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等待和寻找
(一九七○年二月下旬——四月下旬)
樱花盛开的早春,老嘎让真真跟老人通信。——老久说,如果我理想的爱人在
月球上,我也要去爱。——老邪门对老久淡恋爱艺术。——真真等待奇迹的出现。
——姨父的管教、老洞和癌症。
第一封信 老嘎致老久
老久,我的朋友:
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要背起画夹重新去流浪了。
是在山区的早春,樱花盛开的时候,我来到这里。真真热情地接待了我。不知
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山区小镇的景色,它那凌乱、简陋的小木板房子,对我已变
得如此亲切,以至于我将要离开时,一种怅惘的感情袭上心头……
昨天下午,我在搞泥塑,她在一旁捏了许多小猪、小狗、小猫,把它们排成圆
圈。她乐得拍手大笑,象个天真的孩子。她对我讲起她童年时,如何为一只小猫和
男孩子打架,怎样从住读小学偷跑出来,看长江上的落日和白帆,怎样拾桔子皮卖
钱渡江去寻找绿色的花……我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个夏夜,我从少年宫美术
组活动完毕后回家,走在暴雨淋湿的大道上,华灯初放,灯影交织。走着走着,我
被一种献身的激情所控制。我的脸发烧,心不安地跳动着,就在这一刻,我决心献
身于艺术事业,去寻找辉煌的彼岸。大学毕业了,辗转于风尘之中,我失去了少年
时代的幻想。由于现实苦雨的浇淋,心情抑郁不舒。但希望的烈火却烧得更旺了。
这烈火将抵御绵绵阴雨和呼啸山风对我的侵袭。我想,什么时候,我内心的黑夜中
才能升腾起理想的礼花呢?
真真外表很瘦弱,内心世界却很丰富。过去,我们在同一个年级过了五年的大
学生活。她留给我的印象是:性格豪放,热情坚定,还有点锋芒外露。女同学对她
有种种流言蜚语,她却成天乐呵呵的,和一帮朋友混在一起,常常出去登山、划船、
打扑克、弈棋、下饭馆……文化革命前,她仗着出身好、业务好,红得发紫。文化
革命冲击了她的家庭,她也受到多次批判,被打成“黑手”。然而,她依然不减锐
气,成天乐呵呵的。毕业分配到这高原山区的小镇,她不仅失去了浪漫的大学生活,
广泛的社交活动,甚至也失去了她所鄙夷、嘲笑的舆论压力。她下到了真正的底层。
我开始和她接近了。对人生意义的探索,苦恼着她。她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
么,又该干什么。我只感到自己是这样的软弱……”她很爱看书,但这只不过是一
种习惯罢了。谈到她的男朋友时,她说:“他要一个温暖的家,而我要求独立的生
活!”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打断我的话,兴奋地说:
“你看,星星!多么明亮的星星!”
她爱灿烂的群星。那是黑夜中透出的生命的闪光,遥远而光辉的希望。可我在
想:她深邃的双眼不正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星么?
明天,我就要离开她了。在这里,我画了数十张速写,每天还画一张头像素描。
记不清我对她讲过些什么话了,我只是深深地为她惋惜。我鼓励她干一件具体的事
情——除了每天的教书匠工作外。我把你的哲学笔记留给她看了。我还让她给你写
信,她同意了。
在这笼子似的、静静的山谷里,栖息着十多只异乡的鸟:有北农大的,清华的、
南开的,武大的,川大的……他们生长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却又生活在刀耕火种
的桃花源里,这是怎样一种“再教育”呵。
我心里总有点不安。
老嘎
第二封信 真真致老嘎
老嘎:好!
早就想给你写信。可是,一提起笔来,我就感到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是件苦差事。写,或者说话,已经是够沉重的了,行动则更为吃力。一放下笔,各
种思想就会象翻滚的泡沫一样浮泛起来,把我的感情搅得很混乱。
我向往着你目前这种没有约束的生活。我这个乡村小镇中学的教书匠,在学生
眼中,不,在整个社会眼中,是可有可无的可怜虫。而你虽是个插队待分配的大学
毕业生,但一背起画夹迈开双腿,就可以逃到你热爱着的朋友和大自然的怀抱中。
在你来的那半个月里,我是怎样地企图振奋一下呵!你和你的朋友们在如此艰难的
条件下,依然刻苦地学习、勤奋地工作、自觉地前进,是那么勇敢、坚定。当我意
识到我的同龄人仍然在做艰苦的探索时,我的心震动了。我甚至想,也许,和你们
结识对我的一生有着重大而严肃的意义。然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短暂。当我还没有
来得及向你报告我心中这一变化时,我的心又凉了。真想不到,当生活的打击在我
明净如水的灵魂上留下阴森的暗影之后,我再也无力把它驱逐开了。它遮住了我的
一切:我的欢乐,我的意志,我的热情,我的灵感,我的未来……但我还不甘沉沦。
朋友们温暖着我的心。你说过我什么也不缺少,只缺少行动。但我总在想:行动?
