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梦蝶循址找到了应征模特儿的地点,那是一栋坐落在建国北路的旧平房;从外观
上看来,甚至有点像违章建筑,屋檐下的一块木匾上,挥洒着“民物之家”四个斗大的
字,正中央还高悬着一具木雕的醒狮头。
这样的外表,再加上是民物之家,怎么会需要模特儿?何梦蝶有些郄步,转念一想,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报纸上写的是画家创作,才征女性模特儿的,而把自己呈现在画中
一直是她想尝试的,那与摄影广告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电话中,她已问明所在地点的外在表征,足见对方并未撒谎,或屋内另有一番景
象,或许对方只是借用此地……
“啊,管他的!那么多或许,难不成要呆站在这里?”
何梦蝶撇开自己种种的想法与踌躇不安的心情,伸手按铃。
过一会儿,有人前来应门,是个女的,她顿时产生安全感。
“请问是梁小姐吗?”她礼貌地询问。
“嗯,请进。”梁小姐点头并带她进入屋内。
何梦蝶抬头一瞧,屋内信道的左方是人工造景的小山小泉,借着帮浦自助回流的泉
水,给进门的人先感受清凉的韵意,尤其刚才她伫足门外半天,承受炙热的夏日艳阳,
此时的确需要一点沁凉的感觉。
信道右边的墙上挂着二幅字画,另有一个竹简,上面刻着对联,显得满室书香。
她随着梁小姐往右走,跨上木阶,步入客厅。其实那也不算是客厅,应该说是工作
场地,只不过摆了一张长的矮几和一排藤椅,及另外单独一张靠背椅,以便款待宾客。
“对不起,毕先生正在里面与客人谈生意,你先坐一下,或者到内室去参观一下也
无妨。”梁小姐一脸诚意地告诉她。
何梦蝶心想,了解一下这儿的状况也好,就顺着室内弯道浏览欣赏。
这间看似违建又不起眼的平房,里面居然别有洞天,虽然刻意营造回廊转折,但极
其自然幽邃。
在这初夏之际,外头极为燥热,屋里头却透着一股沁凉意,大概是因地面上铺了扁
平且大小不一的岩石,经过地层的水气渗出了清凉。
走到一个回弯处,看见二双木屐,一双大又厚,一双小且薄,很明显的,有男女之
分。哇!这是日据时代的东西,竟摆在此地供人穿踏,难怪这里会叫“民物之家”。一
见到那双厚大的木屐,何梦蝶已经有人仰马翻的感觉,走不好的话还会扭到筋呢!于是
她换上薄巧的那双,踏入室内继续观赏。
里面陈列的有木雕、铜雕之类的作品,有人物、生物各种动态;有竹简木片之类写
着的对联、诗词;有古代留下的鼎彝,象征古物年代的久远。再转入一间小屋,墙上以
悬挂书画为主,另有编结之类的吉祥饰物衬托着,屋中摆设了石桌、石椅,显得祥和安
谧。
艺术的领域是无远弗届的,有浩瀚,有渺茫,有曲折,有探索,而墙上一幅书写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字联上龙飞凤舞的字更引人入胜。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
个凡夫俗子,这其中的奥秘不是她可以体会晓悟的,只能藉短暂的身入其境,大略领会
一番罢了。
步出内室,走到外厅,已见一位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俊秀男子,倜傥不羁的斜倚在
椅上等候她了。
“我叫毕哲宇,是这里的负责人,墙上的字画大部分都是我的作品。”他递上名片,
并且大胆地用精明的双眼将何梦蝶作一番打量,满意地点点头。
何梦蝶颇不习惯被人用赤裸的眼光注视,但也故作镇定的接过名片,举目四望,果
然落款题字的都是他,刚才在浏览时并未加以注意;她以为画家都是老态龙钟的,那知
他竟是这般年轻,看来他绘画挥毫的功力相当深厚。
按着他又拿出一张与日本合作的契约书,证明他的确有必要聘请模特儿。
“请问您的人物画大都是什么风格?”她做事一向谨慎,想确定一下是何种人体画?
