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专政路更换了新的路标,改名工农路了,但人们仍习惯地称它专政路,可习惯
毕竟是习惯,习惯的一部分总会因为不适应而被改掉。镇政府采取了措施,结果落
款有专政路字样的信件被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寄信人,邮局不再受理这样的信件。
这项措施实行了一段时间,街道委员会又对门牌号重新调整了一次,大部分门牌号
都变化了。漆成红色的门牌亮闪闪地挂在居民的门楣上方,接着出现在榆树镇的公
函和居民信件的信封上。
最后,人们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变化。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熟捻了周围的
每一寸地方,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你,你住的地方更换了新地名,也许你还会感到有
点新鲜呢,说到底,地名的变化充其量只会带来一点小麻烦。就像当初的花子胡同
改为专政路,过一段时间,你就觉得,它就应该叫做专政路一样。
现在任何事都不会引起罗小梅的注意了,罗小花的案子一破她就病倒了,她听
见院子里的白榆树籁籁的声音便抖成一团。除了发抖她再感觉不到别的,她差不多
麻木了。洪水使制瓦厂遭受了重大损失,几百吨水泥板结了。工厂停发了工人的工
资,挪用这笔钱购买原料,工人们情绪很大,准备串连起来上访。主事的人找罗小
梅签名,罗小梅面色晦暗,无精打采。她的神情表明了她的态度,生活已没有什么
事能提起她的兴趣。
榆树镇一场大规模的灭鼠运动,是上个星期二开始的。镇自来水厂附近的一户
人家的自来水管堵塞了,丈夫拧开快要锈死的水龙头,发现堵塞水管的竟是一只死
鼠,他怕妻子知道了恶心,没吭声就把它扔掉了。而另一家的妻子却没这家的女人
幸运,她的丈夫不在家,她只好自己动手。当看见堵塞水管的是只死鼠,她当场晕
了过去。你能想象吗?你喝过的水竟泡过一只死老鼠,即使是个头很小的一只。这
事一想就让人恶心。也是这天,自来水厂的技术员发现水塔流出的水很混浊,他登
上高高的水塔。水塔里有上千只大小不一的死鼠。技术员环视全镇,镇子里所有的
榆树都在唰啦啦地晃动,水波浪一样。技术员头晕目眩,他喊道:“妈呀,耗子们
爬到水塔里自杀了。”
没有比这种事更能让人产生恐慌了,谁能保证这仅仅是偶然现象?出了事故,
政府能做出的最快反应是迅速成立一个调查处理小组。调查组是成立了,调查工作
却毫无进展。自来水厂也拿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老鼠会经供水系统分流到用
户的水龙头那去,这怎么可能呢?还是防疫部门及时为镇政府解了围,通过各种途
径下发鼠药,灭绝隐患是最好的办法了。自来水厂一天二十四小时派人守在水塔和
净化水车间值班,以防中毒的老鼠挺而走险。
这天下午,罗小梅听见姑姑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和人吵嚷,起初她还以为姑姑自
己梦吃,罗云经常乘着乘着凉就喊几句莫名其妙的梦话。等她听清楚姑姑是在清醒
地说话,她推开了窗户。
院子里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青人,罗云是和他们说话。“我跟你们说过了,
我们家没地方再放这粉色骗人玩艺儿了,你们来晚了,我们家够用了。要是好使,
反动派早被毒死了,我怎么一只也没看见?”罗云说,“你们走吧!”
“什么粉色玩艺儿?是说老鼠药吗?我们不是发耗子药的,我们找罗小梅。”
男青年着急地说,他个子不高,嗓音和他的身体一样单细。
罗小梅和陶小米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陶小米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这多
让人意外啊。她回来看望自己了,可她却几乎把这个好朋友,好伙伴,好姐姐,还
有好什么来着?给忘记了。罗小梅从窗户翻了出来。
“小梅,给你姑姑说说,我们可不是发耗子药的’,我手里要有,我早就自己
吃了。”陶小米笑眯眯地说,她的表情比罗小梅平静得多。罗小梅反倒有点不好意
思了。
罗云仍斜睨着陶小米,她已知道来的人是侄女的好朋友,可她的气还是顺不下
来,见侄女看她,她嘟囔说:“耗子药就是不好使,我没看见一只死老鼠。”她的
话音未落,从白榆树后面猝然奔出一只老鼠,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倒下,抽搐几下,
死在了长出霉苦的石板路上。
进了屋,陶小米一屁股坐在床头上,蹬脱了两只鞋,躺倒伸了个懒腰。她笑着
说:“你姑姑可真凶啊,她把我们当成反动派了。”
罗小梅倚着门,双颊通红,拼命地打量她的好朋友。许多话堵在她的嗓子眼:
“你变矮了,我以为你起码有一米六五以上的个了。你变胖了,屁股也变大了,看
上去不像个姑娘了,你听了不会生气吧!你的脸只有眼睛还和以前一样,不过眼角
已经有皱纹了。你怎么穿得这么随便!你的皮鞋鞋跟坏了,你的日子过得不顺吗?
你真的是陶小米吗?我怎么越瞅越不像!几年的时间真的会变化这么大吗?”
这时,陶小米说话了,她仍笑眯眯地,她说:“我也觉得你不是罗小梅,好朋
友来了,你总得让人坐下说话吧。”
肯定是了,没错,怎么会错呢?罗小梅眼圈立刻红了。刚才想说的话都给咽了
回去,她像她们从没分开那样对她说:“你知道,我妹妹刚死……”
陶小米收敛了笑容,同情地说:“这我知道,他已经告诉我了。”
陶小米身旁的小伙子解释说:“镇子里都知道,我也是前些天听说的,我真没
想到那天坐在雨里哭的人是你。”
罗小梅瞪大眼睛,小伙子继续说:“我要知道是你,我就会在医院陪着你了。”
罗小梅认出他了,他是当年的雀斑男孩,这么说,那天夜里送罗小花去医院的
人就是他了。
她认出来了,可不就是他吗?“我的大名叫武强。”小伙子说。
生活真是奇妙,有一天身边的好朋友走的一个不剩,忽然间他们又在同一天回
来了。罗小梅被这种变化弄懵了,她忘记了悲伤,也忘记了感激,她惊讶地问武强:
“你一直住在镇子里吗?我怎么一直没看见过你?”