不错。可我的目标呢?通往未来的路在什么地方呢?我活着又是为什么呢?我不知
道,我不知道呵!无论如何,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应该改变自己。
老嘎,我开始学习英语了——为了怕在空闲时消沉,怕在孤寂中颓废。你也许
会高兴。但这种学习对社会又有什么价值呢?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忠于那不忠于我的
生活。
我答应给老久写信,二十天过去了,今天才写。昨天,老久系里的一个同学路
过这里,我向他打听老久。他几乎记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了。想了半天,他说:“那
是一个极为平常的人,老师和同学们很少注意他。”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但我不知
道该对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写什么才好。
过去的日子,已经成为悲哀的记忆了。最真实有力地束缚着我的,是周围的存
在,当山沟中的阴风把粉未般的细雨洒在我麻木的脸上时,我感到格外清醒。路在
什么地方呢?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脚下是肮脏的泥泞。汽车鸣叫着刺耳的高音喇
叭飞驰而过,赠给我一身污泥点。我就是这样,苍白、无力地站在这春雨之中……
真真
第三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好!
思想和梦想的混乱,
把我年轻的灵魂钉上十字架。
呵,有谁伸出他的手,
放到我这太苦的心上来?
是在一个晴和的午后,我给你写信。我不认识你,在学校时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老嘎把你批判黑格尔的哲学笔记留给我看。有很多地方我看不懂,但觉得内容
很新鲜。
老嘎十五天的来访,在我单调贫乏的生活中,象是一道划破阴晦夜空的闪电,
一阵吹走沉闷空气的清风。因为在他来的这些日子里,我觉得生活是这样地舒爽。
在学校时,他以文质彬彬而著称,我以爽朗大方、不拘小节而闻名。分配以后,
他在艰苦的环境中依然那么热情地画着,沉醉在艺术家的生活之中。而我呢,几乎
可以说是在混日子。他象一面镜子,使我痛苦地照见了自己的消沉。
“要知道,缺乏对事业的热爱,多大才华也是无用的。”有一天,我偶然发现
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必须承认,这是一句使我内心震动的话,我苦
笑了。他望着我:“你不会生气吧?”我放声大笑起来。
“你什么条件都不缺乏,缺的就是行动!向前走啊,向前走就有路!”他的语
调轻柔温和,却充满了真诚的希望和热情。我又一次感动了,信口开河地乱谈起来
——为了使他高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的苦恼是缺乏一个具体的目标来鼓舞我的意志和能力。我恼恨自己。
也许,正是他和你这样的人在现实中还保存着一个充实稳固的内心世界。你们
奋发有为的精神状态,使我振奋。我钦佩你们,钦佩你们的精神,赞赏你们的行动!
也许,有一天,我会象你们那样振作起来,干点事情。但现在不行——我不知道从
何处下手。我早就想给你写信,又怕我这个闲人分散你这个忙人的精力。你们是忙
人啊!
我非常喜欢俄国伏鲁贝尔画的那张闪烁着宝石光彩、震撼人们心灵的年轻魔鬼
的油画。那里面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多么疯狂的热情、多么深沉的向往啊!如
果有美,这就是美。艺术,如果没有震撼人们心灵的力量。引起人们感情深处共鸣
的内在感染力,它也就没有生命了。
第一封信,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才好。你愿意听听大自然留在我心中的深刻
印象吗?那里面充满了我诗一般的幻想和激情啊!
好啦,我简直把你当作者朋友了。此刻,在我的小房间里,我跟一个不认识的
朋友谈心。我想象着你的模样: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微黑,带着一副眼镜;
平时不太爱说话,见了人很和气,爱笑,常常抽着烟思考问题。对不对?
重要的话再说一遍:我们是老朋友啦!
寄上山区的一片春光——微风、细雨和山花。
寄上山区人的一片心意和问候。
春天来啦,春天是我们的季节。
真真
第四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春天好!
江南的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收到了您的信。
望着春风中哗啦啦乱舞的新绿的柳枝,我想,我会把这春天的枝条高高举起,
象湖边放飞筝的快乐的孩子一样。那将是我们的旗帜。
春天给树林带来了生气。我们厂的实验室座落在一个无名的山脚下。矮屋顶上
的避雷针从桃花丛中伸向天空。收到你的信后,我到山上浓密的松林里作了春天第
一次散步。蓝色的春水从山里流出来,汇成欢乐的小溪。蓝色的、黄色的小花盛开
在绿油油的草丛里。我的鞋沾湿了。我从山下采了一枝早开的映山红。花开得很豪
放,充满了娇媚,带着一种倔强的美。我爱映山红。记得在我多病的童年,春天里
妈妈常常拿着大把的映山红放在我的床头。现在,我深情地注视着手中这朵花。我
想,应该把这朵花送给您。虽然我没见过您,可是我总觉得,这朵花就象征着您,
象征着您的性格,您那爽朗的笑声。
回来的路上,我穿过松林中一片荒坟。一座座坟头上长满了春草,绽开着蓝色
的野花。我突然发现,有一块墓碑的名字刷上了新的红漆,十分显眼。我不由想到,
在这变化不定的大千世界中,还有生者怀念着死者。是追念先辈?还是痛悼爱人?
死者埋人坟墓了,我们又踏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成长起来。可是春天呢,照例在这个
时候准时到来,春水无忧无虑地流过这里。我想,坟墓中的人是不会想到,在这偏
僻的山脚下建立起了现代化的实验室。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回到工作台旁。我觉得
应当尽快地工作,不要让青春白白地流逝……
您为什么喜欢伏鲁贝尔的魔鬼呢?十九世纪末,一些人内心的热情找不到出路。
这幅画就是那种情绪的变态反映。过去,我也喜欢魔鬼。那是在痛苦彷徨的时候。
我赞叹否定中包含的发展的力量。在心灵上,我要求冲破一切枷锁。我们的时代,
需要的是大胆、明快、激动人心的形象。
时刻盼着您的信!
