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钟灵昏昏沉沉的躺着。 她的神智在虚空中浮荡着。 她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声音好遥远、好模糊。她挣扎又挣扎,努力地 要集中飘散的思想,努力要清醒过来,但她只觉得浑身痛楚……不要!不要这样逼我……好 痛啊!……我又没做错什么!不要!她挣扎着,拼命的挣扎。然后,她忍不住哭泣起来,在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一个叫她又爱又恨的名字冲口而出: “常欢——” 这么一喊,她醒了过来,她真的醒了。 然后,她发现常欢的脸就在眼前,那么担忧、憔悴、苍白、怜惜且焦灼的一张脸! 他直视着她——那一双目不转睛的眸子里,燃烧着悔恨、痛楚交集的火焰。她痛苦的呻 吟了下,又闭上眼睛,想试着理出个头绪来——为什么周遭的空气充满了药水味呢?为什么 她会躺在这儿?她努力搜索着回忆,然后,那惨痛的一幕全回来了,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噢!”眼睛都瞪大了。 “灵灵!”常欢热切的喊了声,他又惊喜、又悲痛、又充满着内疚,他用手紧握着她那 只没有受伤的手,语无伦次的说: “你醒了,灵灵!你原谅我!我绝没有一点点要伤害你的意思!灵灵!你相信我!我铁 定是发疯了,我那么爱你,怎么会动手打你呢?求你原谅我,我发誓永远不再和你发脾气, 我要好好照顾你,你跟我说句话吧!你要骂我打我都可以,只要你和我说句话吧!你让我做 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扭动了下身子,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常欢迅速的按住。 “别动,灵灵,医生正给你吊点滴。” 她蹙着眉,不耐的看了看常欢,侧头瞄了眼——她发现了床边果真有个吊架,吊着个玻 璃瓶,注射液正从一条管子流向她的手腕。 “这里是医院?”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是的,灵灵。”他比平常更加的温柔。“医生说你很虚弱,失血过多,所以你得在医 院待上两、三天。”他轻轻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好温柔,充满了无限爱怜。 她闭上眼,深深吸着气,只觉得好累好倦…… “好吧!你又累又倦,我知道,我让你休息,什么也不强迫你,再睡一觉好了,我会在 这陪你。”常欢体贴的说。 她呆怔一下,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体贴令她思潮起伏。 钟灵又睁开眼,望着常欢好半天,突然间开了口,丢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炸弹,她的声音 虚弱却字字清晰: “我想离婚。” 常欢的脸色倏然惨白。他又错愕、又不信,脸上泛起了一丝迷惑,他惊慌且抗拒的说: “你在开玩笑?” 看他这模样,她反而更镇定下来。 “我绝对是认真的,我要离婚。”她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他心惊胆颤的松开了她的手,陷入一阵混乱与恐慌中。 “我承认我错了,我也向你道歉了——”他有些不能控制叫了起来。 钟灵不等他说完,就烦躁的打断了他: “我不怪你,你只不过是尽了做儿子的本份。我想清楚了,你们家要的,我给不起。现 在是这样,以后也是如此。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婚。” 他颤抖着声音说:“你怎能这么说?” “事实如此,你妈要的只是个生产工具,偏偏我什么也生不出来,我们还怎能和平共处 呢?” “你——” “我累了!” 她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她变得如此的冰冷无情?这不是原来的她啊!真正的她,是天真浪漫且 又温柔深情可人的…… 他惶急地扑向前吻着她的唇,仿佛想借由那股温热证实她的爱。然而,她的唇冷冰冰 的,木然而无反应。他不肯放弃的说: “我爱你……灵灵……我……” 钟灵侧过了头,软弱无力却坚决的说: “让我休息吧!我真的好累!” 常欢懂了!她是真的又病又累,才会说出那些气话。他真是笨!怎么在这时候还跟她计 较这么多呢?他应该温温柔柔、体体贴贴的照顾她,让她赶紧好起来才对!是了,让她休息 吧!