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寻找哥哥
小弟接连两天都眼皮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这么想着,
可是他连着几天都上课,教美术和别的课不一样,一上就连着上几天,上午下午都得守着学
生画画。星期六一下课,他就赶到杨家坪车站,乘车到两路口,急冲冲地从文化宫中门旁边
的石梯坎下到春森路,穿过学田湾菜场,翻过犹庄巷山坡,下到人和街,回到红房子了。
他进门来不及放包,叫声妈,哥哥呢?
母亲说,下午和我分手,说好早些回来吃晚饭,他没回来你倒回来了。
小弟哦了一声,下午都在,没事。
吃过晚饭,小弟没出门,他等哥哥回来。他随意翻书,靠着圆饭桌打起盹来。猛然惊醒
,已是晚上12点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小弟感到不妙,忙推醒也在那里陪着的妈妈,问哥
哥在家怎么样。母亲就把当天的事都说了。
小弟一听,不好,哥哥肯定出事了。这几天我都眼皮跳,总觉得家里要出什么事。我该
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母亲慌了,那该怎么办?
小弟说,我现在先出去找一下,明天再找。
小弟冲出红房子,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静静的黑夜。他顺着人和街往
学田湾菜场跑,一口气跑到牛角沱嘉陵江大桥。桥上没有逗留的行人。他从桥的这头走到那
头,不断朝桥下看,两岸的灯光映着江水,波光粼粼,一团一簇地朝下游涌。江边的大石头
黑幽幽的,看不真切东西。小弟从桥边小路溜滑到桥下,弯着身子四处瞧。只有石头和汩汩
的流水声。他摸着岸边的大石头,磕磕碰碰向下游找去……。
7月1日,亦琼刚给学生考试了,抱着一摞试卷回到宿舍,一个不认识的理科学生带来
小弟的条子。上面写:速回家,找哥哥。
亦琼一下子心慌慌的,问送条子的人,知道些什么情况。
那学生说,我正在牛角沱长途汽车站候车,准备返校。见你弟弟在那里挨个问,有人到
北碚大学的吗?我见他焦急的样,就说我要到。他就托我带这个条子找教工宿舍的亦琼老师
,说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我一到校就找你。别的情况他就不知了。
送走学生,亦琼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东西,提着挎包就去找室主任周老师请假。她和
周老师早在她读大学时就认识了,她对他无话不说。她把哥哥的事告诉他了,要他不要告诉
别人。
老头子一听,学校的事你就先别管了,卷子交给我,我替你改好了,找人要紧。
亦琼从学校后门出来,穿过石崖峡口,直奔汽车站。哥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有好些
日子没回家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他在院子里带小弟的孩子玩。但愿哥哥只是到哪个
熟人朋友那里去走走,但愿哥哥现在已经回家了……
亦琼三步并着两步,跨进了红房子。家里只有爸妈在。母亲一见亦琼,就哭起来,老大
失踪了。父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忍着没有掉下泪。亦琼忙安慰母亲,别急,我们再好好找
。小弟已去向单位报告了。小妹去那些熟人家打问,都说老大没去,好久没见了。
小弟回来后,亦琼和小弟陪着母亲去七星岗公司反映情况。母亲对着领导,诉说老大的
苦水,泣不成声。亦琼和小弟都陪着母亲流泪。公司同意马上登报找人。给长江下游唐家沱
捞尸处联系辨认死尸。
亦琼回到家找哥哥的照片,准备登报用。竟然找不到哥哥的照片。她心里很震惊,怎么
