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法忘怀
在回福永县的路上,灵儿回想一年前的这场噩梦,还是非常后怕。她无法想象
当时怎么会有那样惊人的体力,逃脱追赶。
就连追赶她的人,在警察署里也很佩服地对灵儿说:“喂,好样的,你可真能
跑啊。”
后来,当她从一团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以后,山本带着灵儿去向高岛表示感谢。
趁着山本不在的时候,高岛对灵儿说:“前几天人们都说是你这个人不好,要山本
那家伙离开你,只有我说你是被人陷害了。要不是我对山本说,你要是甩了灵儿,
那我就当仁不让,要娶灵儿啦。我对他说,我可是绝对爱灵儿的,山本那小子这才
急了去找你的。”
灵儿对高岛说的话半信半疑,不过高岛确实是在关键时刻救了她的命啊。
车子开国福永,路过郑胜利三叔郑绍辉办的武术学校,他们停下车来,看着学
生们在操场上列队打拳,喊声震天。当教练的赵学文在前头做示范,郑绍辉站在一
旁看着。
灵儿对郑胜利说:“你还记得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吗?他叫陈大宽,也是你三叔
的学生,武功非常不错的。”
郑胜利说:“对,有这么个同学,去日本好几年了。听说娶了个日本妻子。”
灵儿说:“他是我在日本语言学校的同学,我在日本的生活他基本上了解。”
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周氏祖传跌打损伤、骨科伤科诊所”,郑绍辉的妻子周淑
英既是学校的校医,又和她的弟弟合开了这个门诊。她看到侄儿郑胜利和灵儿,连
忙出来打招呼,让他们进来坐,郑胜利说要回去看老婆、孩子,灵儿也说有事,就
告辞上车了。
灵儿说:“陈大宽在一次突然的袭击事件中,救了他的老板,他的武功被老板
发现了,提拔当了保安的头,每天教老板练功,强身健体,后来好几个老板都来跟
他习武,收入很好,所以现在的生活过得不错了。”
灵儿说的老板就是少馆主高岛,他开始习武是为了防止再发生意外时可以招架
两手,保护自己,没想到后来迷上了武术这种既强壮身体,又锻炼心志的运动,还
发展了不少朋友来习武,弄了个“中国南少林武术研究会”,推选陈大宽为武术顾
问,高岛自己当会长,据说还要来福永县拜见祖师爷呢。
郑胜利说:“南少林早没了几百年了,哪有什么祖师爷。”
灵儿对郑胜利说:“到时候,你爷爷就是啦。”
郑胜利笑起来,说:“我爷爷是不喜欢这一套的,他要是肯在社会上混,早出
名了。就我叔叔办这个学校,他还不满意得很呢。”
灵儿和郑胜利一起到鸿盛花园,付清了房款,拿到了钥匙,灵儿带着郑胜利看
了房子,然后把钥匙交给了郑胜利。
郑胜利写了一张收到装修款十万元的收条给灵儿。
郑胜利把灵儿送到宋家大院门口。灵儿正要下车,突然看见于志成的父母满脸
悲戚地走出来。
灵儿连忙拉上车门,等他们走远了才下车。
郑胜利说:“他们怎么会来你家?”
“可能昨天于志成没回家吧。”
“那你要不要回去呢?”
灵儿很无奈地看了看郑胜利,说:“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郑胜利看着灵儿孤单地走进大门,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怜惜。
灵儿回到家,看见很多教会的弟兄姐妹在她家。
大家也没想到灵儿在这会儿突然地回家,当看到灵儿进来时,所有的人都住了
嘴,用冷淡的目光注视着她。
灵儿低着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快步地走上楼去。
她刚进房间不一儿,就看见母亲哭得眼睛红红的走进来,她很气愤地望着灵儿
说:“你还知道回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灵儿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她心里有些发虚,小声地问:“妈,出什么事了?”
灵儿的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还不去看看小于,他从昨天开始发高烧,现在
烧到了四十二度,神志不清了,我们正准备送他去住院呢。”
灵儿的心也往下一沉,想不到表面上瘦小猥琐的于志成,有这样刚烈的性子。
灵儿的母亲说:“现在很多弟兄姐妹都来看望他,你和他到底是有夫妻名分的,
怎么也该下去看看他才是啊。”
灵儿觉得母亲说得也对,就跟着下楼到了姑婆的房间。
屋里的弟兄姐妹看到灵儿进来,都让了出去。
灵儿看到于志成一夜之间脸颊都塌陷了,高烧使他的脸显出红晕。一辈子热衷
于照顾病人的姑婆在调整输液吊瓶的速度,表哥古恩义蹲在于志成身边,用听诊器
听着他肺部的呼吸情况。
看到灵儿进来,姑婆一声没吭,倒是古恩义抬起头来,依。和往日一样,对灵
儿和蔼地笑了笑。
这是灵儿进门以来看到的唯一的亲切的目光。她的内心很受安慰,到底表哥和
其他人不一样,没有落井下石,和大家一样歧视灵儿啊。
不过,看到心中最爱的人正在细心地照顾自己最厌恶的男人,灵儿心里有说不
出的滋味。
想到已经在腹中孕育着的小生命,灵儿的苦衷有谁来体量呢?
灵儿看到于志成烧得迷迷糊糊的模样,也觉得他很可怜。灵儿小声地问表哥:
“怎么一下就病成这样了?”
古恩义说:“可能下乡的时候就着了风寒,加上精神上受了强烈的刺激,一下
子发起高烧来了。我们担心有可能转成肺炎,等这瓶药输完就送他去住院。”
于志成听到了灵儿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灵儿。
于志成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点精神儿也没有。他吃力地说:“古弟兄,我要和
灵儿说几句话。”
于是姑婆和古恩义都出去了。
在这个摆满了古老家具的房间里,从雕花的窗棂处射进来的淡淡阳光,落在于
志成的脸上,使他悲哀的脸上有了一点儿生命的气息。
灵儿望着这个和她只有一夜之缘的丈夫于志成,两年前所受的伤害又涌满了喉
咙。何止是痛苦呢?灵儿万分后悔自己当初的任性,要是听父母的劝告多好,根本
不要结婚,哪来的这么多的麻烦和痛苦呢?
