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十、鸣斋先生
鸣斋先生是我的公公,这个人也有一谈的价值。
当我最初嫁过去的时候,他简直是高兴极了,遇见客人就说:“瞧瞧!女人总
是读书有学问的好,小后虽然年纪轻,但是肚里明白,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那
里有像她婆婆这样笨头笨脑呢。”这类话,他甚至于当着婆婆的面前也说,我觉得
怪不好意思,却又无法可以阻止他。
有时候,他忽然恨起承德来了,便写他:“不中用的东西,我花了这堆很洋钱
给你读书,你还要留级,瞧,小眉虽然比你低两级,但是她的程度比你好;看你这
个不害臊的,当心给自己老婆追上。”因此承德也迁怒于我,动不动就说:“像我
们这种不中用人,那有资格同你女才子讲话?”我常常有四辩解不清。
在我们的新房楼下,住着一位田家妈妈,她是鸣斋先生好朋友田老板的妾,田
老板的家里。儿子孙子已经有一大堆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胡调,所以娶这个
妾的时候是瞒着家里的,到后来还一直瞒着,虽然她已替他养了一个女儿。他把她
寄住在黄家,是因为自己不常来过夜,恐怕她独个子过活会有靠不住的地方,所以
把她搬到这里来,以便托付鸣斋先生监察着。鸣斋先生不收她的房钱,但她总是常
送贵重的礼物来,言语之间也是竭力奉承着的。
自从我进门后,鸣斋先生便笑呵呵的对她说道:“田嫂子,你瞧我的媳妇怎样?
还长得不错吧!田家妈妈嘴里当然说:“漂亮极了。”但她在背后却常同姨娘等华
撇一下嘴巴道:“我瞧这位新娘子呀,漂亮虽漂亮,但是没福根的。我料准她不得
从一而终,她的八字是官杀混杂……”后来这类活也有些给鸣斋先生听到了,他在
自己太太跟前大发脾气道:“以后不难理这种下等女人,我的意思就是说田家那个
坏货,懂吗?谁也不准理她!一个有知识的女人那里会像她…哼,做小老婆的人那
里有好货,我们田老板一生讲究道德文章,却坍台在这个坏货身上……谁也不难理
她!”
但是爱理她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亲生儿子承德。他常跑到她家去闲坐聊天,
田家妈妈问他:“新娘子很得人意吧?”他冷笑一声道:“她是女才子,我们实在
高攀不上。”田家妈妈似乎很满意这个答复,便又问:“上海女人都漂亮吗?”承
德使指手画脚的谈个不了,最后还说他以前在中学时候的女同学仇莲华,她也在上
海,跳舞跳得顶好的。
我的心中像给戳了一针似的,痛苦良久,虽有鸣斋先生拼命袒护着我,但是一
个女人既不被爱于她的丈夫,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我接连养了二个女儿,这可惹得鸣斋先生也不高兴起来了,他常常在婆婆
面前叽咕着说:“这可算是什么呢?一个丫头不够,还要再养出第二个来,亏她也
不害羞!”婆婆劝他不要心急,说是他们两口子年纪都还轻哩,那怕日后没有七子
八孙的?鸣斋先生听了仍不能释然于怀,他竖起拇指来说道:“寡欲多男,总是承
德这孩子爱胡调所以才来了一个女的,又来了一个女的!若我与你,不是我们老夫
老妻讲笑话,要求不养,现在若养出来准是个小子……只是你……一根骨一层皮…
…真倒胃口。”
但是承德还是有一个姊姊,她已经出嫁了。嫁到本城,一口气替丈夫养了三个
男孩子。呜斋先生循俗不得不做催生衣服,到了满月的时候,又不得不做满月衣服
等等,他眼看着一社一杠的把锦绣衣服抬出去,肉痛不过,便又骂婆婆:“偏你这
个没用的女人,要养出赔钱货来,赔了嫁妆还不够,还要一个个替人家养儿子传宗
接代,却叫我做爷的当瘟生,替他们满月催生。”婆婆劝他快不要说啦,大吉大利
的,吵吵嚷嚷算是什么。他很得把拳头在桌上猛敲一下说:“放你的屁!什么大吉
大利?人家添孙子又关我们屈事?你将来还想吃外孙做的羹饭吗?哼!我们送出去
是一杠一杠的,他们的回礼货是什么?这种人家不懂礼貌,我是连瞧也不要瞧,唉!
