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高动
高动从医院走出来,他想我真的能走啦。走是一个令高动迷醉的字眼,为了能
够像别人一样直立起来,高动足足等候了二十年。
二十岁的高动觉得,那些由弯曲的管道和轮胎组成的轿车,变得矮小了。它们
像乡间密林深处的虫子,有坚硬和锃亮的躯壳,有足够的勇气和飞翔的翅膀。高动
看见夏日明亮的天空,倒影在一辆辆晃动的车窗里。高动嘴里轻轻哼道:今天天气
真好,花儿都开了。高动突然记起,这是他小时候在幼儿园的铁栅栏之外,无意中
捡拾的两句歌谣,就像那时他在马路边捡拾烟头和石子。捡拾成为他那时生活的全
部内容。而后来,他要再亲近一下地面,捡拾某件什么东西,却变得有些困难。高
动觉得在他站立起来的时刻,他否决了他二十年来的生活。
母亲打开轿车的后门,示意高动上车。高动拒绝母亲友善的安排,朝大街独自
走去。母亲拉住高动的衣角,尽心竭力改变高动独行的妄想。高动对企图控制自己
的母亲喊道:我想走路。
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像打量一只稀有的动物一样打量高动。这是高动极其熟悉
的眼神,眼神里蕴含惊奇和居高临下的内容。高动在这种类似的目光中长大。一度,
他曾把这种藐视的目光,当作他成长的阳光雨露。此刻,他正迎着这种目光前行,
他听到司机说高动真能走啦?看他的背影完全是一副健康人的身板,我差点认不出
来了。高动想如果我不能站起来,他就永远认得我。我一站起来,就不是他原来眼
中的高动了。人的不能站与能站差别何其大,这种不能站与能站的差别,就好像动
物与人类的区别。
联想使高动走回过去,他看见他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母亲把饭碗和水杯很小
心地放在茶几上,他就那么躺着(而不是坐着)进餐。他想那和一只狗进餐没有两
样。
高动是一滴水,汇入街道匆忙的人流。看上去,他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有
特别留心他的人,才会看出他走路时微瘸的姿势。高动的汇入,使他暂时忘记了自
己,就像一滴水扑大河有了平等相处的伙伴,也有了汇聚起来的力量。但是在汇聚
的河岸上,我们看不到水滴,只看到一匹锦缎美丽地滑动。水滴被淹没了,高动被
人海淹没了。高动觉得被淹没是一种幸运或者说幸福。他像一尾自由的鱼,在夏天
的中午里畅游。他渴望走进稻香饭店。
稻香饭店位于桃园中路,饭店的大门用木条扎成,门的两旁堆满了焦黑的木桩,
上面挂着一顶破草帽。如此装抢的饭店仅此一家.叫人过目难忘。这是一家不被其
它饭店汇入的饭店,它以乡村形象流窜于都市,对过往的人群挤眉弄眼。渴望被人
流淹没的高动,十分向往这个不被都市淹没的处所。他曾经无数次坐在他父亲的车
里,路经桃园中路。他被稻香饭店吸引的同时,他遐想饭店里的情形。他坚信一旦
进入那扇柴扉,就能到达乡村,到达一个他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高动轻叩柴门,他看见两个小姐笑吟吟地朝他走来,然后把他引领到饭店的大
厅。室内的昏暗以及凉爽与室外构成强烈的反差,高动仿佛从夏天猛然闯入傍晚的
秋天。在昏暗中适应片刻,高动终于看清了稻香饭店的内脏,他看见地毯、包厢以
及柜台上流行的饮料。唯一与众不同的是,稻香饭店用蜡烛(而不是用电灯)装扮
室内。高动觉得那些烛光,是一只只飞动的蓝火,此刻止照亮着他和这个虚拟的黑
夜。高动在屏风围出的一片空间坐下来,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贴在屏风上,影子略略
有些变形,但仍然看得出那是他的影子。高动想烛光是一种可以触摸的光明,它在
黑暗中制造影子。有影子的黑夜是麻醉剂,它使现代人忘记时间,留连沉溺于其中。
稻香饭店精心设计的试图让人忘记时间的环境,正吻合了高动渴望遗忘过去的心情。
高动高喊道:拿酒来。
送酒的小姐坐在高动的身边,高动嗅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屏风的那一边,传
来一阵阵尖叫以及连篇的粗话,高动从屏风上看见男女相饮酒的投影。高动的周围
充满暗示,暗示像一种无形的力量,迫使高动行动。但是高动初出茅庐,在小姐面
前无话可说。饮酒的过程中,高动只问小姐姓什么?小姐说姓杨,是这个“杨”或