现在是陷进了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网罗之中,难以自拔了。
于志成看着阳光照在灵儿的头发和脸庞上,像空灵虚幻的精灵浮现在他眼前,
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所有想了成千上万遍的话语,到这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灵儿在等待于志成开口说话。可是于志成一句话也没有。
灵儿也说不出话来。
很久,于志成的嘴唇动了,但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灵儿把头低下去,终于
听见了于志成的话:
“我,忘不了你……”
灵儿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这句话深深触动了灵儿的心弦——
她抬起头来,望着古老精美的雕花窗棂,看着阳光从这些复杂的木头曲线中一
丝一缕地漂浮进来,如梦如幻,如烟如雾,从这光线中似乎冉冉升起一朵娇艳的红
莲,无忧无虑地开放着,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生命的烈焰。
这是灵儿最美丽的爱,是她最初最纯洁的感情。
这是她所无法忘记的。
灵儿的泪眼似乎看见表哥在窗外走过。
……那十四岁的美少年,那正在成长的身体,还有那令灵儿心醉的体香……
所有的往事饱沾着爱的汁液,化作泪雨,从灵儿的记忆中流淌出来。
于志成躺在床上,看着灵儿流泪的模样。新婚之夜那疯狂的情形再次出现在于
志成眼前——
灵儿那雪白的肉体,在反抗中显得更加撩动情欲的挣扎,当他撕碎灵儿的衣服,
这美丽的身体越来越完整地暴露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觉得快要断气了,他就像简直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的灵儿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
于志成无法明白当时怎么对这样美丽的身体,又踢又打,留下了无数的伤痕。
这些伤痕像烙印一样永远留在了他的心底。
当他回想起当初强行进入灵儿身体最隐密之处时的狂乱,那种作为男性的骄傲,
冲出身体,完全地倾入灵儿的体内,那一次再次的尽情发泄……于志成浑身发抖,
他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着灵儿。
痛苦的火焰再次包围了他……
在熊熊的大火中,于志成看到灵儿的裸体在不停地挣扎,最终被火焰所吞没。
这时,古恩义悄悄地推开门,看到灵儿像石像一样地坐着,他进来看看表情痛
苦的于志成,对灵儿小声地说:“车子来了,我们要送他上医院了。”
灵儿机械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她看着人们悄然无声地抬进担架来,就是五天前的那个晚上用来抬郑家老奶奶
的那副担架,现在由两个弟兄抬着昏睡的于志成,慢慢地走出了东院。
灵儿看着表哥古恩义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扶着担架,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弟兄姐妹都跟着走了出去。
灵儿的家人也跟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灵儿孤单地站着,凉风吹动着灵儿的衣裙,她再一次体会到举目
无亲的苦楚。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日本的经历……
那天深夜,灵儿留在警察署,受到警察的盘问。
警察怎么也不相信灵儿的辩解,他们认为这些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追赶一个
不认识的女人。灵儿再三说明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只有其中一个胖子是在几个月
前,在一个中国同学的亲戚开的咖啡店里见过一面,连话也没说过一句。
但是警察一口咬定,说灵儿曾经向那个胖子借过很多钱,这些人是来找灵儿讨
债的,灵儿看到讨债的上门,所以夺路而逃,在逃跑的路上还抢了一个行人的汽车。
灵儿急得快要哭出来,说她绝对没有借过胖子的钱,是这个人诬赖他。至于开
走一个打电话人的车,那也是出于无奈,要是车子丢失或者损坏,她表示愿意赔偿。
虽然警察对灵儿的诚恳态度表示满意,不过对她还是不信任。因为胖子咬定灵
儿有欺诈行为,用色相迷惑了他,所借的钱超过了一百八十万日元。他口口声声说
要控告灵儿诈骗罪。警察看到灵儿这么漂亮,警察认为这种欺诈行为并非是不可能
的。
警察说:“小姐,你还是老实一点儿说出来的好。”
灵儿让他们给山本美雄打电话,警察打了,没人接。灵儿又让他们打到庆子家,
也没人接,再打到山本的父母家,还是没人接,最后打到老爷爷家,没想到同样没
有人接。山本这一家好像从世界上突然消失了。
警察对灵儿的疑心更重了。
灵儿突然想到了高岛,让警察找高岛作证,说明她到日本这一年时间来,一直
是和山本美雄这个男人同居在一起,过着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产生经济上的危
机,更不会向这些浪人借钱。她要胖子拿出借条夹。
她对警察说,要胖子拿出借条来证明她确实借过钱。
那胖子在另外房间里对警察说,不但有借条,还有灵儿写给他的六封情书为证。
胖子说:“我要把这些情书卖给报社,让这条母狗丢尽面子!”
灵儿听警察说还有什么情书,更是觉得莫名其妙,矢口否认有这种事情。
警察说:“对方可是要控告你犯有诈骗罪呢。”
灵儿说:“我确实不认识这些人,连那个胖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要告我,
我也没办法。”
这时,一位警察进来说有人要见这位艾小姐,并愿意为她交保释金。
警察证实了灵儿确实没有犯罪前科,也不是通缉的案犯,这件事也不是大案子,
同意交保释放。
灵儿以为是山本来了,出来一看,是陈大宽和语言学校的几位福永县籍的同学。
陈大宽手臂和头上包了纱布,他的日本情人紧紧地搂着他。
灵儿很少和同学来往。因为山本家里的人对中国人有偏见,不太喜欢灵儿和同
学们交往。灵儿只有在中国的春节和国庆这样的大节日里,和同学们有一些聚会。
想不到是这些同学在灵儿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还凑了钱把灵儿保了出来。
灵儿在填写保释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笔也拿不住了。旁边的一位
女同学马上帮助她填了表,灵儿签了字,由陈大宽的女朋友出面担保,灵儿才出了
警察署。刚出门,就看到胖子那伙人等在路边,有一个人对灵儿说:“艾小姐,我
们不会放过你的!支那人在我们日本要老实一些!”
中国的学生没有出声,只是愤怒地望着这帮流氓,直到他们走远了。
灵儿连忙找了一个电话亭,给山本挂电话,还是没有人接。这么晚了,他会到
哪儿去呢?所有山本家人的电话都打过了,就是没人接。灵儿对同学们说,中午还
在山本姐姐的家里吃饭,怎么会一下子都不在家了呢?
同学们说,为了安全起见,灵儿晚上还是住到同学家去。
陈大宽说,灵儿住在他那里比较好,一是他有些武功,可以对付流氓,再就是
他女朋友的家里人也住在附近,她家的兄弟都在筑地码头那儿干活,人多势众,别
的地区的流氓一般不敢来滋事。
告别的时候,灵儿对每个同学都再三感谢。
大家都说,我们是中国人,在外国不帮自己人还帮谁呢?何况都是福永县人,
同喝一乡的水出来的。
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到了小陈的住所,他女朋友的几个兄弟听说妹妹的男朋友被人打伤了,连夜过
来看望。问了情况,”知道没什么事,都走了。因为筑地的海鲜批发市场早晨五点
开市,他们不到四点就要进入市场做准备。
灵儿也精疲力尽了。那不要命的逃跑耗尽了她的体力,坐在小陈那拥挤的旧房
子的榻榻米上,浑身像散了架。
小陈的女朋友叫藤原新,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子,一会儿的功夫就给小陈和灵儿
做了热气腾腾的面条,然后给小陈捶背。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陈。
小陈看灵儿拿筷子的手在发抖,他问灵儿今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儿说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只有那个胖子还有些印象,她把在陈美琪咖啡店
里遇到胖子的事讲了一遍,灵儿说:“警察说我向这个胖子借了一百八十万日元,
还说我写的六封情书在他手上,胖子要告我诈骗。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诬赖我?”
“奇怪,你要是真的和他们没瓜葛,他们也不会凭空说出这些事来啊?”
“我真的不认识他们。你想,我和山本住在一起,不用交房租水电费,生活费
也花得很少,我做工挣的钱都存起来了,怎么需要再借钱呢?”
小陈也觉得不可思议。
藤原新说:“会不会有人冒你的名借了钱呢?”
灵儿说:“不可能啊。”
小陈想了想,说:“你怎么会到那家咖啡店去?”