总之都是蚀本生意就是了。”
他的女婿家境不如他,因此他总觉得送来的东西欠贵重,这种人家不懂礼。但
是我家也是贫寒的呀,所以他最后一句说到:“都是蚀本生意”的话,我就觉得他
意思之间也当然包括我家在内的。婆婆不会答话,给他骂不过时,只自拾起抹布来
拭泪。
当承德在大学毕业的那年,恰巧上海抗日战争发生了。呜斋先生不肯放他出去
做事,只自搬家到乡下东躲西避的,连元泰钱庄也关门了,因为鸣斋先生说是苟全
性命于乱世,好在他家富有积蓄,就是坐吃一二十年也不要紧的。
承德的姐夫也失业,有时候叫他姊姊来借此元,鸣斋先生总是愤然说道:“什
么?现在是什么时代你知道不?这叫做朝不保夕,我是连一条性命都保不住呢!还
有力量来照应你们?”有时候他的姊姊恰巧在我家,空中鸣警报!鸣斋先生便急急
推出她们母子,说:“快些回家去!快些回家去!嫁出的女儿拨出水,要死也得死
在你公婆家里去!否则,若一个炸弹不小心掉下来,连小孩子都炸死,你的公婆不
要怪我绝他家后代报吗?去,快去!”但是紧急警报鸣后路上是不准通行的,他姊
姊抱了孩子出去,在三岔路口常给警察拦阻回家,鸣斋先生不知就里,只是拍桌大
骂:“叫你回去偏要换回来?是同我有什么过不去,一定要叫我为难?你说什么?
警察会管这些事?他们又不是吃屎的,一定要叫人家把嫁出的女儿死留在家里。”
后来国军从上海撤退了,从南京撤退了,鸣斋先生便认为上海又太平了。但是
有一点使他顶痛心的,便是他从前贪图利息厚,把所有现款都买了公债,后来又忙
于逃难,没有把公债卖出去,现在却是国家打败仗了,公债也就变得不值钱了。他
这一气非同小可,不识相的宋文卿还要对他说:“老板,我早就想到这一着的,心
里很想告诉你,只为你这一向来避难到乡下去了,没有碰面谈话机会。唉,真可惜
呀,真可惜的。”他听着这种话更像火浇油似的怒起来了,心想我避难到乡下,又
不是逃到外国去了,你既想要对我说,难道不可以来找我的吗?不料跟我这多少年
的宋文卿也会如此不忠心的!你一家子都靠我给你事做,你才能养活他们,你儿子
的生意是我荐,虽然我不肯做保,但我从来不肯做保的呀,也不是对你不起的事,
如今你的儿子赚到些钱了,因此我把钱庄关掉你也不可惜。这次我避难到乡下虽说
没有通知你,但那是紧急时候呀,连夫妻都如同林鸟似的,大难到时要各自飞哩,
别说是朋友了。你既知道公债要吃亏,就该设法通知我一声,乡下又没有什么飞机
炸弹……
鸣斋先生毕竟是一个不甘示弱的人,虽然后悔自己不该不把公债卖了,但嘴里
却冷等一声说:“啊,文卿,不是我又要说你,你们到底眼光短一些。你以为偌大
的中国从此就会完结了吗?不,不会的!有人替司令算过命,他是已日日生的,是
土命,今年恰逢丁丑流年,于他不大利,但不到几时就好转了,那时候,哼哼,他
老人家便岁寒知松柏,动荡识忠臣,怕不把这些投机分子,发国难财的一个一个都
嚷嚷砍下头来?即使不杀头呀,给他们一个全尸,枪毙总是免不掉的了。人枪毙以
后,财产还要充公,只有像我们这样不舍得把公债抛出去的,那才是真正的爱国分
子,公债还本加利不算,说不定还要送爱国匾额哩。”宋文卿听他说得振振有辞,
心想他老板素来是个精明过人的,这次藏着公债不卖,其中一定有奥妙道理,因此
他也后悔自己不稍留下一些,唉,即使是一些吧,总也还可以聊表爱国寸心,如今
却是后悔不及的了,于是他便怏怏不乐回家。
鸣斋先生瞧着他忧愁样子,心里虽也痛快了一阵,但却抵不过公债不值钱的悲
哀,他想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考虑数目的结果,便决定全家搬到上海住去。
在上海我们起初住的是统三楼,鸣斋先生有气喘病,楼梯跑上跑不怪吃力的,
不久便搬了家。后来又因二房东太凶,楼梯头的一只电灯拍达柏达开关不停,承德
与我受不过气,同她争吵了一场,于是我们又搬家了。这样接连迁移了几次,战事
