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十六、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有钱的人怎么样呢?用不着你了,就毫无情面的把你撵出来了。”
“你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当初你可以利用他们的时候,你不知道如何利用。
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怜你白白在他们家里委屈了几个月,结果却一无所得。”
“你以为她真的恐怕你要妨害她吗?不,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他是决不会因
认识你而稍微改变对家庭的态度的。她明明知道不会,但却因为自己不喜欢你,所
以借故把你赶出来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吧?你也许还以为他是同情你的,他不能留你在家里乃是出
于无奈,否则他又何必帮助你,给你钱呢?哈哈,你要是如此想法,你才是大大的
傻子了。要知道这些钱对于他是无所谓的,假使你出去以后不能生活,自杀了,或
者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他们反而增加麻烦,至少也得惹人谈话,所以这才把你安顿
落位。好在他也只有一举手之劳,开张支票就完事,又不要亲自替你找房子买家俱
的。以后他要是高兴呢?也不妨以作的思主身份到你处来玩上两次,不高兴呢?使
索兴把你丢在脑后了。”
“假使她真的有什么误会,那么他总该知道这是误会呀,为什么将错就错的把
你赶出来呢?他还当着他的太太,亲口辞歇你,唉,这真是太狠心辣手了。”
史亚伦第一次到我的新居来,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始终无言相对。
他怎么会知道这回事呢?据说就是窦少爷告诉他的。但是,窦先生同我讲话的时候,
可不会有窦少爷在踉前呀,就连窦太太也推放走开了,然则他们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连给钱的事都晓得了,难道窦先生自己关照我不要说,却又自己对太太等辈说了出
去?唉,我不知道这般人现在怎样在讥笑我哩。——不,也许是汪小姐在屏后悄悄
地偷听了去的。
我恨她们!我也恨这个史亚伦!
我说:‘俄离开了他家,难道便会饿死了吗?谁又会想要利用过他们?我替他
家教书,他们给我薪水,这又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呢?他们阔绰是他们自己阔绰的,
我又不曾帮他们赚过钱;我贫穷是我自己贫穷,他们又不曾害过我,我凭什么要他
们给我特别好处呢?我不像别人那么卑鄙,处处想利用人,利用不着时却又怨恨,
我……
史亚伦笑道:“你恐怕也不见得过于清高吧?真正清高的人就决不坐到窦公馆
去。你不想利用他们,你不希罕富贵,你不会到工厂去做工吗?不会正正式式去做
娘姨吗?干吗要到这种大公馆去侍候老爷太太小姐等呢?老实告诉你吧,在他家做
当差娘姨的人收入就比你好得多,他们虽也知道佣人揩油,却是视为当然,不敢计
较。但是你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困难与痛苦吗?他们要帮助你真是易如反掌,
但是他们不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你自己又不替自己打算,还想别人送上来替你
设法吗?哼,我是处处想到利用人的,利用不着当然失望,但却不灰心,再想别法。
你以为窦先生不许我到他的公馆里去,他家少爷就真的听命不踉我来往了吗?哈,
笑话,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呢。我能够使他快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陪着玩?小眉,
你太倔强了,你吃了亏还要强嘴,我是很同情作的,你用不着恨我,只要你愿意,
以后我当永远使你快乐,永远的。”他的脸色突然变成严肃样子,我想了一想,觉
得他似乎也是好意。
我的新居在公寓里,一切都还漂亮舒适。我的孩子本来寄养在亲戚处的,现在
也接回来同我住在一块儿了。我手头还有些现款,生活可以顺利过去,我觉得虽然
受些难堪毕竟也算得到了代价的。
史亚伦是一个坏人,然而却有吸引力的,怪不得窦少爷会离不开他哩。
“我陪你去跳舞吧。”他说。
“我不要。”
“为什么不呢?人生是应该享受的。就是社会主义的目标,也是要人人能够享
受而不是要人人去吃苦呀。小眉,你的腰肢这般细,跳起舞来是很灵活的,一扭一
转,扭来转去,蛇也似的。”
“别瞎说!”
“你怕羞吗?哈哈,女儿有两个了,还装什么小姑娘腔调?我喜欢你这种羞搭
搭样子,小眉!”
“谁要你喜欢!”
“你不要我喜欢吗?你是骗人的。好,你不要我喜欢你,你是要窦老头子喜欢
你,是不是?”