一切都等她康复再说,若是她执意搬出去住不可,他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的,毕竟,他 是真的爱她,他绝不能失去她。 常欢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替她把被子拉妥,果真依了她,静坐于一旁,不再扰她了。 唉!他叹了口气,他知道经历这件事后,他们之间势必有些不快,他必得花相当的心力 去修补裂痕…… 钟灵不见了。 常欢握着已经收了线的电话,眉头锁得死紧。 这些天来,他守着病床上的钟灵,心绪一刻也无法安宁。虽然钟灵并未再度提起她要离 婚的事,但她一反常态,整日保持缄默。所以,他推掉了所有的事,甚至连电台的工作,他 也破例的请了别的同事帮他代班,因为除了守着她,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做任何事。 今天是钟灵出院的日子。他希望出院后,心平气和地和她好好沟通,所有的误会能冰释。 他已经和家里摊牌了——他要和钟灵搬出去住。 冷静思考了一下,他颇能体会经历这番惊天动地的争吵,钟灵确实再无法若无其事的和 母亲相处。因此,他再顾不得许多,冒着背负不孝子罪名的风险,他恳求父母亲能体谅,让 他们搬出去住,没想到他们两老居然一口答应了。 可是,钟灵却不见了。 就在他才离开医院,准备回家拿东西到医院办理出院手续,一进家门,就接到医院打来 的电话,说—— 钟灵不见了。 常欢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他想咆哮,想骂人,想揍人……然而,他只是握着话筒,傻在 当场,什么也没做。耳中不断回荡的只有一句话—— 钟灵不见了。 好一刻,他便是一动也不动的保持着同一姿势。 然后,他手中的话筒被人拿走了。他茫然的抬起头来,发现母亲站在那儿,她用种关怀 却又有些狐疑的眼光探视他。 “怎么了?不是要接小灵出院吗?” 一句话点醒了常欢。 小灵?出院? “我……她……”常欢整颗心都乱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色跟着惨白了。 “发生什么事?”见他欲言又止,她也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急急的问:“你怎么不回 答妈的话?” 常欢悚然而惊,像自迷梦中被惊醒的孩子,他望着母亲,霍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眼睛 里满是红丝,他喃喃的嚷着: “她不见了!妈!她不见了!她是故意的,她说要离婚! 我早该知道的,她是存心不见我的。” 常母愣住了,竟说不出一句抚慰儿子的话来。 常欢的眼睛发直,神情茫然且麻木,也摇摇晃晃的转身往屋外走。常母恐慌了,伸手死 命的扯住他的手臂,哭天喊地了起来: “是妈不好,是我逼走了她,阿欢,你怪妈吧!都是妈鬼迷心窍,想抱孙子想疯了,小 灵她是个孝顺的好媳妇呀!你说她孤伶伶地能上哪儿去呢?是我闯的祸,妈去把她找回来, 妈当面去求她原谅。那丫头心地善良,不会跟妈计较的,我去找她回来!”她放开了常欢, 越过他往屋外走。 这下子,是常欢拉住了她,他深深的注视母亲,哑声说: “你上哪儿找她呢?连我这做丈夫的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妈!你待在家里吧!让我去 碰碰运气,也许我会找到她的。” 常欢说完,跨着大步,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云樵正在会议室里,和编辑部及业务部的同仁开会。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的会议,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气压。所有人都感受到 云樵今天的不寻常,大家都战战兢兢,保持高度戒慎,深怕一个不小心,就引爆了他满腔的 怒火,当场被炸得粉身碎骨。 通常只消一个小时便可顺利开完的会,今天硬是拖了三个多小时了,云樵还是不满意, 迟迟不肯散会。 忽然间,会议室的大门,被狠狠地推开了,云樵和全体人员都停了下来。 常欢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径自走到云樵面前,对着一脸惊异不已的云樵苦恼的嚷着: “对不起!云樵!打扰了!” “常欢!”云樵怒气冲冲的对着正坐在他对面一脸憔悴沮丧的常欢咆哮着:“你这个混 蛋!当初我说什么也不该把小灵让给你的,怎么?你们全家人多势众,就联合起来欺侮她一 个女孩子吗?” “云樵!”