更加不利,日本人索性进了租界,鸣斋先生也就灰心起来,知道这爱国匾额是一对
恐怕领不到的了,他就决心在上海长住,自己顶了一幢弄堂房子。等我们把这个简
单的家布置定了以后,这才想到钱已不够,承德是在中学里教书,收入只够他自己
零用,鸣斋先生想要再做生意,但他把过去的光阴大都花在寻房屋及家中一切琐碎
上,竟不知道市面情形已大不同了。换句话说便是他的这些钱,现在已经少得可怜,
要想当资本运用是不可能的了。“家有千金,不如日进纷纷!”他叹口气说。一个
人必须迎合潮流,天天奋斗求生下去,他当初以为自己的财力可以坐吃一二十年,
不料法币日贬值,现在党是连数年都难以维持的了。同时宋文卿的儿子辈,在上海
却大得意起来,他无颜去拉他们之类来投资,自己单独出资本又不够,所以虽然天
天说要做生意,生意毕竟也做不起来。
人家见他坐食不计划什么,总以为他是存底丰厚,所以落得坐享其福做寓公了,
他无法声明这点,也不息声明,只好含着眼泪听人家恭维。有时候他也试着用开玩
笑的口吻对人诉苦说是维持不下去了,要想做些小生意,人家总是露出无论如何不
相信的样子答:“你老板还要说什么笑话?你是金的银的一大堆,用也用不完的,
那里会想到在这种地方做苦生意。唉,像我们这种度一天是一天的人叫做没法呀,
日本人管得凶,带些货色出来动不动就是皮鞭抽,脚踢!假使我们有休老人家这样
一半身价,也就坐在家里吃口现成饭了,谁又高兴去受那般鬼子的气?小老板现在
那里发财呢?”
鸣斋先生不愿意回答人家说是承德在教书。现在教书是最落伍的职业,他觉得
羞耻。想想一个剃头司务要赚多少钱一月?而他们堂堂大学毕业生却落得如此!他
天天恨儿子不长进,谚云:“过海是神仙”,谁又叫你们不能过海的呢?还有我这
么一个读过书的媳妇,也还只能在家里吃回现成饭,不及人家当女招待的反有小帐
之类收入,每天可以带着大棒现钞进门来……
他的气喘病更厉害了,但赌气不肯吃药,说是不如让他死掉了干净。承德的态
度也改变了,天天往外跑,像在活动什么似的,我又第三次怀孕,虽然不知是男是
女,家庭里面整天阴森森的,住着实在怕人。
“总是上海人心太坏,所以这才乱许多年的。明年是癸未,后年是甲申,到了
甲申年,无论如何会…唉,我的公债……一定会涨起来,就可惜我也许用不着了。”
他在病中哼哼卿卿说: “小眉现在又有了喜, 这次一定是男的,古人传下来说是
‘祖前孙’,我平生积德不少,我的孙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唉,可惜我不能眼看
着他长大……”
他就是这么的游着许多希望死了。
十一、所谓良人
后来我果然养了一个儿子,而中国抗战终于也胜利了,鸣斋先生地下有知,又
该在鬼伴跟前翘起一只大拇指说:“怎么样?我早知道会……的吧?”
我的丈夫——承德——也有这个习惯,便是欢喜夸说自己本领大。而且他又与
他老子不同,他老子所说的话多少总还有些根据,而他却是瞎吹牛,有时简直像在
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因此我常称他为“诗人”,而对于他所说的话认为是“空中
楼阁”。
其实他也有他的苦衷。住在鸣斋先生这种家庭里,骨肉之爱是很难得适当表现
的。他老子当初过分溺爱他,为的是对他抱着过分的希望,仿佛他在大学毕业后马
上就可以做到部长次长似的。后来不幸战争发生了,他老子既不肯让他以“万金之
躯”去冒险,而欲富贵从天而降,安可得乎?于是鸣斋先生渐渐失望了,起初总还
希望过了冬至交大运之类,后来看看时也不来,运也不至的,而他的积蓄却渐渐将
化为乌有了,心里一急,便恨起儿子来,常把难堪的话去絮股他。承德是一向舒服
惯,被家人奉承惯的,那里禁得起这种挫折?因此他便天天往外跑,鸣斋先生想骂
而没有对象,只得把气移到太太身上来,说是这种目不识丁的笨女人那里会养出像
样的儿子来呢?
