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端午佳节,溽暑蒸然的大热天里,何李玉凤准备着祭杞祖先的素果饮酒。
屋里冷气开到最强,但是敞开的大门使得热浪一波波袭来,抵销了冷气机的寒意。
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冬瓜盅放在供桌上,电话铃声蓦然响起,何李玉凤以手背拭去
额上的汗珠,移步到沙发旁拿起电话。
“喂?”她沉稳缓声问。
电话彼端寂静无声。何李玉凤不禁恼火,最近老是有这种不出声的怪电话。
“喂?找哪位?”她再问一次,口气已有一丝不耐。“我家先生和太太都不在!有
事你晚点再打来!”
这句话奏效了。
“剑丰在不在?”年轻的女声娇嫩得似乎可以滴出蜜来。
何李玉凤在心里冷哼一声,原来如此。
“少爷不在啦!他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她回答。
这个浑小子!何李玉凤在心中暗骂儿子,不知惹上哪笔风流债!“那么……你知不
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娇嫩的女声惶然问。
“不知道!”何李玉凤干脆回答:“你问太太好了,她刚回来。”
“卡嗒!”一声,那个女人马上挂掉电话。
何家女主人颇为不悦,除了厌恶她不懂礼貌外,也有几分是因为这几天来的疑神疑
鬼,原先,何李玉凤还错怪了老头子,以为老不死的在外头搞七拈三呢,作梦也想不到
怪电话是冲着早搬出去“独立”的儿子而来的。
“真是不像话!”她自言自语,决定要好好说说独生子。
傍晚时。
“妈!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器宇轩昂的剑丰急惊风似地踏入家门,嘴里嚷嚷:
“粽子呢?”
他随手将网球袋往地上一搁,对母亲咧嘴而笑。
何李玉凤斜睨着儿子,慢吞吞说:“真是稀客呀!什么风把少爷吹回家了?”她冷
哼一声,口气急转直下,“也只有逢年过节才看得到你的人,你说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
打电话给你老是答录机留话!”
剑丰满脸无辜,双手一摊,“没有呀!妈,对你儿子有点信心好不好?”
不待母亲回答,他扯下一颗仍带余温的粽子狼吞虎咽起来,“嗯!好吃!”
何李玉凤还要嘀咕几句,何泰成清了清喉咙,“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该欢欢
喜喜过个节,哪有那么多牢骚好发?”
“你嫌我发牢骚?”何李玉凤扬眉说:“你知不知道这几天的怪电话是怎么来的?”
刚吞下最后一口粽子的剑丰警觉询问:“什么怪电话?”
何李玉凤没好声气瞅着儿子道:“一个声音娇嗲得像女星邓玮婷的小姐,把我当成
老妈子问少爷你哩!”
她大略向不明就里的丈夫解释一遍,以一种母性的宽容偏袒的自言自语:“算命的
说你命带桃花,前年我也帮你改过运了,应该不会再发生差错才对……”
何泰成沉声说:“干算命的啥事?分明是这浑小子死性不改,到处招蜂引蝶!剑丰,
你也该反省反省自己,风流莫下流!”
儿子的缺点,他很清楚——年少得志,侥幸在事业上闯出了点名堂,被众人夸他捧
他,又有无聊的小杂志封他“黄金单身汉”的名声,便有些忘形了。
偏偏剑丰长相不差,又有几分口才,在异性交际上很吃得开,几年逢场作戏下来,
更把女性贬得低了,看在何泰成眼里不觉叹息。
“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何泰成忧心的说。“什么时候你才会明瞭,女人的内涵比
外表来得重要?”
剑丰耳根一热,娇嗲……?八成是安绮枫。该死了!她懂不懂游戏规则?!大伙儿
明买明卖,两不相欠,她还打电话来作怪!“爸,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妥善处
理。”他故作轻松道。
何泰成皱眉,“妥善?”
何李玉凤截断丈夫的疑问,急急探查,“那位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正经吗?家世如
何?”