灵儿说:“是游静和我一起去的,她有一个亲戚是咖啡店女老板的丈夫,我本
来要和游静去买衣服的,游静路过那家店铺的时候,说要向她的亲戚拿回她的钱,
我们才进去的。那个男人我认识,是我们家西院的萨景贵。”
小陈说:“会不会是游静没钱用了,冒你的名借的钱?”
“不会吧?”
“你知道游静吸毒吗?”
“什么,她吸毒?”灵儿惊讶极了。
“还有那个萨景贵,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到了日本,干不了苦活,就专门做
那些老女人的面首,靠女人拿钱养他,我们福永同乡都不和他来往的。他有一个非
常名贵的翡翠戒指,是一个有钱的老女人送他的,据说这个老太太死得不明不白,
有很多钱不知去向。老太太的子女想告萨景贵谋财害命,因证据不足只好算了。我
猜想,你的事可能和游静、萨景贵有关系。”
灵儿说:“游静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又在一起读书,她干嘛要害我?
再说,我知道她恨透了萨景贵,不会和他一起来害我的。”
藤原新说:“一个吸毒上瘾的人,就是亲生父母也会出卖的。”
小陈也说:“中国人坑中国人的事,我是见过不少的。游静在外面欠了不少钱,
还向我们同学借过钱,到现在也没还,你的事,我看和她会有关系的。”
藤原新说:“太晚了,让灵儿休息吧,我带她去冲个澡。”
灵儿在公用的小浴室里冲了澡,直到这时,她才了解日本下层百姓的生活,其
实和中国的老百姓一样。
她穿上藤原新给她的新内裤,换上了藤原新的睡袍。
小陈把房间用布帘子一隔,让灵儿睡在里面。
灵儿虽然非常疲劳,却难以入睡,她在想山本一家到底上哪去了呢?还有就是
想到底是不是游静以她的名义向胖子借了钱,还把她出卖给胖子,让胖子来糟蹋自
己呢?
再想到游静的身世,萨景贵的卑鄙,灵儿真是不寒而栗。
第二天,她睡到很迟才醒,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灵儿起来,在冰箱里找了点
儿东西吃,马上给山本所在的银行打电话,山本的同事说,山本早上打来电话请假,
没来上班。
正在这时,藤原新拿着几张小报跑进来给灵儿看,灵儿一看,是专门报道社会
上各种感情纠纷、色情案件的无聊小报,上面的大标题写着:
中国留学生涉嫌“以色诈财”,标致美人被警方拘查。
小标题是:日本情郎大破钱财,中国美女矢口否认,一百八十万元去向不明。
报道中说:来自中国南方的艾姓小姐以色引诱,向日本一男子借巨债不还,被
追讨至某网球馆门口,引起斗殴,被警方拘查,艾小姐矢口否认曾经借钱,受骗男
子扬言要公开女方情书,等等。此案正在调查之中,有关人等交保释放。
灵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害怕得连门也不敢出。
要是山本美雄看到这报道会怎么想?还有山本家里的人……想到自己是有夫之
妇,还瞒着山本全家,要是美雄一气之下,向家里说了出来,她就无法再踏进山本
家一步。原先看起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现在才发现是毫无根基的脆弱沙堡。
小陈和藤原新尽量安慰灵儿,但却无法减轻灵儿心中的负担。
灵儿想到回国,又要面对于志成,到别的地方谋生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到了第二天,所谓的情书也登了出来,还有妇女问题专家的评论文章,更有报
道文姓小姐不知去向的新闻。当然还有对中国人鄙视性的言论。
学校里的中国同学知道了这事,都到陈大宽这儿来安慰灵儿。大家对灵儿所蒙
受的不白之冤,一时也没办法可想。
灵儿彻夜难眠。
半夜三点多,小陈和藤原新就起床了,说是要到筑地的海鲜批发市场帮忙。灵
儿说,她睡不着,也跟着去了。
这儿是东京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无论是远洋还是近海捕捞的鱼虾海蟹,还是
人工养殖的海产品,每天在凌晨五点钟之前都集中到这里。身强力壮的藤原家父子
们和小陈一起开着电瓶铲车,把各种海产品从仓库里拉出来。藤原新做记帐的工作。
来自东京和附近地区的水产批发商和鱼贩也陆续来了,停车场上停了一大片的
货车。从东京各大饭店、酒楼,直到大大小小的寿司店、料理店的采购员,全都云
集在市场上,这里的水产交易额占全日本第一位,成为东京早晨的一大景观。
灵儿来到日本一年了,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
五点一到,市场上人头济济,拍卖的叫喊声响成一片,成箱的货物极快地堆在
铲车上,运到货车那儿装车。来往的人群像倾巢出动的蚂蚁,拥来挤去。很快就看
不到小陈和藤原新的身影了。
灵儿退到很远的地方,看着市场上喧闹的景象。背后是隅田川平静的流水,在
黑暗中,投影在河水中的灯光,像彩色的链条在水里发光。
灵儿感到非常孤独,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始新的生活。这一年来,她完全相信山
本对她的感情,可以说什么都依赖着这个男人,她是在山本和他家庭的保护下,过
着不用操心的安稳日子。
如今要是独立地开始生活,山本家介绍的工作也不能做下去了,灵儿要从租房
子开始,要重新找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她那曾经被同学们羡慕的幸运生活一
下子就失去了,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那些不白之冤到底从何而来,要到什么时候
才能还灵儿的清白呢?
天亮了,批发要继续到上午十点左右结束,灵儿先回小陈的住所了。
刚进门不久,就有人敲门,灵儿悄悄走到猫眼那儿看了一下,外面的两个男人
背着照相机,样子像记者。灵儿吓得不敢开门,这两个人敲了一通门,见没人开门,
就走了。灵儿害怕得不敢出门,她害怕一出去就会被人认出来,更怕被报社的记者
发现。到了下午才由两位同学陪着,回到她和山本同居的寓所,一进门就看到庆子
姐姐严肃的表情。她把那些小报放在灵儿面前,要她解释是怎么回事。
灵儿越是急,越说不清楚。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问庆子:“山本在哪儿?”庆子说:“你现在还好意思问他在哪儿?他知道
你是这种女人,不想见你了。”
灵儿低头坐着,硬是把眼泪压了下去,她不愿意在庆子面前哭泣。她脸色苍白
地对庆子说:“我来拿我的东西,可以吗?”
