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要敲门进罗开程的办公间,罗劲白就听到里面有女人争吵的声音。
——大不了我坐三年牢,我可不像李桂香,拖了个家,反正我一个人,天塌了我也
不怕,不过,罗大律师,你想清楚哦,堂堂罗大律师哦。
罗开程的声音很低,罗劲白听不清楚。
李桂香拖了个家?李桂香三个字跳进他耳朵里,李桂香?
他记得的。
门突然开了,罗劲白纳闷地正想走。
朱琳琳妖艳地瞅了一眼罗劲白,妩媚地一笑。
“罗大少爷,是吗?”
罗开程很不客气地。但又不敢太露痕迹。
“你的事,我们再连络,再见!”
“哟!在儿子面前变得讲道理了。”
朱琳琳精伶地把脸转向罗劲白,又是一脸令罗劲白不习惯的妩媚笑容。
“我姓朱,朱琳琳,多多指教。”
朱琳琳?
罗劲白怎么会忘记,未琳琳,这就是与李桂香连在一块,无端造成周文辉被迫离职
的两件案子之一。
腰肢一扭,朱琳琳临走还不忘瞟罗劲白一眼。那一眼摆明了是摆给罗开程看的。
罗开程的脸色,灰灰沉沉,他抬头看了看儿子。
“你站门口干什么?”
“我想问爸爸一点事。”
“什么事?”
“崔蝶兮——”
灰沉的脸,立刻明朗了。
“很不错的女孩吧?进展得如何了?”
“——她妹妹是不是可以请爸爸想办法叫她跟崔蝶兮联络,她——”
罗开程的脸又变色了,他几乎忘掉他尊贵的大律师地位,几乎忘掉他在儿子面前,
是多么受敬仰的一位父亲。
“干你屁事,少管!”
罗劲白被关在门外了。
他惊愕得不得了。
干你屁事,少管!
天!父亲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
久久,罗劲白回到他的办公间,拨了个电话。
“周文辉吗?我要跟你见个面。”
“朱琳琳去找你父亲?”
周文辉也大惑不解地。
“而且,口气在要挟你父亲?”
罗劲白深锁着眉心。
“我到今天还不明白,为何当初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父亲亲自处理。”
“你刚刚说,朱琳琳还提到李桂香?”
“她说她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不像李桂香,拖了一大家子。”
“劲白——”
周文辉沉思着。
“不是因为你父亲叫我走路。我才说这种话,你不觉得你父亲——”
“怎么样?”
“这里面有问题。”
罗劲白心中有数,他不反驳。
“所以我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
周文辉开玩笑地。
“就算其中有什么阴谋,你要怎么样?大义灭亲?”
“可以把朱琳琳和李桂香的资料给我吗?”
“资料在你父亲那。”
“有她们的联络处吗?”
“回去找找看再告诉你。”
周文辉不懂地看了看罗劲白。
“你很奇怪,就算你父亲在搞鬼,你查什么?”
“我——”
罗劲白也回答不上来。
“怎么说好,很不对劲,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也没办法说得很具体。”
罗劲白笑笑,站起来。
“找到她们的联络处给我电话。”
“这么忙着走?”
“我有约会。”
“女朋友?”
罗劲白磊落的性格,坦然地点点头。
赶到崔蝶兮赴约的地方,一分不差,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的。
他们约的地方,哪里都不是,正是亚洲饭店,顶搂的咖啡廊。
亚洲饭店,那个真正的陆寒工作的地方。
“我怕我迟到了。”
罗劲白替崔蝶兮拉椅子,手触到她纤纤的肩,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心动与怯意。
他们要了什锦水果,两个人的语言,从眼睛里,流传着。
罗劲白深沉,谦和的气质,使他看来与新潮流的男孩、截然不同。
包括爱情,爱情的表达方式与态度。
“爸爸和丁嫂都叫你蝶兮?”
