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姚江河没有在美丽的春天的傍晚出去散步,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静默在愈来
愈黯淡的小屋里。他的寝室在研究生接的底层,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肮脏的平台,
平台之外,便是一条倾斜的宽阔的林荫道。此时,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
及温柔的软语和偶尔发出的张狂的大笑。要是往常,这些声音都会异常清晰异常刺
激地进入他的耳鼓,而且他不需目视就能准确地判断:发出轻柔软话的是勾肩搭背
紧紧偎依的恋人,发出张狂大笑的是没有找到恋人又渴求恋人结队而行的男女。可
是今天,姚江河像是生活在真空里,又像是处在荒岛上,头脑里空旷得几乎没有了
意识。
他是在等一个人,等他的师妹明月。
通过去年的一场期末测试,沉默寡言的夏兄更加呆若山石,除了上课,在任何
公共场所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尽管他为堆积如山的书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然而,
书本给予他的回报是微薄的,考试五门课程,他有三门主科补考,放假前夕,他受
到闻教授及中文系主任的先后召见,二人表达了同一种意思:如果第二学期的终考
还是如此,他将失去继续攻读研究生的机会。为此,姚江河和明月想去安慰他,尽
管平时夏兄完全游离于他们之外,与他们没有任何交往,更谈不上通常所说的“战
斗友谊”,可他毕竟是师兄,命运把他们卸在了同一条船上,就应该同舟共济,齐
心协力,将命运之舟划向彼岸。现在,师兄遇到了困难,他需要心灵的慰藉和实质
性的帮助,作为师弟、师妹,姚江河与明月都不能袖手旁观。他们是在放假的前一
天一同走向夏兄蜗居的臭不可闻的斗室之外的,看过夏兄贴在门上的对联,姚江河
与明月的心里很不好受,觉得有一种苦味在香苔底下泛滥着。敲了许久的门,夏兄
才开,手里依然捧一本厚厚的大书。见他戴一架深度眼镜,镜片的底光像乱石一样
纵横交错,二人颇感吃惊。夏兄平时是不戴眼镜的。
夏兄并没让二人进屋,他的腰微微佝偻,沉甸甸的大书压迫着他筋脉毕现的手,
使他显出力不能支的模样。明月首先跨进去了,姚江河跟了进去。明月的右手,情
不自禁地甩动起来。她企图赶走那股氨基酸混合着汗臭的难闻气味,那气味却如绿
头苍蝇,在被驱赶之后,又迅速地发起疯狂的反扑。
夏兄手足无措起来,像两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了他幽静的灵魂深处。
“看啥书?”姚江河关切地问。
“我读《先秦文学的人文精神》。”夏兄模糊地答道。他是讨厌在“书”前面
用一个“看”字的。书怎么能看呢?书只能读!看书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
夏兄“读”的书是闻教授的经典著作。
“你要准备明年开学的补考呢,”明月语调真诚地劝导师兄,“闻教授这本著
作,许多著名学者研究起来都感到吃力,完全可以放一放,以后再读。因为这本著
作与你要补考的内容几乎完全无关。”
明月的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师兄高高的颧骨不停地抽搐起来。
一种深沁到骨髓的悲哀,完完全全占据了夏兄。如果说,他读书缺乏目的是不
公平的,因为他毕竟从一个高中生一步一步地考上了令人羡慕的研究生,尽管是自
费,可也有一个录取分数线,低于这个线学校是不会收的,何况还是大师级的闻教
授的门徒。然而,从根本上说,夏兄读书的的确确缺乏目的,他并不把学历的逐步
升级当成一种资本,而仅仅看成一种学习的必然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攻读研
究生的过程中,他还要面临着补考甚至被逐出校门的威胁。这种威胁是现实的,更
是对他数十年苦读的一种彻底的否定。
悲哀之后的夏兄明显地烦躁起来。这是深冬,沁人肌骨的寒风从大巴山的山凹
里源源不断地刮过来,夹带着大山林木的腐臭气息,突破通州大学暗绿色的大门,
钻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夏兄的掌心里却不断地冒出汗珠。他把潮乎乎的手
在裤腿上擦着,可根本阻挡不了汗腺的分泌,连圆溜溜的鼻尖上,也有了晶莹的水
滴。
姚江河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烦躁情绪,柔声说:“你好好准备。”转身对明月
说:“我们走吧。”
二人刚刚出门,夏兄重重地将门关了。
二人走过幽暗而深长的走廊,到了姚江河的寝室门边。
“进去坐坐?”
