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邂逅
海平轮启破了,我发现第十三号官舱里只有两个女客,一个是我,另一个乃是
穿着黑绸旗袍,肉色玻璃丝袜,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妇。这时候她正闭目装睡,因此
我得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难看,一张薄薄的瓜子脸,颜色苍白如象牙,
下巴尖尖的,端然托着那只娇小玲珑的嘴。她的唇上浓浓涂抹着口红,因此鲜艳如
玫瑰。脸的当中是一条高而挺直的鼻梁,犹如白玉茎。眼睛闭着虽然瞧不出什么来,
但是蛾眉淡扫,宛若古装仕女画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两排浓密乌亮的
长睫毛,齐齐整整地向外卷,却又不时一闪一闪在跳动,因此知道她其实没有真睡
着,大概是因为怕烦扰,这才独自假装睡的。
不久,茶房来请吃晚饭了。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声:“我不要吃。”茶房以为她
也许是吃长斋的,便告诉她说素菜也预备着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烦了,连连挥手说
是:“吃不下。”说毕仍自闭目装睡。啊!这次我可看清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圆的,
黑白分明,像一颗灿烂的乌宝石嵌在水晶球里,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过天
空,不肯稍逗留,虽然我的脚步已经跟着茶房出去了,但是心里只怅惆,仍在思量
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饭回舱时,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躯侧向里卧,显得腰肢是如
此细瘦,蜷曲着,像一个快要中断的S字母。我不能想象她明天袅娜地走出舱门时,
给海风这一吹,是否会摇摇欲折断?一个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很
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自始至终沉默着,令人难以猜测。
我如此想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小报,也就和衣入睡了。
当我被臭虫咬醒的时候,看见她已经不在对面床铺上了,而我所看过的几张小
报却给移放在那边,想是她醒来已久,拿去看着解闷的。八月天气,舱里仍显得闷
热,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会,迎风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却见她已先倚靠在栏杆
上,怔怔的望着天空哩。
于是我越趄着不知是否应该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觉得了,悠地里回过头来,我
只好似笑非笑地算是向她招呼。
“不睡了吗?”她先开口问我。
我就走上前去,在部边与她并肩站定了答道:“舱里怪闷的,所以我想出来吹
吹风。”说毕大家也就再没有话讲,我犹豫片刻,只好与她稍站开一些,各自眺望
着横在前面的大海。
夜已深沉了,海水呈深蓝色,只自无尽无休地奔流着。在极远处似乎有一条黑
痕,那可不是岸,乃是水与天的交合线,上层是浑浑饨饨的气,下面是浩浩荡荡的
水。啊!我可忽然想到了月亮。中秋节快要到了,天空尽管模糊不清的,乌云,白
云,灰色的云都混杂地飘浮在一起,月亮给遮没了.只有几颗小星若有若无地,在
点缀这凄凉的夜,我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唉!”
她忽然在旁边笑了起来,牙齿很细很白的。大概她已经偷窥我多时了吧?我到
底脱不掉文人习气,处处显露出自作多情善感样子,想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我只得讪讪对她说:“我刚才是在想这宇宙之大……”说了半句,自己
又觉得未免太文缓缓了,赶紧止住不说下去了。
不料她却似乎感到什么兴趣似的,逼着我说道:“你倒颇有诗人气质。宇宙之
大。…,始哈,其实我们所看见的宇宙之大与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之大还是相差得太
远了。我们的眼光都很短,所谓一望无限,其实也不过几十里远娶了。’”
我默然不答,心中暗自就激,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是知识分子,当然。
那么她究竟是读文学的?哲学的?自己是有些神经不正常的?