老嘎画了一张您的速写头像,把它寄给了我。这样,我就认识您了。
老久
第五封信 老久致老邪门
老邪门,我亲爱的朋友:
当我一天到晚盯着真真画像的时候,脑子中那些抽象的概念、公式、方程式都
飞得无影无踪了。
不能否认,收到她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很激动。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姑娘的来信。
她有谜一样的性格。她好象在唱着甜蜜的歌。这样的歌在哪里听到过呢?是在童年
时野花盛开的春天的树丛里,还是在理性大海的海市蜃楼里?
你还记得吗,今年春节之后你利用探亲假来我这里,我们讨论了今年的工作安
排。那时,我收到了老嘎介绍真真的来信,我们一起看完了那封信。灯光下,你眨
着眼睛,狡猾地问我:
“朋友,你有何感想?”
当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如果我碰到了理想的人物,我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即使她在月球上,我也要
去爱。”
我还说:“如果她真象老嘎描述的那样,那么,虽然不能说我一定会爱上她,
可是我愿意和她保持她愿意的一切关系。”
从那一天起,我就在等着她的来信。
料不到,这两天我内心的风暴会如此猛烈。我不能进行任何工作。难道她那封
平淡的来信,就使我的心解冻了吗?这太没有道理。可是,这种直觉又很强烈。她
的信在我心中产生了难忘的印象。她的大胆和直爽使我感到意外。她唤起了我对生
活的向往:过一个真正的人的生活。我又一次怀疑:在生活中,除了事业之外,还
有没有别的美存在?
我又想:如果有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能了解我,爱上我……唉,我没有权利
要求这些。我有自己的工作。我们要用自己毕生的精力,乃至牺牲个人的幸福,顶
住现实的重压,艰难地从事我们的工作……她带给我的内心的风暴,归根到底会慢
慢平息。最多不过是让我再经历一次痛苦而已。青春过去就过去吧,青春终究要过
去!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一切照旧啊!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可是,为什么我
又常常怀着一种梦后初醒的空虚之感?好象我听了一段很美的音乐,演奏完了,空
寂无声。也许,你会笑我凭着一封信就爱她了。不,我并不是为她而痛苦,我是为
自己的理想而痛苦。我不是计算机、机器人,我是有生命的活人,我需要去爱我所
爱的人和接受别人的爱。
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象很多高贵者那样把自己的名誉、地位看得很神圣,并
摆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仿佛他们从来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我们忠于自己
的感情,我们的感情是光明磊落的。我厌恶旧道德和宗教的虚伪。我们有自己的生
活准则。我们仇恨欺骗和自我欺骗,从不因为追求真理要付出巨大代价而逃避真理。
不论我是痛苦还是激动,我都对自己感情的彻底感到满意。平时,我将感情锁
在心房里,她的信把锁打开,风暴一个接着一个掀起。
最后,我还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不想回避这个使我不安的问题:
“我会爱上她吗?”
我必需时时刻刻和这个念头做斗争。我必需时时刻刻注意,我面临的是现实的
她,要从各种信息中观察和判断她,而不要越来越陷入理想中的她。
只能用一个办法来遏制我那向她滚滚涌去的感情洪流,那就是社会在我心灵上
刻下的伤痕。我不能忘记一个社会下层里的小人物所受到的耻辱和蔑视!我不能忘
记生活的教训……
算了,算了,不要多想。让生活自己展开吧!
春天来了,但依然寒冷,反复无常。
雨瑟瑟地下着,冲刷着春风的足迹。
你的老久
第六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的朋友:
忙了一天,压抑了一天,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关上门,我觉得又解放了。最近,
到处流传着要揪“北京来的学生”,我这来自北京名牌大学的人更是在众目睽睽之
下。晚饭后中学里开会搞运动,我觉得有些人看我的目光都变了,真没意思。
下午,我收到了你的信,直到现在才打开。晚风中,三页薄薄的信纸翕动着,
发出轻柔好听的飒飒声,象召唤,象细语……
为什么这么客气呢?我讨厌在朋友(哪怕是第一次通信)的信上看见“您”之
类的字眼。这可恶的字眼把热情和友爱掩盖在彬彬有礼的冷漠中。
真的,你真好玩。收到信时,我捉摸不透信里装的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拆
开一看,是一朵色泽变暗的花朵。映山红吗?我很爱它。
在这阴雨连绵、春天逝去的日子里,我是多么怀念在骄阳照耀下怒放着的映山
红啊!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被打成“二月逆流”伸向群众组织的“黑手”。在那些限
制行动的日子里,我努力学习马列著作。这是我当时唯一能看到的书。我真诚地希
望这种学习能使我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后来,我读得有些压倦了。一天早晨,我
看见窗台上几只麻雀自由自在地、吱吱喳喳地叫着、跳着。一种想冲破樊笼、追求
自由的愿望支配了我。我毅然从大学里偷跑出来,和几个中学生一起,爬上了开往
大西南的货车。五天五夜,历尽艰辛,来到成都。
当我坐上了到阿坝高原拉木料的卡车时,我是多么兴奋啊!对高原景色的渴望,
那色彩明丽的幻想,使我深深陶醉。
颠簸的汽车开到著名的大雪山脚下,墨绿油亮的叶子在盛夏酷烈的阳光下闪着
鱼鳞似的白光。一切显得那么燥闷。我竟流起鼻血来了。在疲乏单调的知了声中,
我轻轻地阖上眼睛怕晕车,也怕那刺目的阳光。汽车在“之”字形的公路上缓缓前
进。
突然,一阵和煦的凉风温柔地抚摸我的皮肤,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清爽。当我
猛地睁开眼睛时,是怎样的大自然的奇迹呈现在眼前啊!满山的春色一下子扑到我
的面前,映山红满坡遍岭,开得那么热烈、那么豪放。一簇簇,一朵朵,红的,粉
的,在绿叶丛中怒放着,欢笑着。我心中抑郁燥热的闷气一扫而光。我笑了,不由
得笑出声来。司机扭头看了我一眼。我高兴地说:
“多么好啊,这里仍然是春天!”
