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七三年榆树镇发生的第一件可怕的事,是住在专政路口的田小脚的三个小
脑袋孙子中的一个,四月上旬一个雨天的中午,脑袋突然间爆炸了,莫名其妙地爆
炸了。
那天早晨,榆树镇所有的一切都表现得狂躁不安。大风从上午八点开始刮起,
掀掉了镇政府房顶的脊瓦,镇外菜地几乎所有的塑料大棚都给掀翻了,菜社的女社
员脸色吓得惨白,绝望中她们忘了哭泣,眼泪却不自觉地流淌。几只母鸡飞上了五
金厂的房顶,木器房还出现了黄鼠狼和老鼠一起伏在一根木椽上的场面。镇公安局
的一条警犬疯狂地挠门,爪子淌了血,只是为了咬住饲养员的裤脚拉他到院子里挨
雨淋。红旗饭店的门口,一度出现了混乱局面,粮食管理所的一名女出纳结完帐,
拎着一书包粮票从饭店里走出来,她的花兜忽然被大风从手里夺走了,粮票像榆树
叶一样漫天飘洒。红旗饭店正迎着客运站,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参加了追逐。女出纳
嚎啕大哭,尿水在裤腿里汩汩奔流。
小脑袋大二三也参加了这场粮票的争夺,他们从人缝里钻进去,从人们的胯下
钻过去,花花绿绿的粮票在天空中打着旋飞舞,三个小脑袋弟兄有两个光顾了头上,
而没有留心脚下,跌进了路旁的排水沟,摔得满脸是血。捡到的粮票和纸片一起被
他们塞进了裤腰,又从裤筒里捧出去。中午,这三个小脑袋滚得满身泥土地回了家,
他们的奶奶田小脚认出了摔破了鼻子的是二,脑门跌出了包的是三,只有大毫毛未
伤。田小脚免崽子鳖犊子地骂了一气,等她把玉米糊糊端进屋,正看见三个小脑袋
脱光了衣服,撅着屁股像吃屎一样地嗅着另一个的裤脚。田小脚立即操起了扫帚,
三个小脑袋就嘻笑着撅成一排,让田小脚依次揍了两下。他们三个只有大交出了一
张面值二两的粮票。另两个任怎么翻找也没有发现一两粮票。后来他们就呼隆一下
围住了饭桌,为座位又争抢推搡了一会儿。好容易安静下来,逡巡了一番对方的饭
碗,知道奶奶不偏不向,才吃了起来,再不肯抬头了。
七年前,专政路上掀出了第一个历史反革命,小学校长白光挂着牌子被游街示
众,游行队伍表现的狂热吓得白榆树上的麻雀都飞离了镇子,队伍走到城东姑子庙
的大树下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一个醉汉醉倒在大树下,口号声把他惊醒了,他不满
地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骂人话,正待再次睡倒的时候,他被人们拉了起来。
“谁污蔑我们的革命行动,就是我们的敌人。”
“革命潮流势不可挡,踢开这块臭石头。”
醉汉被人们认出是专政路的田画匠,有人揭发了田画匠的父亲曾做过伪满洲国
的警察,他本人七岁的时候就被大人扶着梯子为姑子庙画过房檐的云彩卷。画匠立
刻被拉起来拥进队伍当中,等他明白过来,脖子上已被挂上了一块反革命的牌子,
他一头栽倒在地。小学校长白光在当天夜里自杀身亡。画匠愣了一天,等到第二天,
人们想起他,拉他去游斗的时候,他们看见画匠给自己涂了一张五花脸,哈哈大笑
着从家门走出来。
画匠在镇子里游荡了十几天,除了一些孩子们跟着他起哄,没有人再去理他了。
他每天提着一桶颜料走在街上,人们像唤狗一样吆喝他,取笑他,他也浑然不觉,
只是发着抖,捆着树根走。
这一天早晨,镇子里弥漫着蒙蒙雾气,镇政府的女打字员被一泡尿憋醒了,她
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去厕所,在她小解的时候,墓地回头,后面正有两只眼睛盯着
她看,她惊叫一声便往回跑,听到叫声,又有些人从家门跑出来。
东方即白,薄雾仍倘祥在镇子的街道上,在烟囱与烟囱之间弥合着。专政路上
已挤满了人。这天早晨传开的消息让全镇都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之中,整条专政路上
的白榆树都长出了眼睛。
确实如此,专政路上几百棵白榆树一夜之间都长出了人眼睛,眼睛大小不等,
形状不一,而且每棵只有一只。看着那只眼睛,你绝不会想出它还应该长在这棵树
的其它位置上。那些只眼睛一律大瞪着,有的流露着恐惧,有的哀伤,有的则流出
了大颗的泪珠,挂在眼睑的下方。千百只眼睛和榆树镇人相对而视,胆小的孩子吓
得大哭,连破除迷信的造反组织成员也表现出了恐惧和惊讶,他们成堆站着,手里
提着刀锯和斧头面面相觑,不敢靠近下手。一个胆大的少年冲一只眼睛举起了弹弓,
弹丸没有射出,重重地打在自己的手指上,那只手指就生生地断了。直到天光大亮,
才有大胆细心的人发现,那些眼睛是被人画在树上面的。
当然是画的,等人们在姑子庙后面的一棵树上找到悬在上面的田画匠,便知道
那些只眼睛出自谁手了。人们放下他的尸体,发现他的头部挨着的树干,也有一只
眼睛,人们起初以为那也是画匠的杰作,他们企图把油彩擦掉时,才知道那的的确
确是白榆树自生的。那是一只和人眼一模一样的疤结,不信邪的人们拿来一根棍子
向那只眼睛一桶,眼泪一样的大颗大颗的汁水就流了下来。
镇东姑子庙后面的这棵白榆树上的“眼睛”三个月后忽然间停止了流泪,就在
当天下午,画匠的遗腹子降生了。榆树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三胞胎来到人世。这三