是那个“羊”?高动在小姐的手心,划出了两个yang字。小姐说哪一个都可以。小
姐像是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像是吐一粒红瓜籽皮,轻松地打发高动的追问。
几杯酒下肚之后,高动变得有些放肆起来。高动在杨小姐的胸前抓了几把,他
抓到了快感与激动。他不太相信面前的这位小姐,胸脯是那么巍峨与肥沃。高动产
生看清杨小姐面目的冲动,这一刻他十分厌恶屏风那一边的笑骂声。高动觉得自己
与那些寻花问柳的人,有本质的不同,他们在不了解小姐的真实面目之前,就下手
了。而我则必须了解小姐的身世,甚至于要看清她们的面孔。烛光带有很大的欺骗
性,高动渴望看到阳光照耀下的女孩。高动掀起窗帘的一角,一串强光从天而降。
杨小姐在高动的手上打了一掌,窗帘从高动手中滑落,又回到他原先的位置上。杨
小姐说干吗要掀开窗帘?高动说你不喜欢阳光。杨小姐摇摇头,说不喜欢。
高动感到那束阳光,像一只手伸进窗来,在那只手伸进来的瞬间,高动看到了
一条清亮的小河,在稻香饭店后门不远处流淌。高动为发现一条河流而激动。在这
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年,高动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条隐蔽的河流。或许他曾经见过这条
河,只是此刻他找到了另一个观察的角度,所以此河不是彼河。高动再次把手伸向
窗帘,小姐再一次阻挡他。高动说我只掀起一只小角,我想看看外面的河流。小姐
为高动掀开一个有限的孔,高动从那个小孔里看那条遥远的河流。
高动被一声叫喊唤回现实。叫喊来自屏风的那一边,那边自称姓杨的小姐,举
起杯子叫高动与她干一杯。高动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正在纳闷的时刻,高动看
见有一个人影站起来,把杯子举向小姐。然后两人的手都绕过对方的脖子,举杯一
饮而尽。那边传来一阵欢呼,说高动真行真能喝。高动突然有了黑白不辨的感觉,
怎么那边也有一个高动?从看客猛然升格为嫖客,高动感到恶心。高动哇哇地干呕
几声。小姐问怎么啦?吃到苍蝇了?你那么难受。高动说我看见了另一个我。小姐
说你喝多了。
那个自称高动的人与杨小姐手挽手,走出了稻香饭店。高动决定跟踪他们。夏
天的阳光如雨,泼洒在他头顶,强光刺痛他的双眼,他只看见高动和杨小姐投在马
路上的影子,眼前的其余景象似云似雾。从虚构的黑夜走入白天,就像从虚构闯入
现实,他需要一个适应就范的过程。
被跟踪的人朝水边走去。他看见小河晶莹仿如童年时的一段梦境,太阳沉入河
底,两岸静得没有边缘,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夏天。在无风的水边,他看清了高动和
杨小姐的真实面目。
他看见高动不时回头张望,高动似乎觉察到有人跟踪。杨小姐把头靠在高动的
肩膀,看上去他们像一对甜蜜的情人。但是高动不适应这种依赖,他把那颗带着发
香的头推开,那头却还是固执地靠过来。一阵推让之后,高动终于把那颗脑袋揽在
自己的怀里。高动用自己的嘴唇和牙齿,不断地向杨小姐的脸蛋和小巧的嘴唇袭击。
当两张嘴快要完全吻合的时候,高动突然停止了进攻。高动腾出一只手来,从嘴里
取出一排假牙,说把这个拿掉才真实。他看见高动和杨小姐的嘴再次相遇,两个器
官吻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嘴仿佛是专为对方而造就的。
迷乱之后,高动和杨小姐依然沿河而行。他看见高动突然调过头,走向刚才他
们接吻的地方。高动的目光在卵石间乱窜,似乎是在寻找失落的东西。杨小姐返回
高动的身边,问高动找什么?高动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说牙齿,我的牙齿丢了。
他们蹲在卵石上慢慢搜寻,汗水从他们的额头冒出来,滴落在河滩上。
高动说我的上牙至今都未长出来,我一直在用几颗假牙和下牙打交道。有时我
把假牙拆下来,忘记了它们,我就得回头去找它们,就像是自己寻找自己的另一部
分。说话间,高动从石堆里拾起假牙,放进嘴里。高动放假牙的动作,仿如往嘴里
放一粒糖那么自然顺利。
他看见在太阳的逼照下,河面升起一层雾状的气。前面的高动似乎也发现了河
面的异常,高动抬手指向河面。高动问杨小姐:你看到河面上有一种奇怪的颜色吗?