望着车外飞快后退的映山红,我一直在微笑着。我能不笑吗?大自然在向我笑
着,春天在向我笑着,我能不笑吗?
我曾经有过严冬慢慢过去、春天姗姗来迟的感受。但这种时间倒转,从闷热的
夏天一下子扑入春天怀抱的感受还是第一次。当我在闷热之中熬着,咬紧牙根想着
千万不能晕车,压根儿没有渴望春天的闲情的时候,春天却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
前。这种对春天的感受是多么奇特而令人难忘啊!那满山微笑着的映山红,至今还
摇曳在我的心头,映山红,我心中神奇的春天。
汽车缓慢而艰难地向上盘旋。四周云雾缭绕,松树挺拔,云杉肃穆。但是,这
森严冷峻的松林怎能叫我忘记被抛在山下的春天呢?怎能忘记那欢笑着忘情地陶醉
于大自然中的映山红呢?
汽车开到了满目荒凉的高山坡上。萧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颤抖着。我的心一
下子凉了,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春天竟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吗?我把棉衣穿
上,裹紧了身子。看着车窗外凄冷的景色,我突然痛苦地感到,生活不应该是这种
色调,不该这么没有生气、这么压抑、这么无情而灰暗!
快到山顶过山垭口时,下起了雪霰。单调、清冷、雪白的群山十分耀眼。我望
着这无声的群山,觉得太冷、太贫乏了。
冷风吹得耳朵发疼。我把棉大衣的栽绒领子竖起来。这时,就在这冰天雪地的
世界里,我偶然地发现一朵不大的黄花。我的心又激奋起来:花!多么坚强的生命!
这时,司机停车对我说:“马上要过山口了,你下车走走。要不,脚会冻坏的。”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跳下车,顾不得冻得有点麻木的双脚,奔到那朵黄色的小花
前。
我仔细地看着这朵不知名的小花。花朵比拳手略小,蜡质的、半透明的花瓣是
那么娇嫩,仿佛满含黄色的奶汁。它没有叶子,只有一根毛茸茸的粗茎。美啊,大
自然的奇迹!不知名的黄花,你生长在风雪呼啸的高山之巅,是这样坚强、勇敢、
美丽,充满蔑视冷酷环境的豪情!
坐了三天汽车,我到了临河的高原小城——马尔康。
一个极早的凌晨,为了看高原日出,我离开了温暖的被窝。
山谷里黑黝黝的,恐怖而寒冷。我踏上了河上的大吊桥,桥下的雪水河奔腾咆
哮,轰鸣着,滚动着,发出春雷般的巨响,象战鼓擂动、象万马奔腾。这激越澎湃
的声音象一只无形的巨手把我的心抓住了,捏紧了。紧得使我感到马上会有重大的
事件发生。我处于焦躁的渴望和等待之中,大吊桥象沉重的巨锁套在这奔腾的急流
上。翻滚的河水使人头晕目眩。桥在晃动着,似乎身子也浮在水面上伏波而下。我
抓住冰冷潮湿的铁索站着。两边是陡峭的大山。桥的两头延伸着灰白的公路。沿着
山谷里的公路望去,小城的灯火繁星似地闪动着……
水流哗哗。我的心紧紧收缩着。仿佛凝聚到一个很小很重的点上了,沉重地下
坠着。我甚至不敢抬头看,我怕失望,怕看不到我渴望着的美景。我内心的感情洪
流,需要由高山日出解放出来,象脚下的河水一样,要奔腾,要咆哮!