庆子说:“可以。”
灵儿打开衣橱,看到自己的衣服和山本的衣服还放在一起,现在两个人却要分
开了。想到人世间的情感薄如纸张,翻脸如同翻书,灵儿的心像死灰一样。她把眼
下需要的衣物收拾了一下,两位同学帮她装在箱子里。灵儿礼貌地向庆子告辞,庆
子也客气地和灵儿告别。想到这么容易就把这女人打发走了,庆子松了一口气。
回到小陈的住所,灵儿才大哭起来。
小陈和同学们都说灵儿,日本人是靠不住的,到关键时刻,还是中国同胞好啊。
山本美雄的曾祖父因感冒突然发生心肌炎,病情严重。就在灵儿发现美容院门
口有形迹可疑的人时,山本家在东京所有的人都赶往名古屋老家。山本美雄到了火
车站时,给灵儿打电话,想让她明天一早赶到名古屋。美容院的保安说她刚走。电
话打到家里没人接。山本放下电话,在匆忙中上了车。
火车在夜色中往前开动的同时,灵儿正在东京的大街上不顾一切地逃命。
第二天,山本美雄一直没和灵儿联系上。他守在曾祖父身边,心里却挂念着灵
儿。灵儿从来没有自作主张跑出去不回家过,不祥的感觉使美雄心神不宁。
到第二天傍晚,山本的父母亲首先接到东京亲戚的电话,说报纸上登了一则消
息,消息说一个姓艾的非常漂亮的中国留学生,昨天被警方拘查,涉嫌色情诈骗。
庆子连忙打电话到灵儿上晚班的美容院,经理说昨晚上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来找过
灵儿,今天灵儿没来上班,也没请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山本家的独生儿子美雄,可能遇上了一个骗子,他们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异国婚姻中的欺诈行为是时有报道的。
山本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找外国人不知根底,就是不好啊。美雄还
是好好地找个日本姑娘算了。”
父亲对庆子说:“你明天先回东京,了解一下情况吧。这事先别告诉一郎,要
是能让灵儿走,要花钱也只能花了。”
可是第二天曾祖父的病情不稳定,庆子不敢走开。
报纸上登出了所谓的情书。山本的父母气得脸色发白,又不敢让山本知道。第
三天一早,他们找了个借口让庆子赶回东京。不知情的美雄还让姐姐一定去看看灵
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两天了没影没踪,他担心的是意外的交通事故。
庆子刚走不久,高岛的电话打到了医院。高岛对美雄说:“你小子怎么躲到这
么难找的地方?灵儿出事啦!”
高岛原原本本地把灵儿出事的消息说了一遍,并且说:“你整天守着她,不知
道她另外有男人吗?现在报纸上已经登出了情书啦,虽然没有灵儿的名字,可我们
都知道就是她写的。那些信很肉麻的。”
山本的头皮发麻,他被这意想不到的消息弄得失去了反应,大声地喘着气。
他扔下电话,顾不上曾祖父还在病危中,对母亲说了声要回东京,就跑了。
当他赶回寓所,迎面碰到大楼的清扫女工,对他说:“山本先生,你可回来啦,
刚才你那位美人回来过了。”
山本连话也没听清楚就往电梯里冲。他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庆子姐姐一个人
在房间里。
山本着急地问:“灵儿呢?”
庆子很冷静地说:“她走了。”
“是你把她赶走的吗?”
“不,是她自民走的。出了这种事,她还好意思住在这儿吗?”
“她到哪儿去了?”
“她没说,和两个中国人拿了她的东西就走了。”
山本打开衣橱一看,灵儿的衣服少了,抽屉里的东西也拿走了,他的心顿时空
了。山本急忙要出去。
庆子拉住他,说:“他们走了很久了,你追不上了。”
山本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也相信报纸上说的事吗?”
“一郎,你到底对灵儿了解多少?万一她欺骗了你怎么办?“要是她在中国有
丈夫,你也不知道啊?不是很多中国女人来了日本就换了丈夫吗?”
这些话一句接一句地砸在山本心上,灵儿已经结婚这个事实是他隐瞒下来的,
他害怕的就是家里人这种态度,才不敢说的。
庆子很耐心地对弟弟说:“还是找一个知根知底的日本姑娘吧,你和灵儿生活
了快一年了,我们家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现在她走了也好。”
说完,庆子把那些报纸拿给弟弟看。
山本看了看大标题,就把报纸扔在一边了。
他抓着头发说:“我不相信,报纸上登的那些事并没有最后证实,只是‘涉嫌’
嘛。我了解灵儿,她不会是这种女人的。”
“一郎,万一是,你怎么办?要把我们家都拖到丑闻里去吗?现在报纸上还没
有提到你和灵儿同居,万一把你再搅进去,弄得全家脸上无光,这是何苦呢?”
山本说:“你不懂,现在是灵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让她失望!”
山本站起来要出去,庆子看着失去理智的弟弟,拦住他说:“一郎,你千万听
我一句,我托东京警事厅的朋友了解过灵儿的案子,据说警方在追查从中国走私到
日本的毒品,正在调查一些中国人,灵儿的事好像和这也有关系。我们家绝对不许
可出现这样的事,一郎,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山本显然是听不进去,他的心都在灵儿身上。他对姐姐说:“灵儿她绝对不会
和犯罪集团有关系的!我太了解她了。从小到大,我的事你们样样要管,干什么都
得顺着你们的意思才算对。灵儿是我的女人,我自己会处理这件事。”
庆子很吃惊地说:“一郎,难道我们全家人花在你身上二十六年的心血,比不
上灵儿和你这一年的生活吗?”
山本终于对姐姐说出了心里话:“我就是忘不了她,没有人能忘记她。”
“为什么?一郎,为什么?”
“灵儿比你要好得多,她是个真正的好女人!”
山本撇下伤心的姐姐,跑了出去。
山本找到了高岛,又找到了那个警察署,说明自己和灵儿之间的关系。警察问
他这几天为什么不在东京,山本做了解释。警察向他详细地了解了灵儿的情况,希
望他们继续和警方配合,同时把灵儿的保人藤原新的地址告诉了山本。
山本在傍晚的时候找到了筑地藤原新的住所。
那时,灵儿正在和小陈、藤原新商量是不是回国算了。遭受这次打击,灵儿对
生活失去了幻想,同时也失去了乐观的态度。
这天下午,灵儿从银行里提了一百万日元,交给班上一位回国探亲的同学,让
她存在福州的银行里,免得她在日本出了意外,这些钱不能转到父母的手中。灵儿
每个月给父母寄大约人民币一千元左右的钱,父母总是责备她不好好读书,叫千万
不要像那些为了挣钱才到日本去“留学”的福永县人,整个人被金钱所霸占。父母
叫她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到神学院进修,在灵修上学有所成地回来,比给他们
万两黄金还要宝贵。
面对这样的父母,灵儿只好让这位同学回日本的时候把存款单带给她。
现在,灵儿又在想要不要回国的事了。不回吧,一切要从头开始;回去吧,又
不愿意面对那令人痛苦的婚姻生活。这些事还不能告诉小陈和藤原新,灵儿愁得不
得了。
看到灵儿六神无主的样子,藤原新说:“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到了日本根本
没吃过苦,其实这有什么呀。不要说你是外国人,要努力拼搏,就是我们日本人,
不也同样是起早摸黑地辛苦吗。”小陈也说:“这样回去太可惜了,再想出来就不
一定有机会了。”
藤原新说:“像山本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看穿他就完了。何必为了他痛苦呢?
我过去不是也和你一样的傻过吗。你就是为他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头温柔地看着陈大宽说:“你看,我现在的他多好!从前那个男人后来又
来求我,我理也不理他,只当他死了。我说你也得这样,现在就算是山本上门来求
你,你也不要理他。”
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敲门。藤原新跑到猫眼那儿一看,回头说:“是个男的,
我不认识。”
这时,灵儿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也许是山本吧?
从心底真实的愿望来说,她还是盼望见到山本的。小陈跑去一看,连忙跑回来,
小声地说:“是山本美雄!”灵儿的脸顿时刷白了,她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小陈和藤
原拳。
藤原新说:“别理他!”