免得误入陷阱而不自知,
“有现代、古典,还有裸体画。”
毕哲宇说完,以期待的眼光等着她决定。
何梦蝶思忖一会儿,抬头回答他:
“我想,现代服饰及古典扮相,我都可以接受,至于裸体的表现,我心里没有准备,
也无法接纳。”
毕哲宇听完,起身去拿了二张画来给她看,一张是身着肚兜,一张是半掩半遮的隐
约模样。
“这样的画法你能接受吗?”
“嗯,只要不是全裸,大致上我都可以接受。”
于是,毕哲宇向她说明工作时间与侍遇,急欲征求她的认可。
“能不能缓个一、二天,让我考虑。”她要回去权衡一下,并征求谭姊的同意;因
她还在一家模特儿经纪公司与一家录像工作室担任模特儿。
毕哲宇点头同意,但希望她早一点回复消息。
她总感觉对方老是用透视的眼光在她身上巡礼,所幸并不带色情眼光,否则她早夺
门而出了。
踏出民物之家,迎着午后艳阳,何梦蝶心忖:还好出门前已先涂了防晒油,又穿了
薄的长袖外套,如此周密的保护,就不怕曝晒在烈日下了。为了工作需要,她必须不厌
其烦地给自己添上一层保护膜。
她沿着红砖步道走向经纪公司,很巧的是,经纪公司与民物之家竟然在同一方向,
且仅隔二个红绿灯;搭公车距离太短,出租车又不愿意载,走路,不长不短,当做散步
也就到了。
她不过是想趁年轻之际多赚点钱、存点本;再者,家里的担子也是她不能丢下的。
模特儿这个行业,靠的是面孔、身材,等到年华逝去、身材变样,想为自己赚些本
就来不及了;还好她不是动态的服装模特儿,苛求较少,条件略差,并不影响镜头下的
美感。
走入经纪公司,里面已有几张新面孔坐在椅子上等待面谈了。
何梦蝶想到一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不禁苦笑一下;现在的她,已经从青涩、拘谨
中走出,除接受长期的仪态训练外,还融合了自己的气质、风格,变得成熟、摩登。
她的经纪人谭姊从透明的玻璃板看见了她,立即堆起笑容来迎接。
“梦蝶,快进来瞧瞧你拍的公益广告!”
她踏入办公室,看见严小毓也在,便打了招呼。
她们二人的眼光都盯着电视屏幕,这时候,有个男人拿着照片走进来递到谭姊面前。
“嗨!舜国,等一等,看完梦蝶拍的广告片再谈。”
汪舜国不便拒绝,便站在她们身后一同观赏。
可是他的眼光反而盯着何梦蝶弧形极美的侧面,他的心如热火奔腾,但却立即被矛
盾、失望烧熄了。
电视屏幕上的游泳池畔出现何梦蝶玲珑有致的身影与甜美的声音:“人生的完整与
否,并不在于外貌的美丑、或是躯体的健全残缺,而在于一颗心;一颗乐观的、充满爱
的心……”
何梦蝶由游泳池里牵起一位断了手、身围游泳圈的残障女孩。
汪舜国的脸上表情突然古怪起来,皱着眉,手指头的关节压得嘎嘎作响,她们三人
颇觉有异,不约而同回头望着他。
“怎么啦,舜国?”谭姊关怀地问。
电视上继续传来何梦蝶的声音:“……把孤独丢弃,让我们迎接挑战。”
汪舜国不屑般冷哼一声离去,谭姊与何梦蝶不禁讶异他的举动,只有严小毓无动于
衷,把眼光移回电视屏幕上。
等到广告结束,严小毓俐落地准备起身离去。
“我有个广告要拍,先走喽!”