终于,我抬起了头。啊——我紧缩的心突然充血了,涨大了。我浑身发热。那
是一种怎样奇丽的景色啊!远处,雪山顶峰在柔和明丽的朝晖的映照下,闪烁着神
话般瑰丽多彩的颜色。在那静穆的群山之中,这是一座怎样令人神往的光彩夺目的
顶峰啊!泪水“刷”地一下夺眶而出。泪花迷离中,我仰望着的宝光堆灿的峰巅更
加迷人。那不是理想世界的闪光吗?我感到,我心中沸腾的热情,我对祖国、对人
民、对生活、对大自然的最纯美、最强烈、最深沉的感情,这些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的感情,一下子都集中体现在这最美的景物中了。也只有这高尚、纯洁、光辉的雪
山顶峰,才能使我的感情升华,才能表达我的幻想、我的追求、我的希望!身边还
是暗夜,雪山已经黎明。雪山把晨光折射得闪耀不定、绚丽多彩。一种渴望攀登那
神奇顶峰的狂热控制了我。这种狂热在轰鸣着的急流水声的激发下,使我的精神达
到一种忘我、忘情、既盲目又清醒的状态。
这时,汽车从我身边驰过,高声喇叭象警报似地狂叫着。桥晃动得厉害起来。
我忽然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一直闪耀在我心中的瑰丽雪峰早已
变成单调的白色。人们在忙忙碌碌地走着,汽车频繁往来。我从幻想的天国又一下
子跌进了现实的世界。突然,我感到异常的疲劳和痛苦。我真的哭了。难道一切竟
这么快地消失了吗,难道我永远无法达到那光辉的顶峰吗?我的追求啊,我的幻想!
我哭了,伤心,说不出的伤心。现实就是这么无情。
我紧紧抓住铁索、低下了头,不愿让来往的行人看到我泪流满面。人们一定会
对我有种种猜测,他们又怎能理解我那时的兴奋和悲哀呢?
这些,已经成为回忆了。不过,我也产生了一种信念:只要我有不顾一切冲破
樊笼的勇气,只要我对生活的美执着地追求,就会有雪峰般美好的奇迹出现在我的
生活里。
是吗?
真真
第七封信 老久致老嘎
老嘎,我的朋友:
最近,情绪很坏。不知为什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要是我还能流泪该多好!
悲哀,迷茫。我只能忍受、忍受!连一个倾吐的地方也没有。现实生活需要只知道
工作而没有丝毫感情的人。
我记起我推着自行车送老邪门到车站的那天。整个下午,我陪着他在太湖边漫
步。我们谈论起友谊、爱情和生活。湖边是冷清的。自然界还处在残冬严寒之中。
冷风吹来,我的心更悲伤了。朋友,也许,除了他以外,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的悲
伤。难道热恋中的男女的离别能和这相比吗?在与英诀别的那一晚,我曾一个人在
繁华的大街上茫然地走着,不知上哪儿去。我也曾在孤独的残冬夜晚离开了家乡,
在那长途火车上看那蓝色的雪花在灯光下飘着、飘着……可是,这是一种不同的悲
哀。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啊,和老邪门就要分手了。我又要独自在生活的惊涛骇
浪中搏斗。一种难言的凄凉涌上心头……我习惯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在那无穷无
尽的政治活动之余,把我的生命花在那少得可怜的属于我自己的一点时间上。我习
惯了一个人走路,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无畏地走下去。我拼命地工作,痛苦地思
考,在父母面前也从来不露声色。我只有用十倍的工作和学习才能酬答我远方的朋
友。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两颗理解我的心在跳动,我身上就充满了勇气!
应该承认,你比在大学时改变了许多。至少那时你是不会有胆量做长达四个月
的旅行的。突破这点以后,你会发现一切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一个人的活动总
是以周围的舆论为转移,那么,他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旅行对于艺术家来说是
绝对必要的。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信念: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将会产生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政
治家、思想家、科学家和艺术家。
人们往往喜欢从历史中汲取浪漫的豪情,从各个时代的伟人那里汲取精神力量,
追求他们的思想和生活态度。甚至有人抱怨自己为什么不生在那英雄辈出的时代。
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必须正视自己生活的时代,认真考虑这个时
代面临的新问题。历史是不会重复的。在我们的时代,世界正长驱直入到未知的领
域中去。从这种观点来看,未来永远是属于青年的,属于现在正在进行种种艰苦探
索的人们。人类生活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值得看轻和抱怨。它们都会在整
个过程中显示出自己的意义。的确,我们现在的条件很艰苦,许多人消沉了,采取
虚无主义的处世哲学,精神上的痛苦和焦渴是难以描述的。我们完全有权利说,我
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道路的曲折和艰难,决不亚于我们的先辈。可是,请告诉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有哪一个伟大的人物选择了平坦易行的道路呢?对于我们
这一代人来说,我们首先应该做一个不甘落后于时代的人。尽管我们被封闭着、被
束缚着、被剥夺着、被种种势力包围着,我们仍然要拼命睁大眼睛去观察、寻找和
发现世界上我们同时代人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各个领域里所取得的有历史意义的