杨小姐说没有。高动说我经常看到这种颜色,我称它为第八种颜色,它在赤橙黄绿
青蓝紫之外。杨小姐努力睁大眼睛,朝河面了望,杨小姐说我怎看不见?高动说你
是幸福的人,所以你看不见。我一生下来,左眼就是瞎的,我用一只眼睛看世界,
所以我看得见它。杨小姐疑惑地抬起头,似乎要在高动的脸上搜索这话的真实性。
高动在杨小姐注目下,把左眼球抠出来,在手上抛几抛,然后又喂进眼眶。杨
小姐被这个动作惊住了。杨小姐说我们躺一会吧,我走不动啦。杨小姐说完,翻天
躺到河滩上。
但是高动拒绝躺下。他看见高动走到杨小姐身边,把杨小姐从地面拉起来,继
续往前走。他听到高动对杨小姐说,二十年来我都是躺着熬过来的,现在为什么还
要躺。从高动恶狠狠的语调判断,高动憎恨这个躺字,高动渴望飞翔。
与其说杨小姐疲倦了,还不如说她是被高动挖眼球的动作吓怕了。躺下仅仅是
杨小姐对害怕的一种反应。当她被高动拉起来之后,她仍心有余悸,无论如何她再
也不敢跟高动并肩而行,于是她挣脱高动,沿河岸奔跑起来。杨小姐一边奔跑一边
招呼高动。他看见高动甩开双手,追了上去。杨小姐奔跑的姿态像飞翔的姿态,而
高动对于奔跑却十分陌生。看上去高动跑得十分含蓄蹩脚,他想这个冒牌的高动,
怎么和我一样,有一只不方便的腿。
奔跑的高动似乎是很兴奋,他小心地跨越石头、刺篷和腐烂的古船,像被一股
磁力拉扯着往前奔。高动在奔跑时张开双臂,作飞翔的姿态。但是这种姿态只持续
片刻,高动便跌仆在河滩上。跟踪者和杨小姐都听到一声骨折的声响。他想恐怕高
动的腿折断啦。
高动真的不能站起来了,高动和刚才的奔跑者判若两人。仅仅是一个跌仆,高
动在杨小姐面前变得陌生起来。他听到杨小姐面对高动,惊愕地叫道:高动,起来,
你站起来呀。他听到高动说你来帮帮我,我站不起来了。
他看见杨小姐坐到高动的面前,高动把眼珠和假牙拆下来,摆在一块手掌大小
的石头上,从假牙和眼球的表层,他们感受到了太阳折射的光芒。高动开始玩弄眼
球和假牙,像玩弄石子一样玩弄他身体的一部分。
高动说话的声音很细,张着耳朵仔细分辨,他才听清高动与杨小姐的说话内容。
高动说等这两样东西我等了十五年。他想那个高动说的两样东西,一定是他的眼球
和假牙。
高动继续说:十五年的等待是漫长的。当我略略晓事时,我听到父母亲说我的
上牙床没有长出牙齿,我的左眼没有眼球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恐慌。那时我最喜
欢的东西是镜子,我在镜子里细心观看那副长在我头部的陌生的面孔。现在我还听
到镜子碎裂的声音,因为我害怕镜子逼真的反映,所以我总是把镜子摔碎。摔碎了
镜子,我还真实地存在着,我总祈望我有所改变,祈望有双神奇的手,把他未完成
的杰作,在某个时刻突然完成。于是我又不得不借助镜子。
父母亲利用他们的假期,把我从这家医院带到那家医院。医生们都说我年纪还
小,等到身体基本定型了,才帮我配一只假眼一排假牙。父母亲就用医生的许诺许
诺我。我在恐慌的日子里,多了一份期待。我等待十八岁的到来。
跟随父母求医的过程,我几乎全都遗忘了,但是有一点使我兴奋。我总是从医
院的反光玻璃里,偷偷地看自己。这种偷看与照镜子不同,偷看仿佛是借了别人的