承德半夜三更从外面跑回家,他老子还不曾睡哩,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便在洗
脸间里咳嗽两声,希望儿子会出去招呼他。但是承德却不,他怕见老子的面,一进
房门便赶紧脱衣睡了。有时候我问起他在外面活动情形怎样,他总是高高兴兴的答
道:“快成功了,你瞧着吧。”我又问他究竟在活动些什么事情呢?他院了一下眼
睛说:“这个可不能预先告诉你,总之,你们只要都准备享福好了。”
有时候他也露出些口气来,有个宪兵队里的班长常约他吃饭,“她也许有机密
的工作委托我哩。”承德得意洋洋地说。
我心里偷起来了,他,他莫非在准备做汉奸吧?放着好好的书不教,却去干这
种见不得人的事,将来的出路不怕要发生问题吗?我终于爆儒者把这个猜想对公公
说了,不料他却非常高兴,说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承德自己活落,换个名
字,把事情做得缤密一些便了。至于重庆政府回来,好在还有我手里的一批公债哩,
我们是一门忠良,怕些什么?”说毕,他又乐观起来,对承德也忽然客气起来了,
给他一些钱花,说是在外应酬是俭省不得的,对宪兵队的班长等人要多送礼,钞票
原是一切事情的开路先锋呀。
承德见他老子夸奖他,愈加得意起来。他常形容宪兵队里各种刑罚之可怕,仿
佛这个执刑的人就是他,多么的威风!他把这个班长形容得天人似的,好像中国四
万万五千万人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里,说得鸣斋先生也害怕起来了,便说这种人联
络是要同他联络,但是也别太亲近了,岂不问伴君如伴虎乎?千万不可带他到家里
来,小眉又是这样的年轻……
承德道:“是呼,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是怕事的,所以这位平并样三番四次要来,
给我三番四次的挡驾住了。他说:‘黄样,我同你是弟又一般,我要到你店上去拜
访滚滚。’日本人“人家太太为娘娘的,我也知道小眉不会应酬,他们武人又生得
胡子满腮怪伯人的…”说到这里,连老实不多开口的婆婆都把脸吓黄了。
后来揭朋友告诉我说;承德在有一个晚上同三五酒肉朋友到某小舞厅去,吃了
茶坐了台子定规不肯付现款,他们要签字,说是;‘俄们都是宪兵队里的翻译。”
舞厅大班问他们是那一个宪兵队,他们把眼睛瞪着嚷道:“宪兵队,就是宪兵队,
又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人家见他们不是正路道,便一面敷衍着,一面打电话到附
近宪兵队去,结果宪兵队派人来了,很凶的样子问了他们一番话,还狠狠的揪着他
们的头往壁上撞,舞女们瞧着都吃吃掩嘴笑了,承德见不是事,赶紧鞠躬如也软求,
总算给教训了一顿释放出来。那夜里我想起他回来时似乎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
丧气地,良久,这才对我苦笑道:“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讲,我是……我是与重庆方
面有联络的,他们知道了,所以翻脸拷问我,亏得我同班长有交情,哼,若是换了
个别人呀,恐怕他的脑袋早已要搬家了。”我听着心中不免又惊又喜。
然而承德却始终没有拿进过钱来。鸣斋先生疑心他在外面胡乱花掉了,便叽咕
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如今一天忙到夜,替他们办的公事也不少了,怎么没有
奖赏金呢?”承德笑道:“爸爸你不是常说的长线放远鹞吗?他们是常要给我一些
军票,我说现在用不着,我同你们是好朋友,帮你们忙是交情,不是讲钞票的,所
以他们更加信任我。将来他们也许要组织一个调查机构,范围大极啦!只要我做一
纸报告上去,哼,不管他是什么大亨,也要吃不消哩。”鸣斋先生听了半信半疑的
应道:“如此敢情是好。我顶恨那批奸商,发国难财的,他们在大量走私我都知道,
那时候我可以供给你资料,把他们财产一个一个都充起公来,看他们还来神气不神
气?尤其是未文卿的儿子,不是我气他不过,这小子实在没良心,哼,这遭也要他
看看我的颜色了。但是这机构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成立呢?”