哥哥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她把所有的抽屉都倒出来找,终于在父母那本《学文化字典》里
找到一张哥哥的登记相,赶快拿去公司了。
亦琼和小弟一道,带着手电筒去红房子附近的几个防空洞找。在那些潮湿、黑暗、空气
浑浊的防空洞里,亦琼摸索着往前走,心里想,哥哥当年关防空洞是怎样过的哟!住在这样
的洞子里,心都会长出青苔。
亦琼和小弟又跑到火车站,在珊瑚坝找。长江中间的这块陆地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岛,很
平展的一块平坝,把长江水分成了两股。流过了坝子,两股水才又合为一股。解放前,珊瑚
坝做过飞机场,飞机跑道的印子依然可见。小时候亦琼和红房子的小孩到这里来捡过铁瓜子
和圆铁片,当玩具玩。母亲到这里来筛河沙。如今上面搭着大大小小的棚子,住着人家。珊
瑚坝上藏不住人。
两人上得岸来,到火车站的候车室看。候车室是个平房大棚子,屋梁上隔着简易的天花
板,天太热,候车室里装上了电扇。可是天花板是层薄木板,挂不住电扇,得把电扇直接挂
到屋梁上。因此在挂电扇的地方,天花板都被打破了一个大洞,洞里的梁上挂着电扇。一个
候车室的天花板上都是些破损得不规整的洞,洞里挂着电扇,好象是叫化子的破烂屋里有了
一个奢侈的享受,怕人笑话,就把它遮遮掩掩地藏在天花板的窟窿里。电扇叶子离天花板太
近,产生不了风力,尽管它转得呼喇喇响,下面候车的人还是摇着扇子,揩着帕子,直叫热
死人。亦琼觉得自己象进了蒸汽室一样,热得透不过气来。
出了候车室,姐弟俩顺着铁路往兜子背隧道走,这正好在逆着走前两天老大走的路。铁
轨沿着长江岸边铺设,河流、铁路和右边山上通鹅岭公园的公路并行着向前伸展。它们是山
城的交通运输动脉,把鲜活的生命输送到各个角落。只有滔滔江水,闪亮的铁轨,不见哥哥
的任何踪迹。他们又在大溪沟沿江两岸找,在江北,他们经过礁石滩,上面有一个人工拦截
的水凼,小弟心急往前赶,一脚把那个水凼堤坝踏坏了,他不知那堤是哥哥前两天重新筑过
的。
唐家沱捞尸处打电话通知公司,打捞到一具无名尸首,速去辨认。公司马上派人通知亦
琼家。亦琼和小弟一跳而起,赶到公司开介绍信。迅速乘车到朝天门码头,乘快班船去下游
捞尸处。
唐家沱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回水沱,水流到这里,就折回绕一个大圈子往上流,然后再顺
水往下流去。很多上游冲到这里来的东西,都被回水荡上沙滩。回水沱停着一艘打捞船,有
船工专门在这里捞尸体。在上游淹死的人在三天后浮出水面,也就冲到唐家沱了。只要通知
寻找及时,一般都能在唐家沱打捞到。
亦琼和小弟跳下船,就往捞尸处赶。只见沙滩上匍匐着一具男尸,也穿的短衣短裤,船
工用钩子钩住尸体后背的衣服,把他翻过来。亦琼见了正面吓一跳,尸体已经被水发胀了,
头有一般人的两个大,鼻子、脸、耳朵已经被鱼吃掉了。亦琼弯身去看,又想是哥哥,又不
想是哥哥。小弟用树枝在尸体的头部和脚底都划了一条横线,然后用卷尺量尸体的身高。只
有1.66米,比哥哥平时的身高少8公分。头发足有两寸长,哥哥理平头,至多只有一寸
长。可是也难说哥哥的头发理没理呢,人死了,身高会不会萎缩呢?这个破了相还不好辨认
。
亦琼突然想起哥哥的上牙缺一颗,那是小时候挨父亲的打,碰掉的。但尸体的嘴唇把牙
齿包住了,看不见。亦琼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扳死尸的嘴唇。谁知手指刚一触到,皮就破了
,吓得亦琼缩回手来,把手在沙里使劲擦。
死尸完全泡胀完了,就象泡了水的馒头一样,一触摸就破。亦琼要小弟去扳开死尸的嘴
唇。小弟大起胆子去扳,嘴唇全烂了,露出里面的牙齿,亦琼凑近看,上牙全是满的。亦琼
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不是哥哥。哥哥是死还是活呢?