个小家伙一齐憋着不愿意降生,难产差点要了他们母亲的命,等他们生下来,他们
的母亲比难产时的表情更加难看,看了两眼就昏死过去了。半岁兔子般大小的三个
小子脑袋只有六岁孩子的拳头大,鼻子眼睛挤在一块,他们一齐啼哭抽搐不止。画
匠的妻子没到七天就扔下这三个怪物满面羞惭地离开了镇子,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过。
没想到这三胞胎竟然活了下来,他们的形象也慢慢地吞下一只苍蝇那样地被人
们接受了。这三个小脑袋有一个共同的癖好:啃树皮。他们都长着两排尖利的牙齿,
并且一啃就啃出一只眼睛的形状。他们随地便溺,哪里人多就往哪挤。由于小肠疝
气,他们的睾丸大得让人吃惊。他们每天狗崽一样尖叫,除了他们的奶奶田小脚再
没有人能把他们区分开来。而四小脚又每每装糊涂,每当他们中的一个闯了祸,比
如砸了人家的玻璃,在人家房门口拉了尿,掏毁了人家的鸡窝,那家人找上门来,
田小脚就把他们三个一起拉出来,让他们站成一排,如果认出是哪一个,你就别想
得到好脸色。这种指认又肯定是错误的,那你就背了一个欺负孤儿寡奶的罪名。
每隔两三天,专政路上就会出现一次田小脚坐在大门口拍手打掌嚎啕大哭的场
面,对此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因此,这一次田小脚又在大门口嚎啕大哭,起初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关注,
当他们得知有一个小脑袋突然像一个气球那样爆炸时,他们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正吃着饭,就听砰地一声,田小脚以为饭碗被哪一个小脑袋摔碎了,而二和三
则乐得满地打滚,他们还以为是谁放了一个响屁呢!但是大却一头栽在饭桌上,天
灵盖飞了出去,撞在窗框上,脑浆散开一团白雾,又随即消失了。看清楚后,二和
三惨叫着抱着头窜出了房门。就这么简单,小脑袋大死掉了。
事后,人们知道地震和那个小脑袋爆炸发生在同一时刻。榆树镇轻轻地晃动了
几下,一些人家的酱油瓶、香油瓶还有煤油灯等小物件从蒙尘油腻的墙台上掉在泥
地上,有的摔碎了,有的完好无缺。只是立在镇博物馆门口的伟人招手致意的大理
石立像的西北角塌了一点,伟人的身体微微后仰。进出镇政府院子的人都发现了这
一情形,但没有人说出来,他们仍然每天早晨对着雕像致敬、祝愿。这座石像在一
九七六年波及全国的更大地震中最后倾斜了。为了扶正他,两个工人被石头砸坏了
脚趾。
这次地震带来的恐慌在镇子里弥漫了足足有两个星期,镇政府通过广播号召全
镇人民搬出住宅,转移到远离房屋建筑的街道边去住。孩子们终于可以离开他们讨
厌的平庸的住处了,兴高彩烈地帮助大人搬运搭造棚席和简易房屋的用料时表情就
像过年一样,男人们就地取材,用绳索把塑料和竹席拴在白榆树干上,有的干脆伐
几棵树去做棚子的立柱,他们就在街道上支起炉灶。女人们也开始了前所未有的交
流,她们知道街的那头的王家媳妇做菜忘了放盐,而老张婆子边贴饼子边挖鼻孔。
她们拎着炒菜的勺子走到另一家的锅里舀一口汤,回到自家灶前,锅里的葱花刚好
焦黄。起初整个镇子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享用,做白米,和面饼,还慷慨地
请邻居享用。过了两天,一阵风似的,所有人家就都把好东西藏了起来,又都清汤
寡水了。
执拗的老人们不肯搬出原来的屋子,到吃饭的时候,小孩子提心吊胆地端着饭
菜送进去,走到门口还抬头看看房檐。房檐上有了燕子,嫩黄的喙啄着娇羽正在呢
喃。这时吐噜一声飞出巢外,吓得小孩子怪叫一声,以为地震又发生了,端着的汤
烫了手,撇下碗便往回跑。这可便宜了狗,等到遭到大人的叱骂跑回来收拾碗筷时,
发现家里的黑狗已把碗舔得一干二净发亮光了。于是,人们就在房门口朝下立一个
瓶子,时不时地去看看,这镇子给人的感觉就像他们盼望着再次发生地震似的。
他们盼来的是一场连绵的阴雨,雨水灌进了简易席棚,整夜地在炉灶旁边的阴
沟流过,棚子里的鞋和水瓢也给飘起来。终于有胆大的人家搬回屋子里去住了,很
快全镇的人都搬了回去。
一九七三年的地震就这样地过去了。
由于地震,火车通过镇子的时候少停了一分钟,这给上下火车的旅客带来了极
大的不便,火车站的月台变得十分混乱拥挤,陶小米就在这个地震的日子只身回到
了榆树镇。不难想象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她看上去比冬天黑了一层,双颊削瘦,
眼窝凹陷。回到镇上的第二天,陶小米就和罗小梅见了面。
可这两个女孩此时没有多少久别重逢感到高兴的心情,她们都感到了对方的沉
重。陶小米对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讳莫如深,只说她回了一趟老家。对罗小梅的关心
和提问也不加解释。她掠掠长长了还没洗去风尘的头发,轻飘飘地对罗小梅说: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的事以后会告诉你,我还真的担心你呢!”
