少爷小
姐,加上老爷和大小姐佩玉的几分宠爱,他在林家有了特殊的地位,十七岁就掌了
一方柜台,生意做得挺好。
他和风小姐的认识自然是在餐桌上。林家人多,吃饭分几桌:老爷太太,少爷
小姐,用人管家。田麦自然是跟八九岁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们一桌。凤小姐凤子比田
麦小一岁,是老爷的小孙女儿。她是林成家的女儿,丫头生的。用人们也会看主人
的眼色,对凤小姐比较轻慢,惟有阿麦把风小姐与其他人一般看待。凤小姐要盛饭,
用人只当没看见,阿麦就接过碗替她盛。风小姐哭了,阿麦就逗她笑,陪她玩。他
送凤小姐上学,有时还接她回家,深得姨太的赏识。他悄悄地编织小笼子,抓了纺
织娘,装在小笼里,偷偷地送给风小姐。三小姐林娟发现了,吵着来夺,追问是从
哪里来的。凤小姐不给,也不讲是阿麦送的。这成了他们少年的秘密。长大了,凤
小姐成了大姑娘,田麦成了小伙子。他比少爷们长得结实,又白净,像个读书人,
凤小姐悄悄地爱上了他。姨太也看中了他。当然,主仆的身份隔在那里,互相爱慕
也只好挂在眉梢嘴角。每逢节日,阿麦就悄悄地送给凤小姐一点礼物。凤小姐心领
神会。田麦脚下的袜子头上的帽子都是凤小姐给他的回报。凤小姐还当着妈妈的面,
把自己穿小了的衣裳叫阿麦带回家给妹妹。她知道阿麦有个妹妹叫菜儿。
解放军进城前夕,林家准备迁往香港,租了两辆汽车装运细软家私。二少爷一
家不想走,留下了,其他家人将乘火车到宁波,再转船去香港。他们需要几个贴心
的伙计押运家财。这种人一定要牢靠忠实,还要自愿,没有拖累才行。
林老爷问田麦愿不愿去。田麦拿不定主意,要回铜钱沙问了爹再说。林老爷说,
若你爹不同意,我也不勉强。去了,能否回来,连我自己也难说的。
凤小姐在田麦回铜钱沙之前,找到店里,把田麦拉到她的房里,说道:“阿麦,
我要去香港了。”
阿麦说:“我知道了。”
“你去不去?”
“我还要问我爹。”
“你爹如果不让你去,你怎么办?”
“如果凤小姐想我去的话——”
“我爹和我妈都想带你去。”
“他们不是我爹妈。”
“你回去跟你爹妈种田?”
“那倒不。人哪能一辈子靠爹妈呢!我早就靠自己了。我爹妈不像你爹妈有钱,
我家种的还是你家的田哩。”
“那你怎办?”
“小姐要我怎办?”
“跟我走!”
“我跟你走日后怎办?”
“我嫁你!”
田麦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冷静地说:“你说了算?门不当,户不对,我
是伙计,你是东家小姐呀,我身无分文,拿什么娶你?”
“你爱我就跟我走。”
“我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爹娘,哥哥妹妹,远隔千里。我无亲无故。”
“有我。”
“你和我私下说说,无凭无据的。”田麦很老练。
“你要什么凭据?”凤子把手上的金镯子退下来给他。
“这不过是钱。我娶你,应该是我给你。”他把镯子给小姐戴上。
“阿麦,你要跟我走,你要什么,我给。”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小姐。”
“要我?”
“小姐说嫁我,你家没同意呀!”
“我愿,现在就给你也行。”她倒在他怀里。
田麦抱起她,放到床上。
田麦在小姐身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在风小姐仓促的叫声中,下定决心,走!
田稻笑了:“那你回家怎么没说呢?”
“林老爷走的事不许对别人讲。”
“你忠于林家了,连亲爹也没透露呀!”
兄弟俩笑了。
田家人,除了瓜儿之外,都不是吃素的。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当年爹把钱给你,你把那十亩地的借据拿到了没有?”
“林家把那借据给了我。”
“你把钱还了他?”
“没有。我娶了他家女儿,那十亩地算做陪嫁。”
“那岂不是空的?地他又没带走,解放后全没收了,分给了农民。爹还骂过你
哩。”
“我要是把那借据拿回来,第二年土改,你还能算雇农吗?我是不会种田了的,
有了风小姐,我怕什么,漂南洋去。他把那借据当陪嫁给我,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钱。
我没付他,等于他付了钱。再说,大陆土改,香港没土改。田原本是他的田,他不
承认被没收了。你没抓到他,他也没认可,没交地契。”
“那有什么用?”
