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戴金边眼镜,跷着腿,斜靠在沙发上翻一本杂志。
她拖地。穿一件家常的旧褂子,当中白扣子掉了,换了个绿的。裤腿卷到了小
腿肚上,光腿套一双塑料拖鞋,米色变成了黑色,而且大出一寸。她手背擦着头上
的汗,拖把推到沙发边。
“喂,抬抬腿。”
他抬起腿,指着手上的杂志:
“嘿,你看,这印度还真有新鲜的。”
她弯下腰,拖沙发底下。
“你瞧,印度的风俗,新媳妇到晚上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送丈夫屋里去…
…”
她白了他一眼。
“其实,对这种风俗,也不能一概斥之为落后,有它一定的道理。听说西方发
达国家,妻子每天晚上都要化妆一番,抹上红嘴唇,才进丈夫的卧室。”
“我累着呢。”她直起腰,拄着拖把站那儿。
“累就歇会儿。我早说过,家里的事儿做不完,不要要求那么高。比如这地吧,
不一定非每天拖不可。一个礼拜拖一、两次也足够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就学不会你的不认真。”
“慢慢学嘛,来,来,坐下嘛,尊敬的夫人,你不是累了吗!先坐下,坐下听
我说。生活嘛,不能搞得太苦。不要作屋子的奴隶,也不要作地板的奴隶,工余饭
后,要活得多姿多彩,自个儿高兴,人家也高兴,岂不好?”
她无以作答,哭笑不能。
“就刚才说的,无论是印度的风俗,还是西方的习惯,其目的不外乎美化自己,
美化家庭,美化夫妻之间的生活,应该说,这是一种很高尚的情操,是人生不可缺
少的。我一直认为,社会主义是富,不是穷,社会主义是美,不是丑。”
“这不用你教,谁不爱美?”妻子终于发言了。
“我看你就不懂得美。为什么你在家总是穿这件,穿件……”
“不穿这件穿哪件?要干活儿。”
“上班呢?上班为什么不穿好衣服?”
“上班穿好衣服干吗?给谁看?”
“那么,请问,你的好衣服什么时候穿呢?”
“那还用问——过年过节出门儿穿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几天出门作客呢?就算有六十五天吧,那就是说,
一年之中你有三百天是不美的。”
说女人不美,无疑是捅马蜂窝。妻子怒容满面了:
“我下班回来洗衣服、吃饭、拖地板,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整天油头粉面,
在家还穿着皮鞋,大少爷似的,你倒嫌我什么美不美的了?”
“夫人息怒!我是措词不当,绝不是有意中伤。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年之中,
只有六十五天是注意美的,而竟然有三百天是不注意美的。换句话说,在这三百天
里,你不惜破坏自己美的形象。再换句话说,在这漫长的三百天里,在你丈夫面前,
你不是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而是不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
“你美,我不美,行了吧!”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你原本是美的,可你不注意展现自己的美,特别是
在家……”
“那你写篇论文去,跟我说半天也没稿费。”
“咱们这是探讨问题嘛!”
“美,得有钱!”妻子挺实际。
“不,美和钱有一定的关系,但并不是绝对的关系。比如说,在家也可以穿件
比较鲜艳漂亮的衣服,布也不贵,作件睡袍之类。”
“睡袍?还晨衣呢?你别闲着没事干。”
“你看,对门的新娘子,那天早晨我看见她就穿件小花点的睡袍……”
“哼!哼!你看人家新媳妇,你专门看人家新媳妇,专门看人家新媳妇的睡袍!
你可太是个人了!……”
“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想问题呢?这样想问题人家就没法跟你说话
了嘛!”
“没法儿跟我说,跟她说去!叫她穿上小花点儿的睡袍听你说去!”
“这你就不对了呀。男女之间,其实,应该承认一个吸引力的问题。你说,谈
恋爱的时候你为什么打扮?”
她不说话,只觉委屈。
“不说话了吧!理亏了吧!我看你这件褂子可以处理了,扎拖把吧,怎么样?
明天我陪你买件睡衣去。我看了,小摊儿上的也不贵。”
她觉得温暖,又觉得别扭。他想着她,可又嫌她不懂得美。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眼泪儿都快掉下来了。
“怎么样?高兴了吧?女人嘛,总该要男人有点想法儿。”
什么?太不像话了。
“见你的鬼?想法儿?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爱想你想去!新媳妇儿有想法,有
本事勾搭去!”
“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嘛!我指的是夫妻之间,限定在这个范围之内。其实,
女人对男人就没有想法?”
“哼,女人,女人才不像你们那么坏呢!见了别的男人根本没想法儿。”
“没有?不对。假如一个男人很脏,你是不是愿意接近他?假如一个男人的牙
很黄,你是不是不愿意跟他同桌吃饭?假如……”
“没那么多假如,你说的根本不是那个问题,别以为我不懂!”
“你懂就太好了!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你想,夫妻几十年,过着过着两人
像一双旧鞋似的搁一个破抽屉里,谁也想不起看谁一眼,那多没劲,是不是?其实,
那天我看见一种拖鞋,半高跟,挺漂亮的,红颜色,给你买一双怎么样?”
“真感谢!绕着弯儿说来说去,想让我学人家抹红嘴唇儿,装扮了给你看,想
的美!这是中国,不是西方,要那劲儿你找个老外去!”
“唉,我不过是谈一点感想。既然你那么反感,我也不强加于你。不过,我坚
持我的观点是对的。”
“观点?什么观点?见女人就有想法儿,教女人让男人对自个儿有想法儿?夫
妻之间还用得着想法儿?”
“对了,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什么想法儿不想法儿。我看你,整个儿——资产阶级自由化。去年搞运动你
们所里怎么把你拉下了?你整天阿兰德隆似的,我怎么也没想法儿。”
“那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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