常欢无力的说:“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所以才— —” “有点误会?”云樵气极的喊:“你——你怎么狠得下心打她一巴掌,她的世界就只有 你……你知不知道?你居然当着你们全家的面,绝情绝意的打她一巴掌?换成我,宁愿去 死,也不愿再留在你家了。你还找她干嘛?准备再抓她回去,继续羞辱她、折腾她?常欢! 你混蛋!你真他妈的混蛋!” 常欢神色一整,严肃极了,他正视云樵。 “我是混蛋!”他说,“但我一定要找到她,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辈子我只爱她一 人,我要跟她生活一辈子……没错,我是疯狂了,才会给了她一巴掌。其实,我真的自责得 要死,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让我弥 补她。求你,云樵,我承认,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也接受你全部的指控,可是,我一定要 找她回来,否则,我和她,就都没有未来可言了。如果我们失去了彼此,我们都无法好好的 活下去了,你懂吗?” 云樵瞪着他,表面上一副不为所动的冷漠,心里头却不知怎的,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几 乎就要—— “她一定会来找你的,请你告诉我……” 云樵心中一凛,不敢再听常欢说下去,表情更冷更硬,避开他恳求的眼光说: “最近我忙得很,公司里很多事情都不顺利,等会儿我还要回去开会。” 云樵起身,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云樵——” “你走吧!”他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并没有来投靠我,我 以人格向你保证,她绝不在我家,不信的话——你尽可去搜。” 云樵按了桌上的一个键,他的秘书立刻进来了。 他漠然的交代着等候指示的秘书: “麻烦你送这位常先生出去。” 常欢无奈地站起身。 “好吧!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云樵!如果你有了灵灵的消息,求你一定要告诉 我。那——我走了,对不起,打扰你宝贵的时间。” 云樵绷着脸,僵硬的点头。 常欢随着那女秘书出他办公室去了。 就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云樵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于椅子上。 他深沉的眼中,隐约有泪光浮动,他只知道常欢也爱钟灵,直到今天,他才体会出常欢 爱钟灵有多深、有多切。 黄昏。 喜多郎的音乐正自收音机里孤寂的泻出来。 钟灵死气沉沉地趴在床上。 住进这家旅馆两天了。 她想念常欢,日以继夜,一刻也不能停止。自己不是嚷着要离婚吗? 原以为出走以后,她能得以浴火重生,重新展开一段新的人生里程,没想到她却陷入了 更深、更痛、更苦的深渊里。 原来,她根本就离不开常欢,她真是差劲、真是没有用! 他已经无情绝决至此,她怎么还是爱他、想他? 她到底该怎么办? 翻了个身,心中又是一阵莫名难言的痛楚,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常欢歉疚、祈谅且憔悴的 脸,她更加心神不宁了。她几乎想立刻见他一面了。但是,一想起她所遭受的莫名羞辱以及 常欢那无情的一巴掌,她拼命摇了摇头,她不要再想他了!搞不好,他妈已经积极地为他物 色第二任妻子了呢! 她想到这里,心中涌塞一阵凄楚黯郁,泪珠儿就滚落了出来。 就在同时,电话铃响了,在她兀自出神之时,铃声一响,格外教她心惊。 她拿起话筒,是云樵的声音。 “小灵,你还好吗?” “嗯。”钟灵疲倦地一笑。“什么事?” 云樵在话筒那端叹息。“常欢找上我了!他似乎十分肯定你一定会来找我。” 钟灵张大嘴巴,瞠目结舌得讲不出话来。停了几秒钟,才勉强镇定的说:“他还找我干 嘛?” “你听我说,他显然非常迫切要找到你,他——”“我不相信。”钟灵心里激动不已。 她其实是欣喜若狂的,但却又忍不住悲愤的抗拒获知这个事实。 “是真的。”云樵说道:“他看来又落魄、又憔悴,你真不打算原谅他?” “我不知道。”钟灵坦承。毕竟,云樵不是外人,她没有必要掩藏真正的情感。 云樵沉默一下。“你仍深爱着他,对不对?” “这——”钟灵犹豫着。“对又怎样?” “我就担心这一点。如果你也深爱他,就不要意气用事了。小灵,我看得出来,常欢是 真心着急的。或者,你见见他,好好跟他谈清楚,不要彼此折磨了,好吗?” “不!”