眼睛来看。偷看是匆匆的一瞥,在那匆忙的一瞥中,我细心分辨别人对我面容的反
应。每一次偷看,我都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好不容易,我等到了十八岁,我拥有了这两样假的东西。高动把假牙和眼球抛
向空中,杨小姐慌忙把它们接在手里。高动说我又等了两年,才等到了这只假的右
腿。高动把裤管捞起来,带着鄙视的神情看那条冷冰冰的腿。太阳照射在上面,高
动感受不到阳光的热量。高动说我的出生,纯粹是一场误会,我是误会、游戏、快
感、高潮的产物。
高动愈说愈激动,并且持续地笑了数声。高动开始拆他的右腿。高动把右腿举
在手上。
他突然感到难受,就像在饭店里听叫另一个高动时一样难受。你试想高动的腿
没有了,它长在高动的手上,腿和手长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他很想冲
上去,纠正高动的做法。但是他没有鲁莽行事,他注定只是一个跟踪者。
他听到杨小姐再一次惊叫。杨小姐说天啦,你还有什么地方是真实的。高动朝
自己的两腿间指了指,说这是唯一的真实。杨小姐朝那里抓去。杨小姐说你很真实。
高动似乎觉察到了跟踪者。高动像夏天的太阳,变得兴奋狂躁。高动把他的三
件再造之物,排在卵石间。高动说造我的人是我的父母,第一天他门造出一只眼球,
第二天他们造出一排假牙,第三天他们造出一只假腿,于是我便产生了,人便产生
了。
杨小姐在高动的聒噪声中,从她的胸口掏出两个巍峨肥沃的乳房。杨小姐用手
把假乳吊起,假乳悬浮于高动的头顶,像两朵柔软的棉花。高动的嘴此刻快要裂开
了,高动含糊不清地说:这也是假的?
高动从杨小姐手中夺过乳房,朝四周里望。高动说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他现在正在向我们逼近。杨小姐说我们并没有干什么。高动把假乳和他的眼球、牙
齿、右腿摆在一起,高动有一种被肢解的感觉。高动觉得在这条河边,刚刚发生了
一起杀人案,被杀的是他,他的肢体、器官被拆解,河滩上涂满鲜血和第八种颜色。
高动用手擦一把汗,然后拼命摇头。高动说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我要洗把
脸。
高动把头伸向水面,他看见他熟知的面容倒影在无风晶莹的水底,他再次看到
那个没有眼球、牙齿和右腿的高动。他把头沉入水面,跟踪者和被跟踪者合二为一。
此刻,我们可以说,在这个夏天午后的河边,发生了一幕跟踪高动或者高动跟踪的
事件,高动跟踪的是他的影子和水中的倒影。
好久了,杨小姐仍然没有看见高动的头浮出水面,河滩边再也寻不着高动的身
影。杨小姐蹲在河滩呜呜地哭起来。杨小姐的哭声透露出她的弱小与害怕,哭声像
阳光里飘浮的尘土,干燥而且轻如鸿毛。赶来的人们,只看到高动的眼球、牙齿和
右腿,那个真实的肉体随水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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