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九六年秋天的榆树镇已没有了满大街纷飞的榆钱,金黄的榆钱随着最后一
批白榆树的消失而消失了。但是清洁工们并没有感到轻松,镇子正向城市的方向迈
进,林立的脚手架制造着更多的灰尘和垃圾。镇子里已经有了六层的楼房,中心市
场里有人出售生长在南方的荔枝。冰淇淋机和刨冰机并排立着,冰水的内容变成了
可口可乐,老年人嫌这咖啡色的冰水杀口,向孩子们讲述香精水的味道,可孩子们
毫不理会,因为他们迷上了变形金刚和彩色的不干胶。只要给买就笑,不给买就又
哭又闹。录像厅和弹子机如雨后春笋般地长出来,赤裸裸的招贴画和公安局扫黄打
非的公告贴在一起。比录像厅和游戏厅更多的是各种名称的卡拉OK包房,走在大街
上,听着同一首歌曲被不同的喉咙吼出各种味道,是一件十分有趣又十分闹心的事。
那些外地的民工大多出入各种录像厅,花上两块钱的门票,能看一部刺激的片子使
他们乐此不疲,电影院相对冷落一些,但票价涨得惊人,游戏厅里总是聚着一群群
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再就是歪叼着烟卷围着花丝巾喝得醉熏熏的年轻人。在玩腻了
的间隙,他们便对着街上衣服越穿越少的女孩子打口哨。
女孩子们穿着无袖无领的汗衫,上面印着港台流行的影星歌星,她们并不讨厌
小伙子们的打情骂俏,反而将胸脯挺得更高屁股扭得更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出
魅力。在她们身后,那帮坏小子们却在猜测她们是不是“鸡”,商量着要多少钱才
能打一“炮”,为着粗俗的玩笑露出紫红的牙床子和刷白的板牙。
只有那些穿黑着蓝的老年人,还在怀念着白榆树。但他们只能找那些无聊的又
有些傻气的外地民工扯闲片,给他们讲述镇子的过去。那些民工们对他们的故事其
实没多大兴趣,是乡下人的纯朴和进城的新奇让他们耐住了性子。但故事总有听腻
讲腻的时候,老人们便佝偻着腰聚去博物馆广场。光秃秃的广场又让他们心情不快,
在光光的日头下面,他们议论起夏天的那场大火。
将博物馆变成了“梦巴黎夜总会”,是陆雅芳对榆树镇唯一的投资。在这位榆
树镇的后代的建议下,镇政府砍掉了所有的白榆树,从外面购进大批的法国梧桐,
那些梧桐树因为气候不适移植没有几天便死掉了。陆雅芳和镇政府签署了博物馆的
承租合同,雇佣了一个劳改释放犯(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个人也是一名强奸犯)做
了夜总会的经理。上窜下跳费尽心机的韩静云被抛在一边大为不满,进行了种种阻
挠,后来还是她将博物馆租给了陆雅芳。
那场大火之后,王守仁和韩静云被请上了法院的被告席,榆树镇镇政府的集体
受贿案被公诸于世。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因为做证的就是那位外商陆雅芳本人。
法庭宣读的陆雅芳的信中清楚地写着她承租博物馆的经过和她行贿的数目。
“梦巴黎夜总会”曾使榆树镇名噪一时,甚至省城的客人也不辞辛苦地坐五六
个小时的车到镇上来,他们拿出成叠的钱要求开房,只求在这住上一晚。不断地有
传闻成为镇上人的谈资。“梦巴黎”的一位小姐竟将一位七十多岁的农民骗进了包
房,让他花费掉上千元给老伴看病的钱,老头竟然没能隔着裙子碰一下小姐的屁股。
还有一位小姐半个小时之内让一位从省城专程来“梦巴黎”的先生心甘情愿地花掉
五千元,这位先生心疼得直冒冷汗,才满足了小姐提出用易拉罐拉手做条项链的要
求。传说邻县的一位局长被“梦巴黎”的小姐用刀片割掉了男根,还真有人来调查
此事。当然是子虚乌有,不过来人也得到了满足,因为他听说了另一件稀奇的事。
据说一位在“梦巴黎”餐厅服务的女士生了孩子,生孩子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的
丈夫看见护士抱出的新生儿竟然是黄头发蓝眼珠的一对双胞胎。这说明“梦巴黎”
的档次的确很高。因为,连外国人都来了。相对于澄清事情真相,人们更愿意相信
这样的事是真的。为什么不呢?这样的事毕竟能让人发笑啊!