进展。其次,我们要有继承和利用人类几千年积累的知识文明的魄力和能力。不具
备这种能力,我们就始终是个弱者,始终走不远。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是
个探索者,也就是说,要以自己毕生的努力和创造性的工作,去开拓新世界。
她的画像收到了。脸部质感还可以,很浪漫。整个形象还是美的。眼睛是热情
深沉的,闪耀着思想的光辉。可是,朋友,印象!你忘了这点。我要在这幅画中看
到被强烈表现出来的性格。你的画法太古典了。宁可不象也不要紧。要夸张,要使
人一看到就产生心灵的震动。或者说,一看画就会爱上她,你应该用全部灵感去画
她,表达她对光明的追求,表达她那自由奔放的性格,激动人心的热情。如果有一
天,你能创作出这样的形象,那将是光辉的杰作。这种形象会永远活在我们这一代
正在艰苦奋斗的青年的心里,成为我们理想的象征!你应该去画闪电、画风暴、画
波涛的怒吼,画自然界中那些不可思议的事物。在我看来,作品应表现出艺术家改
造世界的魄力。一幅有责任感的作品,不仅仅是满足了作者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欲
望,更要考虑它对一代人的影响。
在理性上,我嘲笑人生的短暂和欢乐的易逝,在别人看来,我是冷酷无情的。
可是,我的心是柔和的,充满着任性的激情。我向往着可以献出自己一切的爱情,
向往着在爱人怀里倾诉衷肠。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收到她两封信。出人意料之外的大胆和直爽。她闯到我的精神生活里来了。
显然,不论今后我和她保持什么关系,我的思想一定会或多或少地艺术化,会常常
陷到诗的境界里。
老久
第八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
黎明前黑色的寒风,
驱赶着僵死的夜。
可是,我竟把
山中升起的明星
当作荒野的灯火。
晓星带着预告白昼的
光辉,升起了——
并把那蓝色的高做的光芒
一直投到我的脚前。
以后我不再用“您”来称呼你了。你的来信,使我的情绪变得幽暗了。我茫然
地伏到桌子上,不知道写些什么。或许有一天你会了解造成我这种情绪的最可悲的
原因。那时,你会真正了解我这颗心的。
我热爱祖国的山河,可是没有时间忘情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记得,去年老嘎离
开我时,我请求他为我唱支歌。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感到我内心是那么热烈地
向往着生活。看到你这封信,更激起了我对生活的热烈向往。可是,我知道这会加
重内心的阴影。
在和你通信以前,我曾经想过,我和你生长在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里。我的父
亲是个普通的小学教师,母亲是平凡的家庭妇女。我们有着不同的童年和成长道路,
有着不同的爱好和社会联系。本来,我们可以各走各的路,永远不会对对方发生兴
趣。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力量使我们走到一起了呢?这是时代,是我们时代的需要。
对于我,脱离了事业和工作将没有生存的必要。对于你,我关心的是你的激情。我
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我只要凭着你的热情——那种内心真正的激情,我就会深
深地了解你,甚至不需要别的解释。就凭这一点,我就会把你当作我一生最亲密的
朋友。因为我相信,在这种感情和心灵上,将建立起我们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
使我们在共同的奋斗中建立起经得住任何考验的友谊。我认为,只有这样热情的心
灵,才会有永远不倦的探索,持续不断的追求。有了这种追求,我们就会走到一起
的。是的,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共同事业的力量是伟大的。
我从不怀疑你的才华和知识。我担心的是你有没有激情和灵感。你的来信不是
在描绘自然,而是在描述你那颗永不安宁的心。我所以要再三强调这点,是因为我
认为,只有这种激情才能创造、才能产生献身伟大事业的动力。在未来,任何创造
性的劳动中,工作的热情和灵感将推到首位。所以,我为你而感到自豪,为你的性
格,为你成为我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当生活的图画被各种原因无情地玷污的时候,在这十分沉闷、令人绝望的时候,
伟大的时代把自己的豪情赋予另一些人,赋予在顽强的探索中追求祖国光明的未来、
追求民族富强的人。这些人的一生是艰难而痛苦的,他们最了解生活的意义。他们
是无畏的探索者,她们是坚强的战士。朋友,相信吧,我们的道路是正确的,关键
在于我们能够走多远。我们这一代已经听到了历史的召唤。
近十几年来,涌现出一些强大的科学思潮。它们正在以怎样的力量向未知世界
伸展呵!如果我们沉溺于束缚住我们的那点小天地,就根本不可能理解历史落到我
们肩上的使命,也想象不到时代在如何逼迫着我们亲爱的祖国迅速强大起来……不
知道,你对这些兴趣大不大?
真真:你的画像就挂在我墙上。我好象在幽深的海底或梦幻中看见了微笑着的
你。你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清秀、开朗、热情奔放!
真真,感情会似海浪汹涌而来,又会似风暴悄然退去,把竹的痛苦对我倾诉吧
……
老久
第九封信 老邪门致老久
老久,我亲爱的朋友:
我听到了你热情的倾吐了。
是的,在感情问题上,我们也应该是个战士。我们正视自己的感情,分析自己
的感情,把握自己的感情。老朋友,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你还犹豫什么呢?既然她是你的生活理想,那么,尽情地爱她吧。掀起你感情
海洋的汹诵波涛吧!
