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之后的故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不像是出事的日子。
桥见拼命地跑,还是赶不上蛮仔,奔跑中桥见突然意识到出村的道路很宽,自
己却很小。一堆人在前方渐渐地大。近了,似乎也没有声响。蛮仔扒开人群,像惊
走了什么,大人们都拿白眼瞪跑来的这群学生。
蛮仔向郑老师一步步地靠过去,桥见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了。桥见坐在大人们
的腿杆边,坐了许久,耳朵里才感觉到一串尖厉的哭泣声,但不知从什么隐秘的地
方飘过来。桥见的周围,上满了腿杆子,桥见便觉得那辆拖拉机,是天上踏下来的
一只脚板,把老师踏在下面。看得出这一脚踏得很重,老师那张脸,白皮嫩肉的,
上面染了几道血色,牙齿顶着牙齿,像有个声音在嗓眼一直没有喊出来。新学年的
课本,散在老师的周围,都鲜红得像桃花。
蛮仔最终停下了脚步。桥见的目光跟随蛮仔,围着老师转过来转过去,这时,
桥见才发现哭声就在老师身边。师母双手捶一下草地,便捡起课本撕,撕了一页,
便发狠地摔。蛮仔一下有了动作,师母摔一本书,蛮仔就另捡一本递到师母的手上。
天地间似乎只有哗哗的书页,洒满草地,一点一滴地洇满老师的血。
这个七月的正午,天上没有风也没有鸟,桥见觉得阳光铺天盖地逼照下来,像
一本新书铺在坡地,远处有牛在啃绿色的书皮,牛尾巴甩成了一枝柳条。大人们把
木棒垫进拖拉机底部,费尽气力撬天上的这只脚板,老师被搬出来。桥见想老师就
这么死了,比一只蚂蚁还死得快。
一盒粗大的黑棺材,盛装了老师。老师身子瘦削,躺得很舒适,天开始褪色,
山区已在暮色里。娃们陪站了半天,未敢吭声,被家长一个个牵回家,蛮仔也回了。
蛮仔说:“天黑了,我害怕。”桥见的父亲,把夹在人群里的桥见拦住,说:“娃
仔家,凑什么热闹,回去。”桥见慢下脚步,远远地跟在父亲的身后。桥见是唯一
目睹老师入土的学生。
像吃完一桌宴席,人们一个个抹了嘴皮走了,老师醉得不行,不能走动,孤零
零地留下来。桥见蹲在墓堆旁,父亲在树蔸下等他。桥见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害
怕。七月傍晚的这幕情景,让桥见饱饱地记了十几个年头。
老师家这一夜,点燃了几十盏油灯。妇女们都在灶边忙着蒸饭。油灯在人烟和
蒸气里扑闪,人影晃来晃去。师母不真实地蹲在灶门口,拨弄柴火,浓烟呛得她弯
腰直咬。一箩洗尽的白米,放在师母身边,灶门口排着八只鼎锅,里面盛满豆角、
白菜、笋干、豆腐。师母打开锅盖,气浪冲起来。师母用瓢扫了扫,把豆角舀进厨
人端上的碗里。有人在里间喊:“茶油呢?茶油完了。”师母放下瓢,应声走进里
间。师母的声音只半天工夫,便恢复如初,只是身子在庞大的柴米油盐之中,娇小
了些,脸色青灰,不比往日风彩照人。师母在里间的灶台,看到了桥见。师母说:
“桥见,你吃过没有?”桥见说:“吃过了。”桥见的后半截话,拖着哭音。师母
的眼睛里,潮起一层红。桥见觉得师母如今空留一脸白嫩,再没有人天天看护,实
在不公平。师母和我心里,都封存着一个别人再也无法进入的死人,桥见想。桥见
仿佛在一瞬间长大。
山区有无数个阳光灿烂的七月,师母走进七月的阳光之中。只要你一看见师母,
你便不能不回想那个正午的日子。师母全身黄军装,高挽着袖子。新白的衬衣从领
口和手臂上露出来,一条粗粗的辫子甩在脑后。桥见和所有的乡村孩子一样.头发
稀黄,桥见于是把那条乌黑的辫子羡慕了又羡慕,发誓长大了找一个大辫子老婆。
桥见心中的大辫子姑娘,便是班上的芹。师母照亮了山区孩童的眼睛,师母像
一道炫目的强光,在这种强光之下,一切都褪了色、唯独只有芹有资格和师母站在
一起。
正午时刻,郑龙老师端坐在教室隔壁的那间小屋子里,静静地谛听声音的到来。