罗小梅也不可能为好朋友做的更多了。她急匆匆地跑回专政路,正看见罗成仁
推着一架手推车走过老铁匠铺的门口。
罗小梅胆怯地迎着父亲走上去,出乎她的意料,罗成仁停下车子,温和地看着
她。
“丫头,”父亲问,“不回家乱跑什么?”
罗小梅慌张地说:“我去医院的路上刚好碰上……”
“回家吧,丫头。看好两个小妹。”罗成仁粗糙的手指碰碰女儿头上的小辫,
像捏一下白榆树的树芽。这个丫头降生的时候他曾有过短暂的欣喜,他甚至抱她出
去晒日头,捉蜻蜓,孩子尿了他一身,他不但不恼,还用胡子碰她的小脸,亲亲孩
子嫩嫩的屁股蛋。等到第二个来到世上的仍是女孩,他初为人父的温柔情感才一扫
而光。
“她的嘴角像我。”罗成仁摸摸罗小梅冰凉的下巴,看着孩子既惊愕又感动的
模样,他的鼻子一酸,催促说:“去吧,给两个妹妹弄口吃的。”
他们就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进城的牛车吱扭扭地从身后走过,一群麻雀和几
只鸽子掠过他们的头顶。罗小梅从父亲的脸颊上发现了两颗泪珠,双眼风吹一样地
红着。这样一张脸,让罗小梅怎么也想不起早晨计划生育干部上门时他的暴躁和火
气了。罗成仁推起车子走了几步,他停下,对仍站在原地的女儿说:“丫头,你再
也不会有弟弟了。”
罗成仁神情恍惚地推起车子往前走了。他被通知用手推车去接在医院做完绝育
手术的徐立群,推她到街道统一指定的看护点去。这是罗小梅最后一次听见父亲清
醒地说话。
罗成仁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妻子徐立群拼死泼命的哭骂声,他的心一下
悬到嗓子眼。他扔下车子跑进医院的大门。院子里,徐立群正被三四个医护人员拦
扯着,一个小姑娘为她提着染血的裤子,脸色吓得惨白。
看见罗成仁,徐立群立刻瘫了下去,哭倒在地,她呜咽说:“咱们的儿子……”
这句话子弹一样把罗成仁击中了,愣怔怔地站在原地,徐立群又叫了一声:
“咱们的儿子没了。”
“完了!”罗成仁咬紧牙关站着,终于站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等罗成仁醒过来,他看见周围的人可笑地围着他,太阳光映在他们脸上,所有
人的脸色都绽着红光。这时,他突然发现有几个人的头发窜起了火苗,他的额头绽
出了冷汗,他使劲地眨眨眼,千真万确,拉他的那只手就窜着火苗,那人的手指触
到他的手腕立刻给烫起了两排水泡,灼痛使他大叫一声,他推开他们,从火的包围
中冲了出去。跑着跑着,他胡乱地用手拍打,结果那火越烧越旺,烧得他乱窜乱蹦。
必须钻进水里去,他需要水,跑过大街,他一眼看见一个小姑娘拿着一瓶水走过来,
顾不得了,他上前一把夺过瓶子,用水去浇裤裆那儿烧着的火。火被他扑灭了,他
自己却被几个人牢牢钳住了肩膀。人们肯定是疯了,他想,“他们不知道四周都在
着火吗?”
“哪儿也没有火,”一个满脸疙瘩穿白大褂的家伙说,“你需要安静,你必须
安静。”他晃晃手里的瓶子,“你好好看看,这是一个酱油瓶。”
的确是一个酱油瓶,罗成仁惶惑地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隐进云层里,四周真
的没有着火。刚才的火在哪儿呢?对了,一定是被云层包住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知道火在哪儿,这些可怜的家伙,既然不相信他,就让他们挨烧去吧!他决心不告
诉他们真相,以此报复他们对他的不公。他狡猾地笑笑,他想他现在必须在太阳钻
出云彩之前跑回家里去,可不能和这些愚蠢野蛮的家伙们纠缠。
他们果然松开了他。他故意慢走两步,让他们相信他不会逃跑。他们果然上了
当,有的站在原地,有的跟在他身边慢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撒开腿跑了起来。
就在这时,太阳又露出了脸,他感到整个榆树镇正在干燥起来,逼近燃点。他
听见榆树都在僻啪作响,这个镇子又快着火了。有一会儿他慢下了脚步,他想有什
么事被他忘记了,对了,是儿子,好像是儿子。“干嘛要有儿子呢?”他嘟囔说,
“有了也要被烧死。”这样一想他就放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躲开火,他感到自
己身上开始冒烟了。
罗成仁跑进家门,罗小花给父亲恐惧的表情吓坏了,她尖叫起来。罗小梅从里
屋跑出来,她看见罗成仁正倚着门喘粗气。
“丫头,外面有火,”罗成仁凑到罗小花的耳边小声告诉她,“出去会烧死你。”
为了让这两个吓坏了弄糊涂了的小姑娘听他的话,他又像平日那样大声呵叱:
“听见了吗?我告诉你们,谁也不要出去。”说完,他背着手踱进屋去了。他想应
该想个法子来对付这场大火,这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困倦就
袭来,他倒在炕上,扯起了鼾声。
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已经变得你
不敢认了。更可怕的是,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你睁着眼睛的时候,你大瞪着眼睛,
眨也没眨,可这世界就是认不出了。精神失常的最初几天,没读过几天书的罗成仁
忽然迷上了算术。罗小梅刚写完作业,不一会儿,算术本就变戏法一样地到了罗成
仁的手里。罗成仁整夜整夜地在纸片上划着几个简单的数字,进行着他想象中的四