那段时间,只要一听说哪里发现无名尸,哪里有走失的人,亦琼家人就赶去辨认。没有
下落。哥哥会去哪里了呢?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1984年7月5日,一位老工人在市委大门附近看见老大。
1984年10月,一个青年工人在电车上看见老大。
1987年2月,一女工在人民路街心花园匆匆忙忙地和老大打了一个招呼。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1995年11月的一天,老大的一个老同学突然来到小弟的家,说他在“美国之音”
广播中听见老大的声音了。他说他始终不相信老大会去死,他有理想、有抱负,一定会去干
他所想干的事。
每次消息都给亦琼一家带来希望,但都不能落实。三姐弟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一
共三千五百元。他们一次次登报,要重金酬谢知其哥哥下落的人。每次收到提供信息的信函
,他们总是一阵兴奋,马上取得联系,结果不是。
那次,他们收到一封宜宾地区来信,斩钉截铁地说他知道老大的消息,就在当地的社办
企业。但必须付了酬金才提供确切地址。姐弟分析,这是极有可能的。社办企业不要户口,
最好隐名埋姓。哥哥有技术,在社办企业可以发挥作用。说不定他想在社办企业干出点成绩
来,来实现他的理想。但是又怕有诈,万一人没找到,反而被坏人害了呢。但不能失去机会
,还是得去看看。小弟给对方写信,约定在当地的镇府办见面。
这次是小弟一人去的。他调了课,换乘了两次长途汽车,赶了两天路,经泸州来到宜宾
那个偏僻的乡镇。小弟提前一天到的,他找到镇府办,了解情况,四处走走,熟悉环境。
第二天,约定的人来了,是个中学生。他畏畏缩缩地走进镇府办,说他提供的消息是假
的。小弟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坐下说,坐下说,怎么回事。
中学生说,他偶然看到省报登的寻人启事,就想写封信试试。以为他说了知道失踪的人
,就可以得到一千元酬金。谁知小弟提出要和他见面谈,他有些心虚了,但又想见见找老大
的亲属是什么样子。所以就答应见面了。事到临头,他又害怕了,他已经到镇府办来转了一
圈,看到小弟在那里。他怕小弟着急,所以又鼓起勇气进来了。
小弟听他讲,哭笑不得。只好打道回府,又颠簸了两天的长途汽车回到家。亦琼一家把
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盼着小弟带回好消息。小弟一头乱发,浑身灰尘地出现在家门口,亦琼
站起来,还未等她发问,只见小弟沮丧地摇摇头,亦琼一下子心凉了。母亲又擦起眼泪来…
…
找哥哥都找得恍惚了,一次在外地出差,亦琼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人行道上有个梳着直立
式平头的人,极象哥哥,竟忍不住大叫我要下车。下车了,亦琼在人行道上一溜小跑,气喘
吁吁地赶到平头前,一看不是,忙对小平头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亦琼的同事老刘长得特象哥哥,也理一个平头,脸型微胖,壮壮实实的身材,连说笑的
神情都象。每次单位集中学习,亦琼都痴痴地盯着他看,就象见到哥哥一样。一天,在路上
,老迎刘面走来,亦琼猛一抬头见到他,心里一震,以为是哥哥。老刘见她受惊的样子,对
她打招呼,怎么啦?亦琼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却禁不住眼泪花花转。看着他,她停了好
一会,终于说,你使我想起一个人。谁?我哥哥。他怎么了?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亦琼
哭了起来。老刘陪她走了一段,一个劲地说别的事,要宽慰她。就连这方式,都象哥哥。后
来亦琼把这件事写进了散文。
那年普查人口,派出所要吊销老大的户口,姐弟急了,说,哥哥还活着,他会回来的。
户籍警说,回来了,再登记上。他们感到哥哥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小了。老大走时,留下一个
八年期的定期存折。母亲每到6月30日,就拿出存折说,老大走了又是一年了,他会回来
的,他说让我保管,他知道妈不识字,他会自己回来取的。母亲年年拿出存折看,把那样的
话又说上一遍。她年年盼,年年看,八年过去了,老大没有回来,九年十年,十一十二年,
老大还是没有回来……
就象儿女大了,对父母产生逆反心理,三个弟妹也对帮助培养他们的哥哥起抵触了。三
姐弟各忙各的,回家少了,和哥哥说话的时候少了。老大就说弟妹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家,
不管父母。亦琼不明白要怎么顾家,父母都还身强力壮,不需要照顾。家里也没多少事要儿
女操心的。亦琼以为哥哥说他们不顾父母是假,不敬他老大才是真。但要亦琼事事都听哥哥
的,都要向哥哥请示汇报,她做不到,也不愿这么去做。
小弟是四姊妹中最早谈恋爱的。女朋友是他的同学,也是美术学院的大学生。他把这事
告诉了亦琼,亦琼告诉了妈妈。母亲高兴极了,总算四个儿女有谈恋爱的了。她要小弟把女
朋友带回家来。星期天小弟果然带女朋友来家了。很文静很小巧的女孩,母亲自是欢喜。老
大也回家了,看到一家人喜气洋洋的,原来是小弟有对象了。他似笑非笑地应酬了几句。待
小弟送走女友回到家来,两兄弟就大闹起来了。老大坚决反对小弟谈对象。问题不在那姑娘
是不是好,而在小弟根本就不应该谈。
老大说,你以为你读个大学就到头了,先立业后成家,你应该有作品参加全国美展。
小弟说,你以为那全国美展是你家办的,那么容易参加?
老大说,没有志气的东西,你才24岁,起码应该奋斗到30岁才考虑个人问题,大的
都没谈,小的倒急了。
小弟说,24岁又怎么小了?恋爱不分先后,莫非你一辈子打光棍,也要我们跟着陪葬
?,
老大说,胡说!你会画点画就说话气粗了,告诉你,你差得远!