敲门声咯咯地啊起来,门一闪,又合严了,需要一个中午一门又才闪开,师母便又
出现在孩童们的视线内。
蛮仔喜欢在中午时掏鸟,他在课桌上垒上课桌,身子轻盈地跃上去,眼睛贴住
墙洞。蛮仔掏出几窝乱草,便又把眼睛贴上去,贴了很久才跳下来。蛮仔推桥见,
桥见跳上桌面,桥见看师母褪了上衣,只穿着线褂,坐在老师书桌前,手臂玉似的
白。教师倚床读书、他们默默地相持,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开口。桥见想老师是不
是怕女人,就像自己怕芹姑娘一样,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桥见坐在教室的窗口,翻动着那些沾满血迹的课本,一股霉烂的气息泛滥开来。
远处的田埂上,有一只黑狗吊着舌头晃过,毛色绒绒地藏进禾苗里。师母像一截树
桩,被砍尽了枝叶,栽在田里劳作。师母环顾左右,七月的田野一片空茫。一道人
影从窗口晃过、足音咚咚地啊过来又响过去。郑龙老师去领新书的早上,和平时没
有两样。天未开眼,郑龙老师便提了扁担上了村道。人们听到脚步声细细地响过来,
又细细地响远。在事故未曾发生之前,人们忽略了这种声音。在事故发生之后,咚
咚的脚步声却又固执地、久久地不肯离去。
郑龙老师来到墙根边。郑龙老师胸部一挺一挺地,手甩起来,十足的闲人派头。
郑龙老师刚从县立高中毕业回乡,还没有完全入乡随俗。桥见还未到入学年龄。家
里仅存一根破裤给他遮着。大太阳天,人们都忙活去了,没有谁发现桥见的天才。
桥见和娃们蹲在墙根,玩一种乡村常玩的棋——打炮棋。棋盘划在地面,用石头和
木屑做棋子,双方互盯厮杀。桥见在一次次厮杀中取胜,并没有发现郑龙老师在看
他。观了几局之后,郑龙老师从内心里,已喜欢上这个娃,便放下架子,蹲下来很
孩子气地和桥见玩棋。郑龙老师走棋的动作过于深思熟虑,招来了娃们的笑。整个
中午,郑龙没有胜过一局。到了上课时间,郑龙老师一掷石子,想桥见真是山区里
的一棵好苗。郑龙老师间:“桥见,你想读书不?”桥见说:“我没有裤子穿。”
郑龙老师说:“哦送你。”
郑龙老师有许多村人看不惯的动作。比如上课时,郑龙喜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
一把小梳子,甲两只手按住,把头发往脑后刮几刮。跟人讲话时,郑龙老师喜欢拖
腔调,踮着脚尖打拍子,头鸡啄米似地点。改作业时,郑龙老师喜欢抽鼻子,故意
制造出刺耳的音响。
课间休息,老师在墙边的李树下想问题,压着头把问题想得很的模样。同学靠
向桥见,桥见用一根木混,双手压着,在头上刮头发,脚尖一起一伏地抖,嘴里响
着口哨。桥见对老帅的奇怪动作,莫名其妙的喜欢。桥见的父亲扛着犁,从球场路
过,看桥见看不顺眼,便从人堆里提出桥见。在桥见屁股上搧出几个响掌。桥见的
父亲说:“你送到学校来,就学这些不正经的,要不是他给你一根裤子穿,你就得
跟我回家种地。”学生门轰然炸开,郑老师猛抬起头,分明是听到了什么。
郑老师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郑老师改下手中的书本,说:“等一等。”郑老
师拉开门,清晰地听到了他孩子的哭声、师母抱着孩子,孩于在她怀里哭。师母说;
“你这个没良心的,只懂得夜夜躲在学校图清静。孩子发烧了。怎么办?”师母瞟
一眼书桌旁的桥见,说:“自己的孩子你下关心,倒有闲去读小说给别人听。大冷
天的,你的那些旧衣服呢?拿几件来包小孩。”侨见像被浸泡在滚水里一般难受。
那一年冬天,老师的破旧衣服,全裹在桥见的身上。
从早上开始,桥见就处在犹豫中,桥见升初中了,穿的还是郑老师那些长长短
短的衣眼。这些泛滥着死者气味的衣物,桥见是不能丢的,桥见的家庭并不容裕。
中午就要走了,是不是跟师母道别一声。师母曾一次次站在教室的窗口,听新来的
老师上课,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桥见。师母现在喜欢一个记着郑老师的学生。