武强说:“去年我看见你两次,我猜你早把我给忘了,就没敢和你打招呼。”
陶小米说:“我回来第一天就在街上碰见他了,我问你是武强吗?还真是。”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直也没有你信?”
“我早就不会写字了,”陶小米说,“再说也用不着写信,我这不是说回来就
回来了吗?”
“可你回来的让人没有准备。”
“还要有什么准备?买点瓜子嗑嗑吧。”
罗小梅转身往外走,陶小米叫住她,“你的心眼怎么还那么实啊?我早买好了。”
陶小米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放在桌上。陶小米嗑瓜子的速度简直惊人,两片嘴唇
不动,瓜子皮就纷纷吐出去‘,像用手扬开的一般。
陶小米边嗑瓜子边冲罗小梅做鬼脸,罗小梅忍不住笑了。她想起那次陶小米也
是这样嗑着瓜子,嗑的瓜子皮都吐在手里,她们在木器厂门口碰到了一个脏兮兮的
小男孩,陶小米一边冲她做鬼脸一边走到那孩子身边,把瓜子皮一下扬到男孩子的
乱草样的头发上。“下雪喽!”她喊道。男孩竟傻乎乎地抬起头看,当空是秋天的
太阳。发现上当,他拾起块石头追了上来。你猜当时陶小米说了句什么?陶小米说:
“你刚才放的屁真臭。”男孩的脸变得通红,辩解说:“我没放。”
“放了,真臭,臭死了。”
“我没放。”男孩忘了要报复的事。他只是一味辩解,“我就是没放。”
陶小米拉上罗小梅跑开了,跑出不远她俩停下来,躲在胡同口,男孩子正在抖
落头上的瓜子皮。她俩再也忍不住,笑得岔了气,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罗小梅笑了,她感到自己似乎有好多年没有笑过了。一碰对方的眼神,陶小米
立刻知道了罗小梅想起了什么,她拉住罗小梅的手,两个人笑做一团。笑得旁边坐
着的武强也跟着笑起来。
收住笑,气氛好了许多,罗小梅问道:“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
陶小米岔开她的话头,说:“我以后会告诉你的,我还要在镇子里住一段时间,
咱们有的是时间唠这事。”
陶小米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打听了一些镇子里的事,就站起身要告辞了。她
在朝阳旅店包了一个房间,“有空到我房间去吧!”她说,“我还是住那儿舒服些,
我可不敢住在你家,你姑姑不把我当成美国鬼子才怪呢。”
罗小梅一直把他们送到街口,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走进家门,扫着地上的瓜
子皮,她忽然失落起来。她总觉得这次会面太简单了些,在她的想象中,久别重逢
总要比这热情得多吧。但毕竟陶小米还是来看她了,她终于又有一个人说说知心话
了。
“要不我叫你大嫂吧!”小男孩这样说。
他们迅速对视一下,她勇敢地笑了。他很感动,重重地拍拍小男孩的肩头。
小男孩感到了友谊,眼睛有点湿润。“你们会给我写信吗?”
她摇摇头,她早想好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那他们问我呢?”
“你自己不说就没人说你知道这事。”
“那,那好吧!”小男孩回头看,检票口仍然没有人,可能是他们来早了。镇
子里的轧钢厂的声音很清冷,模模糊糊的。
伸向远方的钢轨覆着盐面一样的霜芒,月台上湿漉漉的,路边的白榆树每次尿
噤一样地抖,抖落下许多死叶,寒冷黏在树叶的叶脉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树叶
沉了,摇两摇,扑嗒一声垂直落地。站前广场上,捂着口罩的清洁工门头扫着大街,
扫帚头唰啦啦地划过清冷的路灯光。用嘴里呼出的热气暖手时,清洁工向月台上望
望,她有点羡慕那三个少年,他们这么点的年纪就坐火车出远门了。她向这面看着,
如果再靠近一些,她一定能看到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她怎么可
能猜到那个高个的少年和女孩是准备离家出走呢!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高个少年虚虚地拉起了女孩的小拇指。小男孩的心情
很复杂,抽抽鼻子,揉揉眼角的眼屎,小男孩脸上长着许多雀斑。
检票口的人渐渐多起来,从他们的对话得知,火车就要来了。于是三个人离别
的情绪浓了起来。“我不能保护你了,以后你得自己保护自己了,要是谁敢欺负你,
等我回来再去收拾他。”高个少年拍着小男孩的肩头说。
小男孩立刻看出陶小米的脸色变了,陶小米说:“你还想着回来吗?这地方你
还没呆够吗?”
高个少年转回头,踢开一个石子,石子撞在钢轨上,清脆地响了两声。他有点
心虚了。真的,就永远离开这了吗?他这会儿想起父亲也许不是那样没有一点温情,
也许他这会儿正看着地上的酒瓶子后悔呢,后悔把他这个儿子赶出了家门。母亲会
不会痛不欲生呢?总比看见门槛夹死一只鸡雏时要伤心吧!然而他已经没有更多的
时间犹豫了,因为,火车来了。
汽笛过后,一列黑乎乎的火车远远地驶来,车站上候车的人不自觉地聚成一堆
一堆,做好了挤车的准备。分别的最后时刻到了,小男孩觉得自己应该表示点什么,
高个少年已经护着女孩向车厢的门口冲了过去。女孩临上车回头冲小男孩摆了摆手。
“还是女生心细些。”小男孩很大人地想。
女孩期待的像模像样的告别没有出现,他们非常草率地上了车。车下的小男孩
虽然仍盯着火车,火车开动时,他并没有挥着手随火车向前跑动,他在狠狠地擤鼻
涕。深秋落霜的清晨把他冻坏了。
他倚在过道里,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盯着她。车厢里很拥挤,他好容易才把她安
顿在车厢连接处的水池旁边的木厢上。他们约好了在火车上离得远些,免得被镇子
里出差的人发现。上车前,他对她说:“镇子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我,我不是吹牛,
火车里肯定有认识我的人。”
“那是因为你太能打架了,以前我看见你都害怕。”
“现在还怕吗?”
