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然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
桑儿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也许是自己的神思恍惚引起了他们的
注意 ;也许是偷看了她写的那些日记,也许是从她哪张信手涂鸦的纸片上看出了什么
端倪;也许 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本来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嘛。
于是,那个夜晚,她的父母拷问了她。
“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丑事?”
门被插紧了,窗户被毯子蒙住了,只有吊在屋子中间的灯泡射出了昏黄的光亮。
桑儿的父亲喝得满脸通红,而她的母亲却脸色铁青。
“ 我没有。”桑儿颤抖着回答。
“啪”一个预想中的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那个男人是 谁?”他们又直截了当地问。
桑儿不说,她只是流泪。
“是不是胡飙?”这是她的父母进行了合理的想象后得出的合理的推论。“不,
不是的。”桑儿一惊。“不是!整天就见你们两个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不是他还有
谁?”
“不是,真的不是?”
“那是谁?”
“ 没有呵,我没有呵。”
“啪”,又是一下,这一次不是父亲的巴掌而是他的皮带。他一面抽一面骂,他
说桑儿丢了他的脸,丢了全家的脸,他说他宁可抽死她,也不要有这样的女儿 。那
晚,如果不是被吓得哇哇乱哭的小弟扑上去央求他再不要打姐姐了,桑儿觉得自己大
约是会被父亲抽死的。死了也好,她真想一死了之。
桑儿被关了三天禁闭。其实这三天就是不关禁闭,她也出不了门。她浑身伤痛地
躺在床上,她妈看不过,倒还说该去看看医生,可她父亲扔出的话是死了也活该。他
说除非她说出那人是谁,否则哪儿也不许去。
好在桑儿是从小自己打理自己惯了的人,她自己给自己洗伤口上药,也挺下来了。
这三天,她的后窗台上每天都会多出一个画着三根毛的信封。她知道,一定是胡飙,
他一定知道了她挨打的事 ,本来这个大杂院里就没有什么事是瞒得住的,说不定她为
什么挨打也已经传遍了。不过, 桑儿的确很想见到胡飙,她想知道她爹有没有难为了
他。
第四天夜里,桑儿趁她妈去小弟学校开家长会的空,溜出了家门。
她一瘸一拐地跑进堆木场,胡飙果然在那儿。
“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胡飙扶她靠在木堆上,“你挨打了。”
“你都知道了?”
“嗯。你 要不要紧?”
“还好。”桑儿苦笑一下,“我爹打我那样,你又不是没见过。”
“要不是因为你现在的处境,要不是因为他是你爹,我真想……”胡飙恨恨地
说。
“胡飙哥,我爹他……找过你没有?”
“没,没有。”
“真没有?”
“桑儿,”胡飙向她俯下身子, 正色道,“这事我想过了,既然他们都这么想,
你就认了吧。”
“什么?”桑儿不明白。
“你就说是我干的。”胡飙扔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不行,这事和你没关系。”桑儿当然不能同意。
“你就说你是被迫的,是我逼的你。”胡飙不由她分说,一口气说下来。
“不,”桑儿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谁也不说,就一个人担着。”“桑
儿,”胡飙直直地看着她,“你别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总得说出个人来。
你就听我的,按我说的那样去说。说你是被我逼的,不是自愿的。这样你就没责任
了,他们也就不会处分你了。”
“处分,我不在乎这个。”桑儿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真正受不了的是那些窃
窃私语, 那些只要我一走过就会在我身后响起的窃窃私语就会出现的指指点点。我
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受够了那种被人斜着眼看的滋味,我受够了!”她哽咽了。
“听我说,桑儿,”他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你就按我说的那样做。
就承认你被逼的,是被我强暴的,这样 你就是一个受害者,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了。”
“不,不行……”桑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怎么办?”