明月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远离厕所,姚江河的寝室比起夏兄也好不到那里去,脏鞋子臭袜
子堂而皇之地摆在屋中央;洗脸架上的一盆水,黑幽幽的,像是刚刚清洗过笤帚;
汗渍斑斑的被盖,像软软的一条蛇,随意地躺在床上;傍窗的写字台上,厚厚薄薄
的书本横七竖八地堆放一气。如果不是因为墙角略显整齐的竹书架和床头的巨幅世
界地图,这屋子是黯淡无光的。
明月不经邀请就坐在写字台前油黑油黑的藤椅上,姚江河就只有坐床了。
明月将屋子环顾一周,抽了抽鼻子,笑了笑说:“你这屋里少了臭味,多了酸
味儿。”“你们男人都这样,仿佛是一种风度似的。说实话,在我的心目中,这只
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要我在这屋里呆上一个小时,我是受不了的。”
“看看表吧,你呆59分钟就可以离开了。”
明月被姚江河的话逗笑了,咯咯的笑声灌满一屋。明月笑起来和她说话一样,
有一种饱满的磁性。
“你难道认为这是文明的么?”她固执地问。
“不,这肯定是不文明的。但是,如果男人自己会文明,还需要女人干什么呢?”
“女人就是给你们收拾破烂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世界从整体上说是男人的,男人好斗,为了区
区名利互相嫉恨,尔虞我诈,彼此残杀。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不从繁衍生息的
意义上讲,光是男人间无休无止的厮杀就可以剿灭人类。可是,这世界上偏偏有了
女人,女人性情如水,她以自己柔弱而坚定的力量,把好斗的大山巧妙地隔开了,
并以温柔的体肤,去丰富男人的情感,抚慰他们孤傲的灵魂。男人狂啸的热血,在
女人谴绪缠绵的抚慰中变得平和,这样,他们也由一架好斗的机器变成了灵魂健全
的人。因而,他们文明了。”
明月咀嚼着师兄的话,越是嚼得深入,越是觉得他是一个不易捉摸的男人。他
把生活中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恰如其分地哲理化了。然而,这不正是男人的本领么!
“照你说来,男人之间就没有友谊了?”
“有的,因为他们文明了。文明的重要标志是具有明快而畅达的思索,具有防
患于未然的忧患意识,具有更为远大的奋斗目标。
有了这些,他们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把这世界创造得更加美好。不为别的,就
为了将他们由兽变为人的女人以及他们生育的后代。因此,男人之间不是没有友谊,
恰恰相反,他们的友谊比女人间的友谊更加牢固,更加深刻。”
“那么——男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女人?”
“可以这么说。”
“他们的价值也仅仅体现于此么?”
姚江河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些一辈子没有女人的男人呢?”
“他们的心中至少装着一个女人。”
“不见得,我看夏兄就不是。”
话题终于迂回到正路上来了。他们没有谈夏兄,可两人的心里都实实在在地想
着他,话题都为他而展开。
对明月轻淡而有力的反驳,姚江河无法作出回答,他想说:“夏兄根本就不能
叫真正的男人!”但这话太伤学友间的感情,是不好说出口的。他只好沉默,沉味
于夏兄自己营造的悲剧的氛围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对一脸期待神色的师妹说:“你刚才不该对夏兄说那种话。我
与他同过寝室,知道他凡事都很认真,认真得神经像嫩笋一样脆弱。”
明月觉得受了委屈,嘟哝道:“我不知道我的话错在哪里?”