“快了,大概不出一个月。”承德欣然回答。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去买了一碗酱
肉还烫一壶酒,喝得醉醺醺的归寝,各自做着扬眉吐气的好梦。
然而承德所说的机构终于没有成立过,呜斋先生却沉不住气,早已在老朋友辈
跟前露出些口气过了,敏感的人就送东西来,常来探询成立的日期,鸣需先生起初
也学承德的口吻说:“快了,快了。大概不到一个月光景。”后来看看半年也过去
了,他比承德老实,却总觉得无辞对付大家,只好索性装病不会客了,心里暗恨承
德欺骗他。承德听见冷笑道:“谁又来骗你呢?老实对你说,这种不露面的调查工
作我是不愿干, 前天我同几个朋友到J\{th桥算过命,瞎子先生说我身强杀旺,
是个出将人相的命,所以我同班长商量要组织个军队,我做司令兼军长,我那时腰
系大刀,足穿长皮靴,走起路来阁,阁,阁……”
鸣斋先生渐渐不相信他了。
直到鸣斋先生死后,承德因为婆婆太老实了,他说一句便相信—句,未免也没
趣,所以常常朝着我吹牛。他也了解我的心理,知道我不很信任他说的话,因此他
常拿出证据来给我看,有时候是一些样品,说是他托朋友定了这许多货色哩,有时
候也拿些日本点心回来,说是班长太太亲手制了送给他的。其实样品可以向经售的
商人索妮即不定货也不打紧的,至于日本点心,北四川路一带更加多的是,安知他
不是自己出钱买来的呢?但是我当初不明真相,心里还是半信半疑的。
因为他欢喜吹牛,人家不知他的真相,以为他真有什么路道,所以常来找他帮
忙,他不问自己能力够不够,只是欣悦地满口答应下来,仿佛在发泄自己幻想的权
力欲似的,结果自然是没有一样管人家弄成功的,反而耽误了人家的时间,自己也
招惹不少麻烦。譬如说有一次我同他到我的一个朋友家去,朋友托我能否设法代买
一张船票,那时候买船票是极困难的,我当然没办法,但是他却接口说了:“这个
便当,我叫宪兵队替你出一张证明书,要买头等就是头等。”我知道他的为人,便
忙阻止说:“我看这些事麻烦宪兵队也不便当吧。”他偏要说:“便当的,便当的,
我在宪兵队里是闲话一句。”我的朋友见他如此豪爽,心里还怪我不肯帮忙,便把
票价及市民证都交给他了。后来一两天没下文,我催着他,他便说:“班长到南京
去了呀,只要他一到,毫无问题的。”我的朋友天天来催我,又怕我不肯白帮忙,
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真觉得难受极了。如此约摸过了大半个月,我的朋友心知是绝
望的了,只好另找别人,到我这儿来取回市民证去,但是,天呀,连朋友的市民证
也不知道给他丢到那里去了。后来我只得模抱歉竖抱歉的把票价还了他(这票价也
是我垫出来的,他交给承德的钱,早已给承德用掉了)。朋友为了失去市民证,登
报声明后再补领,不知费掉多少气力,又耽搁时日,我想起来多么难为情呢?