小弟说,我才不高兴画画,都是你逼的。
老大操起茶盅向小弟掷去。我逼你画画,你怎么不说我逼你上大学?我不逼你,你能有
今天,你能找到大学生对象?你搞清楚点,这些是怎么来的,哪样不是靠我。
小弟大吼一声,向老大扑去,老子跟你拼了,你帮我请了家教就不得了了。成天挂在嘴
上唠叨,比个老太婆还不如。老子不希罕读这个大学,老子不读了。老子不读大学她也要和
我好。你信不信,敢不敢打赌?
老大说,我是为你好,你应该向姐姐学习,不谈对象,读了大学读研究生。
小弟说,姐姐不谈对象关我什么事,我不希罕读研究生。
亦琼一直在旁边看着两兄弟打闹,气得一鼓一鼓的。但她懒得管,由他们闹去。她见哥
哥把自己拉进去作砝码了,也就耐不住跳出来说:
小弟谈对象关我什么事,拿我做什么榜样?快30岁了还没谈对象,算什么能干?少拿
我做样板!
老大腹背受攻,气得大叫,反了,反了,全是白眼狼,翻脸不认人了!你亦琼读了研究
生,就不想弟妹读了,你就可以高高在上,成为家里的王了。你也未免太自私了!
亦琼气得发抖,什么自私?你做你的老大,谁希罕当这个王!
母亲本对小弟的事高高兴兴的,没想到老大反对得这么厉害,她一时无话可说,看到几
姊妹越闹越不象话,就说,丑死了,都说些什么呀,也不嫌邻居听了笑话?都给我少说两句
。
几姊妹见母亲发话了。都忍口不说了。
嘴上不说了,心里的疙瘩没有消除。从此亦琼避免和哥哥冲突,也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她对小弟说,用东西爱惜点,不要什么东西都伸手找哥哥要,哥哥的东西都是花大力气换
来的,要知道珍惜。
亦琼得了一笔稿费,刚好小弟要去北京看美展,亦琼就把钱寄回家,要小弟带父母去北
京旅游。后来亦琼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又带父母去游桂林。她以为她尽了最大的力在孝敬父
母了。可是老大仍然对亦琼不满,说她自私,不管弟妹。
亦琼说,弟妹都大了,怎么管,你不是也管不了吗?
老大说,他们听你的吗,比如教他们怎样处社会呀。小妹就会打算盘,算帐,一点社会
经验都没有。
亦琼说,这处社会都是能教的吗,我还不会处呢!她不理老大的碴。
放假了,亦琼在家看书,其中有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老大翻着了,就说,象这样
的书,就该让小妹也看看嘛。
亦琼说,小妹不喜欢。
老大说,那你怎么喜欢呢。
亦琼说,各有各的爱好。小妹搞财会,成天和数字打交道,我不喜欢。同理,我爱文学
,小妹不喜欢。这很好理解嘛,职业不同。
老大说,我也不是说要小妹也喜欢文学。这本《伪君子》是关于处社会的书嘛,你就应
该让小妹看看。
亦琼说,开什么玩笑,《伪君子》是处社会的书?你看书看邪门了!
老大说,什么邪门不邪门,看书就是长知识,正面的,反面的,都应该知道。
亦琼感到和哥哥说不清楚,拗死人。就说,好吧,我叫小妹看。
小妹回家了,亦琼把莫里哀喜剧拿给她说,小妹,这是莫里哀喜剧,很有意思,喜剧性
很强。特别是《伪君子》,它是莫里哀的代表作,世界名著,值得一读。
小妹说,你放那里吧,我有空再看。
一个月后,亦琼把书还了,包括《伪君子》。老大说话了,我让你把答尔丢夫给小妹看
,你怎么没给?
亦琼说,怎么没给?她不看嘛。
老大说,你可是把答尔丢夫那一套学得好,用来对付你的哥哥妹妹了。我问了小妹,她
说她不知道这本书,你没给她看。
这才是闯鬼了,我怎么没给小妹看,我还特别要她看《伪君子》,小妹怎么这样说话呢
,她一定是忘了。
老大说,我说你自私你还不服,这些关键的书,你就留一手了,不想别人也学到了。你
也太虚伪了。
又是那一套了,亦琼听着就烦,你才是个答尔丢夫,虚伪到极点!
父亲听见老大和亦琼吵架,幸灾乐祸地说,我早说你老大是个资产阶级,这下子弟妹都
起来反对你了吧。他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哼川戏。
晚上小妹回来了,亦琼问她,小妹,我要你看《伪君子》,你怎么给哥哥说,你不知道
,我没给你呢?