则运算。磨秃的铅笔尖针一样扎在徐立群的心头,早晨起来她的双眼桃于一样红肿。
第三天早晨,罗成仁算出了一个得数:4,结果一个白天都没有太阳。对4的发现使
他欣喜若狂,他放心地走上街头,为了炫耀他的成绩,他一直走到小学校去。
罗成仁出现在学校操场上正是课间操时间,罗成仁模仿学生们做起了广播操,
他的怪诞行为引起了一阵混乱。淘小子们打起了口哨,女学生夸张地捂住肚子伏下
身去,以表示她们笑得受不了。在看清是罗成仁的瞬间,罗小梅雷殛一样呆住了,
心脏似乎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停止了,鬓边则流下了汗珠。她机械地比划了
两下胳膊,泪水夺眶而出,然后她低下头向厕所跑去。怎么也跑不快,她勉强搬动
了两条不会打弯的腿。她在厕所里呆了半节课,确信罗成仁已经离开了,她才走出
来。罗小梅没取书包就离开了学校。在回家的路上,她极力躲避着别人的目光,越
想避开越避不开,街上的每个人都停下来看她,对她指指点点:“看,那就是罗成
仁的女儿。”她愤怒地回过头,那些人立刻装做正忙着自己的事。她泄了气,泪水
又流下来。此刻,罗成仁将一个耻辱的记号印在了她的脑门上,在认清罗成仁做为
家庭的支柱轰然倒塌的悲剧后果之前,罗小梅最先感到的是自卑,强烈的自卑感扼
住了她的喉咙,几乎让她因窒息而死掉。
罗成仁对算术着迷的有限的几天里,他再也算不出“4”了,于是,太阳就又照
常升起了,吓得他整日在房间里乱窜,想把自己藏起来,最后他一头扎进了储藏室。
家里乱做一团,徐立群红着眼,头乱得像只鸡窝,罗小梅不知道徐立群什么时候会
哭出来,不知道随时都可能举起来的鸡毛样子什么时候会落在她和妹妹们的身上。
要想逃开这一切,她只好去上学。学校的校门她又不想进,同学们都会耻笑她吧?
一定会的,口哨声、笑声搅得她心乱如麻。但学校毕竟是有吸引力的。因为,因为
陶小米还在那儿呢!
街上还有没拆除的简易的防震棚。可能是地震的缘故,这一年春雨来的早,可
进入五月,大地才刚刚返青。罗小梅像那些返城的又无所事事的知青一样在大街上
游荡。她为自己选定了漫步的路线,既将校门口的一切都收在视野之中,又要防备
老师和同学们看见自己。这种感觉是新鲜的,慢慢地她便找到了乐趣。她的同学们
是这样的喜欢逃学,差不多隔一会儿就能看见歪戴帽子的男生和穿仿军服的女生结
伙从校门逃出。有几次,逃学的同学们一直向她的藏身处飞奔而来,为免得和他们
相遇,她也慌忙跑开。放学的铃声响了,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瞪大了眼睛。老
师们也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她还是没有找见那个熟悉的人的身影,白天被涂黑了,
悄悄地让位给薄纱一样飘落的黑夜。校园里早已空无一人,女孩将头伏在双杠上双
肩颤抖,她是那样的孤立无助,她想和最亲密的朋友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可是见
不到,她失望极了。就是见到了又怎么样呢?小米,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说会笑让
你开心的罗小梅了。你一定是觉得我快乐、活泼、大方才愿意和我交朋友,可我再
也不会让你着迷的那样笑了。
家里的情况更糟了,罗成仁对厨房的火光也产生了恐惧,他开始想方设法地偷
走徐立群的火柴。他瞄着徐立群的背影,只要她一转身,放在灶台上的新火柴就会
闪电一样地消失。徐立群还没有找到对付这个疯子的办法,她的武器还仅限于眼泪
和诅咒,可这对罗成仁毫无用处,倒霉的是几个女孩,罗小梅一手搂着一个妹妹,
在墙角不停地打着哆嗦。徐立群察觉到罗成仁随时可能袭击她,抢夺她藏在围裙里
的火柴。又不敢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怕发生更可怕的事,她只好将罗小梅留在家
里壮胆。这样,罗小梅只能留在家里了。
白天显得那样的漫长,罗小梅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大门口,唯恐邮递员或者雀
斑男孩以为她不在而将陶小米给她的信带回去。陶小米现在是她生活中最后的支撑,
如果友谊的温馨也荡然无存,那她真的没有希望了。
然而,陶小米并没有信来,一个念头在第三天下午将阴影罩上了她的心头,莫
不是陶小米也鄙视她了?否则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主动联络呢?友谊的渴望瞬间走向
了反面,加快了性情的转变,自卑感变成了猜疑。罗小梅仿佛看见陶小米正在和新
伙伴笑着走出校门。她的新伙伴会是谁呢?马秀梅?戴影?李萍?不管是谁,反正
她将她抛在了一边,泪水流下来,流淌着妒忌和怨恨。罗小梅想,即使不再要好了。
她也得和陶小米说,将她想的当面告诉她,然后立刻向后转,陶小米再怎么喊她,
她也不会回头了。
怨恨使她忘记了羞耻,罗小梅赶在放学之前跑去了学校,放学了,陶小米仍然
没有出现。罗小梅忽然担心起来,她发现对陶小米的怨恨已经消失了。虽然她还没
完整的时间听听陶小米讲述冬天发生的事,她只知道陶小米的家里刚刚渡过了一场
危机,她的父亲也回到了镇上,难道她又遇上新麻烦了吗?她真是太自私了,光想
着自己的痛苦,却没替别人好好想想,没准陶小米这会也正需要她的帮助呢!可她
去哪儿打听陶家的新住址呢!