钟灵跌坐回床上,急急的嚷:“我暂时还不想见他,我要好好的想一想!云 樵,你答应我,不告诉他我在哪里,否则——否则,我立刻走。” “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告诉他,只是……”云樵再次叹息。“算了,让他尝一下苦头 也好。” “最好。”钟灵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同情。 “你觉得很痛快吗?” “我怎能轻易原谅他?那一天,他怎么待我的?”钟灵一想到那一幕,忍不住悲切。 电话里静默了半晌,云樵才打破沉默。“你一个人待在旅馆里,闷不闷?”他换了个话 题。 “当然。”钟灵低喃。 “要不要出来看场电影?”云樵温柔地说道。 钟灵敏感地感觉到了一些事情,她的秀眉担心地紧拢,却是不着痕迹的说: “不了,云樵,我一直都没睡好,想好好的睡一觉。” 云樵毫不勉强。“好吧,那我就不吵你了,你睡吧!有什么事,随时Call我。那就 这样了!”说完,他就立刻挂上电话。 钟灵重新躺回床上休息,但她心头的那股沉重感却怎么也甩不开。一想到云樵说的话— — 常欢迫切的要找到她。 常欢又落魄、又憔悴…… 钟灵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揪在一块儿,她的眼眶不禁濡湿。 她突然强烈的渴望见常欢一面,她想和他说说话。 一连又过了好几天。 每天,钟灵都会接到云樵的电话。他总是告诉她同样的一件事——常欢疯狂地寻找她。 他真那么在乎她吗?他可想妥了解决问题的对策?她每听云樵复述一次,就更加的魂不 守舍。 终于,连云樵都忍不住要替常欢说话了。 “小灵,你就这么狠心——你还是不肯让他知道你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死心!”她固执得很。“你简直是在折磨他!”云樵不平的 说:“我看他很有诚意,每次来都可怜兮兮、谦谦卑卑的,他再也不骄傲、不自负了,人又 潦倒、又憔悴、又消瘦,再这样下去,你就等着到医院去探望他吧!” 云樵的话令她心疼得不得了,却仍嘴硬地说: “好吧!我会好好考虑清楚,再决定究竟要怎么做。” 说完电话,她一下子丧失了再跟常欢斗气的心情。 她整个人仆倒在床上,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唯有哭,能宣泄她所有的情感,此刻,泪水 是唯一的安慰。 她真的明白了一件事——她离不开常欢。 那么,她是不是应该抛开所有的自尊,忍受一切的委屈? 她一直哭着,哭到后来,她已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了。 最后,她哭累了,疲倦征服了她,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恍惚中,电话铃声似乎又响了。她挣扎地移身靠近电话,神智仍不很清醒地接起电话, 一面有气无力的说: “云樵吗?你又有什么事?我好困喔……”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樵忧急的声音给硬生生的打断了。 “喂,小灵吗?你听我说,常欢——他发生意外,他开快车和别人的车相撞好像很严 重……喂,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你等着,我让司机老黄去接你,知道吗?” 钟灵睁大了眼睛,听不太清楚去樵在嚷些什么。朦胧中似乎听见了常欢的名字。是的, 常欢,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一个她离不开的人!常欢……常欢!我想见你!她想。 “小灵,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云樵不放心的又重复问了一次。 钟灵振作了一下,揉揉又肿又涩的眼睛,顿时清醒不少。 “是的,我听见你说常欢什么的?”她深吸了一口气。 “老天!你听清楚,我说常欢出车祸了,很严重,你听见了没?” 常欢……她陡的惊跳起来,眼睛瞪得大得不能再大,魂飞掉了一半,不能自己地颤声问: “你说,常欢出车祸?” “是的,我刚才接到子豪打来的电话,他希望我如果知道你的下落,千万通知你一声, 要你马上赶去。他的情况似乎很危急,你就别任性了,我让大过去接你,我们一起到医院去 见他。” 钟灵木雕般的杵在那儿。 她听着听着,忽然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思想都没了,什么意识都涣散了,只觉得一 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狂猛的袭击着她的心脏。