“有点,真的还有点怕你。”
他发现她有个口头禅;她总爱说“真的”“真的”。他重复了一遍,两个人笑
了。
车厢里明亮起来,坐了一宿夜车的人纷纷挤到水池处洗脸。难闻的肥皂味儿败
坏了她的情绪。
她埋怨地向他望一望。他正盯着从行李架上取提包的一个中年人,中年人下站
下车,他想占住那个座位。忽然,她就觉得他很陌生,莫名地生出了孤独,连第一
次出远门的新奇和忐忑都压不住的孤独。她皱起了眉头。
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她的身边,并在她的身边站住。他把座位让给她之后就
走开了。隔一会儿,他就从她身边走一趟。她心事重重,对面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妻子无意中注意到有个男孩子一上午总是去厕所,她在丈夫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中
年男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吃个苹果吧。”他发现女孩慌
张起来。他赶忙笑笑说:“怕什么?又不问你要钱。”
这时,他恰好过来,或者他早就明白了那对夫妻的企图。冲她摇了摇头。
她于是没有应声,中年男人冲妻子瞪了瞪眼,怨她多管闲事。妻子捡个没趣,
又去找旁边的老头攀谈了。这样,她没有说一句话,上午就过去了。
下午,他们还是忍不住坐到了一起,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只是不说话。他的心里
想着愈来愈远的镇子,想着家人和学校发现他们出走了会做出什么反应,他猜想父
母一定着急了,妈妈肯定会抱起他的枕头,喊着他的名字放声大哭,想着想着,他
竟被这种想法感动了,鼻子有些发酸。她却在盘算今后的生活,她也许真是要依赖
身边的这个人了,她模模糊糊地想他们将来还会有个孩子。简直不可思议,但她的
确是这么想的,想着以后一回想就酸涩得发笑的问题。
两个面包做了午餐,对面的中年夫妇好像察觉了什么,总是找机会问他们话。
提一些诸如“你们这是走亲戚吗?”“你们好像是学生,你们要去哪儿?”一类的
问题。
这使他们感到了危险。他们决定在下一站下车。
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离榆树镇二百里开外的大的榆树镇,只所以产
生这种印象,是因为这座城市里除了没有白榆树,街道比榆树镇长一些,再有点不
同,那就是更杂乱,显得更没规矩。
站前广场上停着一些公共汽车,提示着有许多条路供他们选择。
“咱们去哪儿?”少年问身后的女孩。
“你说呢?”她有点欣喜地问。城市里虽然杂乱些,她觉得比火车上可安全多
了,她几乎认定那对夫妇窥破了他俩的出走,捏了一把汗。
“咱们歇一会儿吧,你渴吗?要不我去给你买个冰棍?”
“算了,省点钱吧。”
一提到钱,两个人再不说话了,默默地坐在异地的阳光里。也许真的没有准备
好,他想,两个人身上的钱总共也没有十五元钱。今早一见面,她用一个手绢包好
塞到他手里。“就这些,没法弄到更多了。”
街上人来人往,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们前面走过,好像故意让他生气似
的,轻松地笑着。他不满地皱起眉头,他感到她正碰自己的胳膊肘。
“我还是去给你买个冰棍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算了吧,”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你想吃?”她敏感而体贴地问。
“你是说我要给自己买?我给自己买冰棍吃?”他瞪大眼睛,第一次跟她嚷了
起来。
她委屈地张着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算了。”他大度地摆摆手。“我带你
去逛商店吧。”
他们在车站附近的商店里转了一圈,很随便地打听了一些电动玩具的价格,在
化妆品的柜台前,他给她买了一个鸭蛋圆的小镜子,她刚才的不快和惶惑就都烟消
云散了。
直到商店下班,他们才随最后一批顾客走出商店的大门。站前广场的路灯已经
亮了,昏黄的路灯在慢慢临近的黄昏中渐渐明亮起来。少年和女孩在广场上转了一
圈,除了水果摊子这边多了一个卖素馅馄饨的小吃摊,广场上并没有出现更多的新
鲜玩艺儿。天凉了,路灯影里的蛾子也显得毫无生气,偶而会有一只翅膀失去弹性
的蜻蜓胡乱拉几头。他们倚着路灯的水泥柱子站住了,互相看看,难题是明摆着的,
怎么过夜呢?
“咱们不能进候车室,别人一眼就能把咱们认出来。”
“那咱们去哪儿?外面太凉了,我怕冰着你。”少年皱着眉头说。
女孩很感动,心里热乎乎的,想了一想,女孩说:“要不咱们去住店吧。”
少年看看她,她的脸色立刻白了,怯怯地说:“我不是没想钱的事,先对付两
天,没准咱们会找到个什么活干。”
“钱是小事,你以为我是怕钱不够用吗?”少年郑重地说,“我是怕旅店不让
咱们住在一起。真的。”
女孩拉住了少年右手的小拇指,她幸福得脸红了,发热。
街道上的人稀了,城市里弥漫起淡淡的烟味,和白天未散尽的汽车的废气混合
在一起。少年踢开一个石子,看看天。城市里没有多少高层建筑,还能看见西天拖
着紫黑色尾巴的晚霞。
“天还早着呢,咱们随便走走,一会儿会有好办法的。”
“可这地方……”
“有我呢,你怕什么?”说完少年觉得底气有些不足,他加重语气,又说:
“真的,你怕什么?”
女孩就不怕了,和他沿着一条街走了下去。他们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用眼睛
的余光瞅着对方,有时也大胆地扭头对视一下,目光却迅即闪开。向四周看,卡车、
自行车和赶路的人匆匆而过,由于风凉,散步的人很少。并没有人留意他们。很快,
他们来到了一座公园。公园门口有两盏灯,里面则黑黢黢的。女孩犹豫了一下,少
年在后面推她一把,女孩子再不迟疑,抢先走了进去。
女孩的眼睛一时还没适应远离灯光的黑暗,一只手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她张
开嘴叫出声来。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女孩把后半声咽了,她知道叫错了。
少年已经跳开,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女孩。女孩听见他低低的气恼的声音。
“你叫鬼呀!”
女孩走过去拉拉少年的手指,少年的气恼却不那么容易平息,甩开她,向前走
去。女孩环视一下,赶忙跟上。她想,他对她发了两次火了。
可能是适应了公园里的光线,眼前清晰起来。少年在一条铺着报纸的长凳前站
下。她怯生生地凑上去,少年的脸朝向另外的方向,她碰碰他的肩头,他闪开了,
像是厌恶又像是发狠地说:“你去叫吧,大声点。”
她就呆住,瑟瑟地在夜风中发起抖,冰凉的泪水也流下来,晶亮地挂在腮边。
少年决心让自己的心硬起来,其实他是烦躁,烦躁极了。
女孩见少年不理她,便收住泪,她想,事情到了这步她还能怎样呢?