“小毓,不要太晚回来哦!”何梦蝶在她身后叫着,严小毓对何梦蝶比个OK的手势,
微笑地关上门。
谭姊关掉电视。“嗯,拍得不错。”
何梦蝶笑得好灿烂道:“希望这个广告能发挥功效,使那些闭塞、孤僻的残障朋友
走出心中的阴影。”
“哼,我觉得那个四肢健全的汪舜国才闭塞、孤僻呢!阴阳怪气,对人爱理不理的,
对他客气,他现若无睹似的,我看他才要心理建设哩!”谭姊想起刚才的情形,不悦地
说。
何梦蝶无所谓地耸耸肩。“搞艺术的人都有点神经加神秘吧!”
“如果不是他摄影技术一流,如果我是老板,我就……”
“可惜你只是经纪人而已。”何梦蝶调侃笑道。
谭姊干笑。“我真是欠他的。”
“好啦,别生气,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看你的意思如何?”何梦蝶笑盈
盈地说。
“你说说看。”
于是她把前去应征绘画模特儿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谭姊听完,沉思了一会儿。“你认为划得来吗?那边的待遇不见得比你目前拍广告
来得高。”
“谭姊,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要放弃这儿的工作,我只是每个星期抽二个
小时过去,况且,广告也不是天天有得拍,只要时间上不与那边冲突就好了。就因为这
样,所以我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误解我拿乔。”
“我怎么会如此想呢?我们相处那么久,彼此都互相信任,我是怕你太累。”
“还好啦!那儿离这里很近,走路不过十分钟,即使与拍广告撞期,时间上也可以
错开来的;另一方面,我也想历练不同的经验,对于日后在镜头下的展现或许有益。”
何梦蝶很诚挚的表态。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能再加以反对喽!”
“谢谢你,谭姊,你始终是我的良师益友。”
“好了,别拍我马屁,把我捧得高高在上。”谭姊眉开眼笑地说。
单身又不乏男伴的谭姊,精明能干,处理事宜有条不紊;虽然已到四十五岁的更年
期,可是企图心仍然很旺盛,对旗下的模特儿也不会颐指气使,反而能处处为她们着想,
期望她们有更好的出路与发展。所以,何梦蝶很放心让她安排一切,二人之间的默契好
得令其它模特儿心里吃着酸醋,但何梦蝶与同事之间一向坦荡荡,又一视同仁,并不喜
欢跟任何人咬耳根,因此,那些善攻心计的女人们也没办法抓到她的小辫子。基于此,
谭姊更欣赏何梦蝶的作风,于是每逢有适合的工作机会,总会优先力荐她;更因为何梦
蝶不挑剔、不拿乔,很得厂商缘,大家都乐意和她合作。
美容师的手不停地在何梦蝶的脸上涂抹着,何梦蝶透过镜子端详自己一张素净的面
孔转变为艳丽的娇客。
“梦蝶啊!你现在可是公司的红人喽!”美容师一边手不停地忙着,一边与她搭讪
聊天。
“没有啦!大家都一样,只是我比较幸运,工作机会较多。”她谦虚地说。
“因为你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又长得一副人见人爱的样子,口袋里才会‘麦克、
麦克’啊!”
“不要这么说,其实我拚命赚钱是要养家的。”
“养家?我没听说你结婚呀!”美容师吃惊地说。
“不是,我是家中长女,家在台南,父母种果树为生;前年,我父亲在采收时不慎
摔了一跤,大腿骨折了,后来虽然医好复原了,但行动不方便,再加上容易风湿酸痛,
迫使他老人家不能再工作;而家中尚有两个弟妹在念书,负担颇重,于是,就把果园租
给别人栽种。为了分担家计,只要是我能接受的尺度,我都不会推拒任何可以工作的机
会。”
“看你年纪轻轻的,就得扛那么重的包袱,真难为你了。”看着她姣好的脸蛋,美
容师为她的遭遇感慨万千。这般青春年纪的女孩,竟得辛苦的为家、为父母、为弟妹付
出心力。
“环境所逼,不得不认命。一般人看到的,往往是别人美好的一面,而美丽的背后
所隐藏的真实是鲜为人知的。”她道出肺腑之言。
美容师也感慨地说:“说得也是。像我,看起来光光鲜鲜的,可是在家里一点地位
也没有,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只好整天受先生和婆婆的冷嘲热讽。”
何梦蝶微笑道:“还好我没结婚,没有你这种负担。”
“别说得太早,那一天你碰上了,就哭笑不得喽!”