她失控的尖叫起来: “不——” 云樵虽然隔着话筒,仍不免大吃一惊,他急促的惊喊:“小灵!小灵!”他慌了。“你 怎么了?你冷静点,马上会有人去接你,你听见了吗?” 钟灵什么也没听到,话筒掉到地上去,泪水泉涌般滑落了整张脸庞。她浑身发抖,她不 知道常欢是不是死了?她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画面——常欢双眼紧闭,躺卧在血泊中, 一块白布正缓缓盖过他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往他脸上罩去…… 不——钟灵猛然回过神来,脑中假设的景象,令她吓出一声冷汗。 她不能再想,绝对不能再想了。她拼命地命令自己。她摇摇头,软软的跌坐在地上,她 感觉血液乱窜,呼吸困难,好难受,好难受——她觉得自己快昏倒了…… 蓦然间,一阵惶急的敲门声狂响了起来,接她的人来了,这么快?她乱极了。奔到门 口,一边伸手去抹泪,一边虚软无力的打开了房门,说: “对不起,麻烦你等我……”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哽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口来。她呆若木鸡的盯着站在门口的 人,有那么一刹那,她恍惚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因为,站在那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 云樵口中出了严重车祸的常欢! 他挺立在那儿,苍白、憔悴、消瘦、阴郁,他的眼睛死死的、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沙 哑而低沉地说: “不请我进去吗?” 她本能的侧身让开了,常欢立刻跨进门来,顺手把门带上。好半晌,他们两人都沉默 着,只是彼此凝视对方。 钟灵和常欢这样对望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你没有出车祸?”她明知故问,声音好虚弱、如迷茫、好低沉。 常欢瞅着她,摇摇头。 钟灵若有所思的看着常欢,她退后两步,憋着气问: “你联合云樵来——骗我?” 哦!云樵!他真是心软,居然站到常欢那一边去了。“对不起,灵灵。”常欢说,带着 浓厚的祈谅的意味。“从你失踪了以后,我找遍了大街小巷,报了警,也找上了征信社,但 我始终有种预感,云樵一定知道你的下落,所以我一直苦缠着他,我——就差没跪下来给他 磕头……你别怪他……”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云樵终于再也不忍心了。 钟灵迷迷糊糊的思忆着,浑身却虚飘飘的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她只觉得疲倦无力,只能 被动的站着,被动的倾听他的话,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让云樵骗我,你撞车了?” 常欢注视了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逼近了她,轻轻捧起了她的脸颊,又轻轻的、温柔的拭去她颊上泪痕,那样轻,那样 柔,生怕碰伤她、碰痛她似的。 “我又骗了你一次。”他说,声音苦楚而悲凉。“当云樵可怜我,终于告诉了我——你 的下落,我立刻就想直接来看你。可是,我又犹豫了……云樵骂我混蛋,不分青红皂白就伤 了你,而你又是那么伤心,那么负气地离我而去的,我怕就算我见到了你,你也不肯原谅 我……所以,我请云樵帮我演这出戏,先试探一下,你是不是还在气头上!云樵告诉我你的 反应,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路上疯狂开着快车赶来。不过……我总算见到你了……”他 激颤的一声低叹:“请原谅我吧!一切都过去了,好不好?” 他这语气,他这神态,以及他这低声下气且又混合着柔情的一番求恕的话,在抽痛了钟 灵的心。她知道她再也无法伪装了,她仰着头,透过泪雾凝视他……可是,蓦然间,全部的 问题都像长了翅膀似的,全飞回她的脑海中来…… 钟灵猝然间伸手挡开了常欢,她凄凉的微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还不放弃我呢?我那样忤逆妈,她是不会再要我这个儿媳妇了。何况,她不 是要替你物色下一任妻子吗?”她迷迷蒙蒙的看着他,压抑的说:“我不愿你左右为难,你 还是去当你妈的乖儿子吧!” 常欢愕然的望着她。 “你以为……” “长痛不如短痛!”她说:“也许我们都舍不得对方,但是,摆在眼前唯一可行的路, 就只有——离婚一途了。对不起,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家了!”她轻声地:“再回去,我会窒 息,会闷死。” “你……”他大大的震动了下,脸色都急白了。“妈一点都不怪你,我发誓,那天大家 说的都是气话,过去就算了!谁也不要放在心上,跟我回家去吧!妈也惦着你。” 钟灵别开脸去,沉默了许久,她心灰意冷的说: “没有用的,问题依然存在,历史还会再度重演,何不一次就把事情给解决掉?拖拖拉 拉也不能改变什么!” 常欢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线条绷得好紧。他提高了声音说: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说好了,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 怎么样才能让你气消?要我跟父母脱离关系吗?” 钟灵吓了一跳,回过脸来,狂烈的摇头。 “我怎么会那么要求?”她急急澄清:“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幸福快乐,我不要你因为我 而左右为难,背负了不孝的罪名。” 他恶狠狠地捉住了她的肩膀。 “没有了你,我怎么会幸福快乐?你真是糊涂!”他吼了出来。 钟灵咬着唇。“我——”她眼中泪光盈盈。 常欢深思地瞥了她一眼后,苦涩地笑了下。“为了你,我已经背负了不孝的罪名,我告 诉妈,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搬到外头住。妈也答应了,她也很后悔对你说那些话。可是, 还来不及告诉你,你就狠心跑掉了,你说——你还想我怎么样?” 钟灵立刻眼睛一亮。“真的?你没骗我?” 常欢认真地点点头。“是啊!我现在可是被逐出家门了,若你还不肯回心转意,我还不 如真去撞车死了的好!” 泪更多更多的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激动万分地投进了他的怀里。 “我好傻……我以为我们之间完了……” “小傻瓜!”常欢紧紧搂着她,想把她挤碎了似的。“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允许我 们之间结束的,我只在乎你,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爱你。”钟灵泪流不止。“我……”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堵住了她欲语还休的唇。她不由自主的用双手缠上他的脖子, 痴狂的回应着。 钟灵和常欢在常父、常母的谅解下搬出常家了。 一切都过去了,雨过天晴。钟灵很高兴这场风波能平静的落幕了。 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了,她兀自赖在床上。最近总是这样,既不是困,也并非懒,就只是 没有气力,浑身瘫软虚飘的,食欲也很差,不知怎么回事?生病了吗? 她满腹狐疑地翻下床来,进浴室梳洗去了。不管怎样,她现在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 的小女人。唯一遗憾的是—— 她至今仍无法为常欢怀个孩子。 从浴室出来后,钟灵觉得更加头晕,四肢乏力,顿时汗涔涔。 “噢!怎么搞得嘛!”她不得不扶着衣橱的门,不满的咕哝着。 明天是婆婆的生日,她还要上街去选购礼物呢!她闭了闭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 些,立刻取出一件水蓝色的雪舫纱洋装换上。心想买完东西,顺便去看个医生吧! 这么盘算后,她拿了皮包,锁好门,就出去了。 钟灵一个人搭车来到东区,一路上因为塞车,车速缓慢难行,停停走走。她的脸色益发 难看,闷在狭隘的车里,她不只是头晕虚软了,她还想吐,可她一直强行忍住。 整个人瘫靠在车椅背上,一面用手捂住嘴巴,一面伸手不断去拂拭那涔涔冒出的冷汗, 她觉得非常不舒服,模糊的问: “对不起,请问到东区了吗?” “还远哩!今天车子塞得特别严重,你约好人,赶时间,是不是?那可也没法子了。” 司机先生说。 “不是的,我……我……” 那司机先生察觉不对劲的回过头来。 “喂喂,小姐,你怎么了?”他瞪大眼睛,紧张且关怀的问:“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 送你去医院?” 是的,我要去医院!