“你是…你是读过文科的吧?”我低碍着问。
她笑答道:“不,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是随便乱着书的,我愿意相信科学。你
对宇宙之大也许是看做神秘,因此发感慨,但我却知道我们所处的宇宙乃是一个星
辰的集团,地球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罢了……”
我听着不禁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秋波频传,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样子,心想你莫
非当我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解吧?但是她却似乎不在意,只管说下去道:“地球与太
阳的距离是九千三百万零五千里。太阳系最外的行星是冥王星,据说与太阳的距离
比地球与太阳的距离要运四十倍,那就是三十七万万又二千零二十万里远哪,你想
我们这个太阳系又该是多么的大呀。”
我冷冷的说声:“你的记忆力可真是不坏。”
她笑道:“是呀,但我所讲的还不过是地球与太阳之间呀。太阳虽比地球大至
十万倍,便也不过是银河系中一千万万个恒星之一罢了,而且比较起来还是非常渺
小的。 全银河系的直径约有二十万光年一一一一W个不能用里来计算,只好采用光
单位,一个光年是六万万里。——除此之外,宇宙之中还有三十万个类似我们的其
它银河,每一个银河间相隔距离约为一百五十万光年。
我心里不禁暗暗烦恼起来,悔不该跑出来同她瞎攀谈的,半夜三更,放着觉不
睡,谁又耐烦来听她背诵地理教科书呢?也许她的神经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
继续敷衍她说:“那银河系真是大极了,大得不可思议。”她听着菀然一笑,似乎
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恶意地接下去说:“还不仅如此哩!这些众银河之间又
因相互关系而组成更大的体系,即所谓超银河系,超银河系约有四十多处,更有人
说有三千多处之多。简单来说,我们的机器眼截到现在为止,所能观测到的宇宙空
间的体积,已有五万万光年的直径范围。然而这还不过是人类所已知的宇宙,也即
是所谓实际上存在的宇宙,我们当然还可以把宇宙想象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吧?于是便打断她道:“但是无论如何,
诚如爱因斯坦所云,宇宙虽无边却总是有限的吧。”
“我们也不能一直相信爱因斯坦下去呀,”她睁大了眼睛急急地说:“爱因斯
坦不一定永远会对下去的。他将不存在,他与他的学说也许统统都消失了。啊,人
是会消失的,会不存在的,譬如说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语声忽转悲切,
凄然而止。我心里很想追问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么样了,却又觉得不应该管人家私
事,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样大家就沉默了许久。我的眼睛呆望着拖在船尾的一条长绳。那绳是飘浮在
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来,远处仿佛还系着什么东西,却又瞧不清楚。她见我呆瞧
着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谈话机会,凑近前来告诉我说:“这是计程用的。你瞧,
船边还有一个表哩。啊,我们离开青岛已有这么多ndle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
海啦。”她一面讲解一面把计程表上所指的里数指点给我看。但见我似乎并不感到
怎样兴趣,她只得又改变话题说:“你是上海人把?”
“不,我是宁波人。”我懒洋洋地答:“不过住在上海已有十二年了。”
“在上海教书!”地估计我的职业是教书,我本想含糊答应一声,但又讲不惯
说话,便只好照实说:“不,我…确是胡乱写几句文章的。”说了以后不禁脸红起
来。
她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非常感到兴趣的问:“恕
我冒昧,可以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吗?”
我真想不到她在田间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刻却又会酸酶不休地同我讲下去的,
我后悔刚才不该对她说出自己是个写文章的人, 但是事已至此, 只好赧然回答:
“我叫做苏青。”说了,又恐怕人家未必会知道我,便赶紧解释:“苏赴苏州的苏,
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惊讶地问:“啊,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小姐吗?”