“生不出儿子,男人要负责任呀!”
“男人自私得很,那会想到自己养儿育女的责任?只会全推给老婆。”
“你也不能以偏概全,我不相信天下男人都是这样。”何梦蝶不以为然。她爸爸就
是非常顾家的人,只不过是病痛让他丧失工作的能力,她才不得不扛起养家的重责。
“其实我恨怕回家,怕看到自己的责任。”
人总难免有些压力不能不承受,却又骇怕承受。何梦蝶心里很明白,她也有这样的
矛盾,幸好她乐观坚强,所以信心战胜压力,把矛盾摆在一旁不去想它。
美容师语重心长,不胜唏嘘:“自己的家总要回去的。像我,嫁作人妇,有时和先
生吵架,也曾经不想回家,却难免有些牵挂,还是回去了。当女人还真苦!”
何梦蝶看着美容师,她没有这样的经验,只有陪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梦蝶,你现在才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华,趁这几年好好为自己存点积蓄是真的。
一个女人身上不能没有私房钱唷,这是我结婚之后才体会出来的。”
何梦蝶噗哧一笑。“这点我同意。我们家里是我爸在管帐,每次看到我妈向我爸拿
钱那副委屈样,就叫我难过,而我总要偷偷再塞一点钱给我妈用。其实这个行业竞争那
么厉害,今天人家把你捧红了,过一阵子,说不定又有后起之秀窜出比你更红呢!”
“哎,要有信心,多充实自己的内涵,就凭你不骄纵的个性,到处都会受到欢迎
的。”美容师替她打气。
公司里的美容师,就属大她十几岁的翁姊和她最投缘,以往见面总谈些广告、摄影
或化妆品的事,难得今天只有她们二人,也就聊得贴心些。
“好了,你看一下,要不要再修补?”翁姊替她擦上口红,把双手移开,从镜子里
端详着。
“很好呀!翁姊总是能抓住我的神韵。”她左瞧右看,极为满意。
“天生丽质难自弃,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你本身条件好,我不过是让你更出色罢
了!”
“翁姊真会讲话,叫人听了心里都甜甜的。”
“还好我不是男的,否则一定追你。”
何梦蝶一听,大笑。
“别把妆笑坏了。”
她赶紧止住笑容,和翁姊挥手,起身拿起要拍照的服装往摄影棚走去。
今天拍的是皮包广告,厂商委托在公司的摄影棚作业,大家图个方便,不必劳师动
众,在大热天里跑来跑去。
当她走入摄影棚时,摄影师与灯光师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摄影棚的一角布置成卧室状,灯光师对着卧室打光,汪舜国则在摄影机后面对着卧
室取镜头。
“嗨!”本来专注的汪舜国向她打招呼,抬起头对她咧咧嘴。
搞艺术的人似乎都有点神秘古怪。这个汪舜国,有着一脸落腮胡,留着一束到颈间
的长发;幸好他有宽阔的肩膀,一七五公分高的身材,不是很高,却很凸显。还好他把
头发绑在后脑勺,否则,真让人雌雄莫辨呢!但是,诚如谭姊所言,他阴睛不定的个性,
任谁都难以忍受。而她,对他倒是有些好奇,想多了解他。
“准备好了吗?”
何梦蝶朝他微微一笑,看到他冷漠的态度,可是眼神中却透露出一股难以捉摸的光
芒;而汪舜国见她充满信心的笑容,心中突然紧缩了一下,立即移开在她身上的视线,
以一贯的漠然神情指示着。
汪舜国从镜头中拍录着何梦蝶,那带着轻松的表情,哼着歌,手拿一叠资料,套上
高跟鞋,准备打开门出去,突然想起什么,又放下手上资料,四处张望,东翻西找,遍
寻不着的着急样子。
何梦蝶搔首思忖……
汪舜国按下摄影机的自动拍摄钮,然后抓起相机,为她拍下几个自然的特写镜头,
才继续操纵摄影机。
何梦蝶想起什么似的,大拇指与中指交触弹出声音,跑到床边掀起枕头,拿出皮包,
并亲吻着。
汪舜国再度用相机拍下她最后唯美的动作,并且叫道:
“就是这样!这姿势最美!”