师母不在家,担子已在父亲的肩上,桥见和父亲准时上路。终于、桥见看见了
郑老师家的田。田块里有四个男人,围着师母耘田,其中一个是蛮仔。蛮仔进学校,
主要是想在学校这块清闲的地方长块头。五年级一毕业,蛮仔具备了应付乡村一切
农活的体魄,蛮仔说:“读什么书,老了刨地球去。”蛮仔在远远的秧田里,朝桥
见挥了挥手,田埂上,郑龙老师的儿子郑幸福牵着一头牯牛,牯牛沉着头细心地啃
草。幸福已到入学年龄不能入学,他现在给妈妈看牛。师母抬起头来,像是对侨见
笑。师母终于可以笑了,田里的活有人帮做,不像郑龙老师在时,一个人在走不到
尽头的田块里孤孤单单地累。
多的时间里,幸福把牯牛牵上草坡去。牯牛是师母表哥家送过来的,表哥看到
表妹家没有牛使唤,送一头牯牛过来喂养,犁地耙田时方便。枯牛牵过来了,师母
家像多了一口人。表哥是个跛脚,村道上常常见他一高一低的走,像一只波浪里的
行船,往师母家停泊。
看得出,表哥是一个三十多岁还未娶女人的孤男。蛮仔于是整天焦急地在坡地
寻找幸福。蛮仔如今有了气力,手里攥紧一根木棒,照着枯牛的脊背猛捶。枯牛在
蛮仔的捶打之下,发出一种类似于击鼓的声音。牯牛撒开四蹄,风一样卷起幸福,
幸福飘落在地上哭。幸福说:“大哥哥,你不要打我的牛,我看不住牛,妈要打我。”
人们说郑龙老师没有白教蛮仔这样一个学生,全班里只有蛮仔还记着老师。
师母不能看着不管,师母在蛮仔下狠力打牛的时刻,赴了出来。师母去抢蛮仔
手上的木棒,蛮仔抓紧木棒往上提,师母被吊离地面,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蛮仔
身子晃了几晃,跌压在师母身上。师母的手脚一阵乱摇。
牯牛跑了一圈,回过头,朝蛮仔和师母奔跑而来。蛮仔感觉到身后有一股风,
飕地一下,自己被牛角撬在空中,然后咚地一声跌落地面。蛮仔感觉到腿上有一丝
热,血从裤管里窜出来。
山区的小路上,师母常常牵着那头牛。师母身子纤细皮肤白嫩,和她身后肥硕
强壮的牯牛,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走到什么僻静的处所,师母有了牯牛,便没有
人敢碰她一个指头。师母没有忘记给蛮仔送鸡蛋,给蛮仔请医生着伤。蛮仔在家养
伤,师母看着蛮仔学会抽烟学会喝酒。蛮仔嘴皮上已经长出一层绒绒的黑毛,师母
留意到了。
表哥选择夜晚到来,叫嚷着要喝酒,师母叫蛮仔陪喝。蛮仔的伤已经全好,蛮
仔想既然我有本事打你的牛,今晚我就有本事要你醉。师母看着两个男人,一言不
发,目光对着目光。坛里的酒倒进碗里,蛮仔抬手,两人便仰着脖子灌,那两张嘴,
像是永远填不满的洞。酒洒落在桌上,师母有些可借,但这样的场面,毕竟好几年
不见了,有男人在自己面前争强好胜,师母又觉得这酒洒得值。碰了无数碗酒,表
哥瘫软在桌下,像条垂死的虫。蛮仔企图站起来,试了几次始终还是坐在凳子上不
能动弹。师母在堂屋铺了张席子,把表哥扶到席子上,然后来扶蛮仔。蛮仔的膀子
被师母的手臂缠绕,蛮仔的心口阵阵热。蛮仔腿杆酥软,身子整个压向师母,最后
倒在师母的怀里。师母嗅到了类似于酱缸里发出的那种气味。
师母把蛮仔丢在席子的另一头,两个醉人合奏出悠长的鼾声,鼾声高低起伏,
提醒着师母。师母的睡意被这种断断续续的鼾声打得七零八落。师母想郑龙就从来
没有醉过,服侍醉过了的男人,竟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
半夜,师母的房间推开,里屋和外间黑漆漆的,只有凉风穿门而过。师母醒着,
师母想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脚步声响进屋, 响到师母的床前。师母在黑夜里叫:
“表哥——。”
师母发觉出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对于表哥或者蛮仔,事实证明师母仅仅是