小妹说,哥哥没问我《伪君子》呀。
亦琼说,怪事怪事,有个鬼了!突然她想起来了,又问,小妹,哥哥是不是问你看过答
尔丢夫没有,你说你不知道,姐姐没有给你。
小妹说,他是问了答尔丢夫,我是不知道,也就说不知道了。
亦琼说,答尔丢夫就是《伪君子》的主人公呀。答尔丢夫是书的原名,一般翻译成《伪
君子》。我要你看,你不看,闹出这么大的矛盾。
小妹说,我怎么知道答尔丢夫就是伪君子呢?哥哥又没有问我《伪君子》,如果他问我
看过《伪君子》没有,我就会说,姐姐要我看,我没看。我去给哥哥解释一下好了。他也太
小心眼了。
母亲一直听着两姐妹说,她插话,你们要原谅哥哥,他有病。
亦琼不服气,他有什么病?疑心病!
母亲说,话不能这么说,他没病怎么住精神病院?
亦琼说,他装疯。
母亲说,他住精神病院还是有点来头,完全没有点引子,怎么装得出来。他以前不是这
样小气的。吃个蚱蜢都要分个腿腿给你们。“饮水不忘挖井人,吃菌不忘树根恩”,你们要
记着哥哥的好处。
亦琼无话可说了。
事隔不久,老大又和小妹闹起来了。老大不赞成小妹和单位的一个男孩交朋友,说他去
打听了,那人在外面很流气,就会说哄女孩欢喜的话。小妹恼了,说哥哥监视她的行动,干
涉她的自由。她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喊叫,我要自由,我不要谁管我的事!老大急得团团转
,怎么哄也哄不好。越哄,小妹哭喊得越起劲。老大吓坏了,赶快跑出家门去找小妹的好朋
友来劝。那是个有大姐风度的姑娘,她来了,劝住了小妹,批评小妹不该跟哥哥发脾气。老
大站在一边不说话,象个憨厚的家长一样,任两个女孩去说悄悄话。在朋友的劝导下,小妹
断了和单位男孩的往来。
老大不记恨小妹的哭闹,小妹那么老实的人,都敢于和哥哥对抗了,这不是亦琼在背后
支持调唆吗?亦琼觉得哥哥的思维方式太奇怪了,她不再和哥哥说话。
三个弟妹都跟哥哥翻脸了,母亲夹在中间,调解这个,劝说那个。但她也没有幸免老大
的战火。母亲的亲妈在她十岁时就病死了,她的父亲娶了继母。母亲嫁到城里后,就和老家
少有联系,一则是穷,无力往来,二则是不识字,写信得求人,也就不写了。母亲的同父异
母兄弟在外面修铁路,他长老大十岁,这年到了重庆附近,遇上放假,他进城来找大姐。母
亲心慈,重人情,见兄弟来了,尽管是异母兄弟,也高兴万分。舅舅见大姐热情,以后每个
星期天都进城来,在亦琼家吃住。老大不高兴了,做脸色给舅舅看。也不知是舅舅懂不起,
还是真的没有什么好去处,他还是放假到亦琼家来,只是自己带了本书来看,是《三国演义
》。这下子把老大惹怒了,竟然有这样不识趣的人,还带本书来,安起心要在这里白吃白住
了。
老大要母亲下逐客令,母亲自是不肯,好歹是自己的兄弟,虽然父母都不在人世了。老
大见母亲不愿伤感情,他就自己找舅舅说了。你来吃干饭,舒服,你走了,全家吃稀饭、杂
粮。还没喘过气,你又来了。“一回香,二回臭,三回四回脸皮厚”,你就好意思这么白吃
下去?
舅舅给搞得脸红筋胀,对母亲说,大姐,我走了,我也不是来吃干饭的,城里就大姐一
个亲人,我重姊妹情。
老大插嘴说,你重姊妹情,你对你大姐作了什么贡献呢?你来剥削我妈!
母亲喝斥老大,你胡说些什么?吃干吃稀有什么关系,人得有个情。又对舅舅说,老大
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一定要再来看大姐。
老大叫起来,请都请不走,你还要他再来!
舅舅被这句话气胀了,我走,我走,请我也不会再来!提着挎包就出门了。
老大在后面追上一句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骨气就不要再来。
母亲气得打颤,老大,老大,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了哟!你和弟妹吵架,现在又要来拆
烂你妈的姊妹情了。“蛇咬三十怨,狗咬对头人”,“岩鹰不啄窝下屎,好鬼不害自己人”
,你赶走的是妈的兄弟呀。
老大说,要这种情有什么用?一辈子被人利用,脑子不开窍。
母亲说,你一向孝敬妈,就是这样来丧我的德!