我唤着说:“你再提起他,我就不去了。”
于是我们便一同到了舞厅。史亚伦跳舞可是跳得真好,与他搂抱在一起,任何
女人便会不期而然的跟着他跳,而且跳得项自然合拍的。这醉人的音乐,这昏昏沉
沉的地方,我觉得仿佛身在梦中,舞罢就坐下,坐下不一会又复起舞,迷迷糊糊的,
胸中早已忘却了痛苦的回忆。他低低在耳畔说:“我爱你。”
“别吃豆腐。”
“唉,人家说爱你就是吃你的豆腐吗?难道你还不够惹人爱?你为什么会有这
种自卑心理?小眉,我是真的爱你。”
“爱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许乱说。”
于是他就不说而拉起我起舞了,这是一只很慢很慢的勃罗斯,仿佛两个人偎依
着在散步,静悄悄的,甜甜蜜蜜的。
我不爱他,但是不能不承认是喜欢他的了。我恨自己的意志薄弱。
他是不可靠的,我知道。但是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他问我:“以后你还预备去找窦老头子吗?”我唤道:“谁去理他!”
“假使他到这里来找你呢?”
“我叫他滚蛋。”
他笑道:“你这就错了。从前你既已错过机会,那是后悔不及的事,以后若有
机会到来,你还可以再放他吗?你这个人,真是的,连财神爷在眼前走过都不知道
拉牢他讨元宝。”
我听着觉得刺耳,多无耻的话!是他说自己已经爱上了我,还要叫我去转窦老
头子念头,讨元宝,讨了元宝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但是跳舞是要付代价的呀,一切快乐的事都要付代价的呀。”
“那么你自己也是一个男人,就不会设法去赚钱吗?”我冷笑着说。
他沉着面孔答道:“我们男人的钱那有你们女人的便当呀。就凭你这般没本领
的人,还拿到窦老头子一大笔数目呢,这样诙来你若能够好好的笼络笼络他,不怕
洋房汽车都有了吗?
我在鼻里哼一声说:“我弄到洋房汽车难道自己就不会住,不会坐吗?你的好
处又在那里呢?别做梦,我高兴不高兴笼络窦老头子乃是我自己的事,请你不必替
我着想,我也决不肯把好久分给你的。我只恨自己没眼睛,看错了你了。”说着,
我觉得胸中作痛,挥手叫他快出去。
他涎脸过来摸着我的手,说道:“我是不会要用你钱的,你放心好了。我乃为
着你将来着想。你还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呢,女人容易老,好的机会是未必常常遇得
着的。小眉,你的思想太天真了,像小孩子似的,待我来做你的顾问,教你学些交
际本领,包管不会错。”
痛苦的回忆又从我心底升了起来。
十七、欺人还自欺
有一天,史亚伦笑嘻嘻的对我说道:“现在有了一个好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
意与我合作。”
我当然问他:“什么事情呢?”
他手舞足蹈地说:“请你不必担心,这是很便当的,真是发财好机会。”接着
又告诉我,说是有一个很富的犹太人,他专门走私,最近有一批货色给抄出了,阻
留在那面,只要你能够替他弄到手,他愿意送我们二十根大条,这不是够我们花费
一阵子吗?
我冷然答道:“我到那里去替他想办法呀,这类事情我是一些也不懂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别和我装傻,只要窦老头子肯吩咐一句话,不就是完
了吗?”
我说我自从走出窦家以后,也就从不曾再去找过他们,这次巴巴的跑去求人,
怪不好意思的。
他问:“窦老头子也没有来找过你吗?”
我听了很不高兴,便说:“他来找我干吗?”
他思索片刻,说道:“我看这样吧,你跑到他家里去,的确是不大方便,他家
的客人又多,太太们是爱管闲事的,说起来反而招摇。最好是你约他到这里来……”
我插嘴道:“怎么约法呢?”
他说:“打电话给他不就得了吗?”
我笑道:“你以为叫他亲自来听电话多便当哩!哼,告诉你吧,电话是当差听
的,先要问清楚你是谁,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给你能通报,即使给你通报了,他也不
一定马上亲自来接听呀,也许叫当差来问你一声什么事,你好意思说叫他到我家来
玩吗?
“那末打电话到他办公处呢?”
“也是一样的困难。而且他又没有一定办公的时间,怎么找得到他。”
他也觉得为难起来了,便又说:“可不可以写封信去约他来呢?”