“你也能这样叫我。”
几次的约会,崔蝶兮羞怯的不自在;稍为降低了许多。
“我二十六岁。”
崔蝶兮抬了抬垂下的睫毛。
“你父亲说过。”
“我大学时喜欢过一个女孩。”
崔蝶兮轻轻哦了一声,心中竟有点微微的醋意。
“以后,我再没遇到爱情机会。”
罗劲白的手,自然地轻握着崔蝶兮。
“如果你不那么害羞,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崔蝶兮的心,轻轻地跳着。
“——我很害羞吗?”
“你让人觉得你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小。”
“现在——你不准备告诉我那句话了?”
“如果你同意,表希望我能说出来。”
崔蝶兮的眼睛等着听,她黝黑的瞳孔,晶莹地发出一个女孩正在长大的气息。
“——告诉我。”
“我爱上你了。”
那轻轻跳动的心,奔跑了。
那晶莹的瞳孔发出美丽的光泽。
崔蝶兮的脸颊,宛似刚刚绽开的玫瑰,淡粉红色的细嫩得令人不敢轻易去碰触。
当那句:我爱上了你,由罗劲白说出来,他们原来就用眼睛交流言语的沉静,更沉
静了。
餐桌面上的手,不知觉中,握得愈来愈紧,崔蝶兮那双小手沁着汗湿。
底下一楼,三点是交班的时间。
今天,陆寒轮到接三点的班。
穿上饭店员工颜色一致的制服,陆寒的第一个电梯客人是与她同时来的徐小亮。
徐小亮还是那个样子,不用工作袋,所有器材,都挂在他破牛仔裤的皮带上。
电梯门一关上,徐小亮就赶快抢着给陆寒一阵不算太短的狂吻。
“被人看到了啦。”
陆寒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制服小圆帽。
“怕?下次我要在大街吻你。”
陆寒伸手搓徐小亮的头发。
八楼到了,徐小亮又吻了陆寒一下。这次,只是短促的一下。
“下班接你吃消夜。”
徐小亮出电梯了。
电梯继续上升,升到顶楼。
陆寒已经很职业了,只要有人进电梯,她就机械地露出笑容。
“请问到几楼?”
“一楼。”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是罗劲白。
女的,当然是崔蝶兮。
崔蝶兮的手,被罗劲白握着。
她浸在她的爱情中,绯红的面颊,见到陌生人都会羞怯似的。
突然,她的目光无意间,接触到陆寒了。
陆寒也认出崔蝶兮。
崔蝶兮忘记了她的爱情。
陆寒也忘记了去按电钮。
罗劲白马上察觉了。
“你们认识?”
崔蝶兮部还来不及开口,陆寒马上按了电钮,收回职业笑容。
“不认识。”
“我们——”
崔蝶兮被陆寒冷漠的回答,弄得又尴尬、又急。
“你认识我,你认识我的——”
陆寒眼睛避开崔蝶兮。
“别认错人了。”
“你到底——”
“一楼到。”
有一批新客人进电梯间去了。
陆寒迅速地关上电梯门,崔蝶兮本来想再坐进去,被罗劲白一把拉住了。
“没有用的,看得出,她有意回避。”
电梯早已不知上几楼了,崔蝶兮还站在那。
“我看出来她认识你;但,她不要承认。”
崔蝶兮一脸迷惘,这个女孩?为什么出现在父亲的灵前?为什么用一双仇恨的目光
盯视她?为什么那天会出现她家门外?
“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
“这么说,你认识她,她不认识你?”
“我觉得——”
崔蝶兮沉吟了片刻。
“她认识我。”
他们离开亚洲饭店的大厅了。
崔蝶兮没有开车,他们一起上了罗劲白的车。
“怎么回事?愿意告诉我吗?”
崔蝶兮的脑子,索绕着灵堂前的一幕。
“她来悼祭爸爸,全场的人都在看她,因为,她似乎很愤怒,鞋跟的声音好重。”
罗劲白注意地听着。
“见到我,她很奇怪地盯着我。好象——我跟她之间,有什么仇恨。”
罗劲白开始觉得,这不是件寻常的事了。
“你父亲生前提过这个人吗?”