他的话想来愈不可靠了,现在我听别人说话,每当人家说完一句话,我总要问
一句: “真的吗? 你真答应我了吗?”人家不明其故,常怪我太不信任,便说:
“我几时又曾骗过你呢?”其实我是给承德上当惯了的,所以心里老不安。就是看
一次电影吧,他叫我马上到戏院门口去找他,说是他已经买好票等在那儿了,可是
等我赶到戏院时,那里又有他的影子呢?于是我左等右等,直到电影开映了,他还
是不来,门口站着的岗卫都瞧着我,我一直等到电影快完毕……唉,多难受呀。
后来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了,他只好去骗孩子。有一次我同小女儿走过一个正在
建造的教堂门口时,我的小女儿用手指着它道:“妈妈,我们不久要到这新屋子里
来住了。”我说:“这是教堂呀,怎么好住人?”她撅着嘴巴不信道:“不,爸爸
告诉过我,这是我们造的新屋子,造好了就给国国住的。”我听着不禁又好气,又
好笑。
但是生活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不是空中楼阁可以塔下去的,他不负责任,没有
信用,我们不能继续共同生活下去了,还有,他早就勾搭上了那个仇莲华,我不能
再忍耐,我们终于分离了,二个女儿跟着我,儿子是传宗接代的,便归他家去抚养
了。
十二、侯门如海
离开承德以后,我就带着大小女儿,在西区公寓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住下。那时
我当然要寻找职业罗,东奔西走,忙了快半个月,仍旧没有眉目。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份请柬。是我姊姊的一个老同学植爱月,她要出嫁了。
我清楚地记得诸爱月是个本本份份的女孩子,同我姊姊一般,她们在学校里用功念
书,到社会上就认真做事的。我姊姊如今在内地,听说已在首都大学当助教了,她
却在上海做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零女子,今年大概已有三十多岁了吧?居然也找
到归宿了。
我当然得赶去道喜,随即带了一份贺礼。礼堂设在银行俱乐部八楼,新郎是一
个银行界有地位的人物,瞧场面是够阔绰的,我心里不禁暗暗替诸爱月欢喜。
到了礼堂里,只见花团锦簇的都是贺客。我去得稍迟一步,他们已在行礼了,
一鞠躬,二鞠躬……我从人群中望去,只见新郎颓然的头顶。我忍不住要笑出来。
后来新郎新娘谢来宾了,他们双双转过身来,我这才又瞧清楚了新郎胖笃笃的圆脸,
与同诸爱月的已经憔悴了却又骤受雨露似乎像要鲜活过来似的花窖。唉,一个六十
岁的男人死了老婆,讨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做填房,这还叫做“佳话”“美谈”,
假使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死了丈夫想再嫁呢?先别说绝对没人会要她,便是有机会,
那还不是变成“笑话”与“丑闻”了吗?可怜向诸爱月以纯洁处女之身去献给这么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却还笑吟吟的自以为有了归宿!是的,她今晚就要与这个
秃顶老头儿同归去且同宿在一起了,不堪想像的龌龊与难受。
后来我问她:“老先生……怎么样?”
她羞红了脸答道:‘她…他的精力很旺…我倒反而有些讨厌。”
婚姻便是这么一回事——我要奋斗呀!
老先生是在赫赫有名的窦公馆里走动的,因此话爱月有一次就带我到窦公馆里
玩去。我们去的时候是上午十一时半。窦公馆里静悄悄,一些也不像有财有势的热
闹人家。我瞧着倒反而合了意。
佣人领我们进了一间小客厅,轻轻向诸爱月抱歉说:“太太快起来了,你请坐
一会吧。”我这才明白他家的人还没有起床哩。
约摸等到十二时一刻左右,有人来请我们上楼去了。到了上面的起坐间里,只
见有一个蓬头跳足,身披绣花睡衫的中年女人躺在烟炕上,见了我们只略一欠身,
诸爱月却早已准备好满面笑容的替我介绍了:“这位是窦太太。”说了又指着我告
诉她:“这是蒋小姐。”窦太太随便点点头。
仆役很恭敬的上来清太太喝牛奶,用早点。窦太太客气地向我们说:“你们两
位请同来吃些早点吧。”诸爱月回答道:“我们已经吃过了。”我心中暗想:“应
该说是早已吃过了呢。”窦太太打了一个呵欠,也就不再客气,慢慢儿独自呷起牛
奶来了。
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诸爱月:“我上次托你替我们的国国找一个
家庭教师,现在怎么样?”诸爱月连忙陪笑说:“是呀,我也一直在留心着。府上
可不比别的人家,马马虎虎的人是不可以的。这位……这位蒋小姐新近同她的先生
分开了……”我在旁边听着几乎要钻进地洞去,像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谋事情做,
我真觉得不好意思。
窦太太严厉地瞧了我一眼,问道:“为什么要同丈夫离开呢?”我听着心里难
过,因为我相信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凡是与丈夫离婚的女人不是生得太难看,便是
行为浪漫不安于室,不幸我的确不是属于难看之流,所以我将被她们认为浪漫是无
疑的了,我将何以自解呢?