我听得不耐烦了,便斩钉截铁的打断他道:“你可不用再胡想吧,给他的信也
是秘书们代拆代复的,这种情形我都明了。总之,我是不愿意去碰这种钉子,传扬
出来真羞死人,你要做,还是请你自己另想办法吧。”顿了一顿,又说:“我希望
你也最好不要想这种非分之财。”
他说:“我是一定要办到的。放着如此好机会不干,还等天上凭空掉下来吗?
何况这个犹太人,他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就算我多弄他几个,这叫做黑吃黑,毫无
罪过。就可惜没有路可以打通窦老头子了。”
我说:‘那末你不好同他的少爷商量一下吗?”
他摇头道:“窦少爷已经出国去了。”
谈话就是如此无结果而散。
不料史亚伦心总不死,过了几天,他又告诉我道:“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有
一个某团部的军人与我有些相识,我想今晚去请他吃饭跳舞,先联络好感情,以后
也许可以托他想些办法。”我说:“团部里的军人又与这个有什么相干呢?”他笑
道:“乱世唯有枪阶级才有办法,到处走得通。”我仍劝他不要多动这类脑筋。我
们要生活,不如正正当当的去找一个职业,只要衣食无亏,也就算了,何必定要想
发什么财呢?他听了怫然回答道:“规规矩矩找什么事情呀?你叫我做公务员吗?
教书吗?哈哈,这二十大条,我就是做一辈子的公教人员也赚不到的。”
我说:“那末你现在只想赚便当的钱,赚便当的钱也得自己有力量呀。那个军
人平素既与你没有什么交情,就凭请几次客,他就肯答应帮你的忙吗?”
他笑了一笑,说道:“问题到不在于他肯不肯,而是在于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我请他帮忙不是白开口的,以灿烂的黄金去眩感他,到临头再打他一个过门,可以
吞就独吞了,不可以独吞便稍分给他些,他为什么会不肯呢?”
我想劝他不醒,也就算了。
又过了几天,他忽然沮丧地说:“还是请你设法找找窦老头子吧,这类事情太
困难,军人恐怕也无能为力。”我问:“你已经同他谈过了吗?”他说没有。但是
他已估量出这个军人的能力,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像窦老头子这般地位的人才有办
法。
我坚决地回答他道:“我是决不再去找窦家人的。”
他悻悻而去,有好几天不曾来看我,我倒很惦记他的近况。某一天傍晚,我独
自出去购物,在三合路上碰巧遇到他了,他就停车下来喊住我道:“小眉,我们同
到三合酒家去吃晚饭好吗”我说不去,家里在等着我哩。
他很兴奋地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说是那个犹太人很信任他,这事情一定要托
他办好,于是他就答应且到南京去活动一下,犹太人也赞成,愿意先付他两条活动
费。“你想这两条不是先稳稳到手了吗?”他眉飞色舞地说。
我的心里总不以为然,觉得分明是毫无把握的事,却先收了人家的活动费,将
来事情不成功,又将如何去交代则他扮了一个鬼脸道:“你真是诚实君子,一板一
眼,丝毫不爽的。我可没有像你这般死心眼儿呀!有钱可以到手,且先拿来再说。
要知道世界上事情那里说得定呢?也许我到了南京,玩上几天,国际情势就变化了,
那时候大混乱,大暴动,就要发生,谁都不知道谁会怎样,他还有机会跟我来算这
笔帐吗?”
我说:“国际情势那有变得这么快呀,假使大混乱大暴动竟不发生,你难道老
等在南京,从此不回上海来见他了吗?”他说:“不见就不见罢了。假使他要找我,
我也可以用言语搪塞,再不然就赖得干干净净,好在这种托人行贿的事,又是告不
得状的。就有什么事体,他是一个犹太人,没有国籍的,敢奈何我吗?结果无非是
不了了之。这两根金条我是嫌稳的了,就可惜数目还太少些。”
我没有话说。他就自上车到三合酒家去了,路上似乎还沉思着,像在考虑一件
重要事情似的。
我目送他去远后,就缓步走回家来。想想他为什么老是从不义之财上面转念头
呢?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又无家累,人又不笨,总不至于连埃饭之所都没有
吧?如此每天跑来跑去,只想骗人,而人家也不是傻子,诚如窦先生所说的未必一
定能让他骗得到手,这样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吗?