但心酸的事不久便发生了。就在公安局准备清理整顿的时候,有一天夜里,
“梦巴黎”忽然窜起了火苗。大火从厨房开始烧起,一直烧上了三楼,火势迅猛,
又烧着了夜总会后面的仓库和新开辟的展厅。仓库和展厅里的物品包括各种展品、
历史档案,还有公安局寄放在馆里的户口簿,许多人看着大火流下了泪水,那些将
珍贵的邮票和字画寄存在博物馆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几乎痛不欲生。大火还烧掉了省
城来巡回展出的一副珍稀的犀牛骨架,和抗日联军的实物及照片,还有一小块陨石。
火光里,人们看见裸着身子的小姐不知羞耻地从窗口探出身子求救,逃出来便
不顾一切地跑到人群中间。还有那些进去时尚衣冠楚楚的先生,烟熏火燎,烧掉了
他们的眉毛。人们远远地躲开他们,他们虽然有钱,但不三不四。即便人们不觉得
他们灵魂肮脏,但也怕被传上性病。
“梦巴黎”就这样消失了,烧成了一片白地,博物馆就这样消失了,只剩下这
个空荡荡的博物馆广场。新组建的镇政府决定不在这里再建新的建筑物,保留这块
空地,拟将这里变成公园,让老年人扭秧歌和跳迪斯科。榆树镇附近的农村水田里
生长着一种蚂蟥,你将那吸血的丑物拦腰斩断,那蚂蟥竟然会一条就此变成两条,
仍然叮人吸血。“梦巴黎”仿佛便是这样一条蚂蟥,“梦巴黎”烧掉了,却烧红了
一座座新的夜总会和酒吧歌厅,这些地方草草装修便即该开了张。这当然没什么不
好,而且也是一种繁荣的象征。令人们头疼的是里面难免藏污纳垢,因此政府要经
常地整治。
渐渐地,博物馆广场的老年人也平静下来,倒不是因为改变了旧观念,而是因
为见怪不怪了,总之生活已经变得比以前富足变得有了希望。
秋天刚天始的时候,镇子里的经商热达到了最沸点,镇子里的信息更加庞杂,
连中学生见面都互相询问,你要钢材吗?你能在外地弄到汽车吗?你有路子吗?整
个镇子的下水道都快被各种说明书和广告纸堵塞了,浊水四溢。一家广告公司不知
从哪里弄来了一架旧直升飞机,嗡嗡地怪叫着,在镇子上空抛撒着各色传单。传单
落在进城的农民的脸上,便有人受了启发,终日游荡在街头,企图靠捡破烂和广告
纸发家致富,还真就有人发财了,也有人因为盗窃进了拘留所。
在好一点的酒店里,各种级别的经理和业务主管互相交换着一张张各种头衔的
名片,人们在为各种信息喝酒吃菜。陪吃陪喝陪舞的小姐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抓
也抓不绝。她们满面通红,鼻尖上沁出细汗,香水和狐媚从她们的一步裙里散发出
来。
低档的朝鲜狗肉馆里坐着的是政府里的小职员和高级中学的教师,濒临倒闭的
国营工厂的工人也喝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商量着怎么发一笔意外之财,设想着自己
有钱时的形象和待遇,甚至想好了怎样整治原来的领导和有仇隙的人。在垃圾站,
衣衫不整的流浪儿和公园独占一排垃圾箱的哑巴发生了冲突,染了经血的腐烂的卫
生纸巾在人行道上空纷飞。砸在时髦的小姐身上,砸出一声声尖叫,她们一改往日
的温柔,破口大骂。讲求享受父母又没钱供她们亨受的少女已经靠自己的能力致了
富,身着皮尔卡丹服,脚蹬极有可能是假冒伪劣的皇后或公爵皮鞋,戴金挂银,倚
在大款身旁,已经做好了被公安局收审和与大款婆娘吵架的准备,
和“梦巴黎”同时注册的证券公司现在生意极为红火,在各种宽敞一点的地方
抛售奖券,摩托车、自行车、彩电摆在人们面前,声音嘶哑的工作人员大声做着宣
传——玩股票不如玩彩票,彩票是高层次的享受,彩票是斯文的游戏,两块钱的投
入可以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广场上不断地响起有人中奖的鞭炮声,镇文化馆的几
位蹩脚的书法家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中挥毫泼墨写着大字。沉郁的天空下火药味团郁
在一起经久不散。那些抛售彩票的师范学校的学生手忙脚乱,中彩者通过发售中心
的麦克风结结巴巴地谈着中奖体会。受益的还有那些无证营业的小商小贩,他们乘
机在人群中兜售假烟和各种便宜的货色。
镇子里除了博物馆广场,其他的空地都被彩票占据了,博物馆广场成了破财的
象征,没有谁愿意讨这里的晦气。来这里的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有时扯扯
闲片,说一点家长里短,感叹一下世风,传播一点轶闻。停下来,他们便把苍凉的
目光抛到穿过广场的街道上,打量来往的行人。一个星期天,一个过早地围上头巾
的女人走过广场,看着背影,几个老人用力回忆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子。女人的背影
拐过街角,他们忽然拍了大腿,那不是罗小梅吗?