坦率地讲,我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内心的感情。为什么呢?这不仅是出于我对你
的友谊,而且出于一种很奇怪的考虑。那就是,我竭力想在你身上保留那种激荡的、
浪漫的感情。我清醒地看到,在我身上,不可能有这种感情了。我的性格决定了我
没有彻底爱上一个人的幸福。在我身上还保留着一种深沉含蓄的爱。这种爱使我富
于自我牺牲,无论如何这和那种激动人心的热情不一样。我害怕我的性格给我们的
工作带来铅一般沉重的调子。为此,我格外珍重你的诗情,如果你失去了这种热情,
我们的工作会变成怎样的呢?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可怕。
我来预测一下,我们和她的关系今后会怎么发展。
她和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是因为追求真理而来的,她是为了追求精神的解
放而来的。她将从我们的思想能给她多少光明来判断我们工作的价值。她追求的那
种精神生活,在现在的条件下,只有和我们这种人在一起时才能得到。从这个观点
看来,我们当中的某一个和她结合将不是没有可能的。
她经历过追求真理的痛苦。可惜,她至今仍不可能找到答案。从这种意义上来
说,她和我们的相遇对她的一生有决定性的意义,这将是灵魂的生与死的选择。她
见识广,求知欲强。但她的求知欲和我们的不同。我们是力图去理解知识与真理的
深刻性,去展望未来;而她追求知识,追求新思想,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所
以她只可能在性格上对环境实行反抗,而不可能从理论上实行反抗。她和她的朋友
们不会在理论上比我们走得更远。因为,如果从社会变动来分析一个人成长过程的
话,每一个转折,我们都经历过。
再思考另一个问题。这样的姑娘是否会和我们合得来。
我们并不需要一个在理论的深刻性上和我们匹敌的爱人。这不仅是不可能的,
也是没有必有的,我们需要的是奔放的激情。而真真,则可从我们工作中得到生气
勃勃的精神生活。
我们搞自然科学的人喜欢用纯理智的态度来分析问题。在通信的信息交流中,
重要的是抓住对方的感情旋律。但是,这里面有一种时滞作用,使这种控制往往是
不稳定的。
爱她吧,我的朋友!我认为,在人类一切感情中,只有一种是不需要任何理由
的,这就是爱。真、善、美从哲学上看是浅薄的,可是爱情上却是光辉的。因为只
有在理想的爱情中,才有真正的善和美。
你的老邪门
第十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的朋友:
现在,窗外是迷迷蒙蒙、混混沌沌的毛毛细雨,屋内冷冷清清,坐着我一个人。
“我关心的是你的激情,你的心灵。”我听见了你这亲切、诚挚的呼唤,我的
心很不安宁。
昨天是星期天,上午我躺在床上翻看朋友们的来信。这些信,象酒一样,时间
愈久就愈醇。我整个身心沉浸在回忆中,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惆怅。离开学校一年多
了,可是过去的一切还没有在我心中平息。下午,我收到姨父从北京寄来的短信。
他用几乎平淡的口吻告诉我,他己确定为肺癌,马上就要做手术。可他又说“真真,
安心工作吧,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知道,他多么想在手术前见我一面呵!我不能
镇定自己的情绪。他毕竟是一个年老体弱、需要照顾的老人呵!我怀着恐惧,感到
孤寂寒冷。这时,风雨大作,雷电裹着冰雹,气势汹汹地敲打门窗。天暗极了。我
点燃了小煤油灯。灯光微弱,摇曳不定,昏黄而又惨淡。我对着这如豆般大小、如
雾样迷蒙的灯光发愣,刻骨铭心地思念着我的姨父和我大江南北的朋友们。高原的
雷鸣,十分可怕。那雷声从天边响起,从远处滚来,仿佛一直滚到心坎上才轰然炸
裂,发出震耳的轰鸣。大滴的雨点从天空劈劈啪啪落下,点点滴滴敲打在我焦躁的
心头。我的情绪十分激动,想呼喊,想奔走,甚至想痛哭一场。文化革命前不久,
我和姨父有一段时间很不和,虽然我是那么爱姨父,姨父也最疼爱我。
我是在南方读完小学的。父亲因我功课好,就送我到姨父家,在北京上中学。
姨父是个和蔼平易的中国近代史学者,没有孩子,却拥有丰富的藏书。古今中
外,历史、文学、哲学,门类繁多。姨父的书橱成了我的精神仓库。有哪一天晚上,
我不捧着一本心爱的书读到深夜呢?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现实在我面
前铺开了一条多么宽阔而又坚实的道路呵!我觉得,我童年时代的梦想,少年时代
培养起来的对科学的热爱,献身于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理想,都可以通过自
己的努力学习而变为现实。甚至,我觉得可以沿着这条道路走到人生的光辉顶点。
我幸福极了,我在少年宫天文组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也考进了大学。我们互相勉励,
深信纯真的友谊可以给我们攀登科学高峰以巨大的力量。
就这样,我读完了大学二年级。六六年春天,我病了,好几个星期起不了床。
那位朋友几乎天天到姨父家来看我。先是姨妈对他投以不信任的目光,后来姨父也
很怀疑我们的关系。这时,报纸上开始批判“人性论”、“人情味”,批判资产阶
级唯心史学观,并且不点名地对我的姨父进行了批判。有天晚上,姨父和姨妈跟我
进行了一次我永生难忘的谈话。“真真,必需和你严肃地谈一谈了。”他们一本正
经地开始了谈话。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成人了。灯光下,我看到姨妈手中握有一
封拆开的信,信封上是我朋友的字迹。他们说:“我们对你、对你父母负有责任。”
他们说我刚上大学就谈恋爱,忘记了祖国和人民的培养,还说我朋友的信里充满了
小资产阶级人情味。姨妈还赤裸裸地说,象我这样一个出身革命家庭的女孩子沾染
了资产阶级情调,人们一定会怪罪于姨父一家的影响。他们见我始终一言不发,采
取抗拒的态度,就生气了,命令我断绝和这个朋友的联系,否则就通知我父母,他