“孩子,你还不走吗?我们要下班了。”水果店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营业员冲罗
小梅晃着手里的钥匙。
罗小梅失望地走出爱民水果店,忍不住向校门口投注了最后一眼。那不就是陶
小米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和陶小米在一起的是一个男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停下脚步。陶小米也看见了她,冲她挥着手。
她的心里充满了屈辱,转回身,快步走去。陶小米在后面喊她,她心里想停下
来,可收不住脚步,最后,还是陶小米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扳住了她的肩头。
陶小米流露着惊喜,“再见不到你,我就只好去你家了。”
罗小梅说不出话,嘴唇颤抖。
陶小米没有发现好朋友的怪异,自顾说道:“我向你们班同学打听,她们说你
好几天没来了,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吗?你家里……”她惊讶地停下来,“你怎么了?”
罗小梅长出了一口气,那个男孩并没有跟上来,顺着另一条路走掉了。
“再不追上去,那个人就没影了,你干嘛不去追他?”
“谁?啊,你说他呀!真笑死我了。”陶小米立刻就眯了眼,她没笑出声,罗
小梅气得脸色发白了,“你没什么事吧?谁欺负你了吗?”
“不用你管,”罗小梅愤愤地说,“你们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
“真是莫名其妙,你发烧了吗?”陶小米的手给罗小梅挡开了。
她本来想问她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话说出口却变了味儿,“你还说只对我一
个人好,我再也不听你的解释了。”
“好,我不解释,但我要让你知道,我昨天还和人打了一架,因为他们在笑话
罗小梅的妈妈。”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同时向后转,谁也没向对方招呼一声,
就走开了。在这以前,她们也发生过小小的争吵,她们从没在意,她们彼此还是那
样的放心,因为她们坚信会重新和好,但这一次,直觉告诉罗小梅,这次和以前大
不相同了,这次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她甚至觉得陶小米是那样的陌生,仿佛她们从
来都没有好过,何况她又有了新烦恼。罗成仁带给了她耻辱,现在,到底有人开始
笑话她的妈妈了。
罗小梅坐在一条小木凳上给两个妹妹缝口袋,她的脚边叠着一小堆各色布条和
碎布角,这是她花了半个上午在成衣店外面捡来的。她细心地拼着那些花布,她太
用力了,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可她怎么也缝不好,拆拆缝缝。徐立群坐在门槛
上,手术过后,她看上去很虚弱。她坐在那看罗小梅好半天了。这时,她终于忍不
住了,说:“缝不好就别缝。”
罗小梅头也不抬,声也不吭。手下得重了,剪子险些挑着自己的脸。
徐立群说:“丫头,你这样好几天了,有话你就说出来吧!让我知道你这小脑
袋里到底想些什么?”
罗小梅扔下剪刀,她没有勇气面对妈妈,憋了好半天,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
地说:“你为什么要让人看见?”
“嗯?丫头,你在说什么?什么被人看见?”
罗小梅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憋了十几天的话说出来,她涨红了脸,“你自
己会不知道?在学校那些男生都笑话我,说罗小梅她妈那儿长着黑毛。你知道哪儿
吗?那儿!”
“噢,是这么回事。”徐立群奇怪地看着女儿,看得罗小梅浑身不自在起来。
“让我来告诉你吧,丫头,你也会长,是女的都会长成那样。”她提高了嗓门。冲
大门口骂起来,就像真有那些“男生”藏在那儿似的。“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你
妈不长×哪儿生出的你?看吧,看吧!你妈长的那样,你奶奶长的也是那东西,还
有你,丫头,”她转过脸,“我像抓猪一样地给摁在手术台上,给剥掉裤子,他们
把我的腿擗开,就像,就像,我还顾得上羞耻吗?我还顾得上窗户外面有人看吗?
为了给你们罗家生个传宗接代的种,我东躲西藏,遭这种罪,我不知道怎样好受吗?
岁数大的数落我没本事,没良心的造完孽发疯了,现在你又这样,我今后还有什么
指望啊!”
徐立群放声大哭,在院里抱着妹妹捉蜻蜓的罗小花慌忙跑过来。“还有你,”
徐立群冲着她说,“都是不争气的东西。”罗小花就站住,这个女孩比罗小梅敏感
细心,眼泪立刻就在眼圈里打转。
罗小梅委屈地说:“你就不能小声点吗?”