“你还生气呀?”她又去触碰他的肩头。
少年反倒不好意思了,这才扭过头,“算了,算了,”他握住她湿漉漉的小手,
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流遍全身,脸红了,但他可不是轻易就会认错的。“你得听我
的。”他故意生硬地说。
女孩点点头,心里想,大人就是这个样子过日子的。她觉得自己又向大人迈近
了一步。
“你也坐吧!”少年挪挪。
坐下,两个人真的觉出天凉了,公园里的秋叶沙沙飘落,苕帚梅花浸着冷露的
香气浮荡着一弯凉月,凉到他们的心里去。
女孩有些害怕了,想起了许多鬼怪的故事就发抖。她哪里知道,她的同伴一样
的手脚发凉,只是因为她在身边才没有逃到公园外面的路灯下面去。
公园里真的就有古怪的声音传了过来。
而且那声音就在附近。
两个人毛骨悚然,头发也倒竖起来。
声音更清晰了,分明是一个女人被扼住了喉咙。毫无疑问,公园里正发生着一
起谋杀案。
来不及辨清那声音的位置,少年已拉起女孩的手,拉着她跳上了石子南路。
那奇怪的声音竟消失了。
他们只好停下来,不敢乱跑了,因为他们必须槁清楚危险的方位。
他们弄清楚了,女孩眼尖,声音就来自左前方十几米远的树丛。
他们快步离开了那里,两个人都相信对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等停下来,他们意外地发现,他们竟然跑到了公园的深处。
“歇会儿吧!”少年声音干涩地说。
女孩逡巡着四周,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停在左前方,那里突地飞起一只蝙蝠。
“歇会儿吧!”少年的声音更加干涩地说。他搂了两小堆树叶,示意女孩坐在
他的身边。
只有那只蝙蝠飞来飞去。
公园里其它的声音很萧瑟,女孩抬头,月光斑驳,他们竟也坐在树丛里呢!她
想站起来,身体却不自觉向同伴那面靠了一下。
靠出了一句话,少年的声音怪怪地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女孩明知故问,她的心跳得历害。跳得都害羞了。
“就是,就是你刚才看见的呀!”
“什么呀?”如果是白天,女孩的脸一定涂了红一样,那她的脸往哪儿藏呢?
一只手颤抖着伸到了女孩的胸前,碰一碰,“就是,就是这个!”
女孩心跳得几乎窒息,声音小得几乎自己也听不见,但男孩听见了,而且被震
得一懔。女孩说:“你要摸就摸呗!”
“真的。”女孩说。
这次,少年的手没有离开女孩扁平的胸脯。
有了这一步,下面自然是少年的手伸进了女孩的衣服里。
他们都彼此摸到了对方,但他们无法像刚才看见的那两个人一样做。
因为,因为他们不会。
真奇怪,他们不会!
后来,女孩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串含混的声音。
那只蝙蝠又飞了来,吓了他们一跳,一害怕,热情便消退了。尤其是男孩,觉
得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如此,索然无味。他竟不自觉地怀恋起在街上掷瓦片的游戏了,
但他又觉得自己干成了这样一件事应该满足。
这种复杂的心情使他忽略了女孩的幸福感,很快她也冷了,裹紧了衣服。
这时,公园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那确是一声女人的尖叫。
然后,公园里便沉寂了。然后,然后两个孩子瞪着恐怖的眼睛,好容易才离开
了公园。
第二天,他们一个白天都在公园的门口转悠,公园里的人仍进进出出,没见到
任何异常。
这难道不奇怪吗?
然而,这件事毕竟已经留下了阴影,男孩几乎不说话,一天神不守舍,情绪十
分烦躁。
傍晚,他们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不愿意后面总有个尾巴,有个跟屁虫我心烦,我想去拉屎,你走开。”男
孩终于对女孩发了火。
女孩怯生生地站住,十分惊愕,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这更坚定了男孩的看法,
丫头们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好了,好了,你不是跟屁虫,你不要抹鼻涕了。”男孩仍烦躁,口气却软了
许多。
但女孩的眼睛里的泪水已经不见了,她只是轻蔑地略带嘲讽地看着他。
男孩怔了一怔,心虚地凑上来,“我带你去看电影吧。”
“你不是要去拉屎吗?去拉吧!”
男孩尴尬地在屁股上摸了一把,看看厕所的方向,那里,出了厕所仍扣裤扣的
男人和没进厕所就开始解裤带的女人进进出出。他迟迟疑疑地走了几步。“算了。”
他甩一下胳膊,回过头,“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我没不愿意,你去吧!”
男孩又往前走了两步,这回他干脆走回来,脸因为气愤和尴尬变得通红。
女孩没给他发脾气的机会,转身走去火车站的售票口。
再回来,女孩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张车票。
她把车票坚决地摁在他的手心里。
男孩本来还想装出生气的样子,但女孩的目光清楚地告诉他,她把他看透了。
男孩打了一声唿哨,不响,自己也觉得喑哑刺耳,他沮丧地低下头,说话的声
音几乎听不见,“那你呢?”