“夏兄不是能够面对现实的人。”
“可我是真诚的。你不面对现实,现实要逼迫你面对。如果不早早提醒他,补
考不及格,他的前景就麻烦了。”
姚江河的内心,为师妹的真诚所深深打动。夏兄不是姚江河喜欢的人物,更不
是他崇敬的人物,可毕竟是同一师门下的学友——即使不是学友,只是一个路人,
明月能给予他如此真诚的关心,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有此一点就足够了。与此
同时,姚江河感到万分惭愧,他不仅没有给予师兄具有实际意义的关心,对明月所
遭受的打击,也没有过半点表示。
应该说,明月遭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夏兄轻,甚至更加沉重。
那天,她双手颤抖地捧着闻教授递过来的绿皮大书,当着两个师兄泪流满面。
她非常清楚闻教授的话是针对她而来,同时达到杀鸡给猴看的目的。一种尖锐的刺
痛,使这个自尊自强的姑娘感到头晕目眩。闻教授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她,这目光与
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嘲讽。明月就在这目光的包围里将书撕成碎片,撕成蝴蝶一
样的纸屑。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也终于经受不住枪弹一样的目光的重创,短暂的
美丽之后,纷纷倒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
闻教授说,“回去吧!”三人逃跑似地退了出来,各自的心里都被浓重的阴影所笼
罩。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寝室。那些日子,不知道明月是怎样度过的,只见她日渐地
沉默了,健康的肤色变得憔悴起来,正如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正当向她热爱的世
界吐露芳华的时候,却被无情的风雨摧折了。姚江河关注着她的每一点变化,惋惜
着她水灵灵的资质渐渐萎缩,却没有真正给予她一言半语的慰藉。
现在,他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疏忽,但是太迟了。迟到的安慰往往被人理解为矫
情。
“你是对的。”姚江河若有所思地说。
新学年开始,夏兄顺利地通过了补考,这是让姚江河与明月都感到高兴的事,
当二人到他的小屋去向他道贺的时候,夏兄居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请坐。”
因为这一声本来不需要的简单的礼貌用语,使姚江河和明月在夏兄的寝室比预定时
间多呆了半个小时。
每个新学年的开始,都是最轻松最愉快也是话题最多的时候,这是他们读大学
时就有过的经验。明月是川西人,川西的富庶使她仅仅二十多天就显得更加丰满了,
皮肤也变得白了一点。她异常兴奋,放假前阴郁的心态似乎被她不断膨胀的青春活
力逼走了。明月说,她第15次游了武侯祠,第20次游了杜甫草堂,每一次去,都感
觉到这两个古代的圣人沉重的教诲,在阴沉的天幕上哗哗抖落,雨点一样击打在她
柔弱的肩头,使她惭愧得不敢深入一步,只好急匆匆地退出来,将自己混入五颜六
色的俗尘之中,以免先人因对她寄予过高的希望而最终跌入失望的深谷。“我实在
是一个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的女性,我不敢把过重的担子挑起来。”明月说着,整
个神情呈现出一种不愿服输的执拗和不得不退隐现实的沮丧。姚江河不愿谈论这么
沉重的话题,他只说大巴山深处的故乡,天是沉郁的,山是清瘦的,那些漫山遍野
的青枫树,把淡红的叶片铺洒得满山满坡,绳一样挂在山上的毛草路,也被这些干
枯的叶片垫了厚厚一层。那些残留在树枝上的叶片,林风一吹,铃铛一样互相碰撞,
发出瘦硬的金属的音韵。喧闹了几个季节的大山,在冬的棉袍里变得静谧了,同时
也寂寞了。但这并不损害大山的美,豪华落尽之后,它现出了自己的真纯,正如从
皇宫里沦落民间的女子,沦落是沦落了,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亲可
以爱的纯粹的生命。那些套了肢绊的猎人,在湿润润的雪地上一天半天地走,孤独
而执著,一旦发现目标,便匍匐于地,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毫无准备的猎物:枪响
了,猎物的鲜血,像一朵盛开的腊梅,画在很快宁静下来的大地上。可是,那迅速
消逝的枪声,却把冬眠的大山吵醒了,潜踪匿迹的禽兽,一时间插翅高飞,奋足而
逃,飞到高入云天的奇峭的山崖上,跑到猎人的枪弹不能及的地方——这当然只是
禽类的特权,那些兽们,便从峭壁之上纵身而下,以惊人的速度,飞窜到清溪河畔
的芦苇丛中了。百发百中的猎人们提了猎物,举眼望一望四面的雪景,走上了回家
的路。屋里,妻子与孩子正在一米见方的火塘里生起闻闻的青枫疙瘩火等着他呢!