那真是罗小梅,提着一个旅行包,风尘仆仆。她的背影单薄了,瘦削了。看看
她的脸,就会知道岁月的锋刃是怎样无情地挥动着,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将
一个中年人差不多变成了老妇。还好,她的眼睛闪动着的还是中年妇人的光泽,沉
稳中透出成熟,不急于表达热情,却闪动着渴盼。
她没想到会在外面住这么久。妹妹罗小敏来信请她去散散心,她就去了。罗小
敏的丈夫是那个边疆小镇的最高首脑,中尉夫妇对罗小梅表示了极大的热情。那是
一个很小的小镇,镇子里只有五十多户人家,一眼水井。但镇外的天地是广阔的,
远处是横亘的大山。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山上瓦蓝的雪线,缥缈的白云。镇上只
有一条街,半个月有一次大集。扛着兽皮、药材、蘑菇和木耳的山里人,从大山的
褶皱里走出来。不认识的人,见了面也亲切地大声问候,拍着对方的肩膀,互道平
安。渴了,那些山里人可以随便地走进一户人家,女主人一定会捧上一瓢清凉的甜
水,那是因为主人在水缸里放了冰糖。谁家的羊羔走失了,山坡上会游动起上百个
火把,那是所有的人家都来帮忙了。这里的泔水都有股奶味。罗小梅欣喜地体会着
有如世外的轻松,小镇醇厚的民风润泽着她的心田。当妹妹真诚地邀请她再住上一
阵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高原的阳光晒裂了她的皮肤,她的心里充溢着快乐。她帮军营的士兵们洗衣服,
看着那些充满朝气的青年人骑上巡逻的骏马。有一次,一个娃娃脸的小兵竟然送给
她一大把各色的野花。她将兵营吃不了的菜拿到集市上去,和那些山里人交换山货,
再搭上运给养的卡车到一百里外的大镇子上去卖。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想着短斤少两,
她自然而然地改掉了欺诈的毛病。小镇的光阴青青黄黄,自然更替了几回衣装。归
期不断地更改。有一天妹妹试探着问她,是不是她准备留下来,她这才发觉她已经
住在外面太久了。于是,她开始整理简单的行装,匆匆忙忙地做着回程的准备。忙
乱中,她抖落了皮包里的一个方便袋,一堆纸片从口袋里掉出来散落了一地。那是
她带在身边的二十年前和陶小米的通信。她呆住了,心脏剧烈地跳动,她发现她实
际上是那样地想念着几千里外的那个小镇。分别时,罗小敏嘱咐姐姐,如果她一个
人觉得孤单,就将那处老房子卖掉,干脆搬来和她同住。罗小梅未置可否,她还没
打定主意。
现在,她重又走在了榆树镇的街道上。榆树镇十月的街道上,正进行着一场广
告大战。一家本地酒厂和一家外地的化妆品公司比赛着宣传产品,喇叭声震天动地。
但罗小梅的心却空空荡荡,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地人,镇子变得陌生了。她发现
整个镇子已日新月异,把她甩在了后面,她被这个镇子忘记了。这镇子没有她照样
在大踏步前进,她以前还以为她在感觉着周围的变化呢!