“我都快憋死了,还让我小声。”徐立群憋闷了十几天这时终于发泄出来。这
些天她忍受着肚皮上刀口的疼痛,期待着罗成仁哪怕过门槛摔个跟头,或者吃饭噎
那么一下神志变得清楚,她觉得所有的不幸在这几天都落到了她头上,她倒了多大
的霉啊!她十七岁从河北逃荒来到这个地方,她的父亲用她换了半间房子,她什么
也不懂就嫁给了罗成仁,为了这,罗成仁就看轻了她,拿她不当人。说她是买来的。
实指望进城日子会好过些,现在可好,就这么个不知道疼人的东西还疯掉了。
“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让我这样?”她哭着说,罗成仁从门口探了一下
头,当头的太阳立刻使他缩了回去,徐立群冲着屋里喊道:“怎么不真的下火,烧
死你?我知道你打什么鬼念头,你不就想在我的肚皮上打井吗?想托生得让你爹再
做你一次才行。祸害我你祸害得还不够吗?”骂了两句她忽然觉得全没有意义,罗
成仁根本听不懂,她转身把罗小梅缝的布片抢过来,发疯般撕扯,扯不动就用牙咬,
咬不动,她重又放声大哭。
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白榆树吐出了米粒大的叶芽,杨树枝上挂满了紫红色的
穗子,风一摇,远看如晃动的火苗,春天终于显示出了勃勃生机,让人们看到了美
好的前景,生活也该给罗小梅涂抹一点亮色了,在度过了黑暗压抑的一周之后,星
期一,她接到了陶小米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
陶小米还将刘彦红写给她的纸条也塞进了信封,一起寄给了罗小梅。纸条上,
刘彦红大胆地对陶小米表达了爱慕,可是在信的结尾,男孩子却明显泄露了他的怯
懦,他底气不足地写道:“再说一下,这封信的内容不要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人问
得紧,你可以说:我只是向你请教一道数学题。”
陶小米的措辞十分激烈,她说:“我当然不会答应一个没有胆量的人,这个秘
密我本想当面告诉你,可你不听我的解释,我不敢保证我们是否能够和好,像以前
那样心心相印,但你毕竟是我真正爱过的人,是你伤害了我们的友谊,如果你后悔
了,那就是对你的惩罚。以前我是那样的爱你,可现在我是这样的恨你,是你破坏
了我们的友谊,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你。”
陶小米还是向她的好朋友发出了真诚的呼唤:“我不知道你是否想和我重归于
好,如果想,请你明天到学校来找我。如果不想,就给我写封回信,这封信你觉得
有保存价值,就请你把它收起来,如果没有,就请你还给我。”
陶小米这样结了尾:“要知道,一个人想挽回她的过错,她必须付出一定的代
价。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在纸上画了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将这幅画送给你,若
我们和好了,就算送给现在的你,若不能,就算送给过去的你,来纪念我们的友情。”
两个女孩在学校组织的打击奇装异服的活动中见了面,一见面,她们便被对方
拎着的一把上了锈的铁剪,眼光在行人的裤腿脚扫来扫去的怪样子逗笑了,她们跑
去水果店喝了一瓶汽水,喝两口,她们就停下来看一会儿,体会着友情失而复得的
欣喜,快乐补偿了罗小梅在那里一连几天的孤独的等待。为了讨罗小梅的欢心,陶
小米不惜冒着挨打的危险和行人恶作剧,她们竟然得手了一次,一个背着行李提着
网兜的老头真的向她们低下了生着赘肉的头。“他向咱们低头认罪。咱们这样,低
头,他就给吓破胆了。你知道吗?那个人离开这个镇子三十年了。”
陶小米的大胆细心和煞有介事,罗小梅真是佩服极了,生活中阴冷的背面给好
朋友的笑脸照亮了。她既欣赏又崇拜地看着她的伙伴,“我能为她做什么呢?我一
定得为她做点什么。”
河对岸是一片坟地,坟地里生长着大个的小根蒜和菏茵菜,几个挖野菜的人弯
着腰行没其间。云彩投下的灰影在田野里一片片移过,不远处的白榆树林子里纷飞
着麻雀和早来的腊雀,腊雀专啄向日葵的花盘,可现在向日葵的绿杆刚刚长到两尺
高。
中午的阳光晃着生长着白榆树的榆树镇,河的下游有一个光着上身戴草帽的人
在打鱼,撒了两次网,可能都一无所获,因为后来看不见他了,那个人一定是躺到
草棵里打鼾去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有一会儿一只蜻蜓落到陶小米的膝盖上,潮
湿的地气钻进裤管,蚂蚁一样爬得她极不舒服。她用手碰碰蜻蜓的红尾巴,蜻蜓并
不飞走,晃了晃只长有眼睛和嘴的亮晶晶的脑袋。陶小米看了一会儿,讨厌地把它
捏在手里。于是,它就啃她的手指尖,狠狠地咬一口,咬得女孩皱了皱眉。陶小米
把它的翅膀和尾巴弄断。然后扔在脚前面看它挣扎,看它摇着美丽的脑袋颤栗。后
来她轻轻地哼出了声:蜻蜓蜻蜓你下蛋,一下下上一百串。”唤了几次,她看见好
朋友终于转过头,冲她笑一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咱们干嘛不先闹闹呢!”