女孩冲他笑笑,闪着泪花的微笑,摇摇头。
“那我也不走了。”男孩真正成了一个小孩子,他自己很懊恼,可是没办法。
他们就在站前广场吃了两碗馄饨,男孩的双手汗津津的。女孩拄着下巴看他吃
完,将自己剩下的半碗也推给他。男孩这时才发现自己已对女孩有了某种依恋。但
这种依恋注定是靠不住的,因为不远处的一场斗殴很快把他吸引了。
他兴致勃勃地看,脚步不觉慢慢地移向前面,直至加入了看热闹的人群。
他回到馄饨摊前,女孩早不在那儿了。
“小伙子,你姐姐告诉你别误了火车。”卖馄饨的老太太将碗凉水倒进汤锅,
腾起一团水气。
他不会再见她了,男孩绝望地想,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坐车回家。
火车来了,男孩无奈地上了车。
车开走了,女孩仍没有露面。
其实女孩的目光至始至终没离开过一起出走的伙伴,她躲在一边,看着他焦急
地乱撞,看着他双手抱头蹲坐在水泥地上。她想,如果他留下来,她就原谅他。
可是,男孩走了。
女孩的泪水挂在腮边。后来她抽泣出声,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出走,完全就是一
个迷路的孩子。
现在她真迷路了,和十年前不同的是,她真的迷了路。
从罗小梅家出来,陶小米没用武强送她,一个人走去了城南。
当年的白卡片区终日弥漫着让人头疼的炊烟,狭窄的胡同里被堆着的木拌和煤
饼子占去了一半。另一半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有一个讨水坑。夏天,胡同里有些地方
便和了稀泥,摆着几块砖头和石头,人们在上面一跳一跳地走,难免会踩空,踏进
稀泥里去,泥水糊了鞋面。人们一边咒骂一边走路。好心肠的老太太听见骂声,提
上煤铲和半筐子煤灰,撩开挡脸的尿布,将灰倾倒在泥路上,没燃尽的火炭嗞地一
声,冒起一串水泡泡。
很显然,这里的居住环境改善了,胡同里没有了木拌和煤饼,包着黄旧塑料的
煤气管道难看地通过了这里。一年前,镇子又向外拓了,这里居住的大部分菜农欣
喜地加入了挎篮子买菜的行列,他们笨拙而又炫耀地穿上了劳动布制服,一路上谈
着“俺们厂子”的事,很内行地和进城卖菜的农民讨价还价。看上去,他们一副新
贵的模样,不管天不管地,说起年成时也怜悯大度。“你们不易呀!”他们对卖菜
的农民说,“不过也放心好了,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啊。”这样说着,眼睛仍机警,
因为他们立刻喊了起来,“你的秤太低了,当心秤砣掉下来砸了脚,你的菜一早晨
浇过水,要不能这么水灵?你别当我们城里人不懂,多给一两称,要不我买别人的
去了。”
陶小米穿过一个开张不久的农贸市场就迷了路,开始她还以为是买卖声的嘈杂
扰乱了她的思绪,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那样。她的视野中除了早先矗立在利
民小卖店门口的一根水泥柱子而外,再没有任何熟悉的标记,这个居民区改建了。
陶小米提不起兴趣打听,她甚至对自己居然走到这里来感到奇怪。多年的漂泊
早把她的一点点怀旧情绪蚀掉了,走到这里来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她沿着来路往回走,有一会儿她还想起了那个总是呆在铁栅栏门后面的“弟弟”,
他总是含着自己的大拇指流鼻涕,并把鼻子吮得突噜突噜响。她想再见面还会认出
他吗?
还有罗小梅,她的变化虽然不大,头发仍是黄焦焦的,胸脯扁平,没发育的样
子,但是生活分明留给了她太多的痕迹,看她那副疲惫和没有水色的胳膊就知道了。
生活这个字眼淬然跳到嘴边,有点成涩黏滑的味道,就像抓一条黄鳝的感觉。去它
的什么生活吧!陶小米想。
不觉竟走进了一个院子,她几乎习惯性地走入了一户人家。
“家里有人吗?”陶小米问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陶小米又问了一声。
见没人答应,她便像收拾自家衣物一样,将挂在院子里铁丝上的一件土黄色毛
衣摘了下来,搭在胳膊上,出门还顺手拿上了放在门口凳子上的一把钳子。
没有人拦她,她大大方方地上了街。
陶小米走去了城西,那里有一家朝鲜族人开的正宗朝鲜冷面馆,那里卖的冷面
面汤甜酸,十分滑爽可口。更何况,冷面馆的老板等着她赴约呢。
一场秋风,天就凉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早一晚套上了黑色的挽腰棉裤,连耍
飘儿的年青人也不得不穿上套头衫,他们在套头衫的领口做了文章,缝了拉毛领子,
蓬松松的。增加了衣物给约会的年青人带来了一点麻烦,有了衣服的阻碍,小伙子
们再不能趁姑娘低头时从领口偷看她们的乳房,他们只好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就是
想方设法企图将手伸进她们的衣服里去。
秋天开始的时候,专政路(我们还是叫它专政路吧)开始流行一句话:“什么
也不耽误啊!”
把这句话传给人们的是徐立群,人们在护城河堤上总能看见徐立群,她披着一
身的露水,呆呆地站在一块石头边,这个可怜的女人自从二女儿自杀便每天一句话
也不说,人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太阳升上树梢她走回镇子,再露面就
到了第二天。无法猜测她在护城河堤上想了些什么,反正她呆在那儿。最初还有人
上堤去劝她。话刚说了两句,被她阴冷的眼珠一转,那个人便想不出下句话了。
然而,这天早晨,朝鲜冷面馆的老板娘在门口遇见了她,徐立群主动上前和她
说了话。“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是塑料布呢!”她这样开头。
于是,冷面馆的老板娘请她进店里去讲。
徐立群讲的是早晨的事。她说她正在护城河堤上想事情,天还没亮,忽然看见
不远处的树林子边上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动,“我还以为是塑料布呢!没有风塑
料布怎么会动呢?我走过去,想捡了回家钉窗户,冬天要来了,有塑料布压风,省
得糊窗缝了。结果走到跟前一抓,你猜是什么?你猜吧,你肯定猜不到,”她顿一
顿,大吃一惊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屁股。”
老板娘笑了起来,嗽口水喷了一地,“你可真会开玩笑,一个男人的屁股,真
笑死人了,他是死人吗?这么冷的天,他露屁股干什么,这天可不能洗澡。”
徐立群一本正经地说:“我定睛一看,下面还有一个姑娘,他们在办事呢,这
么冷的天,他们一早晨到树林子里去办事。”最后,她说:“什么也不耽误啊!”
“什么也不耽误啊!”老板娘重复了一句,她笑得岔了气,一只手捂着肚子,
一只手撑住乱颤的肥屁股,她向屋里喊:“老钱,你出来听听啊,徐立群捡了块塑
料布。”
老钱没有出来,他一大早就出去跑步了。老板娘边和面边想着徐立群的话,想
想就笑,她想男人回来一定给他讲讲。趁她笑的工夫,徐立群从冷面店的货架上拿
了两盒火柴和一斤盐走了,看上去她又有了过日子的心思了。
这句话就这样通过老板娘的嘴传开了。人们互相打趣,“什么也不耽误啊!”