她看见博物馆消失了,博物馆消失烧毁了榆树镇的档案,烧毁了“历史”,但
榆树镇没了白榆树,没了根照样矗立着,城里的楼房仍在拔地而起,人们仍然安居
乐业,既没有像浮萍,也没有惊惶。档案是人们自己建立的,“历史”当初也是人
们靠回忆去写的。当你记述时光时,时光已经模糊了,这么说,镇子的面目从来就
模糊不清,镇子的历史只存在于人们的怀想之中,浮现于人们的感念之时。
文化宫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一位气功大师又来到了镇上,大师的带功报告单上
印着大师对人生和功夫的理解。大师的信徒们在兜售着新灌的流行歌曲盒带。功法
花样翻新,推陈出新,大师向人们庄严宣告:气功和音乐相结合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还有一样超出了罗小梅的想象,十字街的姑子庙不再仅仅是一个地名了,那实
实在在地建起一座“竹林庵”,两个画匠一边议论着工钱,一边认真地描画着庵门
的门楣。在离他们几米开外的地方,几个清洁工人聚在一起,席地打开了饭盒,她
们在拿起筷子之前,一起在胸前划着十字,“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罗小梅不想往前走了,她暂时还不想回家,那座老房子的瓦楞上,院墙上,一
定长满了杂草吧?相对于这座崭新的镇子,那幢房子实在是太老太旧了。这会儿,
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将旅行袋寄放在路边的一家修锁店,修锁师傅从卡在
鼻梁的眼镜上方投过不情愿的目光,罗小梅从口袋里掏出几元零钱扔在他的办公桌
上。然后,她看也不看修锁师傅讨好的笑容,转身走去了郊外。
她走的那样急,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见那道熟悉的护城河堤了,看见
那条沿灰色的河流了。河水像一根将记忆的叶片串在一起的银线,她牵住线头,往
事便毫不费力地奔到了她的眼前。她细细地辨识着,只有这里没有多大的改变,莽
撞的河水总是卷走河堤上加厚的黄土,河对岸仍然是平整的农田,水泥桥也在原来
的地方。一个亮点在她视野中闪亮了一下。那是两个女孩,她们悠闲地坐在抽水站
伸出的乌亮的粗粗的铁管上面,她们比赛着嗑瓜子,不时地将脑袋凑到另一个的前
面,看一眼对方捧着的图画书,会心地相视一笑。
“你看,那个人在干什么?”圆脸的女孩看见了奇怪的一幕,提醒她的伙伴。
“她在挖坑,没准她想挖出一样宝贝呢!”另一个女孩哧哧地笑道。
“她开始放东西了,好像是信。”
“没准是情书呢!你说她埋的会不会是情书?”
“那个阿姨好像在哭啊,我们过去看看吧!”
“算了,快到上课的时间了,你不着急看见那个人吗?”
“那个人是谁?”圆脸的女孩脸羞得通红。
她的伙伴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她立刻追了上去。秋风中传来她们快快活活的
笑声。
罗小梅收回目光,她又捧起两把黄土撒在隆起的小土堆上。泪水漫过下颏,落
在地上,渗进土里。泪水会渗到她埋下的那些信上吗?她拍打着那坏黄土,就像拍
着她好朋友的肩头。飞过头顶的麻雀听见了这个衣着灰旧的人轻轻的叨念:“我把
你送回来了,看,这就是我要做的。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
“看,这就是我为你做的。一定有人知道是我给杨红写了纸条,约她到河边来。”
十四岁的罗小梅压抑着一九七三年的哭声,两只手盲目地挥着,她想抹去脸上的泪
水,手插进了头发,她就攥住了头发,没命地扯着。
“忘记它,没有人知道这事。”陶小米忙乱地安慰着她的伙伴,她不知道她的
声音同样甩着哭腔,泪水不自觉地流淌。
“不,一定有人看见了,有人看见了。”罗小梅死死地闭着眼睛,脸抽搐成五
官不清的一团。
陶小米被吓坏了,她胡乱地去捂罗小梅的嘴,结果却捂上了她的耳朵:“你小
声一点,求求你,小声点好吗?没有人看见,真的没有人看见。”
“不,就是有人看见了,我们完了。他们会说是我们杀了她。”罗小梅坚定地
喊着,并且跺起了脚。
“你听我说,你再喊叫,我们可就真要完了,”陶小米哀求说,“我们只是骂
了她,我们没做别的,只是骂了她。”
可罗小梅仍在喊叫,她给吓蒙了,失去了控制。她多么想放大音量啊,仿佛只
有那样才配得上河面那一圈又一圈的阴冷的涟漪。
“啪!”罗小梅挨了一个耳光。“你叫吧,你现在大声叫吧,让全世界都知道,
然后我们一起完蛋。”
她奇怪地安静了,睁开眼睛,陶小米坐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脸色惨白,嘴唇
哆嗦着,牙齿嗑出不连贯的细碎的声音。她凑上去,陶小米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
地抓着,两个人的脸挨在一起,相贴的脸颊中间,流下了她们两个人共同的冰凉的
泪水。