第一次,黑夜中师母还不能分别出这两个男人。师母推开蛮仔说:“我是给表哥留
的门。”蛮仔说:“他是个破子。”师母说:“你得为今晚负责。”蛮仔说:“我
跟你结婚。”师母说:“他是个跛子,我还要人犁地耙田,我还要穿衣吃饭。”
现在正是七八年隆冬时节,山区的树叶凋零在地面,厚积成一片金黄。树枝铁
条似地撑在冷风里,那些障目的树叶没了,这时候在山区可以看得很远。
桥见从大门望进去,师母在灶房泡米。缸子是新的,比原先的要大得多,师母
双手在水里来回搓米,手已冻成红萝卜条。师母抬头望见桥见,脸色深了些。师母
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来,说:“桥见你坐,你抽烟。”桥见说:“不会,我
不会抽烟。 ” 侨见想师母真的要结婚了,家里已经有了男人,有了烟。师母说:
“你老师的秉性你都学得了。你老师他也从来不……”师母喉咙里像突然卡了刺,
不说了。师母裂开嘴角,笑了笑说:“我泡米,后天结婚。你懂吧?跟蛮仔,我还
大他五岁,家里总得有个帮手,管他呢。”桥见木头似地立着,桥见想老师他同意
吗?师母说:“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你老师他不是个好人。有几个夜晚,他
给芹姑娘补课,他握芹姑娘的手。”桥见说:“你乱讲。”师母说:“你别争,这
是我亲眼所见。”
门外,田块上有孩子追逐,几个稻草人静静地站立在菜园里。桥见和师母都看
见一个孩子,扑倒在田埂上,追上来的孩子提着扑倒的孩子的衣领,用木头枪比着,
像押送俘虏。师母问桥见:“读书累不。”桥见说:“不累。”师母说:“你老师
送你的那些衣服,合穿不?”桥见说:“合适。我感谢老师。”师母说:“桥见,
有件事我想求你。”桥见说:“说吧。”师母说:“后天你来吃我们的喜酒、你能
不能不穿你老师送你的那些衣服?蛮仔说他不想看见你老师的旧东西。那些相片,
你老师用过的东西,他都全部收起来了。”桥见说:“我不穿。”
桥见迈出师母家,刚一拐角,碰上了蛮仔。蛮仔把头套在一口红漆油过的大柜
子里,从小路上小小心心地走过来。蛮仔知道前面有人,慢下了脚步。桥见走近了,
蛮仔看见桥见的半截裤脚,蛮仔叫了一声:“桥见,你放假了。”蛮仔的声音响在
倒扣的柜子里,瓮声瓮气。桥见说:“放了。”蛮仔说:“有个事,想求你。后天
我结婚,你帮我带幸福躲一躲,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和他妈拜祖宗。”蛮仔的话快得
像炸豆,蛮仔肩上的柜子压得他的骨骼咔咔直响。蛮仔不等桥见应声,便紧着碎步,
颠簸着往师母家赶。
结婚的日子到了,桥见带着幸福,躲到后山上,后山光秃秃地,很高,看得很
远。桥见的父亲没有给桥见做新衣,桥见仍穿着老师的那些衣服。幸福说:“小哥
哥,什么叫结婚?”桥见说:“结婚就是男人要找个女人缝补衣服,女人要找个男
人耙田犁地,他门在一起吃饭。”
桥见和幸福都听到了炮竹炸响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人的嘶喊,久久地回荡在山
区。桥见想故事终于结束了。
幸福说:“我听大哥哥和我妈说,你穿我爸的衣服,学我爸走路学我爸说话,
所以我爸喜欢你。大哥哥说你是我爸的影子,他不愿看见你?”桥见说:“什么大
哥哥,他是你爹。”幸福被吓怕了,呜呜的哭起来。桥见说:“你要哭,你就回家
会哭。”桥见希望幸福这一刻跑进结婚的堂屋去。但幸福不跑,只站在冬天里一动
不动。
桥见突然感到老师一直没有死,他深深地沉入了另一个活人的骨髓,桥见的心
事如同冬天般苍凉。
桥见拉住幸福的手说:“回家去,这个冬天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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