我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妇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带
些得意的心请来谦虚两句:“写得不好,怪丢人的。”
她这下子可兴奋地笑了,知道我对于她刚才的谈吐态度一定有不满意的地方。
她就解释说是自己恐怕有些精神变态,有时很爱静,有时却又感到寂寞起来,喜欢
同人家措碴,而且还要开玩笑,故意说得人家不耐烦的。“刚才我同你讲一大妾银
河系起银河系的话,你是觉得很可笑,同时心里也在讨厌我吧?”她说。
我笑了一笑,心想你倒居然也有自知之明,但毕竟不便告诉她说是我真有些不
耐烦的意思,只好敷衍道:“那里的话,我倒着实钦佩作的记忆力不坏唤。”
她忽然叹一口气说:“不是我的记忆力好,是因为我感到无聊,常记着这些东
西玩的。我的生活…真是一言难尽!”
海,横在我们面前的,仍是茫茫大海。
我说:“我们还是回到舱里去谈谈吧。”
她答道:“好的,苏小姐,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也许可以写成一本小
说呢。”
下面便是她所说的经过。
二、姊姊在青岛
她说:
我姓蒋,名字叫做小眉。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姊姊叫做眉英的,现在青岛养
病。在青岛养病,听起来该是句颇阔绰的话吧?何况我姊姊患的是肺结核症,据说
正应该在青岛这种美丽的地方去疗养的,可惜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她去青岛已有两
年多了, 虽然是抱病去的,却并非为著疗养的目的,她在S大学当讲师,为的是赚
钱维持生活。不料到了那边,这病仍一天深似一天,起先还勉强支撑着去授课,后
来自然非访人代店不行了。直到三个月前的某天,她忽然又大量咯血了,校方看着
她不行, 叫她正式辞去职务,但仍予她以方便与帮助,她搬到S大学的附属医院静
心医治。
她的病重的消息起初不敢通知母亲。母亲住在人城,年老身衰了,还管我带着
两个女孩子,家里田租的收入不够维持生活,大部分都是靠我在上海“混”了几个
钱来津贴家用的,姊姊这次进医院的时候,不但吐血,而且右足剧痛,腿以下是碰
都碰不得的。右屁股上又生了一个疮,流脓不止,疮口有莲子确般大小,据说这种
东西其实不叫做疮而叫做漏。漏脓到死为止,是永远治不好的。至于腿痛的原因呢?
她起初写信告诉母亲说是‘风湿症”,后来又说是“关节炎”,直到这次到了青岛
以后,才知道也是结核菌在作祟,医生用X光照射过了,证明是骨髓结核。
在青岛照料她的是堂兄世村夫妻两个。世材哥现在青岛银行做事,他的太太每
天烧饭汰衣服,只有一个儿子在大学念书,入的恰巧是我姊姊那系,因此他们一家
便分外同我姊姊接近起来了。这次我来青岛也是世材哥写快信叫我来的,他们看着
姊姊的情形不好,恐怕以后出了事情反给人家埋怨,因此先请我来商量一番。
“小姑姑!小姑姑!你来啦。”当我拎着皮箱上码头时,十八岁的侄儿国保便
叫喊起来。几年不见,他长得更高了,更黑瘦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他时,他说:
“我喜欢游泳,整个暑假期中我就天天去学游泳,还在海滨沙滩上滚着要子,所以
皮肤就晒黑哩。”接着,他又兴高彩烈地把青岛海滨浴场的情报统统告诉我,唉,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真也有些老上来了,听他说得如此兴奋,我却始终引不起兴趣来,
只忙着询问我姊姊的病况道:“她近日究竟怎么样了呢?”