老大说,我是为你好,就是要断绝这些没用的亲戚。
母亲说,一个人不能太势利,要积德,要讲情,不然要遭报应的。
老大说,那就报应好了,我不在乎。
母亲气得胸口痛,但又奈何不了老大。以后舅舅再也没有来过母亲家。
老大把一家人都得罪完了,鬼呀神呀都不来了,自己也没趣。只有母亲没有计较他,三
个弟妹都不爱回家。老大焉焉的,不再对弟妹的事发表意见。只是在小妹结婚的时候,老大
要母亲把他给家里买的缝纫机抬给小妹,他自己给小妹买了两床杭州产的丝绸被面。后来弟
媳——就是小弟为她和老大打架的女大学生——生孩子了,老大买了团鱼送去。小弟把儿子
送回家让母亲照看,每个星期天老大回家,逗小侄儿玩,晚上和母亲相伴,说说家常话,老
人睡了,老大就在灯下看书。那是他最后的寄托了……
亦琼错过了一次和哥哥谈心的机会。那是老大出走的前一年,亦琼买了一把落地式电风
扇,没办法拿回学校。刚好老大回家了。亦琼已有好一阵子没和哥哥说话了,她不想叫哥哥
帮忙。是老大自己说,我来扛吧。就把电风扇座子扛起了。亦琼拿扇叶。两人一道去乘长途
汽车,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亦琼宿舍了,老大放下电风扇,已是满头大汗。他顾不上擦汗,就从挎包拿出螺丝刀
,把扇叶上到电扇头上,接好电源线,电风扇摇头扇起来了。老大喝了口水,就收拾他的挎
包要走。亦琼说,哥,吃了饭再回去吧。老大说不用了,食堂开饭还早。他执意要马上回去
。
这是老大第一次到亦琼这里来,他不熟悉出校门的路。亦琼送哥哥到校门口,看着哥哥
的背影,她心里冒出一种怜悯,觉得哥哥很可怜。但是她没有抓住自己朦朦胧胧的思想,没
有对哥哥大叫一声,哥哥,你回来!老大的背影远去了。
那是一次多么好的谈心机会啊,竟被亦琼错过了。亦琼也是气量小,哥哥已主动和解了
,她还在那里记哥哥的仇。要是那次她跟哥哥谈谈心,老大心里舒畅,以后遇到什么想不开
的事,还想到象过去那样找大妹谈谈,那么一年后他就不会离家出走了。亦琼一想到这件事
,就后悔不迭,她觉得哥哥出走,有她一份责任。
那一次,亦琼匆匆回家,看见哥哥牵着小侄儿在院坝学走路,孩子拖着大伯往前奔。老
大两手扶着孩子,对他说,抬脚,上梯,上梯。院坝静悄悄的,就这伯侄俩,他们的说话声
显得特别响亮。亦琼欢快地叫着侄儿,奔上去,老大抬头见到亦琼,淡淡地一笑,说,回来
了。亦琼说回来了。老大又弯下腰去招呼孩子。这是亦琼最后一次见到哥哥。直到多年以后
,亦琼回想起当年院坝的情景,才明白哥哥是多么孤独。她和哥哥打招呼是那样冷淡,是不
是又给哥哥离家加了一码呢?每每想到这点,她便感到揪心的痛。
亦琼写过一篇散文《心祭哥哥》,小弟看了,说太短,太轻,没有把哥哥的面貌反映出
来。小弟看了一个电视连续剧《苏雅的故事》,大受感动,连连说,我们家也有“苏雅”呀
!我们家的“苏雅”不知要感人多少倍!