山本用力敲门。
藤原新毫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藤原新小姐在吗?”
的确是山本的声音!
“我就是,你要干什么?”
“请你开开门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拜托你。”
“我不认识你。”
“山本美雄,我是山本。灵儿在吗?”
“我不知道谁是灵儿。”
“藤原新小姐,是你保了她的。请让我见见她……”
灵儿的眼泪涌满了眼眶,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桌子边。
“灵儿,你在吗?灵儿,你回答我!”
小陈一把将灵儿拉到布帘子后头,跑去开了门,他把山本美雄推了个趔趄,山
本毫无防备地一下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小陈顺手把门拉上,对山本说:“你既然已
经不想见灵儿了,为什么还要来?”
“这是我和她的事,你管不着。”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我就管得着。我们中国人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凭什么
让你们日本人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快给我滚,灵儿不想见你。”
“灵儿,你出来!灵儿!”
山本不要命地推开小陈,撞着房门。
小陈把山本拉回来,狠狠摔在地上。
山本站起来,对准小陈的脸就是一拳。
小陈挨了这一拳,顺手在山本的肋部击了一拳。
山本又倒在地上,他再次爬起来,一个狠命的回击,把小陈也打倒了。
两个男人在小小的过道里打得不亦乐乎。
灵儿在布帘后头捂着耳朵,藤原新抱着她,也在为小陈紧张地担着心。
山本渐渐支持不住,被小陈打到了过道口。他大声地叫喊:“灵儿!”
这三声喊出了他对灵儿所有的爱,灵儿再也控制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灵儿推开藤原新,冲出房门,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抱住了倒在地上的山本。
藤原新也跑出来,紧紧地抱住小陈。
山本忍着痛抱住灵儿,扳过她的脸,吻住了她的嘴唇。
山本带着灵儿刚回到家,警察署的电话来了,要灵儿到警署去一趟。
灵儿又一次吓住了。山本鼓励她说:“灵儿,我和你一起去。”
山本和灵儿来到警察署。一位警官询问了灵儿和游静的关系,灵儿如实地说了。
警官问:“你知道游静吸毒吗?”
“我是在这两天才听中国同学说她吸毒,欠了不少钱。”
“那么你从来没见她带过毒品吗?”
灵儿突然想起那天萨景贵交给游静的两三袋塑料小包,她问警官:“是装在这
么小的塑料袋子里的白色的东西吧?”
“那也是一种毒品。”
灵儿把那天看到萨景贵给游静小袋子的情形说了。警官问了萨景贵的情况,灵
儿说他们在中国是邻居。警官又拿出萨景贵的照片让灵儿确认。灵儿说是他。警官
很高兴,让人给灵儿和山本”端来了咖啡。灵儿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萨景贵的家庭情
况等都告诉了警官。最后,警官对灵儿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游静,她承认是她为
了借钱,答应帮那天追你的胖子做介绍,让他认识你。游静冒你的名向胖子借了钱,
又以你的名义给胖子写信,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把你工作的美容院的地址给了
胖子。”
灵儿不可思议地说:“不会的,游静不会这样做的。”
警官对灵儿的印像很好,他笑了,说:“小姐,一个上了毒瘾的人是你无法想
象的。不过游静交代说,最初出主意要她这样做的是萨景贵。”
警官宣布已经排除了灵儿与本案有关的嫌疑,并祝灵儿和山本生活幸福。他送
灵儿和山本出来时,再三感谢灵儿为警方提供的帮助。最后他很羡慕地拍着山本的
肩膀说:“老弟,你很有福气啊,要好好爱护这样的女人哪。”
灵儿出来的时候,看到小陈和藤原新也在警察署,正在收回保释金。
山本紧紧拥抱了小陈,说:“谢谢你。”然后又转身拥抱了藤原新,在她圆圆
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藤原新故意地叫喊:“哇!好幸福哦,再亲一下吧。”
山本果然在她另一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事情意想不到地圆满结束。
山本和灵儿立刻赶往名古屋,看望正在恢复健康中的山本龙太郎。
接下来就是数家报纸大做了一通报道,灵儿美丽的玉照登在报纸上,还有她那
复杂的血统,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异国婚恋。特别刊登了灵儿与记者的一段
对话——
当记者问灵儿是否准备控告游静时,灵儿毫不犹豫地说,她不准备控告游静。
记者问她为什么时,她说:“我们都是中国人,不在日本打官司。”
记者问她恨不恨游静,灵儿说:“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恨她还有什么意义?”
记者问灵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胸怀和器量,灵儿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好,想起
父母亲在受了别人的无理攻击和欺负时常说的话,她就照搬过来,说:“我是一个
基督徒,主说要爱仇敌,不要恨,总要饶恕。”
有的小报纸评论说:“美丽的艾小姐这简洁的回答,使那些议论中国人出卖中
国人、中国国民素质低下的言论黯然失色,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对她这个多民族混血
儿的巨大影响,同时也看到信仰的力量。”
也就是在报纸登了这些话之后,灵儿才和日本教会的基督徒有了联系,他们很
高兴有一个为荣耀主名作了美好见证的姐妹,邀请灵儿到教会聚会。
经历了这场风波,灵儿也觉得不能离开上帝大远了。
她到日本一年,才开始做礼拜。
从激动人心的往事中回到现实,家里人都随于志成去了医院。
灵儿到楼上拿了一个小提箱,离开了一个人也没有的家。
她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灵儿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到于志成的家去一趟。
她几乎忘了到于志成家的路该怎么走,不过还是找到了。
走进那栋机关单位的宿舍楼,正是做晚饭的时候。邻居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两年
前从这里跑掉的那位新娘子。不过灵儿重新踏进这座楼的时候,对往事还是伤痛在
心的。
于志成的父母在为儿子准备食物、熬中药,看到灵儿来,他们都愣住了,不知
灵儿的来意是什么。他们关了煤气灶的火,连忙给灵儿拿凳子。
灵儿看到厅里都是破烂的旧家具,这些使用了几十年的东西,在她和于志成结
婚那天都藏起来了,布置成一个红通通的喜堂,大香大烛大红灯笼,镀金的香炉烛
台双喜大字……
如今,那虚幻那喜气荡然无存,还原了生活本来的陈旧杂乱,摆在灵儿面前,
让她看到于志成生活得是多么不容易。
当初,于志成同样也是不顾父母和家人的反对,坚持要娶灵儿的。谁都看出他
和灵儿根本不相配,于志成在精神极度的亢奋中,在家里又摔又打地闹着要娶灵儿。
他对征服这个毫无生活经验的女人,有十分的把握。
谁能料到灵儿在结婚的第二天就跑了,在日本一住就是两年,现在又突然回来
马上要求离婚呢。人生的悲哀,就在于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都难以预料啊。
于志成的父亲叫老伴打开儿子的房门,他对灵儿说:“你是来拿东西的吧?你
的衣服都收拾在箱子里,每年都晒过的。”
这话让灵儿备感辛酸。
她早已丢弃并遗忘的东西,还有人当成宝贝细心地收藏着。她从来没有站在于
家的角度上考虑过问题,如今在这屋子里,为于志成的父母想想,这两年的确是不
容易过来的。
于志成的母亲泡了杯茶,那杯子里外都是油垢,水也不够热,茶叶浮在水面上,
散发着一股霉味。
灵儿对两位不知所措的长辈说:“我是个不好的女人,很对不起你们,给你们
两位老人,也给于志成带来很多的痛苦。现在我又要离开于志成,我们在感情上实
在不能共同生活了。这件事都是我的责任,请你们宽恕我。”
灵儿站在两位老人面前,深深地低头道歉。
灵儿最终还是要离婚啊。两位老人原来还寄希望于亲家公亲家母的劝说,能够
使灵儿回心转意的。现在要他们再为儿子娶一个媳妇谈何容易啊。
看到灵儿从日本回来,整个人变得像电影明星一样,他们也觉得自己的儿子实
在配不上这样的媳妇。
灵儿说:“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们两位老人家,用什么方式也难以弥补。我知
道你们为于志成娶亲很不容易,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用上了。”
灵儿把小提箱放在饭桌上,打开箱子。于志成的父母看到是整整一箱子的日元,
他们惊讶得不得了。
灵儿说:“这是我两年来打工挣的钱。除了给我奶奶买房子之外,我的心愿就
是能挣到一笔钱,补偿给你们。这些日元大约值我们人民币18万元吧。你们收下这
笔钱,为于志成再娶一个妻子吧。”
于志成的父亲连忙把箱子盖起来,送到灵儿手里,他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钱,我们不能要。”
灵儿把箱子推回去,说:“这是我的心愿,请你们不要拒绝。”
灵儿回头就跑,离开了于志成的家。
虽然说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灵儿送出了这笔钱,内心的矛盾和痛苦
多少解脱了一些。
不一会儿的功夫,灵儿就回到了家。
她发现锁着的门打开了,进房间一看,原来是表哥的爸爸回来了。
大表舅看到灵儿,就问:“家里人呢?”