“我无所谓,”胡飙打断她,“我什么都不怕。我早就是这付德性了, 还能
把我怎么样?大不了进去两天,我又不是没进去过。可你不一样,你好歹还是个重
点中学的学生,你还要考大学呢。别毁了自己。”
胡飙说到了桑儿的痛处。
大学,的确一直是桑儿的梦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心中认定的可以帮助她脱
离危难的挪亚方舟。熬着吧, 她总是对自己说,熬到大学就好了,就独立了、自由
了,再也用不着他们管了,他们也管不着了!但是现在,触手可及的大学似乎就更注
定与她失之交臂了,桑儿的确心有不甘。
“ 答应我,桑儿,好吗?”
桑儿不点头不摇头只是沉默只是流泪。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突然笼在了他们身上,顷刻间桑儿父亲暴怒的声音就在他们
耳边炸响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居然现在还敢出来偷人。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
话说!”
他抡起手里的电筒向桑 儿砸来,但被胡飙挡住了。“你别碰她,这事跟她
没关系,是我干的,是我逼她干的。”
桑儿的父亲带着人把胡飙扭进了派出所,胡飙一口承认是他干的,是他强逼着
桑儿干的 , 于是,他立刻就被收容,罪名是强奸。
丑闻,还是在第一时间里在那片平房迷宫样的街巷里传了个遍,然后从那里蔓
延进校园,蔓延进每一栋教学楼每一条走廊每一间教室,蔓延进每一对支楞起的耳
朵。
胡飙的自我牺牲,没能像他期待的那样保住桑儿的名誉。她还是再一次被打入
另册。因为不管她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这一次,她是一个不再贞洁的女孩总是一
件坐实了的事。好事的人们于是津津乐道着这个事实,在他们的茶余饭后,兴致勃
勃,谈论着,想象着,并补充出了无数个合情合理的细节。
桑儿不得不再次面对她不愿面对的这一切。然而,更让桑儿受不了的是:正值
“严打”期间,听说胡飙的问题要从重从严处理,甚至有人说会判死刑。
桑儿忧心如焚。
“不,不是胡飙,不是他。”桑儿对每一个盘问她的人都如此否认。
“那么是谁?”他们问她。
桑儿无言以对。她终于明白除非她说出真 正的真相,说出大卫,否则所有她想
为胡飙洗刷名誉的努力都是无效的。
可是她不能说出大卫。不仅仅是因为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知道,即便她说了
也不会有人相信,大卫不会承认 ,决不会承认的;更因为她根本就不愿意说出他。
即便是此刻,她还是觉得她爱他胜过一切。
而桑儿的父母根本就不要听她说什么。他们说她不要脸,都到这一步了,还想
为那个臭小子藏藏掖掖。而老师们则一次又一次地找她谈话,要她端正态度,分清
是非,要她鼓起勇气与坏人坏事做斗争,勇敢地指证胡飙。他们说:你已经走错了
第一步,不能再走错第二步。
桑儿绝望了。她无法直面现实,更无法直面自己的心。
她的生命里牵挂着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爱的,一个是爱着她的。她爱着的人是
一个懦夫,而她不爱的那个人却像一个英雄 。为了她,这个英雄般的人在所有人眼
里都成了最坏的那个人,而那个懦夫却从来都是而且 还将继续是一个高尚的好人。
为了她,那个勇敢的人也许就要交出他的生命,可她却还是爱着一个懦夫而不是他。
桑儿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太卑鄙了。
只有死了,桑儿想。一死谢天 下,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唯一可走的一条路。这
样,她就谁也不欠了……
桑儿在一个夜晚 ,走向了她的选择。她在那片黎明前的黑暗里,在铁轨上卧
成了三截。
“爸爸妈妈,对 不 起。我走了。这事不是胡飙干的,求求你们不要告他。”
这是桑儿留给这世界的最后的请求,写在一张练习纸上,短短两行。
桑儿走了,带着她所有的焦虑、矛盾、痛苦和不名誉 ,走了。只是,她对她的
爱依然守口如瓶,让一切就那样永远成为了秘密。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桑儿卧轨以后,尸体的解剖结果却是桑儿并没有怀
孕。医生说,她可能是因为太过焦虑,才导致了内分泌失调。
但这诊断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桑儿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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