那个青年蹩着眉尖答:“大姑姑吧?这几天总算没有高热,是吃爱尔邦药片见
效的。这药片近来很难买到,我爸爸替她找遍了青岛的药房,他们都说货色没有了。
后来我爸爸托人想法子,这药的限价是二元六角金圆券一瓶,我爸爸情愿出八元钱,
总算在黑市场里买到它了。”我随口说:“真是亏得你爸爸……还有你妈妈同你照
顾……” 说了半句却又觉得未免太周到了, 反而类乎敷衍似的,便又改变话题:
“此刻你爸爸到行里去办公了吧?”他答道:“是的。爸爸本想亲自来接小姑姑,
但是因为轮船到得迟,他等不及了。妈妈此刻在家里替你预备点心哩。”
于是我们便坐上二辆黄包车,上坡下坡的,许久才到达他们家里。世材嫂迎接
出来,她的面容很憔悴,衣服也是旧的。他们住的地方是青岛银行的职员宿舍,只
有两个房间,布置都很简陋。我在上海听说他们已颇有积蓄,怎么今天亲眼瞧见的
情形又如此呢?俭以养已,厚以待人,我吏感激他们照顾我姊姊的好意了。
点心是一碗清水煮鸡蛋,世材嫂亲自捧上来,我说:“谢谢,嫂嫂你自己也…
…”她连忙摇手说不必客气,她已经吃过泡饭了,于是我又问:“国保呢?”看看
碗中只有二只半熟的小蛋黄球,但也只得假装自己吃不了这许多样子,硬要分给国
保一半,国保抵死不肯接受,于是世材嫂便说:“这样吧,小姑姑,你碗里这些东
西千万不要推让,那面钢精锅子里还有些糖汤哩,碎蛋白也很多,国保早上是不大
吃东西的,他爸爸也不吃,我看小姑姑既然一定要叫他吃些,国保,你就把这些锅
里的场喝掉了吧。”国保起先还不肯,后来大概是毕竟忍不住肚饿,就把这剩下来
的大半碗光景糖汤咕嘟咕嘟咽下去了。我瞧着心里觉得老大的过意不去。
“青岛的物价近来很贵吧?”我吃完了两个鸡蛋黄问。
她一面拿手巾来给我抹嘴,一面感慨似的回答道:“可不是吗?猪肉要卖到一
元五六角一斤,鸡蛋…就像这么小的鸡蛋,也要位一角钱一个呢?”说着,又仿佛
觉得刚才请我吃过鸡蛋,此刻便说鸡蛋价贵,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连忙改口说:
“我们此刻先去看看大姑姑好吧?”
我点点头。又告诉她说她可不必陪我上医院了,还是仍旧让国保辛苦些,陪我
去一趟吧。但是她坚持要同去,因为她昨天为我烧了几种菜,此刻正好分出些带给
我姊姊吃去。 我们三个人计议着如何去法,世材嫂便主张搭S大学的校车,国保恐
怕我不愿意,我连忙说还是搭校车省些麻烦。于是便决定了,三人先走一段路,在
距家最近的一个车站上赶上了校车,上坡下坡的不久就到附属医院了。
医院是个很像样的医院。我们在大门口下车,穿过花木前森的人行道,曲曲折
折地,终于到了第三病院门前。于是国保捧着小莱盒当先领路,我随在后面,世材
嫂因为走得慢,更被错落在门外了。我轻声说;“国保,我们慢慢走,等你妈妈一
同过去呀。”他说不要紧的,妈妈常来这里看大姑姑送小菜,她自己认得路。我心
中更加感激他们这一家起来。
我们较轻的走上了楼梯,一阵浓烈的软水气味扑鼻而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医
院,否则模糊地还当置身于上海第一流华贵大旅馆中呢。他们在每间病房门口都写
着病人的姓名,我随着国保约摸经过五六间病房模样,便在一块长方形的门牌上面
看见清楚地写着‘蒋眉英”三字。呀,我不忍想起名字控在房门口竟已达三月之久,
它是代表我姊姊在这里长期受苦的象征呀。瞧着瞧着就不禁令人心酸起来。
国保财耳对我说道:“小姑姑,请你暂在外边等一等吧。你今天到这儿来,我
们还不曾告诉过大姑姑哩。因为爸爸说恐怕她听着太兴奋了,前几夜会睡不着觉的。”
说完之后,他便独自推门进去了,仿佛到病人床前轻轻告诉些什么,接着就低唤:
“叫姑姑!小姑姑!作进来吧。”
我在门外迟疑了片刻,只好拭干眼泪,小心推门进去。病房是明亮而宽敞的,
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旁边有一只小儿,小儿的下面是白色的痰盂。因为什物太少,
房间便显得空洞而可怕。我姊姊脸色惨白地卧在床上,直挺挺似乎丝毫动弹不得,
人们假使不看见她的眼珠还会转动,也许就认为她是已经死去的了。
接着世材嫂也推门而入,一面微微喘着气。我姊姊安然向我们瞪视着,努力想
装笑,然而眼圈忍不住有些红起来了。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大家互相默
默地瞧着伤心。
她的眼眶已凹了进去,嘴唇微微软动着,像要讲话,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只好连连苦笑着,她笑的时候,我发觉她的牙齿似乎变得特别长了。她的身上盖着