那些天她总想着要为陶小米做一件事,机会来了,女生中传开了一件事。杨红
正追求学校里最能打架的刘彦红。据传,杨红对她的朋友们说,她真替刘彦红叫屈,
陶小米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恶毒的想法立刻形成了,当她把计划讲给陶小米,她简
直高兴坏了,兴奋得双颊潮红。“就这么干,我冒充刘彦红写一封信,你去送给杨
红,请她到河边约会。我们要有好戏看了。”
她们看到的是一只凉鞋,一只乳白色的塑料凉鞋陷在泥水里。陶小米从泥水里
拎起了那只凉鞋,方才阳光还炫着耀眼的绿色,这会河面忽然暗了,一只青蛙扑通
跳进河水里。不祥瞬间掠过,罗小梅意识到一场灾难临头时,陶小米已反应过来,
拉住她的手迈开了脚步。阳光的阴影追逐着她们,她们跑散了小辫。直到有一丛水
蓬棵绊倒了她们,她们就势伏下身去。
后来,她们松弛下来,全身软成一团泥巴。
陶小米抽咽着说:“你看,这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二十三年过去了,这里仍然没有什么不同。河还是那条河,灌木被砍伐了,新
的灌木又长成了原来的样子。麻雀和纷飞的燕子也没有记号证明它们是新生的。可
是物是人非,你正经历着的一切变成了记忆。
她们是怎样掘了一个土坑埋葬那只白色凉鞋的?她努力地回忆,只想起杨红说
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女孩边哭边说:“别忘了,你们也是女孩。”
我们也是女孩,我们曾经是女孩。
不是岁月,不是男人、岁月和男人只能造就一个女人,却改变不了一个女孩。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是怎样的黯淡无光,当一个女人歇下来,女孩总能将她们照亮,
使她们光润如新。
女孩,只有女孩,只有女孩是最可宝贵的,只有她们才能弹奏出这世间纯洁的
音乐。
又因为她们是女孩,她们还不了解这个世界,她们弹奏的音乐又总是容易发生
变奏和尖啸。
三通河河水铅灰,树影云影随波逐流,总是难以成形。她坐在河堤上,任河水
冲刷着记忆的蒙尘,河水唤起了她多少回忆啊!
那是什么时候?小学三年级?四年级?反正是她刚结识陶小米不久,她惊喜地
发现她们对音乐有着共同的喜爱,她们都爱上了音乐老师房间里的那架“钢琴”,
那实际上不过是一架脚踏的风琴。那段时间里,音乐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喉咙里流出,
回响在她的耳畔,那架风琴的诱惑使她们生活变得单纯美好,充满希望。她将自己
家的窗台画上了琴键,想象和欣喜便按响了旋律。为了真正接触一次那架真正的
“音乐”,她和陶小米给音乐老师的房间打扫了无数次的卫生,只为了真正接触一
次那架“真正的”真正的“音乐”。终于有一天,音乐老师答应让她们每人弹一曲。
在音乐老师和她的男朋友的目光中,她手脚发抖,心跳加快,她几乎要晕倒了,她
竟然没有听清陶小米弹了什么,只听见陶小米对她说:“该你了。”
她弹了,琴键发出了刺耳的沙哑的尖叫,她又按了几下,那声音仍然那样难听,
她吓坏了,她把“音乐”按坏了,她一定把“音乐”按坏了,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碰倒了凳子,“音乐”骤然发出巨大的轰鸣。
她转身跑了出去,跑进秋天的阳光里,她跑的那样快,想停也停不下来,脚步
带着她跑向她也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把音乐按坏了!
后来,陶小米追上了她,她们一起来到郊外,任陶小米怎么向她保证音乐并没
有被她按坏,她也不相信。最后,陶小米向她起誓说的确听见了她们身后的琴声,
她还是不信。陶小米终于妥协了,轻轻扳过她的肩头,告诉她,是音乐自己坏了,
那不干我们的事。
陶小米说:“那不干我们的事!”
“那不干我们的事!”
那不于我们的事!
罗小梅的泪水流出来,两手抓着地面,手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去,她一遍一遍
地重复着:“那不干我们的事!”
“那不干我们的事!”
她喊出了深藏在心底的伙伴的名字:“陶小米!陶小米!!陶小米!!!”
她的泪水汹涌地流淌。
河畔,这个镇子上仅存的十几棵白榆树静穆着,静穆,静穆到拨动了她的心弦。
她听见了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她的泪水应和着树干里汁液的声音,那里蕴着的时
光的风声,那些树就像一架架藏着音乐的风琴,只是树叶已经落去,风的手指再也
无法将她们弹出。时光将美妙滤掉了,只剩下一些碎裂的心酸。
泪眼迷蒙中,河水仍然平静地流淌。
河对岸,农民们正在收获秋天的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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