“没有。”
“你见过吗?”
“在灵堂上是第一次见到。”
“还有第二次?”
“那次更奇怪。”
“哦?”
“在我家门口,我跟陆寒,也就是我妹妹,正要出去,就看到她和一个男孩子站在
那。”
罗劲白放慢了车速,专注地听。
“我下车跟她讲话,我真的想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父亲的灵堂前,而且,充满
了敌意。”
“结果呢?”
崔蝶兮像一只扎了洞的气球,瘫靠在车背上。
“像今天一样,她说她不认识我。”
“然后就走了。”
“然后我妹妹下车来叫我了。”
崔蝶兮脸上又露出一些不解。
“很奇怪,看到陆寒,她一直盯着她。”
“盯陆寒?”
“嗯,好像很恨陆寒似的。”
罗劲白的车,突然刹住了,崔蝶兮坐姿被弹得人倾斜。
“怎么了?”
“你说,她好像恨陆寒的样子?”
“我是这么觉得——”
手在方向盘上,罗劲白的脑子像排字版,几件事、几件疑惑,都纠结在一块。
送崔蝶兮回家,罗劲白的脑子无法停止地绕着一些事。
朱琳琳、李桂香、周文辉。
电梯的女孩。
他爱崔蝶兮。
崔蝶兮的困惑,对他而言,也构成了困惑。
罗劲白又出去了。
也没跟家里人打一声招呼,开着车子出去了。
他去亚洲饭店,他要找那个女孩谈。
律师的脑子,比侦探要精明、细密多了。
他并不直接找那个电梯小姐。
他偷愉地在电梯外看,看到那个女孩子,然后,他回到车上。
些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孩出来了,她换了便服。
旁边,有个男孩,勾着肩,显然,是一对相当亲密的恋人。罗劲白正想下车,看到
那个男孩,又坐回去了。
罗劲白的车,慢慢地、悄悄地跟着。
两个人在路边的夜市吃海鲜。
罗劲白有耐心地等着。
他们吃得很开心,男孩还喝了啤酒。
罗劲白终于耐心地等到他们结束了。
两个人手牵着手,他们一点没发现罗劲白。
罗劲白是很小心的,小心到不可能有人察觉,有部车如此缓慢是需要去怀疑的。
总算两个走到一栋旧楼前。
罗劲白心想等约会完毕,男孩送女孩回家,下了车,牵着手,却一起上楼了。
这下,罗劲白愣了。
他们一起上楼?
他们住在一起吗?
同居?夫妻?还是——
不再考虑,罗劲白也下车了。
在楼底,他看到他们上了四楼。
尾随到四楼,罗劲白看不到他们了。
四楼有七八个房间,他们在哪一间呢?
失望中,罗劲白看到一位老太太。
她是郭妈,每个房间门口,放了个衣篮,郭妈挨次地收,每收一家门口,就用胶袋
装着。
罗劲白有礼貌地上前。
“老太太,能不能请问一下?”
衣服倒进胶袋,郭奶上下打量罗劲白,从她住进这栋楼以来,就没见过这么体面的
人会上这里。
“什么事?”
“我想请问,有一位在亚洲饭店工作的小姐,住哪一号房?”
“我们这好些人在那吃饭呢,做什么的?”
“电梯小姐。”
“哦。”
郭妈有点好脸色了。
“你找陆寒呀?”
“你说什么?”
罗劲白怀疑他听错了?陆寒?老太太说陆寒?
“你耳朵不行啊?我问你是不是找陆寒,做电梯小姐的就她一个,喏,住那间,六
号。”
陆寒?
天!罗劲白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谜案。
陆寒?
陆寒不是找到了吗?
为什么崔蝶兮对她不认识?
那么?父亲替崔蝶兮找的陆寒是假的?