“有人生病了,大家都到医院去了。”
“谁病了?”
灵儿低下头,小声地说:“于志成。”
大表舅看着灵儿说:“听说你要和他离婚?”
“是的。”
大表舅沉默了一下,又说:“夫妻太勉强了也是不幸。既然当初没有慎重地对
待婚姻,实在要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将来再结婚就要慎重再慎重了,否则
还是不要结婚的好。”
这是灵儿回来之后,家里第一个支持她离婚的人,灵儿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时,姑婆和二表舅、二表妗回来了。
宋之伊看到大儿子很突然地从福州回来,心想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了。她问儿
子:“礼拜天晚上回来,明天不上班啦?有什么要紧的事?”
吉亚伯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母亲。他说:“上午刚收到的,是父亲从
以色列寄来的信,这是给您的。我把信翻译成中文之后,马上赶来了。”
宋之伊绝对没想到离婚快三十年的前夫,在风烛残年的今天,还会想到给她写
信。那早就尘封在心灵深处的往事,爱情的回忆,都粘在一起,像融化的糖果一样
不成形状了。对于丈夫的感情,宋之伊也深觉淡漠了。
到了现在,还写什么信呢?
宋之伊回到房间,坐在古老大书桌前的太师椅上,从抽屉里拿出老花镜戴上。
打开信笺,上面是用德文写的信,尤素夫那熟悉的笔迹再一次呈现在宋之伊的眼前。
一股无法言喻的亲切气息从字迹中弥漫出来,包围了宋之伊的心。
宋之伊甚至感觉到了丈夫身上那特有的体味,夫妻之间肌肤接触的感觉涌现出
来并布满了她的全身。宋之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软弱——
原来二十八年的岁月还是冲不掉对丈夫的感情,所有的感觉都完好地保存着。
宋之伊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心里的眼泪是怎样流淌的。
这个要强的女人,在丈夫离开之后,从来没有这样地感到心灵的空虚。二十八
年来,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上帝,给了子女,给了工作,给了无数的病人和产妇。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也没有人觉得她是可怜的。作为宋、古两家年龄最大
的长辈,她一直受到小辈的尊敬,在教会里、医院里,她同样也是受人敬爱的。她
帮助过数不清的人,自己却从来没让人帮助过。
这封信还没有看,宋之伊一下就洞察了自己的心,她一直封闭的内心。她看到
这二十八年来,是怎样凭着意志,把空洞的心包裹起来,让人们感觉不到她是一个
可怜的弃妇。她也看到,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她把丈夫放在一个不太重要的地方,
热衷于医院、教会和弟兄姐妹之间的事,以为这样是爱上帝的无私表现。把感情分
到丈夫和孩子身上不敬虔的表现。加上丈夫不愿改信基督教,她心里很鄙视顽固不
化的尤素夫,以至到了丈夫不对她说任何心里话的地步。
1967年丈夫失踪的时候,她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过错,却不愿承认。她的自尊被
这极大的耻辱激发起来,使她用完全轻视的态度来对待丈夫的离去。她把这份自尊
保持了整整二十八年。
在七十三岁的今天,意外地接到丈夫来信的时候,她终于承认了她婚姻生活的
失败。
她突然回忆起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复国的消息传到福永县的时候,尤素夫是多
么激动,抱着她狂吻,语无伦次地说要回耶路撒冷。她当时忙着帮助哥哥筹建医院,
根本没把尤素夫说的回以色列当回事。当丈夫真的要求她一起回国的时候,她是多
么无情地拒绝了丈夫的要求。再后来,解放军攻占南京,蒋家王朝行将退出大陆前,
尤素夫到上海,出国不成又回来时,她说了很多让丈夫伤心和自卑的话。
丈夫明白了他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身份,从那时起,丈夫就越来越疏远了她……
最终,她得到的是一张离婚判决书。
《约翰福音》一书里的话,宋之伊早就倒背如流了:
“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上帝。爱上帝的,也当爱弟兄。”
这句圣经,到现在成为一道亮光,照出了宋之伊的内心,一个基督徒,连自己
的丈夫都不能关心和爱护,说爱上帝岂不是一句空谈吗?上帝在残酷的世界大战中
尚且保存尤素夫兄妹的生命,并把他们赐给了宋氏兄妹做夫妇,她怎么就忽略了上
帝所爱的人呢?以至上帝把尤素夫从她手中带去,给了别的女人做丈夫。
宋之伊拿着信,不知坐了多久。到她想看信的时候,才发现天完全黑了。
她拉亮了台灯,读起儿子翻译的中文,尤素夫在信上说:“之伊:我难以忘怀
的妻子……”
宋之伊才看了这一句,就把信紧紧压在胸口,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这火一样烫人的话,一下子贯穿了她二十八年孤独的生活。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尤素夫还称呼她是妻子,并且说是“难以忘怀的”。
她接着读下去——
“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我和妹妹重新回到欧洲,沿着当年逃亡的路线,重
温了五十年前的悲惨遭遇。在奥斯威辛,在达豪,还保留了一些犹太人遭受残酷屠
杀的遗迹,而整个欧洲大陆已经改变了,年轻的人们布满了生活的每个角落,六百
万犹太人的亡灵正被现代文明的生活所遗忘。
“我在有生之年最后的旅行中,想的最多的人,竟然是你。我曾经以为能够淡
忘的一切往事压迫着我,我又开始了在中国时的失眠。
“之伊,我在中国二十四年,从1948年以色列复国后,我始终都在盼望回国,
我从来没有珍惜过我在中国的日子,也没有好好珍惜你。随着身体的衰弱,时光的
流逝,我越来越怀念中国,怀念上海的仁济医院,怀念我们的婚礼,怀念福永的大
海,怀念我们居住的古老大院,怀念我们生养孩子时最初的喜悦,甚至我们关系冷
淡,分房而居的生活也勾起我无限的怀想。
“在以色列,从特拉维夫到海法,从耶路撒冷到雅法,从伯利恒到索当,还有
一些像我这样的老人,都是曾在二战中逃亡到中国的犹太人。我们谈起中国,对她
怀着深深的敬意,我们为中国祈祷,愿全能的主赐福给东方古国善良的人民。是中
国给了我们这些人第二次生命,使我们留下了子孙后代。为此我们感谢中国。很多
在中国得救的犹太人已经离世了,到我们祖先亚伯拉罕那儿安睡了,我也预感到在
世的日子不多了。
“我的肺部特别虚弱,肺气肿越来越严重,引起心力衰竭,根据医生的诊断,