猎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情不自禁地惦了掂手中猎物的重量。就在这一掂之中,
猎人的神色立即灰暗下来——他是有收获的,可是在这大山林里,他又少去了一个
对手,同时也是一个人生的伙伴。他比先前显得更加孤独了……姚江河没有说到他
的妻子。其实他是很想说一说他的妻子的,只是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谈论自己的妻
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大妥当的。如果在谈论当中加入了浓浓的感情,那不仅显得小
家子气,对缺乏与男性有共同生活经历的姑娘来说,也是一种情感上的打击。
姚江河的家在宏文小学的背后。从宣汉县城坐汽筏子上行,一个小时之后就进
入清溪场口,姚江河登上南岸,穿过一米多高的芦苇丛,再走一段比较宽阔的土路,
登上三十余级石梯,就是宏文小学。学生都已放假,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零星的
落叶,安安静静地躺在操场上。两架篮球桩忠实地守候着校园。这正是黄昏让位于
黑暗的时候,教师宿舍里,亮起一盏昏黄的孤灯,那是留下来守校的老师,姚江河
应该是认识的,但他没有去惊动,只匆匆忙忙地望了两眼,就从半掩着的校门侧面
走过去,进入一片幽暗的竹林。竹林的那边就是他的家了。
这是一间红砖瓦屋的普通民房式的建筑,独立于建筑群落之外,四周被竹林环
绕着,只有一条布满竹叶的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这是姚江河与顾莲结婚那年从一
军人家属手里买来的,那军人家属几乎是独身一人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丈夫终于有
了可以带家属的资格,她便泪流满面地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到了遥远的北疆。
当时,许多人是不愿买这座房子的,住在这里,似乎有一种与城镇脱节的乡村
感。姚江河与顾莲的意见却是一致的:这不正是两人要寻找的精神的岛屿么?
门大开,屋子里的灯亮着。姚江河并不急于进屋,他躲在门边,伸进头去探望,
妻子正在专心地搓洗被子,她太专注了,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姚江河见她
的脸侧向墙壁,便心生一计:偷偷地摸到床上去,等她来睡觉的时候,给她一个意
外的惊喜!可是,他的脚刚刚迈进屋,巨大的影子便投在墙壁上,使罩住妻子的灯
光立刻黯淡下来。她迅速地转过头,发现了提着旅行袋的丈夫那一副憨痴痴的样子
。“江河!”顾莲叫着,兔子一样蹦跳起来,沾满了肥皂泡的双手搂住丈夫的脖子,
踞起脚在丈夫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姚江河疲乏的身体经妻子这一吻,立即精神
抖擞,抱住妻子就在她的脸上和颈上狂吻。顾莲被丈夫有力的手臂抱得发痛,可她
已经无力挣扎一下了,她被丈夫滚烫的热血溶化了。过了十来分钟,姚江河的手臂
有所松动,顾莲才突然觉得屁股被尖锐的东西刺痛着,她反过手去摸,触到了丈夫
提在手的旅行包。
“笨蛋,包还没放呢!”
姚江河这才反应过来,也突然觉得手臂酸麻难耐。
他把包放下了,环顾一下比从前更加整洁的屋子,一种归家的温馨弥漫了他。
“莲子,你一个人在家里,晚上应该把门关上的。”
顾莲到厨房里洗了手,一边兴奋地往小瓷花碗里打鸡蛋,一边说:“我为什么
要关上呢,我知道我的丈夫这几天要回来的。”
姚江河一边脱下外套准备洗澡,一边跟妻子开玩笑:“万一我不回来呢?”
“不回来你到哪里去?”
“我就不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顾莲“嘻嘻”地笑着,“哼,又来骗我,我才不那么容易上当呢!”