“妈,”剑丰失笑,“她只是应酬场合中认识的人而已,不值得一提。”
何李玉凤不悦地抿唇,这表示对方不过是欢场女子,入不得何家大门。“剑丰,你
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也不收收心,成家立业,好让我和你爸爸早点抱孙子,也了了一
桩心愿。”她抱怨道。“明年,明年再说吧!”剑丰顺口敷衍,心绪早飘到该如何摆脱
安绮枫的方法上。
丽都夜总会。
安绮枫端起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艳丽的脸庞有着放肆的狂态,低胸紧身的晚礼服
裹住玲珑有致的魔鬼身材,第一红牌的头衔绝非浪得虚名。
她的眼神阴郁,盯着壁钟数着时间。这一个星期内,安绮枫请托了一切人事,想探
询何剑丰的消息,但是从旁人眼中诡谲的光芒,她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何剑丰厌倦她了。
为什么?安绮枫再咽下一口琥珀色的液体,感觉火焰在胃部燃烧。她望着自己涂着
红色蔻丹的纤细十指,蓝宝石戒指闪耀着嘲弄的光芒——这是何剑丰送她的“定情物”,
曾经让丽都的姊妹淘又羡又妒。
如果感情有价的话,那么,这昂贵的礼物应该表示何剑丰真的很爱她才对,不是吗?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绝不放弃!和剑丰有生意往来的张经理在她的恳求之下,答应
她今晚一定将剑丰邀来丽都坐坐,得失成败全在今晚了,安绮枫想。
十一点二十分,何剑丰一行人跨进了丽都大门,喧哗笑语中,何剑丰鹤立鸡群,显
得踌躇满志、器宇轩昂。满心欢喜的安绮枫因矜持顾虑而没有迎上前去;第一红牌小姐
自有许多恩客捧凤凰似地骄宠她,胁肩谄笑不是安绮枫的风格。
她看着何剑丰被众人簇拥入VIP室,耐心等候总经理亲身来请。
“哗!Angel今晚真是漂亮!”众人一致鼓噪,颇有默契地挪让出剑丰身旁的
座位给安绮枫。
“以前就不漂亮了?”她嫣然一笑问,腰肢款摆地优雅入座。
她斜睨剑丰一眼,见到他并无不豫之色才放下心来,席间不过是谈及些风花雪月、
商场契机。
安绮枫乘机捉住了谈话空隙,温言软语:“这么忙?这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你。除了
忙碌事业外,也要保重一下身体嘛!”
“啧!啧!真不愧是何先生的红粉知己。哎!害得我酒没喝两杯,醋倒喝了一大坛!”
张经理调侃道。
无视众人起哄要他们喝交杯酒的要求,何剑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清亮的目光令安
绮枫忐忑不安。
何剑丰将话题转往建筑业的未来走向,高谈阔论的冷淡了安绮枫的关怀。
她徒劳无功地想插入话题,热闹轻松的气氛逐渐变得沉重。当她发觉自己的喋喋不
休造成众人尴尬时,她猛然闭上嘴。
短暂的沉寂被何剑丰愉悦的声调打破,“张经理、林先生,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再
去‘花中花’续二次会如何?”
“这个……”张经理为难地看着安绮枫,不好置喙。
“客随主意。”其他人纷纷同意,多少看出了情势微妙。
一行人鱼贯而出,安绮枫脸色由红转白,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何剑丰的衣袖。
“你们先请,我随后就到。”他向张经理等人颔首微笑。
关上了VIP室大门,他转首面对安绮枫。
“你怎么了?不高兴啊?”她强扮笑容,馥柔的娇躯紧贴在何剑丰身上。
他轻轻推开她,淡然问:“为什么四处打听我?”
“人家想你嘛!”娇嗲的声音有掩不住的惊惶。“谁教你好久都不来看我。”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她,“别这样。AngelQueen是高岭之花,这种老台词
不适合你!”
安绮枫愀然变色,“你……”
“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那是一段美好回忆,不应该破坏掉。”他继续说。
她不敢置信,“你想甩掉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何剑丰安抚她,“谁不知道安绮枫是丽都的女王,我怎么可能甩掉你?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道:“我母亲对端午节前后的那些怪电话颇不能谅解。”
安绮枫脸色惨白,就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理由?“是这样的吗?”她不相信的问。
何剑丰措辞婉转流利,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怎样,他早打定主意和她分手,电
话骚扰只是一个藉口,让事实提早发生罢了。
“我一向很欣赏你,绮枫,这样的结局我只能说很遗憾。你也有你的难处,相信你
会谅解我不得不听从母亲安排去相亲的苦衷才对。”他淡淡的说。
“相亲?”安绮枫浑身颤抖,绝望地问:“我以为……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何剑丰不着痕迹地摆脱她的手,圆滑地说:“在某方面是的。不过,绮枫,中华民
国的法律是一夫一妻制,让你当地下情人是人委屈你了。才貌双全聪慧过人的你,应该
很清楚后果的严重性!”
“你耍我!”她怒声指责。
“是你自己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没对你承诺过什么。”他冷淡回答。
安绮枫的心宛如掉落冰窖之中,寒彻心肺,她望着何剑丰英俊冷酷的脸庞泪如雨下,
不死心地追问:“我哪一点配不上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三个多月的浓情蜜意,何剑丰的慷慨体贴给了她错误的印象。她私心以为,何剑丰
是个不计较她的过去,可以令她洗尽铅华、托付终生的良人,没想到却是一场空。
更令她不甘的是,风尘中打滚数年,头一遭对“顾客”产生感情,就落得不了了之,
惹人讪笑!对安绮枫梨花带雨的神情,何剑丰只感到厌恶,“得了!大伙儿好聚好散,
你这又是何苦?”他掏出一张支票,“去买个戒指、耳环什么的开心一下,还有,以后
不要再打电话到我家。”
安绮枫的回答是一串脏话。
何剑丰懒洋洋道:“绮枫,你这几年真是白混了。送往迎来最要紧的是和气生财,
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又怎么能拉住客人的心?”
她尖叫一声,抓起了桌上的酒瓶。
何剑丰冰冷的语气阻止了她,“最好不要!绮枫,我不是那种‘骂不还口,打不还
手’的君子!”