我将逐渐丧失肺功能,最后因窒息而死亡。之伊,我对这样的结局是很满意的,我
感谢上帝多给了我整整五十二年的生命。要不是1943年,宋之研医生坚持为我做了
手术,我最多只能活到1944年。
“我在最后的岁月中,越来越多地想到你,特别是从欧洲回来以后,我几乎整
天都在病床上躺着,无论是家里的人,还是医院的护士,没有一个人能和你相比,
也没有人具备你那样的献身精神,愿意为一个身无分文的犹太人、一个有严重传染
性的肺结核病人当特别护理。之伊,没有你的细心照顾,我就是动了手术也不能恢
复得那样好。你把所有找得到买得起的营养品都给了我,我的生命是你挽回的。
“我们曾经是那样相爱,我们结婚的头三年是多么幸福。我们的分歧是因为犹
太复国,我一心只顾自己的需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地道的、保守的中国妇女,虽然
你信的是上帝,但你的本质依然没有改变,你还是典型的东方女性。要求你离开中
国,是我非分的要求。因为你不愿和我回以色列,我长期地冷淡了你,甚至把你视
为外人。
“我把上帝和以色列看得高于一切,我听从上帝的召唤,回到了以色列,把犹
太古经带回了祖国,献给了国家博物馆,我又和一位出身传统犹太教家庭的女子结
了婚,生下了三男一女,并且教育他们热爱和忠于以色列。
“当我为上帝做完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的心还是不能安宁,回顾一生,我
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愿你能宽恕我,使我告别这世界时能得以
安息。
“之伊,要是我还有机会,能够从病床上起来,我一定要去中国,亲自请求你
的宽恕。我没有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上帝曾给了我二十二年的时间,但我没有
把握爱的机会,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妻子。
“遗憾的是,我几乎没有来中国的可能了。我听阿尔梅蒂从日本回来说,之研
的外孙女都已长成大人,并且非常的美丽。我们的儿子、孙子都在你的教育下成为
优秀的医生。并且我离开中国前种的柳树至今还活着,我的家具现在由我的孙子继
续使用着。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又飞回了中国,又回到我们的大院里……
“之伊,多少的话也说不尽我的思念。我在这儿盼望奇迹的出现,我希望在我
离开人世之前,能看到你带着我们的儿子和孙子来特拉维夫,来到我的床前。现在
中国和以色列有了外交关系,你们可以向以色列驻中国大使馆提出探亲的申请。问
题不在于这些,而在于你。之伊,你也是七十三岁的人了,除我之外,你没有再找
丈夫。虽然我在离婚的时候说明,把你的自由还给了你,可是你没要这自由,甲为
你是中国女人,是从一而终的女人。为此,我的歉疚更加地折磨我。
“为了能再见到你一面,我每天都在向上帝、全能的主祈求。”
“尤素夫·古里安,1995年9月4日特拉维夫。”
尤素夫给他在中国的三个孩子的信中,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希望能够见到他留
在中国的孩子们。他表示,他在以色列的孩子们愿意为中国的兄长和姐姐付所有的
路费。
晚上,住在县药检所宿舍的尤素夫的女儿古密迦和丈夫崔国雍,外孙崔献华,
媳妇黄晓玲都被叫回家来了。长子古亚伯和妻子陈平安,以及长孙古恩义,已经出
嫁的孙女古恩爱和丈夫赵军宣也被叫回来了。次子古亚逊和妻子张翠华,已经出嫁
的孙女古恩全和丈夫林强,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林朝晖也回来了。除了古亚逊在上
海同济大学读书的二女儿古恩惠之外,尤素夫留在中国的后代都在这儿了。
宋之伊没有出来参加孩子们的讨论。
究竟要不要到以色列去看望父亲?由谁代表大家去?去几个人?
作为犹太人的后裔,他们生活在中国,平时很少想到自己是犹太民族的传人。
他们和中国人结婚,住在相对比较闭塞的小县城里,平时连福州都没什么时间去,
根本不会想到中国以外的地方去。以色列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国度,是经常在电视
“新闻联播”里出现,和阿拉伯人整天打战、谈判的地方,戈兰高地、耶路撒冷、
西布伦这些地名,对他们来说,并没有血肉相连的感情。
直到今天,看到做父亲和祖父的尤素夫的来信,那充满感情的呼唤,才使他们
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和以色列有着如此紧密的血缘联系。但他们接受的却是中国的
传统思想和基督教的教义,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说,孝敬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从基督
教的教义来说,更是强调孝敬父母要在他们还活在人间的时候,不要到死了之后再
来做毫无意义的祭拜。
因此,要去以色列看望老父亲、老爷爷,这是大家都同意的。
派谁去好呢?按照中国的传统思想,应该由长子和长孙为代表,去以色列。要
是可能的话,古亚逊也去。至于女儿古密迦嘛,大家都说算了,要去也是第二轮的
事了。
母亲宋之伊去不去,要看她自己的决定。现在她正在房间里哭泣,看来父亲的
信给她的触动相当大。小辈们只能等待她心情好的时候做出决定了。
古亚伯作为长子,对大家说:“回去都要为这事向主耶稣祷告,让我们的主带
领我们的脚步,也为我们的父亲祷告,愿平安的神与他同在,愿父亲能尽快地见到
我们。”在尤素夫的后代中,只有古亚伯在1987年见过父亲一面。
那是在瑞士的日内瓦,世界卫生组织举办的国际白血病治疗研讨会上,古亚伯
因为在白血病领域的突出成就,参加中国代表团,并在会议上发表学术论文。
那是古亚伯第一次出国。刚接到邀请书,他就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在以色列
的父亲。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让父亲高兴,看到儿子是有出息的。
会议期间,古亚伯对那些著名的白血病研究专家的报告做了相当仔细的研究,
抓紧一切机会和国外的同行交流探讨。他在会议上的发言,获得了与会代表长时间
的鼓掌致意。代表们没有想到一个来自中国小省的医生,能在白血病领域取得这样
领先的成就。这位来自中国的医学专家,不但相貌英俊,仪表堂堂,而且十分谦和,
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德语,使得来自欧美大国的代表们对他刮目相看。
那天上午,古亚伯正在会场上坐着,认真地听着一位日本医学专家的报告,一
位德国的专家来到他的身边,用英语对他说:“古先生,我对您的报告中有一些不
太理解的地方,能不能抽些时间为我做些解释?只占用您十分钟时间,行吗?”