我要常欢!她心中狂喊着;可是空气那么坏……冷汗不断地冒涌出 来,胃见鬼的翻搅不已。忽然间,眼前全是金星乱舞。常欢,常欢,常欢——她只在心中着 急的喊叫着,嘴里就是没力气吐出一个字来。然后,她什么知觉都消失了。 她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一时间,她弄不清楚!究竟置身于何处。眨动眼帘,首先映入 眼中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嗅到了空气中浮漾的药水味,胃内一阵翻腾,她差点又忍不住要呕 了出来,她伸手想去捂嘴,才发觉有人握着她的手。她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是常欢,她 接触到常欢的眼光,是他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与爱怜。 发现钟灵醒来,他立刻起身坐到床沿上。 “老公!”她叫:“你怎么在这里?真是你吗?我怎么了? 我生病吗?” “是我,灵灵。”他笑吟吟的。“你没有生病,是一个好心的司机先生把你送来医院 的,你昏倒在他的车上。”“可是,我很不舒服嘛!怎么?不是生病吗?”她不解的。 “他们又怎么通知到你的?” 他用手抚摸她的面颊,又执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吻一下。 “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所以,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我了。”他握紧她的手, 不很认真的责备着:“你啊!真是粗心大意,一点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出门前,难道没有 察觉丝毫的不对劲儿吗?” “我是想——”她嘟着嘴委屈的说:“先去给妈买完生日礼物,再顺道去医院。谁知 道……” 常欢又爱又怜的瞅着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昏倒?”他故作神秘的问。 她怔怔的望着他,屏息不语,摇了摇头。 半晌,她才犹豫而迟疑的开了口: “为什么?好老公,你别卖关子了,难道我——” 他鼓励地朝她笑着说: “难道什么?你猜到了?” 钟灵蓦然间满脸羞红,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却死不承认,故意结结巴巴的说: “是不是我——我有毛病?” “哇!”常欢气结的怪叫着:“你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你要做妈妈了,傻瓜。”他说 着,一把将她自床上拉起来,把她的头揽入怀中,用双手紧紧的抱着她。 一阵喜悦的狂潮淹灭了她,她终于恍然大悟了,怪不得这些日子来,她莫名的头晕虚 软,没事就恶心反胃,原来是这么回事! 常欢抱紧她,得意忘形的嚷: “我就知道,我这么优秀又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没有后代呢?告诉你,灵灵。你要帮 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最好可以组成一支球队。” “哼!”钟灵大叫,推开了他,不依的给了他一记粉拳。 “又说疯话了,当我是猪吗?” “当猪不好吗?不愁吃呀什么的,整天就只要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满幸福的嘛!”他 故意说风凉话。 “你——”钟灵笑得说不出话来。“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 常欢一副惶恐的模样,马上扳住了她的肩膀,求饶的说: “好老婆,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就是不能不 理我,要不然,我们怎么能养更多的孩子呢?” 钟灵怔怔的望着一个劲儿讨饶的常欢。 养更多的孩子?蓦然间她就会过意来。说来说去,他就是要她当母猪。于是,她忍不住 就笑了。 能爱人也被人所爱,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吗? 一时间,她满胸满怀都溢满了幸福恬适之情。 她投入常欢的怀里,紧紧的靠着他,决意要将一切她所能为他做的,全都奉献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