姚江河曾经骗过她一回。那是他们彼此小心触摸,进入真正的爱情氛围之中的
时候。姚江河拿出他大学毕业留言册,翻到第一页,对顾莲说:“看,这是我以前
的女朋友写的。”顾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紧张的潮红,似不愿看又很想看的样子。
可她终于看了,上面写道:“我亲爱的姚,你是大巴山的儿子,可惜我不是大巴山
的女儿!”顾莲看过之后,再不愿往后翻,静静地离开了姚江河的书桌。
她被一种深深的自卑占有了。他以前的女朋友与他一样是大学生,而我只不过
是一个中专生,在我与“她”的比较当中,他是会感到失落的,我配得上吗?留言
册上没有“她”的照片,但从娟秀的字迹看来,“她”长得一定很漂亮,而且,说
不定还是大城市的人……姚江河见她十分认真,便告诉她:“这是我大学时最好的
朋友,男的!”可顾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处在忧郁的仿径之中。没有办法,姚
江河只好急电通知那个朋友来清溪一游。朋友来了,果真是一个男的,顾莲破涕为
笑,喷怪地对那朋友说:“你为啥要写那种话呢?什么儿子女儿的!”朋友说:
“我本来就不是个女儿嘛!如果我是女儿,哪有你的席位!”顾莲怪不好意思的。
姚江河为妻子的信任而感动,洗了澡出来,觉得整个身心坦然而轻松。顾莲把
满满一碗荷包蛋递到丈夫手里,姚江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顾莲站在一侧,看着
丈夫凶猛的吃相,觉得无比幸福。
吃了饭,漱了口,姚江河温柔地说:“莲子,休息吧!”
顾莲看着那一盆待洗的被子,大笑起来。
姚江河不明白她笑什么。
“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床上的所有家当都在这盆里了?”
姚江河也禁不住笑了。
“你打算今晚上盖啥呢?”
“你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没有带走呢,如果你不回来,我一个人是可以凑合着用
的,哪知你比我还要着急!”
姚江河的热血低低地呼啸着,他知道妻子连夜赶洗被子,是为了迎接他回来的
。他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上,也是定在后天回来。
他不想再耽搁,一把搂住妻子,连亲吻也来不及,就将她横抱在怀里,大踏步
地向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我比一件大衣中用,我会让你
暖和的……”顾莲横躺在丈夫的怀里,仿佛听到了嘎嘎作响的骨节的歌唱,一种突
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使她浑身瘫软了,意识处于模糊状态。丈夫是怎样将她放在
床上,怎样除尽她的衣裤,她是完全不知道的。她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种锐利的
物质,以顽强的力量,游戈到她身体的深处。她是熟悉这种物质的,但此时此刻,
她依然感到新鲜,感到陌生,以致于有了些微微的惊惧。
姚江河伏在妻子的身上,紧张和快感还没有彻底消除,他腾出一只手来,抚摸
着妻子嫩白而富有弹性的乳房,道歉似地说:“憋得太久了,我真的无法控制它。”
顾莲抬起头来,心痛地吻着他的肩窝和脖颈。她为丈夫对自己的误解而有些伤
心。丈夫是常常误解她的,他总觉得她有些烦躁和忧郁,都是对夫妻生活的厌倦,
尤其是性的厌倦。然而,对性,顾莲却并不看得那么重要,她是从社会意义而不是
从人性的意义去理解性行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只不过是夫妻生活必要的附属
品,既不是乐趣,更不是目的,有时甚至是讨厌的。可丈夫却不这么认为,曾经一
段时间,他真把性生活当成他们共同度日的目的似的,以致于每行一次房事,都要
在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上画上一笔,天长日久,就工工整整地写了许多个“正”字了
。他还时不时地扳起指头计算,如果以结婚5O年计,能够在这本上写多少个“正”
字,算过之后,他就感到无限的悲哀:天啦,只要写满这些只是“正”字,我的一
生也就算完蛋了,想起来还真有意思。有一次,当他从床上翻起来,一本正经翻开
笔记本的时候,顾莲突然拗哭起来。丈夫的这种行为,让她感觉到的不是欢欣和自
豪,而是屈辱,女人的屈辱!