他连夜编写电视连续剧《张家老大》,要把哥哥的故事写下来。这个美术教师在剧中写
道:
我们的哥哥,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我们的哥哥,一个伟大的成功者;
我们的哥哥,一个痛苦的失败者;
我们的哥哥,一个可怜的小人物;
我们的哥哥,一个超群的人、超前的人;
我们的哥哥,一个难以理解的人。
小弟无力完成剧本,他把这个电视剧的草稿给了亦琼,希望姐姐能把哥哥写出来。亦琼
感到自己离哥哥太近,怕写不好,总也动不了笔。
小弟去李家沱厂里清理哥哥的衣物。把哥哥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来了。亦琼看着桌上那
些东西,有好几套西装和猎装,老大一直都是很讲究衣着打扮的。看他气质穿着,是很难猜
到他是一个工人的。还有一大摞书,管理学、领导科学的书居多。老大一辈子都迷恋那些管
理科学,改革方案,而他的身份,却是八竿子也达不到的工人。翻着这些书籍,亦琼想起了
那本给哥哥带来灾难的书《驭人哲学》。她曾去图书馆查过这本曾被认为是“黄色书籍”的
书,找遍了图书馆,没有。可以证明哥哥无罪的证据永远在文化革命中消失了。如今它的接
续之作,以管理科学、领导科学的面目堂堂正正出现在大学课堂上,图书馆的书架上。
亦琼急切地找一样东西,哥哥的照片。那次登报,在家里找哥哥的照片就没有,亦琼想
在哥哥留下的东西中找到它。翻遍了所有的东西,没有看到一张。她问小弟,哥哥的照片放
哪儿了?小弟说,没有。他清理哥哥的衣物时也觉得奇怪,把宿舍、车间都找了,没有一张
照片。老大在工作以后照的所有照片,包括文化革命出外旅行的照片,一张都没有留下。
消失的不仅是老大的照片,还有他十多年做的笔记,一页都没有了。他那些读书心得、
体会,建议,包括书信,全都没有了。大概它们和照片一起被烧了,撕了,处理了。他没有
留下一个字就走了,让活着的人费尽猜详,令弟妹感到了哥哥的神秘。
老大在好些事情上都是有些神秘的,他是真的神秘还是做出的神秘?也许他把自己看作
是从天而降的先知,来到人世受苦受难,帮助三个弟妹走出蒙昧,而他在大功告成之后就无
声无息地消失了,连灵魂带肉体都从这个世界隐遁了。他没有带走人世间的任何东西,他的
手表、钢笔,都在走的那天留在家里了。证明老大无罪的书没了,证明老大存在过的照片没
了,证明老大追求过的笔记没了,怎能让人相信,在文化革命发生过那样一件荒谬的事情,
它把一个人毁灭了?老大究竟去了哪儿,这是一个谜。
没有一个老大的朋友到家里来安慰父母,询问老大的情况。这是让母亲难过的,也是让
三姐弟难过的。为哥哥难过。哥哥帮助了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没有一个知交
。如果有,在哥哥想不通的时候,充当一下他的“垃圾捅”,让他宣泄一下心中的积郁,开
导一下他,也许哥哥就不会那样毫无留恋地离开人世了。哥哥看那么多的为人处世的书,给
他终身带来灾难的也是一本为人处世的书。他嘱咐弟妹要怎样去适应环境,处社会,可他自
己却偏偏不能适应这个环境,落了个“骡子吃面粉——一张白嘴”。
老大失踪12年了,亦琼越来越常梦见哥哥。大概,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了,没有哥
哥早年的帮助和指引,她将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女人,根本不会走上学术的道路,当教授、
读博士。是哥哥的牺牲,换来了她的思考机会和发言权利。逢年过节大家聚集在一起时,只
要一个人说我梦见哥哥了,马上其他的人就响应:我也梦见了,我也梦见了!每次梦见哥哥
,都象真的一样,他笑盈盈地迎面走来,给小弟带来画笔颜料,给小妹带来数学课本,给大
妹带来文学书籍。有时在梦里,亦琼问哥哥现在在哪里,他还是那样神秘,只说在很远的地
方,他会在他们想他的时候回来的。就象现在他回来看他们一样。有了这样的梦,亦琼总相
信哥哥有一天真的会回来。
亦琼的哀痛,只是失去了哥哥,而母亲的悲痛却是失去儿子。母亲一直保存着最初登的
那则寻人启事,上面有老大的照片。另外她手里还有一个老大的工作证,上面也有老大的登
记相。有时家里来了客人,问起亦琼几姊妹,亦琼说,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母亲则总是说
,她还有一个大儿。就摩摩挲挲地去拿出老大的工作证,让客人看老大的照片。这让亦琼一
惊,她手里没有一张哥哥的照片,母亲却有。以后亦琼和别人说起家有几姊妹时,就象母亲
那样说,她还有一个哥哥。
母亲剪着短短的头发,两额别着黑色的钢丝夹。亦琼专门买了一把理发剪,给妈妈剪头
。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白得象银丝一样,不多的黑发、灰发杂在里面。她穿着一件浅色的
小花格布衬衫,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老大的照片,定睛看着,又是6月30日了,那天的
天气是多么好哟,她的大儿牵着她的手去走解放碑。都说儿子大了,就跟妈生分了,可是她
的老大还是照样牵着她的手去进城。解放碑的人好多哟,马路窄,挨到挨到都是人,老大紧
紧牵着她的手,在人群中给她开路。看他满头大汗的,还不停地用手去排开人群,让一下,
对不起,让一下。