一阵冷意从脊骨爬上来。
父亲做了什么事?
那个——
罗劲白简直不敢往下想。
天!那个来要挟的朱琳琳?
罗劲白不知道自己车怎么开的。
他的情绪复杂极了。
忧喜参半是唯一可以形容他此刻心情的。
为崔蝶兮,他做了件连自己都料不到的收获。
但,父亲——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是寻找错误?还是一桩阴谋。
这一夜,罗劲白眼都合不起来了。
早晨,罗开程惯例是一杯橘子水,一小片土司。
他在家是极权威的。
别说佣人,连妻子都对他十分恭敬。
他太庄严,太“用脑,不用嘴”了。
在家里,他永远令人觉得他冷静得近于冷漠。
司机已经擦亮车等他了。
到门口,他看见儿子,儿子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搜索地望着他。
罗开程被儿子望得竟有些不自在。
他拉拉领带,板着他惯有的面孔。
“一起走?还是自己开车?”
“爸爸——”
罗开程一脚跨进车门,罗劲白像有什么话要说。
迟疑了一会儿,罗开程钻进车里,拉上车门。
罗劲白并不是没有机会跟父亲交谈。只是,一切都在疑团中。
他能对敬仰的父亲说些什么?
罗劲白思考了片刻,决定先到崔家。
崔蝶兮在花丛里晒太阳。
上午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粉嫩得犹如婴孩,真想将她捧在掌心里。
看到罗劲白,她像个小女生,欣喜地由花丛里走出来。
“带你到一个地方。”
崔蝶兮被罗劲白拉上了车,糊里糊涂的。
“到什么地方?”
“见个人。”
“谁?”
“陆寒。”
罗劲白开的速度很急,他的脑子好乱,父亲的脸一直映现,他开始怀疑他做得对不
对?
“陆寒?——她住这儿吗?”
被罗劲白带上了一栋小破楼,那窄窄的楼梯,幽暗的光线,简陋的隔间,都不是崔
蝶兮富裕环境里所能看到,所能想像的。
“她们母女住这么小的地方?”
崔蝶兮同情,不忍地望着敲门的罗劲白。
“她们晓得我要来吗?”
罗劲白没有回答。
小木门开了。
陆寒穿着睡衣,那种很廉价的睡衣。
没有窗的屋里亮着灯。
除了罗劲白,这对真正的姐妹都惊愣不止的。
崔蝶兮疑望着罗劲白。
罗劲白扶了扶崔蝶兮的肩。
“她叫陆寒。”
“灵堂上——”
“就是她,你真正的妹妹。”
“我不是!”
陆寒拒绝地叫了,她那双在灵堂前,仇恨的目光,像被踩了一脚,加倍地发出疼痛。
罗劲白不清楚陆寒拒绝承认的真相,但,从陆寒压缩的眼神里,他知道,有一分不
愿承认的骄傲深深地埋在这简陋的小室中。
“陆小姐,我不知道你拒绝承认的理由是什么,但你宁可别人冒充你?冒充你跟你
母亲吗?”
陆寒拒绝的眼睛,迸出激烈的嚣叫。
“我没有母亲,谁敢冒充我母亲?”
最不明白的是崔蝶兮。
老天!她是陆寒?她母亲死了。
那——走掉的那对母女,她们不也是陆寒吗?
陆寒骄傲的眼睛,受伤地挣扎着,她盯着崔蝶兮,告示地盯着。
“我母亲死了,一年前死的。你听明白,我是叫陆寒,到灵堂悼祭你爸爸,那是因
为,我曾经享受过他的父爱,这只是唯一的理由。你不必找我,今天算没发生,就是无
意遇到。你跟我还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木门撞得好响。罗劲白与崔蝶兮被关在门外了。
崔蝶兮迷惑地朝罗劲白脸上找疑问。
“我不明白——那对母女——”
“冒充的。”
“但——她们的身分证明——”
罗劲白闭起眼,他的手支在木门上。
“我父亲伪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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