一条白被单,肉骨已经在布下面消失殆尽,只余两根桔子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
是皱着皮,而是连皮也似乎绷紧了,牢贴里在骨头上,磷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
尖削,像带霜的枯木般,令人瞧着起寒冷的感觉,我的心里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
床沿坐下去,战战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说:“妹妹,我瞧你这几天气色还好……”
说着心中又觉得愧惶,我这算不算在安慰她,还是在敷衍,欺骗他呢?
于是站在旁边的世材嫂也接着如此说了,只有年青的国保默然无语。姊姊起初
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后来还是不免有些相信起来了,她微笑着说:“真的吗?
我看恐怕还是爱尔邦的效力,热度减低了,面色总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
亡线上挣扎着的脸,只自低下头去,拨弄她的手指,只见灰白色的指端却整齐地长
着淡红色指甲,像涂抹过宏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来了。
“姊姊,你的指甲怎么这样…呢?”我本想加上“好雷’两字,但毕竟觉得不
妥当,就把喉咙声音含糊咽住了,她似乎马上就意会到了说:“那是一种病人的肤
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没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脚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
为高度的贫血…
“可以输血吗?”我急切地问,自然心中也毫无把握。
她答道:“这怎么会有效呢?输血对于骤然失血过多的人也许有用,但是我…”
讲到这里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绝望摆在她面前,她的心骤然沉重起来。过了一
会地忽然像讲笑话似的哈哈两声道:“我是除非有像孙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
君那里去偷几粒仙丹来就好了。”这句话说了以后,我们非但没有感到她的滑稽或
俏皮,而且更觉心酸欲裂,大家似乎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大姑姑,我今天给你烧了些牛肉来了。”世材议忽然想到牛肉,保诗人心中
得到灵感激的,赶快说了出来。
“谢谢你,又叫你费心。”姊姊像背书似的说熟了这两句话。
“姊姊,你的胃口好吗?”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话来讲。
“不发热的时候还好。”她机械地回答。
大家对视着又没有话可讲了,后来世材嫂频频窥视国保的手腕——国保的手腕
上并没有什么, 只有一只长方形手表。 姊姊似乎领会到她的意思,便叹口气说:
“中午一班的校车也许快开到了,你们早些出去等着吧。”世材嫂这才捧到丹诏似
的站起身来,…面却说道:“我们倒不要紧,校车赶不上也可以坐黄包车的,只是
大姑姑你也该休息休息。国保!小姑姑!我们一同走吧。”我只得跟着她们站起来,
对姊姊说声:“明天再来看你。”就同她们根儿俩一齐走出房门。房门自动关上后,
我恋恋不忍就走开,因为姊姊还被遗留在里面,寂寞地,无心无休地给结核菌在领
扰着呀。
房门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蒋眉英”三字,也
许有一天这黑字给揩去了,我姊姊的生俞也就不再存在于人世间了。
国保瞧我呆呆的站着不肯离开,心中老大觉得不忍,便埋怨他母亲道:“其实
我们应该让小姑姑多坐一会。妈老是记挂着校卒,校车,仿佛错过了这班校车,便
像大总统失掉了整个青岛一般。”
说得世材嫂赧然无语,我知道她的检省也有道理的,便忙拦住国保道:“好了,
好了,你们俩可千万不要争执,我们其实早应该回去了的,你母亲到家里还要烧饭
给我们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让她独自寂寞地留在医院里,外面美丽的风景是与她无涉的,
上坡下坡,她只能够回想着,或者在梦中出来看看罢了。
三、其言也善?