诸爱月见我踌躇不语,便代答道:“她的丈夫不务正,所以。”
窦太太立刻插嘴说:“不务正也得劝劝他呀,男人家那个不心猿意马,这个全
靠你做女人的手腕,你可曾瞧见我是如何规劝我们窦先生来……”
诸爱月陪笑道:“她可那里比得上你窦太太呢?而且他丈夫也不能与窦先生相
提并论,窦先生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自然爱面子,但是他,蒋小姐的丈夫却是吊
儿郎当的,你多说他几句末,他索性给你个不理不睬的,连买小莱零用钱都不给你。”
窦太太忿然说道:“这怎么可以呢?俗话说得好,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意思
就是讲朋友到你家来了,你总得拿好酒好肉款待他,不可失礼;至于夫妻呢?自然
要丈夫拿出些米钱来给妻子用,然后妻子才忠心扶持丈夫。蒋小姐,你得向他讨呀。”
我心里想:谁又不曾向他讨呀?但是讨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离也离开
的了,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诸爱月也知道同她讲不明白,便改变话题道:“窦太太不是要我找一个家庭教
师吗?你瞧这位将小姐怎么样呢?”
窦太太放下牛奶杯,仔细打量我一番,这才微微笑道:“蒋小姐倒是老老实实
的。好,等我同窦先生商量,再来给你回音吧。”
我只觉得这是侮辱,难堪的侮辱。
但到后来我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家的待遇好,而且别的职业又找不到。
进去的时候是薄暮,花园旁边的走道上汽车鱼贯而入,都是慢慢开着,像鸟壳
虫在爬行。整幢的大洋房像火山般吐出炫人的灯光,花园周围灿烂如星带,我这才
领略朱门豪华,而与上次冷冷清清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窦太太打扮得容光焕发地坐在牌桌旁,女宾们围着一大堆,珠光宝气,锦绣绚
烂地令人不能遏视,我深悔不该到这里来,想起自己的朴素衣着,不免感觉到寒怆
可耻。
于是我踌躇不安地站在窦太太身旁,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蒋小姐,你会编结绒线衫吗?”她不经意地问。
“不大会。”
“会刺绣吗?”
“不”
这时候她忽然拍手大笑起来,原来是她拿到一副好牌了。我不敢打搅她,只静
静站在旁边瞧,心里想你是请我来做家庭教师的呢?还是叫我做上等娘姨?想犹未
毕,只见她已手舞足蹈地拿进一大堆筹码了,瞧我呆呆的站在旁边,便笑着安慰我
说:“不要紧,你请坐吧。我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阔绰,但也决不至于多你一个人。
就请随便住下,你要什么只要关照当差的便了。”我听着心里很不安,仿佛我在这
里是白吃白住似的。
一会儿,窦先生差人来请我过去了。他坐在书房里,旁边也有许多宾客,他口
街雪茄,头发有些花白了,但仍精神饱满,态度庄严地。
我怯怯不敢向前,众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我,我急的几乎想哭出来了。
“是蒋小姐吗?”他温和地说:“请坐呀。”样子像慈父爱抚他的受惊的孩子。
我就放心坐在他的旁边了。
“我的女孩子身体弱,资质也平常,望你好好教导教导她。”他放下雪茄缓缓
的说。我觉得自己脸热,心想也客气两句,说是令爱天生慧质之类,但却毕竟开不
得口,只自把头低下,只听见窦先生呵呵笑道:“也还是一个小孩子哩,很天真的。”
所说的大概是指我,我觉得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很受用。
“你自己也有小孩子吗?”他又问。
“是的,我带着二个女儿。”
“男孩子有没有?”
“也有一个。只是他们家不肯给我。”
窦先生忽然叹一口气道:“夫妻离开是顶不幸的,尤其在女人同孩子方面。你
的二个女孩子其实也还是不必带出来的好,你一个人自由身体,就可以快些找归宿。”
归宿,我就想到诸爱月的秃顶老先生,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窦先生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 以为我的心事真被他猜中了, 便朝着我说道:
“我讲的话对不对?女人的归宿是嫁男人的,谋职业等等都是靠不住的。蒋小姐,
你不必耽心,我这里往来的多是闻人,将来我替你好好的做一个媒吧。”说得众人
都笑了,我再也坐不住,只好装做羞愧难堪的样子,飞奔出来。
到处是无线电的唱声,笑语喧哗,直疑心此刻已是太平盛世,所以人们可以无
忧无虑的享乐下去了,侯门如海,就仿佛与整个苦难世界完全隔绝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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