罗小梅走去水边,捉了一只黑壳老鳖虫和一只扁担勾回到方才坐着的地方。陶
小米也凑过来,拿一个棍把老鳖虫弄翻,那丑物船一样颠簸起来,想翻转身。她俩
当然不会让它翻身,不断地把它摁在那儿,直到她们玩得讨厌而又腻烦,才把它用
一块卵石压住。这么干的时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接下来她们开始对付那只扁担勾
了。扁担勾可笑地直着身子,就像一根秋天的草棍。刚从水里弄上它的时候,它一
动不动,这种小生灵只有晒干了身子才能振翼而飞。飞起来也如一截小草棍。翻着
翻着,罗小梅说:“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
两个女孩一起喊:“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一个故意压低声音,
一个声音更尖更细,她们就这样合唱起来。
“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她们扔下地上的小虫子,面对面地坐
好,击疼了手掌,喊哑了嗓子,她们就这样喊了一会儿,直到那只小虫子在卵石上
烫疼了翅膀,嘤地飞过她们的头顶。
她们顺着那只扁担勾看去,一个比她们略大一点的女孩正低着头踩着杂草向这
边走来。
“杨红来了。”罗小梅压抑着兴奋。
“是杨红,”陶小米说,“杨红,你过来。”
罗小梅就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冲杨红摆手。
杨红愣了一下,立刻转身往回走,屁股晃来晃去,杨红是一个有些丰满的女孩。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转身,陶小米跺一下脚,“还不理人了,当自己是什么高
人贵戚呢!”
几乎同时,两个字一齐冲出了这两个女孩的喉咙,“血纸儿。”她们低低地咒
骂。
“血纸儿。”一个声音高了一点。
“血纸儿。”另一个又壮胆似地喊了一声。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一种恶意的快活使她们立刻兴奋起来,她们就像方才逗弄
小虫子那样高喊起来:“血纸儿,血纸儿,血纸儿。”
叫杨红的女孩回了一下头,站了一会儿,她很显然下着决心,是否回来对付这
两个讨厌的家伙。但随即她两手交叉捂住了眼睛。罗小梅确信她听见的是杨红的哭
声。哭声风一样掠过水面,泛起一层层阴冷的波纹。
两天后,镇子里的许多棵白榆树都贴上了寻人启示,专政路有一个女孩失踪了。
罗小梅在校门口看见了杨红的母亲和哥哥,杨红的哥哥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作
服,十六七岁,他是五金厂的一名油漆工。老人旧裤子打着补丁,眼睛红肿,双手
枯燥地向放学的面带惊骇之色的学生摊开,一遍遍询问,声音沙哑:“你们和杨红
是同学,你们中间一定有谁知道她在哪儿,告诉我老婆子吧!求求你们,告诉我,
我的红哎!”
罗小梅和陶小米两个人紧紧地拉着手,手心沁出了温冷的汗水,她们挤在一群
学生中间往外走。罗小梅死死地低下头,心怦怦地乱跳。
陶小米摇摇牵着的手,“小梅,抬起头,那不干我们的事。”她的声音很小,
但罗小梅听清楚了。她还听见了陶小米声音中的颤抖,触到了恐惧中双手的冰凉。
她抬起头慌乱地瞟了一眼,她摹的一惊,她恰好和那双绝望地眼睛对上了目光。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她在哪儿?”那双摊开的手一翻,向罗小
梅抓过去。
“啊……。”罗小梅尖叫一声,那只冰凉的手掠过她的胸脯。她飞快地往前跑,
心里充满了恐惧。她顾不上书本是否甩出书包,只觉得白榆树一棵棵地在向后倒去。
“她追上来了。”罗小梅听见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她更加骇怕,眼泪不自觉地流出
来。她一气跑出二百米远,双腿发抖,再也跑不动了,她抱住一棵树,无力地蹲了
下去。追上来的是陶小米,陶小米看见她泪流满面,不知是恐惧还是伤心,罗小梅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从哪儿得到的线索,寻找杨红的人们最后把目光投向了三通河。一连两天,
穿镇而过的大河河面布满了人,水性好的男人们手挽手趟着水,结果是大河里的鱼
类遭了殃,每天都有上百斤的柳条鱼和鲇鱼被捉上餐桌。鱼酱的香味让全镇打了饱
嗝。直到第四天,杨红的尸体才被发现,她躺在二里外水泥桥下面的一堆灌木丛里。
那天,镇子里许多人都去了河边,罗小梅没有去,她整天都和陶小米呆在一起,认
真地玩抓羊拐的游戏,她们为对方的手指是否犯规吵得面红耳赤,鼻尖上冒出津津
的汗珠。
一九七三年秋天,就在杨红躺过的地方,那堆灌木丛又留住了一具尸体。也是
一个白生生的女孩,可能在水里漂泊了一段时间,她的衣裤都被河水剥光了。她的
长发刮着灌木丛的乱枝,她才留在了榆树镇。
镇郊农场的一个老头由镇公安局雇去搬动那尸体。女孩子已被泡得肿胀,他轻
轻一碰,一块肉皮就粘在他的手上,但无论他怎样用力都无法把尸体拖开半步,他
一转身,忽然觉得一只手在水底抓住了他。
他开始还大着胆子叨念:“死鬼,你要吓唬人吗?”但那只手越抓越紧,他拼
命挣开,连滚带爬地往岸上跑。
等他上岸,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那是个屈死鬼,”老头语无伦次地说,“我
被她抓住了。”
几个年轻警察好容易才让他相信,只不过是树枝剐住了他的水衩,并当场许诺
让死者的家属赔他一副新水衩才把他重新哄下水。
尸体在河边的红茅公草里放了几天,终于有人从上游寻到了榆树镇。听说后榆
树镇人都涌去看,罗小梅也去了,她站在桥上,远远地看见一张竹席铺在河边。
来的人是对中年农民夫妇,还没有揭开竹席,那个女人就认定是自己的女儿,
她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她的丈夫也哭着接受了警察的询问。他说他们的女儿在十天
前失足落水。既然如此,警察们就决定结案。他们把打捞尸体的老头介绍给死者的
父亲,并且提醒他赔一条水衩的钱。“还要赔钱?”那个男人对妻子说:“你再好
好认认,真是咱们孩子吗?”