我在青岛耽搁了几天,其中只有一次是与姊姊单独在一起的,她对我说了许多
肺腑话。
“唉,小眉,我知道自己的病是不会好了,只可怜母亲白养我一番,她把辛苦
积蓄下来的钱给我读书读到大学毕业,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
“姊!”我听她说得难过,便想宽慰她几句,然而泛泛的几句安慰话又有什么
用呢?她卧病这许多时,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自己的一切,举凡防搭话说以及有关补
饰的各种药品方单地都详细看过了,她的医学常识——尤其是关于肺病部分的一一
简直丰富得惊人。有一次我在上海报上看到美国将运来大批“肺病特效药”的消息,
兴奋异常,便赶紧写信去告诉她,仿佛此药一到,核菌就马上可以赴尽杀绝似的,
不料她瞧了此信后淡然一笑,对国保说道:“所谓肺病特效药,乃是叫做斯屈罗吐
梅新,在美国杂志上早有此类宣传,但他们并没说是特效或什么的,只不过讲此药
对于肺病可以有帮助(help)罢了。”当时国保听着未免扫兴,便问:“那么绝对
有效的药可有没有呢?”妹姊苦笑道:“到现在为止,实在还没有。我也只恨世界
上那些科学家太没用了。”国保反问:“然则可否先找几种比较有益的——至少是
无损的一一一一药品来试试呢?”妹姊答道:“有益的药品据我所知就有一百多种,
无损的更不计其数了,那里能够—一都试遍呢?”总之,她对于自己的病一直是知
道得很清楚的,我对此简直无话可说。
她见我喊了一声“婉姊”以后又不说话了,大概也知道我是无话可讲,便又自
己说下道:“小眉,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鬼没有?以前我是个无鬼论者,现在我
倒希望能够做个鬼也好, 我可以到A城去看看母亲同你的孩子,到上海去看看你,
或者仍回到青岛来看看世材哥他们一家子。人死了若是什么都没有,那真是太……
太天趣了。”她说着又轻轻咳呛了一声。
我痛苦地说:“你也许不会…的。”
她苦笑道:“怎么不会?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只差个迟早罢了。我已经活到三
十几岁,原也不算太短命,只是我自恨生活得太单调了。从小学到大学,整整十六
年中,我只知道用功念书,拼命省钱,吃的穿的什么也舍不得花费,省下钱来想买
些书,哪知道到了今天,医生却禁止我,不许我再看那些伤脑筋的书呢?我只能每
天看看报纸,连广告里的图画与文字都统统给我记熟了,真是无聊得很。其实我就
是多记得些别的书本里的文字图画又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反正什么都完了,白费了
一番心血了。”
我惋惜地说:“真的姊姊,你也实在太要好了,太用功了,这才损害你的精神
与体力。假使你当初读书肯读得马虎一些,现在教书肯教得马虎一些,也不至于如
此了。”
她答道:“就可惜我从前不肯这么想呀。在读书的时候,我因为自己用的是母
亲千辛万苦节省下来的钱,怎能忍心不好好的求学问呢?于是朝也用功,暮也用功,
结果背也弯曲了,眼睛也近视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考了个
第一名,母校教授恳切留我在校中当个助教。在大学里当助教原是件难堪的事呀,
好比用惯了娘姨的少奶奶骤然去替人家当根姨了一般,但是我还是答应下来了,为
的是留在校里,做研究工作较方便,而且将来出洋留学的机会也多。小眉,你可知
道这十年以来,我一直都是梦想着去留学的呀,抗战时期我随学校迁到内地,生活
是够苦的了,但我还是把仅有的几个薪水节省下来,托人兑换美钞,以便将来有机
会出国时可以贴补费用,还要留下一部分来供母亲使用。谁知道一切希望成了泡影,
我的身体就在营养不足的情况下,一天天坏起来了,同时我又不能及早疗养,只是
拖着病去上课,上课。我也知道肺病原是一种顶讨厌的病,因此在人们跟前总不育
提起这个,后来人家似乎也疑心到了,问我为什么这样消瘦,我只回答说我家的人