我猜想他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
不料事情却出于意外,在一深夜里他终于来叩门了,我亲自下床替他开门,他
的脸色很慌张,我不禁吓了一跳。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他的腋下夹着一只大公事皮包,进门便向我的卧室跑,一面问我;“房里有人
吗?”我说:“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人呢?我是已经睡熟了,给你敲门惊醒过来的。”
他也不道歉,只自把皮包放在桌上说:“事情已经成功了,我明晨就要到南京
去。皮包裹面是十八根金条。其余两条我已经兑掉了,做盘费及零用。这十八条请
你替我暂时藏好,最好放在你的保管箱里,要秘密一些,说出来这种行贿事情是犯
罪的呀。”
我听了疑信参半,便问:“就是那个军官替你办好了吗?”
他摇头道:“不是的。是另外一个朋友。你不用管。你只小心把这些东西藏好。
此刻我就要出去了,再会吧。”
但是他第二天仍旧就没有去南京,中午到我家来,问我可曾把条子放进保管箱
里,我答以已经放进去了。又问他为什么不到南京去把事情早办好,他说:“你不
用管。我也许还要到内地去呢。”我听着觉得莫名其妙,想再询问他时,他推说有
要事不能多谈,以后再详细告诉你吧,这样匆匆又出去了。
我觉得心中不安,仿佛就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隔了几天,他把一切用不着的衣服器具都搬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说是他不住在
原地方了,把东西暂时寄存在这儿,叫我不必再打电话或到原地方去找他,要来的
时候他自己会来的。“那末你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呢?你近来好像有极大心事似的?”
我问。
他顿了一顿,然后装出极神秘的样子说道:“你可不要对别人瞎说,我有一些
政治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人家新住址。也许我不久就要进内地去了。”
“然则你把犹太人这件事情可办好了吗?”
他蹩着眉毛答道:“办是快办好了,否则我又怎么可以走掉呢。上次交给你的
东西请你当心保管着,过几天我要用的时候就要来拿的。”
我的心里又忧又喜。忧的是这行贿的恐怕要给人家知道,喜的是办完了这事情
他便可以进内地去了。
也许他能从此踏上光明之路了吧?他久久不到我家里来,我又没有地方可以找
到他。
约摸过了半个多月光景,他忽然来对我说,他预备动身了。我问他这金条可要
取出来给你吗?他说且慢,再过三五天要拿的时候我会预先通知你的。“明天晚上
我就在你家里喝些酒,我们详细谈谈,好吗?”说完他就把买酒菜的钱交给我,我
先是不肯收,但他一定说要请我吃的,明天还要带几件衣料来送我哩,我嘴里虽然
推辞,心里却也不免欣然。
第二天我果然买了许多小菜,还准备在晚上好好规劝他一番话,希望他以后能
够改邪归正,在内地安份守己的做人做事。
但是他晚上却没有来。我直等到八点钟左右,只好自己先吃了。但还是替他留
下大部分酒菜。十点钟敲过了他仍没有来,我就叫女佣把剩留着的酒菜也搬下去,
我自己生气着睡了。约摸到了下半夜一二点钟光景,我在睡梦中给惊醒过来,是有
人在敲门,唉,他为什么到这时候才到来呢?我决计装睡不理他,但是门愈敲愈急,
我听见女佣在问“啥人”了。
外面的声音回答:“是我,快开门。”声音是苍老而陌生的。我连忙跳下床来,
喝命女佣不许乱开,等我自己来瞧。于是我胡乱穿上件衣服,赤脚蹑着拖鞋,在门
后问谁呀,回答是找姓符的。我又问他是什么地方来的,他说我是保安司令部里的
人,快快开门呀。
我家里又没有藏着盗匪,保安司令部里为什么要派人来呢?我心里慌极了,越
趄着不肯上前去开门。外面的声音也着急地说:“不要紧的,开了门让我送来对你
说,你不是有一个姓史的亲戚吗?他给抓过去了。快开门,我是替他来送信的。”
十八、监狱内外
信可是不像信。
他用铅笔在一张破碎草纸上歪歪斜斜的写道:“我被捉进保安司令部。被控诈
欺取财。犹太人作原告。事情是冤枉的。但为避免吃眼前亏起见,望速找窦设法。”
又在纸角加上一句:“给来人送力十万元。”旁边还画着密圈儿。我依言给了来人
十万元。那老兵倒很和气,说是:“史先生还叫我带口信给你,明天上午九时起犯