“嘿嘿,铜钱沙他不又拿回去了么?你用枪炮把他赶走,他用钞票把你赶走,
可地不动。”
“你!”田稻感到莫大的羞辱,站起来指着田麦的鼻子。
“哥,坐下坐下,我知道这么说你会生气的。我不懂你们的那套道理,不会说
那套话。我只是说我的看法。
田稻平静了一些,坐下了。
“哥,我把那张无用的地契带回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真的?看看。”
“这可是爹一辈子想要却没有见到的东西呀!”
田麦回房去,拿过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抖出一张发黄的纸片儿。
“这就是那十亩地的契。”
田稻接过这早已失去效力的契约,摇着头,叹息着,不相信似的,但又不得不
信。
天哪!这不过是一张纸,前朝旧物,父亲为了它,几近二十年的努力,没能拿
到它,弟弟却轻而易举,连人带物取了过来。人生哪,争去争来,不就为的几张破
纸的契约吗?你生下来,医生要开出生证。现在,没出生就要办证,计划生育的准
生证。准生证拿了拿出生证,有了这两证才能在户口本的纸上写上你的名。有了名
分,你才能上学。学校里的纸片更多:学生证,成绩单,文凭,档案,这些纸片积
起来,才能说明是你。子宫里十个月,学校里十多年,给你一个身份证,你去闯社
会。碰上了女人(男人)想做夫妻,又要弄一张纸来约束你:结婚证。过不下去了,
也同样要弄一张纸来分开:离婚证。你有了财产,更需证明:房产证、存折、合同
等等。你有了成就,就会有证书、奖状。你死了,也给一张死亡通知书。一个人,
要正常生活,就得用许多纸片来证实。除非你当野人黑人。天,有领空划界,地就
更具体,有版图。香港,九龙,新界,不就凭一纸条约让英国人占了她。把香港交
还给中国,同样得写文、签字,留下文本。
铜钱沙也有她的文本。第一张是林老爷立下的。土改时,烧了陈耀武的地契,
分了地,换成许多张盖了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证。现在又画图,立文书,土地法律
公证。
田土根梦想拿到的那张纸今日回来了,而他则早已化作了泥土。
“把它拿到爹的坟头,烧掉吧!”田稻说。
“哥,留着它,别烧。”
“有什么意义?”
“有。正是因为有了它,我才不懈努力。我在马来西亚、澳洲、香港买了很多
地产,但那不是我祖宗的地盘,我随时可以卖掉。我是生在这十亩地上的,死,我
也得埋在这里,哪怕是一捧骨灰。”
“那就由你,你的话比我有分量,说得起做得起。你有钱。我是共产党的人,
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交权了,我的话连孩子们也不当真了。”
“哥,你我同胞,一国两制,殊途同归嘛。我不让铜钱沙改名。这名是我们的
爹取下的。”
“可这回再也不种庄稼啦!”
“爹把她叫铜钱沙不是要她值钱吗?”
田稻苦笑说:“我脑子里是个‘田’字,你脑子里是个‘钱’字。”
“钱是水,流得动。钱用在地上,不动了,成为不动产,这才是用钱的根本啊!
人都得有一块地。生儿育女,创家立业,都得立在地上。”
“你比我聪明。你娶了林家小姐,发了财。”
其实,田麦同风小姐婚后就离开了林家,去了马来西亚。在那里,田麦从无到
有,渐渐成为一家有名的制药公司的老板。十年后,他回到香港投资地产,从此暴
发。
兄弟俩终于同居一室,谈了大半夜。
田麦决定让兄嫂陪母亲住在铜钱沙,并专门设计了一套别墅,占地五亩,名十
六号别墅。选址就在那十亩地内,包括老宅旧址和祖坟。祖坟在花园内。
田稻说:“我可没钱买得起。我不住。”
田麦说:“为什么?我不要钱呀!”
田稻说:“娘住不住,我当不了家。你的一番孝心我理解。这在你是九牛一毛。
我嘛,我是共产党,不向资本家投降。人有节,我可不失节哟。我宁可住敬老院。
我正在筹划敬老院的事。让我共产到死吧!人认了一个理,到了晚年,不能丢。丢
了铜钱沙,也不能丢我的信仰。让我一个共产党的老支书给你看门,办不到!”
第二天天一亮,田稻就不辞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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