安绮枫僵住了,气馁心灰地跌坐在沙发上,她嘶声咒骂:“何剑丰,你会得到报应
的!”
“喔?”他颇感兴趣,“有哪一位大哥要出面为小妹讨个公道不成?卸掉我一条腿?
还是划花我的脸?”
她花容惨淡,眼神飘忽,“你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糟蹋欢场女子的心?对!我是活
该,也奈何不了你。但是,”她厉声说道:“有一天你会因你的刚愎无情而尝到苦果,
一个为利益而嫁你的妻子绝不会真心去爱你,你的家庭将会是一座战场!”
何剑丰爆笑出声,“有趣!安绮枫,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个预言家?”
安绮枫的神情悲哀,目视何剑丰转身离去,喃喃自语:“你会后悔的!”
何剑丰毫不介意,在他的心中,甜言蜜语、泪水咒骂不过是女人为达目的的卑劣伎
俩。
况且,他并不认为安绮枫对他真的付出真情,如果今天他是个一穷二白的楞小子,
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去了一个安绮枫,自有其他知情识趣的夜玫瑰来递补,台北市的笙歌宴舞在绚丽霓
虹下正要启幕。
夜,还很漫长。
何剑丰料想不到的是,母亲大人真的着手安排他的择偶目标,某议员的千金。
何剑丰大起反感,他可不是那种乖乖牌儿子——父母说往东,他不敢往西的类型。
跟安绮枫说奉母命相亲,只是他当时顺口掰出来的谎话,真要正经八百去相亲,他办不
到!令他诧异的是,连父亲都“站”在他这一边。不!正确地说是不置可否。
何泰成不以为然的说:“玉凤,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以蓉仙的人品才貌,要嫁什
么样的青年才俊没有?哪有可能看上这浑小子?外头稍一打听,范大哥也不可能答应把
宝贝女儿嫁给他!”
这倒奇了!剑丰纳闷着,这位千金小姐是金镶玉嵌的不成?这么娇贵!连一向最袒
护他的母亲也不敢反驳,只是一厢情愿地说:“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水葱儿似的,谁
不想讨来做媳妇?前一阵子我也探过范大哥的口气,只要年轻人两情相悦,他不会拦着
女儿的姻缘。”
何泰成大惊道:“你真的提了?真是胡来,太冒失了!也不想想我们剑丰怎么配得
上人家!”
何李玉凤不满道:“你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她指着儿子,“你看看
儿子哪一点不如人?眉是眉、嘴是嘴……”
剑丰忍俊不住开口打岔:“妈!难不成有人鼻子是嘴,眼睛是耳朵不成?”
“你住嘴!”何李玉凤没好气的说,“我是在跟你爸爸讲话!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何李玉凤的安排是:不说相亲,带着剑丰去拜访一下范仲禹,让年轻人有机会见个
面、聊聊天,有缘分的话,自然循序发展成一段恋情;没缘分的话,就是父母主婚也办
不成。
“你是说制造机会?”何泰成若有所思,“不让范大哥知道?这好像有点狡猾……”
“咦?你不是怕被一口回绝,有失面子吗?”何李玉凤一语道破丈夫的心病。
“哎!随你!我不管了!”何泰成莫可奈何。
原本打算拒绝的剑丰被激起了好奇心,他打算去见见这位高不可攀的议员千金。
何李玉凤兴匆匆地安排拜访事宜,关心儿子的穿着打扮,一再叮咛他不准流里流气,
要他穿西装打领带。
“妈!”何剑丰半抗议:“你以为这是公务员特考不成?只是拜访父执辈朋友而已,
不必那么正式吧,太可笑了!”
“也对!”何李玉凤考虑一下说道:“顺其自然就好。见到人家小姐,你不会怯场
吧!”
他为之失笑,“干嘛?龙王爷招亲不成?”
何剑丰打定主意,他绝对不让议员千金对他产生好感,否则以母亲的热中程度,他
准娶定了这位小姐,届时可就麻烦了!何李玉凤源源不断提供他对方的嗜好、个性等资
料,何剑丰默记着。
范蓉仙,今年二十六岁,父亲是现任县议员范仲禹,母亲早逝。范家是板桥地方望
族,人脉颇广,只是近几年来,范仲禹热中仕途,财力逐渐衰败,和何泰成才有财务往
来。附带一提的是,何泰成的父亲原本是范家的佃户,拜三七五减租土地政策之赐,才
拼手胝足振兴起家业;昔为主仆,今为朋友,念旧的何泰成才有高攀不上的感慨。
这位范小姐是F大中文系毕业,一直担任父亲的秘书,没有外出工作的经验。
何剑丰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想,温室里的花朵!嗜好是:美术、音乐、阅读。
老天!她八成连羽毛球和网球都分不清楚。他戏谑想道。
个性温柔可亲、随和单纯。
哈!千金小姐只要肯说“请”、“谢谢”、“对不起”就很难得了!至于母亲所形
容的美丽大方恐怕也得打折扣,长辈的审美观往往和年轻人差个十万八千里。他刻薄地
想道。
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对方排斥我。而投其所“恶”,这不由衷,这点小把戏还难不
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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