生来都是如此瘦的,没有关系。有时候我觉得喉头奇痒,就拼命自己忍住,不愿咳
嗽出声来。到了真真忍不住的时候,我只得向人解释说是自己最近患感冒了,人家
朝着我冷冷的笑,多难堪的,这种恶意的,怀疑的,令人难受的笑啊!小眉,我不
是没有卫生常识,也不是不讲究公共卫生,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菌传染给别人以后,
是于人有损而于自己无益的事。然而我又将怎么办呢?进疗养院吗?没有钱。连向
校方请假都不可能,因为我是教一天书吃一天饭的呀。可别说这样一个小小助教位
置,钻谋的人多得很哩,我若说出生病,人家就会强劝我休养,那时候饭碗便保不
住了。于是我只得昧着良心装无事人,直等到第一次鲜血直喷出来,这才不得不自
己识相一些中途退出伙食团了。于是以后的事情更忙,上课教书以外还要自己在煤
油炉上做饭菜吃,没心思或者没气力做时我便在外面胡乱买些来吃…情一天深似一
天,人家成绩比我不如的都一个个得了出国留学机会,不久又从国外得了学位回来
了,当教授的当教授,有几个甚至于当起系主任来,只有我因为身体不争气,竟自
当了七八年助教, 还是前年调到S大学来,才升任为讲师的,可是…可是现在又不
得不辞职了。你刚才不是说我做事太努力吗?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穷
女教员,要是不卖力做事,又有谁肯容留你呢?这几年来总算人家还待我不错,但
我自己老是战战兢兢的觉得心里不安,我的病……”
我说:“姊姊,你就别再多想着吧,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是太辛苦了,现在你应
该舒服一些。我知道你是什么也没有享受过的。”
她苦笑道:“现在失业了,还讲什么舒服与享受。只有这次病中,在医药方面
的钱倒是花了不少, 如X光摄影啦,打葡萄糖钙针啦,吃的还有维他命丸,鱼肝油
精,退热药,开胃药,安眠药,止痛药等等,这也许可以说是医药的享受吧?……”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干咳两声,似乎觉得此刻可决不是讲笑话的时候,于是又改变
语气说下去:“可是你知道现在西药又多贵呀!我只有这一些积蓄,想来是不够多
少时间花的。 要想回A城去又不能够。住院虽说可以打一个折扣,但是算起来至少
也得二元钱一天哩。国家从来没有厚待过我们公教人员,我能够积蓄这些钱,都是
靠平日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那里知道现在竟会完全花在医药上呢?唉,小眉,想起
这些钱来我就伤心…”
我听着也觉得惨然,连忙阻止她说:“但是,姊姊,医病也是正经用途,这是
要紧的呀。”
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要紧吗?一般人却并不以为如此哩。即如世材哥与世
材嫂吧,他们虽然热心替我买药,有时也常送小菜来,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也是
并不以为然的。他们认为一个女人的生死并不重要,有病就随便吃两剂药,不好也
让它去,又何必如此认真花大钱呢?不过现在我所花的还是自己的钱,所以他们也
不好说什么。假使将来有一天我要开口向他们借了,那就恐怕另有一番景象吧!不
过这个我也并不怪他们,家庭中的一般人物都是如此想法的,即如世材娘去年她自
己病了,也是死摸着钱不肯放松,宁可拿一条性命同细菌拼,结果大概是她的天然
抵抗力强,居然也好起来了,于是她便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不要紧便不
要紧的。我们女人生来是苦骨头,不大容易做毛病,就是做了毛病也会带病延年,
不比得他们男人家要紧。古人有句话,这叫做男人是七宝金身,女人乃丑陋之体。
如何可以一样看待呢?’这是我们女同胞自己讲出来的话,你想听着气人不气人?