“你是男人,难道就没有更正经更有意义的事业可干吗?”顾莲边哭边说。丈
夫握着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溅出的墨水,把他长满汗毛的腿溅得不成样子。
紧接着,丈夫以拳击头,发出比顾莲更为悲励的叫声。自从那一次之后,丈夫才没
有划那些“正”字了,并把那精致的笔记本付之一炬。从此,他发奋攻书,终于考
上了研究生。
读研究生的丈夫,难道还是旧习不改么?他学习了那么多大师的作品,汲取了
他们伟大的智慧和光耀千秋的思想,难道还把男女肉体间的冲撞如此当真么?
顾莲的失落是真切的,她的悲哀也是真切的。
但她并不想破坏丈夫的情绪,更不想因为自己而破坏了日夜思慕着的夫妻间这
种温馨的氛围。她直接了当地对丈夫说道:“我——我想要个孩子。”
姚江河在顾莲的胸脯上移动着的手停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妻子。
这是妻子在结婚不久就向他提出过的要求。作为女人,在与男人有了性生活之后需
要一个孩子,是她们正当的权利,也是她们动人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然而,
她们往往为了孩子而忽视了生活中许多的东西,包括男人的名誉、地位、将来的前
景以及女人自身更为重要更为本质的青春的活力,她们都是可以忽视的。女人是最
浪漫也是最现实的,她们几乎不可能有中性状态,像男人一样,既被沉甸甸的社会
责任挤压在现实的尘俗之中,同时又不惮于幻想,把自己进击社会台阶的能力无限
地夸大,构筑现实之外的美好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是更纯粹的。
沉默了一阵,姚江河轻柔地对妻子说:“这还是冬天呢,冬天撒下的种子是不
会开花结果的,等春天来了,你新鲜的土地才会孕育新的生命。”
顾莲被丈夫的话逗笑了。她懂丈夫的意思。
姚江河从妻子的身上下来,坐在她旁边,捧住妻子的脸,动情地说:“亲爱的,
这几年,一切的重负都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了,你养我一个人就十分不容易了,怎么
能再养一个孩子呢?等我毕业之后,一定给你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
顾莲被丈夫真诚的柔情打动了,伸手去拉丈夫睡在自己身边,却摸到了一身的
鸡皮疙瘩。
“你会冻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心里一点也不冷。”
可姚江河还是顺从了妻子的意思,在她的身边躺下,躲进窄窄的军大衣里。
顾莲把头枕在丈夫的胸上,撒娇而又坚定地接着丈夫先前的话说:“白白胖胖
的家伙不是你给我,而是我们共同创造的,对吗?”
姚江河惊奇于妻子的敏感,而且他也感觉到妻子的敏感,同时他也感觉到妻子
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冲动,稍一轻率,他们就有可
能断了生活之水,干渴而死。
他对妻子说:“当然,是我们两人共同创造的。”
丈夫这一句淡淡的安慰,使顾莲的的全身都感动了,她腿一跷就扑到了丈夫的
身上,灵活的双唇,在丈夫的胸脯上游动着,之后,她咬住丈夫稀疏的短鬃,轻轻
地往上提。姚江河被妻子弄得痒酥酥的,业已平缓的血液再一次喧腾起来,他把妻
子一抱,陡地将她压到了身下。
一个假期,他们就在这种有节制的温柔中度过,常言道久别胜新婚,这是一点
也不假的真理。新婚时虽然新奇,但新奇得过于猛烈,以致于穷于应付。久别之后,
两人已有了夫妻生活的经验,可以在一片新奇的光环里,从容地享受人生之趣。
夫妻生活的任何一点细节,在别人的眼里,可以说都带有或浓或淡的肉麻的色
彩,怎么好给别人讲呢?尤其是像明月这样的女孩儿家!但姚江河却在回味着他与
妻子的故事。他在内心里承认:是妻子将他变得“文明”起来了。
明月自然不会知道突然沉默下来的姚江河的心思,她以为师兄与自己一样,正
沉醉于猎人的故事之中。明月奇异地安静着,迷茫的目光里,有深潜着的忧伤。她
被猎人的孤独深深地感染了。她尽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在头脑里勾勒出师见所描绘
的“那个”猎人的形象。可是,无论怎样组合,其形象都是模糊的,飘忽不定的。
于是,她干脆让那猎人远去,只给一个背影让她审视,惊讶的发现让她的灵魂一阵
悸动。
她认出那猎人正是姚江河!