何梦蝶粲然一笑,每当她听到他忘形地喊出这句话时,就知道他满意的程度,也表
示所投下的精力没有白费。也似乎只有这一刻,才能捕攫到他似真的感情。
她当然知道他有个怪癖,凡是模特儿一进门就嚷嚷不停,意见又特别多时,他一定
愤然离去;即使美女当前,他也不为所动,因为他一向不喜欢喋喋不休的女人,尤其在
他面前吱吱喳喳个不停,使他无法静下心来拍摄。于是碰到这种情形时,只好请另一个
摄影师来拍,偏偏汪舜国的拍摄技巧的确是一流的,难怪公司方面不敢得罪他,唯有他
能够抓得住每个模特儿不同的美及其特性。
因此,几个爱聒噪的模特儿得到教训后,都不敢再随便造次,为了拍得美、为了前
途、为了争取工作机会,的确需要靠他这种纯熟的拍摄技巧。当然,这是有层层牵制关
系的,拍得好,模特儿被推荐出去,获得工作的机率高,相对的公司获利也多,经营的
业绩势必节节上升,这对公司的营运当然就稳若盘石了。
而她,并非想一步登天,因为她不是好高骛远的人。她晓得凡事都要按部就班,除
非机运特别好,可一鸣惊人外,否则一般人都必须靠不断的努力、自我发掘潜力,以及
有被人赏识的外貌,才能屹立不摇,否则很快就会被淘汰的。
“好了,大功告成,收工!”汪舜国说道,然后转头盯着何梦蝶,由衷地赞美:
“你是最合作,又不用我啰唆的人。”
“我知道你的时间就是金钱,为了不得罪你这位摄影大师,我可不敢掉以轻心哦!”
她俏皮地回话。
汪舜国深不可测地望了她一眼,笑着摇头,兀自收拾他的工具。
“哇,真难得,你笑了!”何梦蝶高兴地跳了起来。
其实他的笑容很好看,可是平日的他总是一丝不苟;这会儿绽出笑颜,她发觉自己
可以逗他开心的,或许这样也能多了解他,日后在工作上能缩短彼此认知的差距。
但是,汪舜国的笑却只昙花一现而已,收起笑容的他,一脸严肃,眼神像箭要射穿
人似的可怕。
何梦蝶见他未答腔,又摆出一副吓死人的模样,尴尬得很,望了望灯光师,灯光师
对她耸肩,一副无可奈何样,并挥手要她快点离开。她觉得自讨没趣,讪讪地走出摄影
棚。
汪舜国顿觉自己是太过分了一点,连忙伸手想叫住她,却欲言又止而作罢!
何梦蝶有些怏怏不乐,下班临走之际,不免又瞄了摄影棚一眼,原本畅快的心情都
在录像后变得低沉了。
何梦蝶慢慢散步走回家,她是有意想让自己沈闷的心情藉由散步这一段时间逐渐化
解。
她就住在公司附近,不但能省掉车资费用,而且每次工作机会一来,她只要提早出
门,慢慢踱过去就可以了,若是出外景,则由公司专车接送,对她非常方便。
当初,她和严小毓凑巧都找到现在租赁的这间房子,两个人对这个地点与环境都很
满意。严小毓是从南部上来念书的,已经大三了,对于薪水阶级及学生而言,这里房租
贵,负担又重,不是可以打肿脸充胖子的。所以她灵机一动,和严小毓商量二人合租,
没想到一拍即合,就这样住了下来。
一年多来,她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二人不过相差四岁左右,遇到任何问题很快就可
以沟通,加上她有做事的经验,严小毓也就较依赖她,凡事由她作主。
寒假时,严小毓表示要打工赚学费,于是就由她向公司推荐。严小毓长得并不很标
致,但五官清秀,剪了头短发,显得青春俏丽,活泼外向,身材很匀称,个子又比她高,
所以很容易就胜任模特儿这一职,现在走的路线是服装模特儿,厂商对她的反应相当不
错。
何梦蝶轻声开了门进屋,见严小毓已在房间里做功课,她悄悄地走到严小毓的背后,
想看她全神贯注地到底在写什么作业,没料到跳入她眼帘的居然是一些想你、爱你的字
眼。
“好哇!在看情书,我还以为你多用功哩!”