起初人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不无恶意地笑话徐立群。“老王,你给她用用吧,要不
徐立群的那条缝就要长死了。”那个说:“我可不行,身上黑着呢,还是你像块塑
料,你白呀!”
故事又有了新发展,很快有好事的人也在徐立群说的地方发现了“白塑料”,
不过他可没有徐立群能摸上一把的好运气,那两个人听见声音便提上裤子跑进树林
深处去了。
有了这样一件新鲜事,镇子里热闹了好几天。而专政路却早有了新的兴奋点,
兴奋的原因还是因为徐立群,她撕掉了公安局的封条住进了陆朝臣的院子。
乍一听说陆朝臣是榆树镇系列流氓案的主犯,专政路的居民都大吃了一惊。这
怎么可能呢,卖豆芽的老陆,怎么可能呢?
事实是不但可能,而且陆朝臣给榆树镇带来的打击甚至是毁灭性的。和他一起
被抓的年轻人有十几个,有两个还是兄妹。在陆朝臣的教唆下,他们集体淫乱,偷
盗,赌博,无所不为。罗小花不过是受他们害的其中一个。陆朝臣将她带回家去,
小伙子们请她一起玩扑克,玩着玩着就改变了玩的方式。不过这回陆朝臣看错了人。
罗小花是一个轻浮的正在怀春的女孩,但她并没到随便和他们沆瀣在一处的地步。
结果案发。在调查中发现,陆朝臣和四五名妇女保持着不正常的性关系,徐立群还
不算这些人之列,她只不过和他有过那么两三回。被陆朝臣猥亵的幼女竟有二十多
人,陆朝臣以不同的方法诱骗和玩弄了她们。
陆朝臣给榆树镇带来的伤害太大了,因此他的名字很快就给大家忘记了,提他
的名字无疑会像揭开设长好的伤口的血痴一样,使人疼痛流血。人们宁愿把这个名
字彻底忘掉,宁愿是一场恶梦。宁愿相信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连和陆朝臣一起
抓进公安局的青年的亲属也自欺欺人的说,他们家的孩子出去串门了。他们连走路
也要绕开陆朝臣的大门,因为贴在门上的封条触目惊心。
现在好了,封条被人撕掉了。一天下午,徐立群提着一把钝了的斧头砸落陆家
房门的锁头,搬着一床被褥住了进去。
徐立群哭着为自己的行动做了解释,“我女儿不能白死,我养了她十七年哪,
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被姓陆的害了。我那孩子多懂事啊,她昨晚托梦告诉我说,
妈,姓陆的房子你去住了吧,算陆朝臣赔偿我一条命的代价。”
在火车站摆水果摊的花生五嫂和其他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认真地听了她的哭述,
扯起袖头陪她掉了会儿眼泪,她便关上门进去了。
专政路的人们认为徐立群的做法合情合理,甚至居民委员会也没有干涉和向公
安局上报。这处房子空了那么多年都没人动过什么念头,徐立群这样一个可怜的女
人住一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立群住进去的第二天,这处房子里响起了棒槌声,棒槌梆噔梆噔地砸在砧板
上。几年前,每逢现在这种换季浆洗衣物的季节,棒槌声声是最常见的风景,这几
年许多人家都买了电熨斗,棒槌声便稀落了。徐立群时疏时密的棒槌开始还唤起了
人们许多回忆。然而这种声音夜深人静时仍不停止却使人们渐渐着恼起来,每一下
都像砸在男人的枕头上,女人的心上。“这个可怜的人哪有那么多东西来熨贴?”
人们不满地嘟囔。
一直到秋菜上市,才有人揭开了这个谜。徐立群捶砸的是陆朝臣不多的衣物,
同时她的尿崩症旧病复发,她在陆朝臣的衣物上便溺,然后将它们放到砧板上去砸,
只要棒槌一停下,她就不得不上厕所,难言的隐痛使她必须砸下去。
渐渐地,人们适应了那声音,棒槌声停了,唠闲嗑儿和下象棋的老人会停下来,
愣一下,叹气。晚上甚至有男人和女人停止了亲热,对那种机械运动忽然产生厌倦,
觉得荒唐可笑,当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的心理变化,因为那棒槌声又响了。
徐立群差不多砸烂了陆朝臣所有的衣物,她放弃了努力,把红油木棒槌塞进灶
坑烧了,她剩下的事便是上厕所和发呆。每天有大半天的时间呆在厕所里,使她的
肌肉松弛的两腿恢复了弹性。由于浮肿而发亮起来。她便试图把注意力从那里移到
天空和逝去的时光。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在厕所顶上挂着一顶蓝布单帽,她把帽
子摘了下来,带进屋里扔在砧板上,她怎么也找不到棒槌,想了很长时间才记起已
经被自己烧掉了,她回头的时候,猛然发现帽子自己移动了一尺,移到了砧板的边
上,她出去找了块砖头压住帽檐,不错眼珠地盯着,后来她确信那下面压住了一个
活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灵魂。
徐立群没有猜错,半夜的时候帽子那儿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的的确确有人
说话,说话的是一个孩子。
“妈妈,妈妈,你醒醒。”那个声音叫道。
徐立群恐惧地拉起被头把自己蒙住,大汗淋漓。好一会儿,她伸出头去透气,
结果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妈妈,妈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妈妈。”
“你,你是谁?你和谁说话,你别吓唬我,我可没招惹你。”徐立群恐惧到了
极点。
“我在和你说话呀,亲爱的妈妈,你还怕自己的儿子吗?”
“我没有儿子,你认错人了,你去别处找你的妈妈吧!”
“唉,”那个声音叹了一下,“你再想想,你真的没有过儿子?”
徐立群猛然想起自己确实是有过一个儿子的,莫非……她吓得惊叫起来:“不,
不,他早死了。”
“我就是他呀!我就是你死去的儿子呀!当妈的哪有怕儿子怕成这样的呢?妈
妈,你不想和我谈谈,说会儿话吗?”那个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惹人怜爱,飘浮在半
空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仿佛刮来一阵风就会给吹了逝去。
“你真是我的儿子?那你住在哪儿呢?”