“我看不像,”丈夫嘟囔说,“干嘛还要赔钱?”
“真不是咱们孩子。”犹豫了一会儿,妻子擦擦哭红的双眼,揭开竹席看了一
回,“不是俺们闺女,我认错了。”她说。
“那谁赔我的水衩?”农场的老头气冲冲地问那几个警察。
事出意外,几个警察商议了一会儿。“尸体再不能放在这了,也不用送火葬场,
就地处理了吧!”负责的警察让带像机的干事拍了照。他又走到那对夫妻面前,最
后一次询问他们。“你们看好了,不要后悔,”他说,“如果真不是你们的女儿,
尸体我们决定自行处理了。”
“你们怎么处理?”抽咽着的女人问道。
“这你们不用管。”警察冷冷地回答。
很快,一桶汽油被运到了。站在桥上的罗小梅看见警察们把竹席点燃了,火焰
通地一声腾起来。那对夫妻远远地躲开,妻子走得很慢,边哭边回头,丈夫拉住她,
焦躁地往前走。
“她为一条水衩给抛弃了。”一个声音在罗小梅的耳边响起,她回头,周围的
人都在对着发黑的嗞嗞作响的火焰和那两个远去的人指指点点,她没有发现谁在和
她说话。她被恐惧扼住了,张皇四顾。
“她为一条旧水衩给抛弃了。”那个声音又说。
“丫头,回头回脑地干什么?”罗成仁不知从哪儿走出来站到女儿身边。
罗小梅忘记了父亲是个疯子,她攀住罗成仁的胳膊全身发抖。
“你不怕火了吗?爸爸。”一她拖着哭腔问。
罗成仁伏在女儿的耳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不干你的事。”
罗小梅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清醒的话出自罗成仁之口,她几乎认定他恢复了理智。
“爸爸,”罗小梅叫道,“我要去告诉妈妈。”
“嘘,”罗成仁做了个鬼脸,向桥下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诡秘地说:“火?
那根本没有火,那不是火。我告诉你,那下面是一口井。”
罗成仁说:“那下面是一口井,我看见两个丫头在那儿玩羊拐。唉,那个穿格
衣服的丫头赢了,她总赢、光我看见她就赢三把了。她总是赢。唉,丫头,我指给
你看。”在他喃喃自语的时候,罗小梅早逃开了。
秋风起了,专政路又到了榆叶纷飞时节,树叶唰唰飘落。罗小梅额头滚着冷汗,
脸色惨白地往家里跑,小辫跑散了,扎了一个夏天褪了色的粉绫子被风一扯,飘起
来挂在一根枯枝上。
她只想跑回家里,用围裙蒙住头,不管那上面粘没粘着糊猪食的味道。她跳过
进城送菜的马车遗在路上的粪便,恐惧得忘记了躲避过街横道上的手推车,卖冰棍
的老太太正因为生意不好暗自赌气,现在冲着这个不管天地的丫头大声叫道:“你
撞见鬼了吗?丫头,看着点车。”
她快跑,再快跑,像一只被火燎着了尾巴的小猫,绝望,而又烦躁地乱窜。
“喂,你站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雀斑男孩站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拎着一
根烧坏了的玻璃管,远远地向她摆手,扭曲的玻璃管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泽。
“你知道吗?你那个好朋友离家出走了,她和男生私奔了。”
罗小梅踩在一个石子上,绊倒在地。雀斑男孩跑过来,他没有拉她起来,而是
蹲在她的身边,没头没脑地说:“她真行,她和‘司令’一起离家出走了。就冲这,
我佩服她。要是在以前,她肯定能当地下党。你知道刘彦红可不是谁都能看上眼。
你知道三班的柏花吧,长得多俊,她总要和‘司令’搞,那次又往‘司令’跟前凑
和,‘司令’说‘你过来’,那个女生乐呵呵地跑到他跟前,‘司令’往她腰里手
一伸,一拽裤腿,就给她把裤子扒了,‘司令’摸了一把,打个口哨就走了。怎么,
你摔疼了吗?柏花那么哭他都没回头。我去送他们了,他们昨天坐火车走的。临走
时陶小米还想见你一次,昨天我去你家送信被你爸爸给轰出来了,他可真凶。陶小
米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让我转告你,你怎么了?喂,你不谢谢我就走了吗?喂,
你可真不够意思,你不想好好问问吗?”
罗小梅已经顾不上陶小米了,现在她手里握着那块该死的绊她一跤的石头,她
的下身正在发胀,像有一口气灌了进去,她的全身像挂在枝头的一片孤零零的树叶
抖个不停。这时她忽然感到大腿之间湿漉漉的。她低下头,裤脚底滴下了第一滴血。
一定是给摔坏了,我的身子里出血了,我就要活不成了。她惊慌起来,眼泪冰凉地
涌出眼眶。她重又跑了起来,血一点一滴地从裤脚向后抛洒,染红了飘落的树叶,
染红了落叶飘落的石板路。殷红的树叶一片片飞起来,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
“妈妈,妈妈,我出血了!”
徐立群惊慌失措地奔出房门,她看见罗小梅跑进了院子。
“妈妈,妈妈,我出血了!”
一九七三年秋天的一个中午,罗小梅新鲜的经血染红了母亲徐立群目光所及的
萧瑟的秋天。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