严小毓未料到被突检,一时心虚,赶快把信折起来。
“哎,怎么进来都不先知会一下?”她有些发窘。
“谁叫你专注、沉醉在里面,连开门声都没听见。快告诉我对方是谁?”何梦蝶显
得很有兴趣。
“对不起,暂时无可奉告。”
“好呀,对我保密,那一天小心被我揭穿!不过,你才大三,应该好好念书工作,
我不批你准字。”
“你不但像我姊姊,更像我妈。”严小毓对她吐舌头做鬼脸。
“好吧,你当我婆婆妈妈,嫌我唠叨,我可不想那么老。”何梦蝶叉着腰,装作很
生气的样子。
“不灵了,你这一套教训的方式不管用了。”
何梦蝶没辙,只好呵严小毓的痒,二人笑闹成一团。
闹够的何梦蝶突然心血来潮感叹道:“你有人写情书给你,让你开怀,我今天却触
了霉头,碰了一鼻子灰。”
“谁呀?是谁让你碰钉子?”
“还不是那个汪舜国!合作这么久,我第一次尝到他阴冷的对待。”
“唉呀!他这种人,怪里怪气的,你瞧我,从来不和他打交道,幸好我不是他镜头
下的模特儿。”
“你是最幸运的,都接外面服装公司的广告,当然不能体会公司内模特儿的心情。”
严小毓念头一转,娇笑起来。“哦,蝶姊!你是不是对他有好感?”
何梦蝶赧然辩白:“哎!你想到那儿去了?我是欣赏他的摄影技术,我可压根儿从
来没有想去和他进一步交往唷!你别乱点鸳鸯谱。”
“好!好!算我多嘴、乱说话。他这种男人太深沉了,我想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
喜欢他的,虽然他长得不赖,但冷酷了些,会令人不寒而栗的。”严小毓如此的批评着。
他是冷酷,但是她却对他的冷酷起了探究的欲望,偏偏受到他冷若冰霜的对待,心
里颇不是滋味。
“哦!没想到你对他偏见那么深,我倒要看看你的追求者是怎样神气活现的男人?”
何梦蝶调笑道。
“偏不让你知道,否则你又要没完没了的管我,我可受不了唷!”
何梦蝶一听,作势又要呵她痒。“好呀!翅膀硬了,想飞走不成?”
二人又开始嘻闹不休,笑声连连。何梦蝶也因此化解了汪舜国对她的冷漠态度所引
发的情绪低潮;也许他就是那样奇怪的人,无法让人理解,她又何必为此而神伤、庸人
自扰呢?
夜晚,在Pub里喝着闷酒、抽烟的汪舜国,一言不发地看着灯光师和身旁的女孩打
情骂俏。
在他身边陪侍的女孩,见他正襟危坐,还以为他生性害羞,便向他附耳呢喃,说着
甜蜜蜜的悄悄话,没想到汪舜国反感地推开她,挥手想赶她走。
那女孩感觉被羞辱,微怒,迎头就拍了灯光师一下。
“你带来的这个人简直像木头,他还称得上是男人吗?”
汪舜国闻言变色,回头狠狠瞪着那女孩,一副凶神恶煞似地想杀人的样子。
灯光师见状,急忙调解:“哎!他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我带他来解闷,别生气,喝
酒!喝酒!”
那女孩回瞪汪舜国一眼,百般不情愿地端起酒杯,汪舜国却仰头一口气喝干杯子里
的酒,然后很气愤地将空杯往桌上一砸,杯子破了,
“哼!”