“你会知道我住在哪儿的,不过,咱们现在就应该谈谈。我得向你道歉,妈妈,
我骗了你,让你遭了这么多年罪,但我总得去投一次胎啊,我是在无意中伤害了你。”
“无意之中?你是说无意之中?”徐立群愤愤不平地说,“既然你说是我的儿
子,那我就要问问你,什么叫无意之中?为了做你这个丧良心的家伙,我和那个没
良心的酒鬼整天在床上折腾,一个月要用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买好吃的补身子,而我
只能吃酸菜。有了你以后,我吃了差不多半缸的酸菜,舌头都吃出了血。为了要你,
我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躺在手术台上。医生们对我动钳子,不要脸的孩子趴在窗户
上数我的阴毛,对着那儿傻笑,就像他妈妈没长那东西一样。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
罗成仁那个王八蛋为了这疯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把我们娘们儿孤零零地抛
下。这就是你的无意之中?”徐立群忘记了害怕,她哭起来,孩子也委屈地哭起来。
一声长长的叹息。“妈妈,你该上厕所了。”话音刚落,尿意立刻袭来,徐立
群想到竟有几个小时没上厕所,便对这句提醒恨得咬牙,她解开裤子,蹲在墙角,
在哗哗的尿声中继续咒骂“儿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想折磨我吗?你折
腾我折腾得还不够吗?”
那个声音已经消失了。任徐立群怎样诅咒、哀求、威胁也没有回应。
但空荡荡的屋子已经充实起来了,那个声音填充了所有的空间,播下了期待的
种子,像牵牛花的藤蔓爬上幔帐杆,爬上了房梁,爬上有线广播的黑线,旧不拉色
的年画也挂着了毛茸茸的叶片,没有多少香味的花朵花粉飞扬,呛人的鼻子,空气
的流动声就像蜜蜂的嗡鸣,搅得徐立群的脑袋轰轰直响,眼冒金星。她把尿盆拉到
炕沿边,她坐在地上,面对着砧板发呆,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不断袭来
的尿意,尿水冲破羁绊冲击充做尿盆的白铝饭盒的哗响声提醒她,这不是做梦。
毛茸茸的阳光抚摸着窗棂,白天来了。她用一根木棒将大门顶好,生怕罗小梅
或者其他的什么人闯进来将藏在屋子里的“儿子”惊走,她还想听“他”解释,质
问“他”为什么要害她。然而,那个声音没有出现,但她相信他没走,而且就在砧
板上的帽盔里扣着。
中午,天阴下来,罗小梅敲响了陆家的院门,徐立群知道这个丫头又来烦她了,
这个黄毛丫头使尽了各种办法,劝说,引诱她回到一百二十三号的旧房子去,根本
不理解她的苦心——既然女儿不能再活转来,那至少也要捞一把弥补一点损失。她
估算了一下,陆朝臣的房子少说也可以卖到上千元钱,难道让这笔钱白白地从她的
手里溜掉吗?见她不肯开门,罗小梅在门口小声地啜泣了一会儿,提着饭盒无可奈
何地走了。徐立群继续等待着那个声音的出现,但她听到的只是街头的汽车喇叭声
和人们抢买秋菜的吵闹声,送菜的车轧轧地辗过柏油路面,引起屋地轻微的震动。
有一会儿街上还传来了歌声,放学的孩子们高声宣传护林防火。
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妈妈”。那个声音终于又出现了。
“你不要瞪那么大的眼睛,气愤愤的,”“他”一开口,徐立群就没有机会插
嘴了。“我没想离开你,一个伙伴出了事,我不得不去慰问慰问。我的这个伙伴投
生投错了地方,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生了他,弄得他没机会逃回我们中间,老俩口
整天不错眼睛地盯着他,他不肯吃奶就小心翼翼地喂他。他在那家过了半年才找到
机会,乘他妈妈去取暖壶的工夫自己跳进了开水锅。我们几个在一棵白榆树底下庆
祝他回到我们中间,结果我们的谈话被他爸爸听了去,把尸体架在火上烧,烧得他
的头顶冒了青烟。这样的事我也遇到了好多回,你没把我生下来,如果生下来的话,
你就能看见我的屁股上有三道青印,那就是我骗人时给烙铁烙的。我真的不愿意到
你们这个世上来,我宁愿和伙伴们没有衣服穿,在正月十五的时候去乱葬岗烧灯火
取暖。那样也比生出来强些。人世的生活就像和我们在一起的老渔夫一样,他几百
年前曾中过状元,当过一世的清官,人们现在还在纪念他。纪念他的人哪知道他现
在干着什么呢?他用一只漏网在冥河里捕鱼,他不停歇地干着这活,以赎几百年前
的罪孽。他捞不上几条鱼,却替那些漏网的鱼抱屈,弄得他自己也忘记了为什么要
捕鱼,他只是不停歇地重复着打捞的动作。”那个声音顿一顿,继续说:“妈妈,
你现在还为没有生出我而抱屈吗?你为什么偏要生下我呢?不生不是更好吗?”
他的话给打断了,徐立群恼怒地骂起来:“没良心的东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
什么意思,也不想弄明白,我就知道活着,活着就得有想头,有想头才能活下去。
我不用你来教训我,再说我也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恨不得现在就烙你一次。”
“唉,你该上厕所了!”该死的,徐立群感到尿水已经顺着大腿流下来了。
徐立群万分委屈,她恨不得一棒槌将扣在帽子下面的“儿子”砸死,如果这个
无形的“儿子”也能砸死的话,她肯定已经动手了。她想象棒槌落下去,扑地飞起
一股烟尘——从灰堆里捧出烧熟的豆子,倒换着手,轻轻地吹开草灰,弄黑了嘴巴,
弄迷了眼,像小时候玩过的一样——徐立群想着自己多舛的命运,深感委屈,但无
处撒气。她是幸运存活的早产儿,她的母亲上厕所,就把她生在粪池里,亏得及时
拽上来,要不然她连哭也哭不出一声就死掉了。一个念头撞进了脑袋,她想,是不
是那时就已经死掉了,现在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那罗小花的死和罗成仁的疯也是
梦吗?她看着门把手上挂着的用做门弓子的自行车内胎发呆,力图使自己思维清晰
起来。但是不行,头隐隐做痛,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虚幻,极不真实。乱做一团,
真正的乱做一团。她想着陆朝臣的长相,却记起了罗成仁。她记得那次罗成仁从外
面回来,看见她穿着花棉袄在水缸边淘米,他便和她说话,其实那时她正躺在炕上
发着高烧,那罗成仁看见的“她”又是谁呢?接下来灾难从天而降,一囤子土豆压
折了棚杆砸了下来,刚好落在她的头顶不远的一只碗上。她大难不死,正傻呵呵地
呆着,罗成仁竟递给她一条黄瓜。此时她的鼻子和十五年前一样的酸楚,想想吧,
一条黄瓜!回忆是多么不可信啊,而现在就可信吗?现在她蹲坐在陆朝臣的房子里
胡思乱想,想着“往事”,“往事”都是不真实的,现在还会可信吗?那么“将来”
不就更不可把握吗?