古亚伯这两天经常和这位德国的专家探讨问题,看到日本专家的报告也快要结
束了,古亚伯征得了团长的同意,便和德国专家到了会场外面。
一出会场,这位德国专家就对古亚伯说:“您跟我来,有一位先生要见您。”
古亚伯是非常谨慎的人,他想到外事纪律,马上说:“对不起,我不能随便见
不认识的人。”
德国专家微笑着说:“这位先生是您最熟悉的人。”
古亚伯满脸疑惑地站在那儿。
德国专家对他小声地说:“是您的父亲,他来看您了。”
古亚伯只觉得浑身的热血涌了上来,“父亲!父亲!我的父亲!”
整整二十年没有再见的父亲,跨越欧、亚两个大陆,特地从中东赶到中欧,来
看他的儿子了。古亚伯激动得抓住德国专家的手,说:“我父亲,他在哪儿?”
“请您跟我来。”
古亚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父子离别二十年后,见面的地方居然是在洗手间里。
他想不到父亲居然挑了这样一个会面的地方。
当然,国际会议中心的洗手间是非常高级的。德国专家把古亚伯带到门口,说:
“请吧,我在右边的咖啡厅等您。”
古亚伯推门进去,这儿是卫生间前面的化妆间,一面墙上全是镜子,一排大理
石的洗手盆,擦得发亮,不锈钢的水龙头静静地发出光芒。
这时,吉亚伯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高级西装,打着宽大的领带,头
发修剪得非常整齐,皮鞋也是干净得闪闪发亮,纤尘不染。古亚伯印象中那个穿着
中山装和解放鞋的父亲的形像,怎么也不能和眼前这位老人相提并论啊。他甚至犹
豫了,不敢贸然地与父亲相认。
尤素夫却张开了双臂,迎向儿子。他紧紧地拥抱他的长子,连连地亲吻他。
古亚伯闻到了从小熟悉的父亲的气息,他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他不会忘记七岁的那年,因为贪玩,忘记了涨潮的时间,结果被海水围困在一
块礁石上,眼看着海水一点儿一点儿地吞没礁石,他就要被冲入大海。这时,父亲
来了,不顾一切地跳进海水,不顾大浪将他一次次打倒,在儿子呼唤父亲的喊叫声
中,父亲终于来到了儿子身边。当古亚伯扑进父亲的怀抱时,就是这样泣不成声的。
“我的孩子,你太让父亲骄傲了。”
“爸爸……”
古亚伯很久说不出话来。
“我的孩子,你们一切都好吧?”
“好,弟弟、妹妹,还有妈妈都好。爸,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个有办法的人。”尤素夫狡洁地眨眨眼,说:“我能在二战中从欧洲逃
亡到中国,还进不了这里吗?”
“爸,真有你的,怎么想到在这地方见面呢?”
“因为厕所给我带来过好运。我从德国纳粹的集中营逃出来,就是躲在厕所的
粪池里才活了下来的。你看这个卫生间多好啊,我的孩子,我不想给你造成政治上
的麻烦。”
在尤素夫的印象中,“文化大革命”的残酷斗争还记忆犹新。他不愿给儿子找
麻烦,让儿子背上“里通外国”的罪名。
尤素夫抓紧时间谈了些话,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三对镶着钻石的戒指,
说是给三个子女结婚的礼物,还有一条金项链是送给他们的妈妈的。
他又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两块小金条,尤素夫说:“这是赵得福给他父
母的,你一定要带给他们。”
接着,他又说:“等到会议结束的时候,你出来乘车时要注意,在中国代表坐
的车子旁,我和你的后妈,她是个好女人,是在叙利亚大马士革出生的犹太人,他
们全家都回到了以色列。还有我和她生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来了。你要好好
看看你的弟妹们。还有,赵得福也来了,我们等着你。”
古亚伯和父亲再一次亲吻,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不能再谈下去了。
尤素夫拥抱着儿子,为他的长子祝福:
“愿以色列的神,全能的主与你和你的子孙同在,愿你在你生活的地方兴旺,
像雅各一样有众多的子孙。愿你和你的后裔与外邦人永远分别为圣,归给耶和华我
们的主。愿我们祖先亚伯拉罕的神,带领你和你的后裔归回圣城耶路撒冷,回到上
帝应许给我们的地方。”
古亚伯抱着父亲不肯松手,尤素夫说:“孩子,要是上帝怜悯,我们还会见面
的。你快走吧。”
古亚伯来到咖啡厅,看见德国专家坐在那儿看文件。古亚伯向他表示衷心的感
谢,这位专家笑了,说:“我也是犹太人。”
这时,会议结束的铃声响了。代表们纷纷走出会场,来到大巴士前,排队上车。
古亚伯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群人站着。他们像是好奇的游客,看着这些
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专家。
古亚伯放慢脚步,看着父亲和他后来的妻子,一个很胖的中年妇女。
他看到了他的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他们中间最大的可能有十八
岁,最小的只有六岁左右。
他还看到了和父亲一同到以色列的赵得福,他现在西装革履,要不是父亲事先
告诉,古亚伯根本认不出他就是从前修理自行车的那个穷孩子。他身边的一个棕色
头发的外国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子,两个孩子大概也是他们的。
这群人默默地看着古亚伯,没有任何动作和话语。代表团里的人,谁也没留意
到这几个老老少少的外国人和他们中间的人有什么关系。
古亚伯走在最后面,他上车之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继续望着他的骨肉亲人
们。车子开动了,把父亲和他的一家人,以及赵得福的全家都抛在了后头。
美丽的日内瓦湖展现在古亚伯的面前,中欧带着凉意的清风与中国南方懊热的
气候多么不同啊。这凉爽清洁的空气随着父亲的出现,永远留在了他的心底——
在那一刻,他感到父亲的爱是多么伟大。
在瑞士,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血管里流着犹太人的血液。他看着同行的中国代
表们,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这些想法,古亚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变了,个再是那个阴沉着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的人了,也不是那个穿着灰色或蓝色中山装,戴着旧衣服袖子做的套袖的古思南了。
父亲的智慧和绝妙的风趣是无与伦比的,父亲的爱深深安慰了他。自从父亲突然失
踪后,古亚伯的性格受到很大的压抑,从此就不爱说话了。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
科研项目上,以此来平衡内心的苦闷。
二十一岁时,父亲突然不辞而别。吉亚伯为了古里安家族的血脉繁衍,在舅舅
宋之研的安排下,当年的冬天他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长子古恩义。
过早地负担起长子的责任,家庭的重担,二十二岁就当了父亲,这些使得古亚
伯对人生所有的憧憬和幻想都消失了。这二十年来,他是不快乐的,可他从来没对
人表露他失去父亲后的懊丧和空虚。
谁能想到父亲是这样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只要有一点儿的机会,就远涉重洋来
见孩子短短的一面。明白了父亲不是因为嫌弃他们而离开中国,古亚伯心中的空虚
得到了充实,不再有孤儿的感觉。
吉亚伯在心里说:“父亲啊,总有一天我要来到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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