他是在讲自己呢,借一个山里人的故事来表述自己的孤独。
难道姚江河是孤独的么?他虽然喜欢独处,但是,惯于独处的男人并不一定都
是孤独的。比如姚江河,有那么美妙的音乐陪伴他,有那么丰富的智慧光顾他,有
那么华丽的想象牵引他,而且,他还有一手好书法,他把用指头书写的一幅“静则
生灵”的狂草,斜斜地贴在了床头。他还会画画呢!在他的书桌上,放了高高一摞
画就的宣纸,全是仕女图,或对镜梳妆,或倚门远望,或托腮沉思,或敛颌浅笑,
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样的男人,天然有一种浪漫的禀赋,怎么会孤独呢?
此时的明月,似乎并没把孤独和寂寞区分开来,她尽力开动思想的犁铧,想钻
进姚江河的内心里去,可是她失败了。
那天,一直到谈话结束,明月没再说一句话。
大师兄夏兄,除了迷茫地听他们两人的声音,始终未发一言。
他是不习惯于与活人谈话的。从他考试的成绩看来,实际上他也不习惯于与大
师交谈。他来到这世间的所有义务,好象都是为了聆听,然后艰难地把一鳞半爪的
词句塞进自己并不发达的头脑里。因此,他成了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这个先秦文学研究生班,实际上就是姚江河与明月两人的世界了。
从夏兄的寝室出来,走到姚江河的门口,明月的脚步没有停留,她默默而又快
速地径直走出了长长的走廊。姚江河站在门边,一直望着师妹的背影消失,才若有
所思地开门进屋。
就这样,他们在彼此的远引和沉默之中,差不多度过了美丽的春天。当初夏快
要来临,最后一批桃花、李花谢去的时候,通州大学的草坪上,像季节一样变得异
乎寻常的闹热起来了。那些布满灰尘的六弦琴,让主人从斑驳陆离的墙壁上取了下
来,带到绿茵茵的草坪上,发出它们欢乐的歌声。这样的季节,总是不能让人心情
有片刻的宁静,除了草坪上那些男男女女的活泼的颤动,在假山的四周,熙熙攘攘
地围着喧闹的人群。这是校方苦心孤诣开辟的“英语角”和“普通话角”,发动全
校学员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到那里操练英语口语和普通话。校方的号召受到了大学
生和研究生的热烈响应,他们早早地去了,为了那该死的英语口语和普通话,他们
把自我剥离出来,端正衣冠,拿出架势,甚至抱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态,到那熟悉
而又陌生的环境里去磨炼自己。那情景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尴尬,因为搭配交谈的,
多半都不是同性。这不是学校的安排,而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异性是不需要思考的
自然而然的行为。唯有如此,仿佛才有更为充沛的激情。于是,一男一女站在梦幻
一般的霓虹灯下,开始了滞涩的交流。那真真让人痛苦!往往是一个人说一句话,
对方要等好几分钟,因为那本身就不是“话”,而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组合——
好不容易吐出一个词来,又偏偏头,翻翻眼睛,去艰难地寻找第二个词。而等着的
人呢?实际上也没有听,而是在想自己的话,心里直在祈祷对方多拉扯一阵,因为
自己正被一个要命的单词卡了壳!如此,怎么能谈得上交流呢?自然,这种勇气是
可嘉的。人嘛,没有敢于丢脸的勇气,是不可能真正体面起来的。
明月也去了,她到的是普通话角。在这里,她意外地碰到了黄教授。黄教授五
十挂零,但他拄了一根精致的栗色文明棍,瘦瘦的身体前倾着,把全身的重量,几
乎都压到那根比他还瘦的文明根上。黄教授看见明月,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拍一
拍明月的肩,赞扬道:“才女!才女!”又向旁边的人介绍说:“这小女子不错,
既胆大包天,又严谨慎密,将来大有作为!”旁人并不认识明月,问道:“是黄教
授的得意门生?”黄教授将兴奋的神色一收,脸上有了不快,淡淡地说:“老闻的
研究生。”继而,他无限感慨地说道:“我有这样的学生就好了。”
明月不知说什么好,在这种场合,她说任何一句话都是不合适的,都会给自己
带来麻烦。想了许久,她才憋出一句应酬的话来:“黄教授的学生一定比我优秀多
了。”——但即使这一句话,如果被闻教授听到了,也会触动他的肝火的:什么?