人可以接见家属,你就说是他的表姊,替他送些东西去吧,”我答应了。又问他关
在里面苦吗?那个老兵笑道:“还好。史先生是读书人,我们弟兄都很照顾他的。
这事情大概没有什么,只要你替他运动运动好了。我是下了班就来给你送信的,”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预备告辞:“此刻我要回家去睡了。你要写几句话在字条上交给
我带进去吗?明天上午八时我去上班的时候会交给他的。”我沉吟半晌问:“你们
去上班去是不是也要被搜查的呢?”他说:“搜是要给他们搜摸一下的。不过大家
都是好兄弟,马马虎虎。你若有字条要带,我把它塞在袜底里好了。”我想了一想
毕竟有害怕,而且仓促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便叫他口头通知史亚伦,我准于明天
上午九时来送东西便了。
当夜我再也睡不着。亲手替他拣了一条棉被包好。又把自己的一件绒线衫借给
他。至于吃食方面呢?烧煮起来是不及了,预备明天一清早就去买些面包水果与罐
头小菜算数了。
次日,我把东西都准备齐全,叫娘姨拎了被包及网袋,坐着三轮车跟我同去。
到了保安司令部的看守所门口,还不到八点三刻,只见铁门紧闭着,但门口早已一
字长蛇阵似的排着送菜的人了。我们想挤上去问,听见旁边的人在喝阻:“快站到
后面去,大家排队,不许抢先。”我们只好站在队尾。
好容易等到九点多钟,铁门呀的开了,几个武装兵士恶狠狠地把守住门口,叫
送菜的人站定不许动,原来进去的次序不是按照排队前后的,乃是按照犯人所编的
囚室号码,先喊第一号,第一号里的犯人共有二十几个,每一个犯人只许接见一个
家属,先进去六个人,等这六个人出来了,再进去六个人。我对女佣说:“这可怎
么办呢?你不能跟我进去,这许多东西,我怎么拎得动。”又想起史亚伦是新进去
的,不知道关在第几号监房,要问又不敢问。
这样直站到十二点多钟,快要接见完了,有一个圆脸的兵上见我们只管站着不
动,便问:“你是来找那一个的呢?”我连忙陪笑说:“史亚伦——我的表弟一一
一一xxxxx是新抓过去的,不知道住在那一号?”他倒很客气的应了一声“哦……”
又答应替我查看,叫我另外站在一旁,不必排队了,我只觉得腰酸脚痛,就叫女佣
把被包放在地上,权当临时的软凳。
看看别人都送过食物,把空篮带回去了,门口只稀稀落落的剩下三五个人,那
个圆脸的兵士叫我走进铁门去,门里有一人据案而坐,他问我:‘现那一个犯人?”
圆脸的兵士代答:“找史亚伦。”于是据案而坐的那个把簿子翻开找看,半晌,似
乎找不到这个名字,便说:“你不要弄错了吧?这里可没有这个人。”我说:‘不
会错的,他是昨天新进来的。”他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呢?”我这可给问住
了,又不好说出来道是昨夜有一个老兵到我家来私送过信的话,急得我瞠目不知所
对。还是他自己忽然想着了,又另外翻开一本簿子:“哦”了一声说:“是有的。
关在第八号。但是不准接见。”我听见他说有,心中一宽;又听到不许接见,便着
急地问:“为什么呢?”
他指着簿子里的“史亚伦”名字道:‘你瞧,他的名字上面加着圈,就是不许
接见的符号。”
我急得哭了,问他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接见,偏他史亚伦不许接见呢。是因为他
所犯的罪特别重吗?那个人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许接见就是不许接见,你快出去!”
说着,便有一个瘦长的兵上跑过来像要推我的样子。
圆脸的兵立这时候就提醒我说:“你不是带着被包及吃食来吗?这个是可以进
去的,你放在这儿便了。”我就叫女佣快把东西拿过来,之后他们便把女佣往外一
推,叫我也快出去,我只得出去了,铁门拍得关上。
我站在铁门外不知所措。有几个礁闲的人跑上来问我怎么一回事。我说我表弟
关在里面,他们不肯让我去接见,却叫我把东西留下了。一个猴子脸的青年在旁冷
笑道:“东西怎么可以任意留下?他们还会真的交给犯人去吗?唉,你真是外行汉
……”我听着着急起来,便问这样又如何是好呢。他说:“快向他们讨回来呀,等
下次可以送的时候再送。”我给他说得没主意起来,只得又上前去叩铁门,这次铁
门可不开了,只在门上露出个小方洞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士喝问:“什么事情?”