“就那么回事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变得有些沙哑、空洞,
虚虚的如一团挑在竹签上的棉花糖。“你想来想去又有什么用呢?就像我完全没有
必要和你说这说那,说了也全没有用处。”徐立群屏住呼吸听“他”讲话,两手提
着裤带,生怕“他”说“你该上厕所了”,如果“他”不说,她还能忍住,“他”
一说,她就系不住裤带了。但那个声音却停住了,仿佛又已消失。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声音提醒徐立群,“你去开门吧,有人敲门呢!”
徐立群侧耳听听,果然传来扣门声。
下午,榆树镇的街道上仍结着一层肮脏的薄冰,不断地有骑自行车的人摔倒,
柴油车牛一样地喘息,黑雾般的尾气将路面上的冰烫出一片片脏水。胡同口有孩子
踩着竹板一窜一窜地滑走,过早地拽出爬犁的男孩巴望着下雪,不满地看着瓦房檐
头垂下的冰柱和不均匀的黑雪。嘈杂的声音随着徐立群打开门一古脑地涌了进来,
骤然射进来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大婶,你买银元吗?”门口站着一个脸色冻紫了的姑娘。
“货真价实的银元。”姑娘边说边拿出两块银元递到徐立群的眼皮底下。她穿
着一件土黄色的肥大的毛衣,毛衣遮着屁股,显得腿有些短,看上去屁股就很大。
她的黑色弹力裤好长时间也没有洗过了,沾了许多尘土。姑娘抱起拳头在嘴边哈气,
跺着脚取暖。
“好心的大婶,不要银元没关系,你能让我进去暖和一会儿吗?”
姑娘说话时脚步已迈进门里,徐立群只好侧开身子放她进来。
姑娘径自向屋子里走去,反将徐立群甩在后面。进了屋,徐立群仍唠叨不休,
她的身体挡着砧板,神色惶恐,这引起了姑娘的好奇。可现在她要干的是另外一件
事。屋子里没有外人这正合她的心意,她下决心要将包里的几块银元卖给这个老太
太。
姑娘这样开了口,“大婶,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心人,那你就看看我包里的
银元吧!”她说。“我是安徽人,你知道前些天开工的银行大楼吗?我就是给那个
施工队做饭的。”她看见徐立群莫名其妙地摇头表示不解,便压低声音,接着说:
“问题就出在这,我的一个同伴挖出了一坛子银元,这要叫我们的头知道了可不得
了,我俩一分钱也得不着了,那个色鬼整天打我们的主意,总想着把我摁倒强奸我。
我们想走,又没有路费,我就想把银元贱卖了,然后回家,你看你买几块吧。”她
说着话眼泪竟真的在眼圈里打了转。她观察着老太太的表情,老太太果然面露同情
之色。
其实姑娘编的瞎话徐立群一句也没有听清,她谛听的是“他”的声音,“别上
她的当,她是骗子,她想骗你呢!”下面的话因被卖银元的姑娘插话没听清,徐立
群恼怒地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她转过头问道:“她要骗我什么?”
“唉,”那个声音说,“你该上厕所了。”
浓浓的尿臊味弥漫开,姑娘看见了汹涌的尿水流到徐立群的脚面上,溅起水花,
然后像蛇一样蜿蜒而去,直冲低处的一个老鼠洞。徐立群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她
越是着急尿水就越不肯停歇,她的嘴唇发紫,身上的水分似乎都要排泄掉了。对面
的姑娘却露出了笑容,她看出这是一个患了精神抑郁、颠三倒四小便失禁的老人,
她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卖她的银元了。
她悠闲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哼起了小曲,拉开地当中的立柜的门,里面有一
台落了灰尘的电视机,她顺手从炕上取下一条毯子,在地桌上铺好,然后把电视机
放在上面包好。徐立群惊愕地看着姑娘,她的尿水仍没有停止,渐渐地,她忘记了
羞愧,她觉得这一切不对劲。这个姑娘要干吗?她使劲地提气,夹紧双腿,但仍然
动弹不得。
姑娘冲她笑笑,向她打了个响指:“我去给你修修,就送到二百货后面靠近浴
池的那个修理部,你别忘了去取。”
徐立群懵懂地点头,她的四周腾着一团混浊的热气,尿水已经将屋地冲出一道
细细的沟,流向厨房。
屋子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拿了,姑娘提起包裹向外走。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
一眼,奇怪的是徐立群根本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砧板上的一顶帽子,盯着一顶有点
眼熟的帽子。姑娘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折回来,就在徐立群的眼边底下将帽子翻
了过来。
帽子底下倏地窜出一只鸡蛋大小的灰色老鼠,由于饥饿,老鼠跳下砧板时跌了
一跤,趔趄着奔去鼠洞,鼠洞刚刚流注过徐立群的尿水,它折回去从门槛下面的猫
道里钻了出去。
徐立群双手抱头看着那只老鼠钻出去,摹地,她爆发出一声持久的刺耳的叫感:
“啊……”
叫声不断地提着高度,已经跨出门槛的姑娘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奔回来捂她的
嘴,徐立群咬了她一口,然后将声音提得更高,姑娘吓坏了,扭头就走,没想到徐
立群竟抓住她的衣袖,她挣了几挣,挡车工积聚了全身的力气,又叫了一声。姑娘
彻底绝望了。她听见了院门口急促的敲门声,惶恐之中,她抓起了窗台上的一只花
盆,花盆里枯死的一支灯笼花带着多半盆硬上,泥盆砸在徐立群的额头,姑娘看见
一丝鲜血在鬓角处渗出来,蚯蚓一样爬下她的腮边。那株死去的灯笼花枝挂在她的
鬓边,花朵猝然鲜红地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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