商店里闹哄哄的,挤得身子都转不动,我说算了算了,不买衣服了。还是出去吧。他说
,没关系,就是一楼进出口人多,到了楼上就好了。他在前面拉着我去爬楼梯,果然上了楼
就不那么多人了。到了妇女服装柜台,他对售货员说,有我妈妈穿的衣服吗?他拿着衣服让
我伸手进袖子里试,试了这件试那件,老年人的衣服哪里买得出嘛。商店都是给年轻女娃儿
开的。老大还去给人家提意见,说别人不会做生意,怎么不进一些老年人的服装,重庆城有
四分之一的老年人呢,还有远郊的,川东方向的,不都是把解放碑看作他们的购物天堂嘛。
购物天堂不给老年人准备服装,真是说不过去,也丢掉一大笔生意呀。这个老大,硬是“较
场口的土地——管得宽”,说那么多道理干什么,谁听他的,听了又有谁信?我直拉他的手
,快走,快走,不要说了。走出来了,他还在咕咙人家不会做生意,不为老年人着想。
不买衣服了,买布。买了一块白底现浅泥色的碎花布,他说老年人穿衣服要穿亮一点,
喜色点,有点花好看。他拿着在我身上比,我也喜欢,就买下了。
买了布就去挨着吃小吃,我说吃不了了,他说不行不行,难得吃一次。现在想来,他是
要我陪他吃上路饭呀,他自己掏钱给自己饯行。他生病在家,没有一个朋友来看他,就只有
我这个妈在他身边,他把我当做他的朋友呀。可是妈又不懂他那些事,他也不给我说。他要
是说了,也要好一点呀。他都闷在心里,还忙着招呼我多吃一点。
那天,他象个大小孩一样,妈前妈后的叫个不停,还在大阳沟买了五香豆腐干,说是嚼
来耍。他拿着一袋豆腐干,不时递到我面前,要我拿。我们就一路走,一路嚼。硬是嚼来耍
。我说,老大,你今天好高兴哟,妈看见你高兴我也高兴哟。“和尚生得命又苦,半夜起来
擂钟鼓,心想转去睡一觉,又怕老和尚打屁股”,你莫要一天闷在屋里看书,也出来散散心
,到处走走。“老年人爱的油煎咸菜,青年人爱的花花世界”。他说,是呀是呀,我散心,
你也要散心呀。以后你也不要光守着我在屋里煮饭,也到处去走走,到弟弟妹妹那里都去走
走,住一下,开心开心。现在想来,他都是在安排他的后事了,要我不要难过。我怎么不难
过,这么大个儿,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再也不回来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我什么
都没见到。
那天天气好好哇,红火大太阳的,他兴致勃勃,一路跟我有说有笑。我就看见他去给商
店提意见,“裁缝的脑壳——荡针(当真)”提得非常认真,别的都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后
来走累了,我坐在解放碑下面歇凉。我说,老大你也来坐一下吧,今天把你也走累了。他说
,不累,我站一会儿,烧根烟。所有的人都坐在碑下歇凉,就他站在那里抬起头看,解放碑
有什么好看的呢?立了几十年,他又不是没看过。他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解放碑,不时有
过路的人撞他一下,他也就偏一偏,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好象周围都没有人似的。
只有那时候,他又跟在家里时一样想心事了。
我们从解放碑回来,他都是象在想心事一样,话也不多了。我还只当是累了,我也有些
不想说话了。我们在大溪沟下了车,他陪我去做衣服,帮着裁缝量尺寸,还说妈妈以后还要
多做几身衣服。他陪我往家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说,我还有点事,妈妈,你先回去吧。
我还以为他要到哪个熟人家里去。就说你早点回来吃晚饭。他还答应了的。我看着他走,他
又回头跟我打招呼说,妈,我走了。我还跟他挥手,要他走好。他就笑了,点点头,转过身
又走了,再也没有回头。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在太阳下面走,浑身都发着光。我一向都说他
有个好衣架,长得匀匀称称的,他就走在太阳下面,也是标标致致的,很好看呀。我就在那
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我的大儿很好看的,就是磨难受得多。太阳晃眼睛,我有些看不
清他了,只看见一道白光在马路上,后来白光就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就那样走了呀,我早知道,我就把他留住,拉他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小弟不
就回来了吗?就相差那么两三个钟头,我就把我的大儿丢了。那一天玩得多开心呀,我跟我
的大儿去进城,突然就把他丢了。我没有把他抓牢。
母亲坐在那里,眼不望亦琼,只是嘴里说,你哥是今天走的。她嘴巴瘪了几下,头一点
一点的,用手抹抹脸,没有哭出声。亦琼听着,看着,不敢和母亲说话,她知道一说,母亲
的哀痛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就什么也不说。母亲拉扯四个儿女长大,她一生都在拼命地抓
呀,抓呀,可她到底没有把她的大儿抓住、护住,那样的伤痛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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