我低德地才说出要拿回被包及网袋的话,他便出口骂人道:“放屁!东西早给你送
进去了,还来找麻烦?”拍得又把洞口闭上了。
我们只得快快回家。
但是当晚史亚伦又着人送信出来说,东西都收到了,叫我赶快找窦设法。
我只好依言打电话到窦先生的办公处,说出自己姓名,真凑巧,窦先生倒居然
在那里,并且亲自来听电话了。他问我近来好吗?我说谢谢你,房子已找到了,住
着很静的。他笑问:“在那儿呢?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几时请我吃饭?”我也无
心同他说空话,便说有一件事情想找他帮忙,他就约我当天下午到他的办事处去。
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只没有说出金条还藏在我处的话。窦先生默然半晌
说:“我早对你讲过,那个史亚伦是靠不住的。一定是他骗了犹太人的钱。但是他
既不是军人,为什么要抓进保安司令部去呢?”
我说:“就是说呀,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假使能够当面问他,就明白了。但
是他们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接见呢?别的犯人都可以接见的。”
窦先生想了一想说:“大概是因为他还在侦查期间,不许接见外人吧。等军事
法庭审问过后,便可以接见的了。”
我求他可否想想办法,他似乎很为难似的说:“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我怎么可
以替他说话呢?且等他们开审过后,假使真是冤枉的话,我就看你面上替他讨个情
也罢。我看你现在也最好不要管这事,否则人家说起来,还当你也与他同谋,分到
多少条子的哩。”
因此我不能再说下去。
回家以后,我又恐怖起来了。心想把保管箱里的金条取出来,但是,他既关在
里面了,我又把这东西交还给谁呢?但尽管让它放自己的保管箱里也不妥,几次开
了保管箱,想把这东西另放到别处,想想却又不敢捧着这累人的东西在路上走。假
使恰巧碰着奉命调查的暗探呢?唉,窦先生说得不错,那时候人家咬定说我是同谋
的,人赃俱获,我不是百日莫辩了吗?
我将如何是好?
史亚伦的信像雪片似的送出来,要我快快设法。说他在里面如何受苦,再不出
来就要瘦死狱中了。每次送信都要付力钱,又常叫我把大量钞票交来人带给他,说
在狱中买什么东西都贯,而同室的犯人又常要他请客,不答应他们是要吃拳头的。
他叫我把他的‘货物”卖出一部份。
但是我终于没有方法救他出来。他在信里大怨恨了,问我是否在借刀杀人,以
他之死为幸。他的东西在我处哩,“以他之死为幸”,岂不是他死了,东西就归我
所有了,他白白得了恶名声,又吃尽了苦头,结果却便宜了我吗?唉,史亚伦可不
是一个好惹的人,万一他恨极了,宁可与我同归于尽,咬定我是他的同谋者,我将
何以自明呢?窦先生虽劝我不要管事,但我看这事是不能不管的了,最后只好去找
一个张律师。
张律师对我说:“军事法庭是不能请辩护人的,不过可以代撰状,还有…战者
我替你另外想想法子吧。”
我说:“撰状也得先知道了被控什么罪,才好自己声辩呀。史亚伦送去好多天
了,而他们迟迟不提审,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张律师笑道:“这缘故你真的不知道吗?迟迟不提审,就是等你去同他讲条件
呀。现在史先生自己既关在里面,不得自由,一切就靠你将小姐决定了。假使等到
正式开审后,则公事公办,想法子起来恐怕多麻烦哩。”
我这才恍然大悟,但是法子应该怎么想呢?张律师说道:“司令部里的情形我
比较生疏些。若说是法院呀,他们有的是跑街……”说到这里,他见我的眼睛睁大
起来了,知道我不明白其中情形,便解释说:“这跑街是专替法官拉生意的,因为
一个做法官的即使想受贿也得有人家肯纳贿呀,这种事情不便直接谈判,使得仰仗
中间人了。老实说一句话,我在上海当律师已经有十几年了,这些法院的跑街我都
认识。不过我嫌他们的帽子太大,譬如说法官要一千万吧,他们非向你开口要三四
千万不可,当事人出了钱都落到横里去了,太不合算。我是直接同里面有交情的,
史先生的事情只要能够移解法院,我便有办法。”
但是这事情究竟叫我怎么决定呢?史亚伦在狱里,我在狱外,有许多话都不好
在信里讨论的。只要我能够当面同他谈谈,那就比较容易解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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