灯光师和那两个女孩被汪舜国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惊吓到,不禁失声。
“啊!”
邻桌的酒客也纷纷投射过来惊讶的眼光。
汪舜国却对众人的注视无动于衷;从皮夹子里抽出几张千元大钞,丢在桌上就走了,
只留下在场者错愕的眼光。
返家后的汪舜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的暗房里,想藉工作来冲淡内心的不平衡。
借着一丝昏黄的灯光折射,他半弯着腰冲洗着照片,然后将泡在水里的照片一一夹
在细绳索上,
突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汪舜国迅速从工作桌上拿起无线电话机。
“喂,那位?”
“喂,舜国呀,我是少晖,好久没和你联络了,最近怎么样?摄影技巧愈来愈好了
吧?”电话那头传来男声。
“好小子!那像你,半途而废。”
“那种心惊肉跳的记忆,到现在都忘不了,我那敢再碰相机?只有你,迷上就丢不
了。”
“好了,不谈过去的事,什么时候再回国?”汪舜国皱起眉来。
“还没决定,到时候再通知你。”
“你的艺术工作室经营得如何了?想必成绩可观吧?”
“哈!好得很,我还想回台湾探看艺术品市场呢!”
“想不到你野心勃勃。”
“哎,男人不能没有企图心呀,不然怎么达到所订的目标?你对摄影的热中,不也
反映了你的企图心吗?”电话那头传来男人铿锵有力的声音。
“你说的都有理,我的野心和你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好了,等你的归期喽!”
汪舜国才刚挂上电话,就传来房门突地被打开的声音,“叭嗒”一声,灯被拧亮,
接着暗房与工作室间所隔的黑布帘被拉开。
“谁?”他讶异转身。
汪母没好气地出现在儿子眼前。“这屋子里除了我会来干扰你,还会有谁?”
汪舜国一看母亲板着脸,只好赔罪地说:“妈,瞧您讲话像小媳妇,酸溜溜的。”
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稍微放松自己;他并不想让母亲来挖掘他的心事,所以就
必须要求自己对母亲温柔些。
汪母瞥见工作桌上的照片,随意拿起来瞧了瞧又放下。“照,照,照!什么时候你
才能‘罩’回一个媳妇?”
汪舜国一听母亲又旧事重提,不禁沈下脸来说:
“妈,干嘛老提这件事?”
汪母寒着脸。“不提这件提那件?照相技术我不懂,这件事我可在意得很。你都三
十三岁了,还要让我等多久?叫我夜里都睡不安宁,只为这件事操心,别忘了你是汪家
的独生子!”
“妈,您不要烦我行不行?”他无奈地哀求。
汪母抱怨道:“难道你想叫汪家断了香火不成?亏我守了那么多年的寡,你竟这样
待我?”
汪舜国不想再多说,便强迫性的把母亲往门外推。
“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每天打牌好无聊,要求有人作伴也不行吗?”汪母
放软姿态,想博得儿子同情。
汪舜国硬是不理母亲的软硬兼施,把她隔绝在门外。他靠在门板上,仍听到母亲自
言自语着。
“嘿,三五天唠叨你一次,我就不相信赶鸭子上架会没结果。”
汪舜国闭眼,眉心深锁,脸部的表情整个纠结起来。
这一夜,他失眠了!为了白天的何梦蝶,为了打电话来的鲁少晖,更为了母亲,他
们所说的话,都像针一般剌入他的心坎。
尤其是鲁少晖那句话——男人要有企图心,才能达到目标。
企图心、目标,那么就必须要有计划。这一夜,他辗转思考这问题,直至翌日清晨,
他再度走进工作室的暗房,去收夹在绳索上的照片,看到何梦蝶亲吻皮包的迷人动作,
在细细欣赏之余,若有所思后,他肯定地下了赌注……
目标若能达成,不仅他的心能得到慰藉,母亲的心愿也能完成,应该是两全其美的
事。他一一推敲,不禁展颜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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