们无法管教我了。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干涉激怒了我。那天晚上,我整夜没睡。这是我一生中第一
次失眠。我百思不得其解,姨父、姨妈平时对我那么好,甚至有些溺爱我,为什么
突然板起面孔教训我?好象我犯了什么罪,不再是他们可爱的真真,而是随时可以
给他们带来危险的人了。我对朋友和友谊有一种宗教般的信仰。我不能容忍长辈不
经允许就拆我的信件,无视我的公民权。在我看来,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应该得到保
护。第二天早饭时,我抗议他们拆信,并声明自己的友谊是纯洁的。我原以为学识
渊博的姨父会理解我的。我说话时忍住泪水,始终以信任的目光看着姨父。但从姨
父那冷淡坚定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他决不妥协的意志。我孤独无援了。这时我心里
还有最后一块阵地在支持着我,这是友谊。我有一个信念,我们年轻人要走自己的
路,这是我们自己的权利。当时,我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姑娘呵。我不想用虚伪代替
真诚,也不想用世故代替天真。我相信,风要我内心有纯真的友情支持我,我就有
足够的精神力量和老一辈对抗。
可是,没多久,这个朋友真的给了我一封充满了青年的柔情的信,我浑身直打
哆嗦。这对我的精神是多么沉重的一击!半个多月来,我以沉默来表示我对姨父、
姨妈的反抗,还准备迎接父母和哥哥的进攻,不都是因为我保证过我和朋友之间的
关系是友谊而不是恋爱吗?而且,我的朋友不是一再对我发誓要用友谊激励我们刻
苦学习,今后为祖国做出贡献吗?为什么朋友要欺骗我?难道我看过的许许多多的
书中那种纯洁美好的友谊在现实中就不存在吗?难道一切事物中都充满了欺骗?不,
我不能理解。我被友人的欺骗击垮了,坠入孤独、寂寞、混乱之中,失去了内心的
和谐与平静。我默默观察学术观点上受到激烈批判的姨父。我发现,别看他表面上
与所谓资产阶级情调势不两立,实际上他也垮了。生活中充满了欺骗——这就使我
这样一个敏感热情的姑娘无法忍受。我沉思了。那条摆在我面前的、金光闪闪的道
路突然中断了。我想,当科学家对一个人来说,只不过是外在的东西,它不能代替
心灵的追求。我开始追求那没有欺骗的真、善、美,追求心灵的和谐,追求道德崇
高的精神境界!
没过几个月,文化革命就开始了。我姨父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揪了出来。批斗、
抄家、任意打骂、做沉重的劳动。最令他难堪的是,他被用墨涂黑了脸,戴上写有
名字的纸糊高帽,穿着象征封建遗老的纸糊背心,手持铜锣,边走边敲边叫,“我
是牛鬼蛇神!”此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当我触到他那双曾经是那么明亮、闪
着智慧火花而如今变得呆痴的双眼,每当我看到他迈着僵硬、艰难的步子,拿着扫
帚去扫厕所的时候,我心里就免不了一阵刺痛。这时,口头上我还没有同姨父和解,
但我心里却为姨父的处境不平。有一天,我去黑帮大院给姨父送冬衣。趁着没有外
人,我说了一句,“姨父,您要保重身体啊!”姨父立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
“孩子,姨父对不起你啊。那时我是怕啊,我挨了批判,我怕别人会把你的行为和
你的性格气质统统都归结于我的影响。真真,我研究了一辈子历史,历史来惩罚我
了。知识成了罪恶之源……我不愿意看到你再走我走过的路……好孩子,你,你会
怎么看待姨父呢?”我也哭了。我没有能力去安慰一个痛苦的老人。他甚至怀疑起
知识会对青年有腐蚀作用,他管我是为了爱我,为了使我不再遭受他经历的那种痛
苦。我哭了。泪水融化了我和姨父的隔阂,姨父不也是个受损害的弱者吗?前不久,
他解放了。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经过浩劫所剩的书籍,当废纸卖掉。实在舍
不得卖的,全部捆起来塞到床下。过去,姨父最反对抽烟。受审查以后,他开始嗜
烟如命。他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烦闷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一点表情变化也
没有,一坐就是两三个钟点。有次,我掀开床板找书,弄得满身是土。姨父劝我对
书不必那么认真。我故意说:“我读书不是为了生活,我生活是为了读书!做一个
正直的知识分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显然,姨父被刺痛了。他深深地出了口长气,
就不作声了。从此,姨父对我的钟爱更深了。
他半年前开始咯血。他对自己的病很麻木,要不是姨妈催逼他,他根本不会到
医院看病。今天当我知道他得了肺癌,想到他盼我回去又不得不说让我安心工作的
话时,我心疼极了。亲爱的朋友,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姨父,我心里是多么悲哀
啊!我简直不知道怎样给姨父写回信。
我们这里是停课半天搞运动,任何人不得请假。昨天,我校管政工的干部在会
上点了另一个从北京分来的学生的名,然后说,其他北京来的人,有问题就主动交
代,知道别人有什么问题就揭发,这是对运动的态度。生活有如一场没完没了的戏。
我不再是主角了,而是配角,不,是观众。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有个完结呵?我焦急
而又厌倦。
我本来决定不顾学校不准请假的禁令,到北京去看姨父。但姨父信上说,快到
“五一”了,为了首都的安全,这些日子天天在清查没有正式户口的人。象姨父这
类人的家,总要格外小心才好。为了不加重他老人家的不安。只好过些日子再说。
朋友,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吗?
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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