偏我这根苦骨头又不争气,毛病一天一天拖下去,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假使
……”
“……”我想要阻止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妹姊似乎也知道我的难过,使改口说别的道:“小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
这里隔壁住着一个男病人,他也是肺结核患者,进院不过才半月光景。他的太太每
天亲自送小菜来,鸡啦肉啦,吃也吃不完。听说那位先生在好的时候是嫖赌吃着件
件都来的,如今病了,依旧家兴不减,常常对看护小姐说:‘做人有什么道理呢?
我是吃也吃尽了,穿也穿遍了,玩么玩厌了……在世的时候见识过花花世界,死后
碰着阎王老子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交代了吧?’原来他认为人生是以享受为目的。
可怪他的太太在旁听着非但丝毫不着恼,而且生怕他真个去见阎王老子办交代了,
便抱着眼泪鼻涕一把拉住地道:‘你别这样想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到那上面去
呢?阳间里东西总比那面好。只要菩萨保信你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你要玩只管玩,
我如今是想明白了,再不多说多活了。’男的听着便点点头,安心睡着想他的花花
世界玩意儿去了。但是昨天忽又吵起来,说是住在院里怪闷气的,他要回去,理由
是:‘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的,天天叫人躺在这里算是什么?这里的饭菜又不
好,看护服侍又不周到,而且全夜开着电灯,走廊上人声不断,害得人家睡也睡不
着了,你们这算是骗我铜钱还是什么呀?半夜三更人家刚要模糊合眼时,看护倏地
推门进来, 拿着报又硬又冷的寒暑表往人家嘴里一塞,吓得我心头毕h乱跳,还以
为是白无常要弄死我哩。要死也死到家中去呀。
我插嘴问:“后来他就出院了吗?”
妹姊笑道:“还没有。因为医生说他必须李石膏,恐怕要在医院裹住上一两年
哩。”说完以后,她重又想起自己的事了,说道:“在医院裹住久了实在是件很痛
苦的事,只是我无家可归,世材哥家里是不能去的,你在上海又只有两间公寓房子,
母亲在A城带着你的孩子……唉,可惜S大学给我住的一间宿舍又给他们收回去了,
我的行李书籍都寄放在世材哥家里,上次我曾关照他们喷射些消毒药水在这上面,
我如今…知今想起来做女人还是平凡一些好,老老实实的嫁人管家养孩子,这就叫
做幸福呀!与众不同是不行的。希望就是件骗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这十几年来
我完全给它骗了,给它害了!”说到这里她的颧骨泛红,我怕她太兴奋过度,又要
发热起来,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对她说:“姊姊,我有一句要紧
话忘记对你讲了,世材哥从人家处打听得来,说是有一种草药叫做龙舌兰的,对于
肺病很有效,姊姊,我看你何妨试一试呢?”
她凝思片刻,在凹进的眼眶里终于又射出希望之光,一面欣然问:“龙舌兰又
是什么东西呢?你明天最好去买一本《本草纲目》来给我看看,我对于中国的药是
一直不明白的。不过……若这药吃了没有坏处,我想就买来试试也不妨吧,好在草
药的价钱从不会太贵……”
谢谢天,她还没有放弃“生”之希望,她没有忘记钱的打算,她愿意让我们买
些龙舌兰来试。他们原来是平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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