黄教授的学生比你优秀多了,不就等于说黄教授的学生比我闻教授的学生优秀多了
么!
见这女学生语气并不热情,黄教授关心地问道:“最近又有新作没有?拿给我,
我给你发,而且,你就不是‘楚辞新花’,而应该上‘中青年专家论坛’了。”
“谢谢黄教授,我最近没什么新作。”
旁的人开始并没特别在意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学生,听黄教授这一说,不禁对她
刮目相看:“怎么,她在《楚辞学刊》上发过文章?”
“咳,不但发文章,她的观点还再一次引起了对《离骚》题解的争议。学术嘛,
就是要争鸣,不争鸣就是一潭死水。任何独霸学术领域的观点都是错误的,包括我
老黄的思想也可以批驳,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固,我不但欣然接受,还要在《楚
辞学刊》上公诸于众。
我看这不会丢我的面子。我的观点是:办一个高质量的刊物,其使命不仅仅是
汇百川而成大海,更重要的,是要制造一个可以争鸣的健康的学术环境,不断培养
新人,不断吸取新鲜养分,推进事业的发展。”
黄教授用蹩脚的普通话发表的演说是有煽动性的,赢得了一片恭维。
明月却不想恭维他。通过几次短短的接触,她觉得此人喜欢夸大其辞,缺乏一
个大教授应有的儒雅和沉稳的气质。作为一个学者,这种气质是必要的,当然不是
装饰,而是被深深的学识浸润之后外化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风度。这种特殊的风度,
是学者区别于官场中人、商场中人及尘俗中人的地方。闻教授虽然偏狭得让人无法
忍受,可这种风度是足够的。
明月做出有事的样子,向黄教授和旁人道了别,急匆匆地逃离了杂乱的人群,
钻入哨兵式的中国槐丛中了。她本来是为寻求热闹而来,可此时此刻,却倍感无聊,
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苦味,黄教授的鼓励她是很感激的,但又有什么用呢?从重庆
师大考入通州大学,是为了奔赴一个名字,奔赴他高山仰止的学术造诣,没想到这
个名字却是一座冰山,只让你长久地问沉在深深的水底,不让你见一丝阳光,更不
许你攀援,这是这个名字的悲哀,更是她——明月的悲哀。因为那座冰山已经造成,
它即使无所作为地矗立在那里,也是一道风景,一种魅力,也会吸引一群又一群不
甘平庸的人,激发他们的探险热情。而她呢,在这冰山脚下,就有可能永无出头之
日了,一生的前景,就有可能被这冰山巨大的阴影遮没了。人生的选择是多么奇怪
啊,一个伟大的作家曾说过:人生重要的只有几步,走错一步,就会影响人的一个
时期,甚至一生!当明月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以讥笑的态度去对待这不
能理解的真理。她把那种因为走错一步就影响了一生的人认为是一种无能,“难道
不知道回头么?难道不知道在逆境之中开辟一种崭新的境界么?”她轻率地想。现
在,她不再这么想了,因为自已似乎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明月是有些后悔的,她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本校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导师无
数次地动员她,希望她能考自己的研究生,还把她请到家里吃饭,把妻子和女儿都
动员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并且给明月许下空头的诺言;只要在他门
下读书,不出十年,明月将脱颖而出。明月为这位导师的真情所打动,但并非真正
的感激。她所需要的,既不是凭自已的天资为某个教授争得声名。更不是空头的许
诺。她所要的是名师的指点,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充分发展,最终体现自我的人生
价值。
无疑,不论名气和才学,那位导师与闻笔教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她在
淡淡地表达了谢意之后,还是报考了闻教授的研究生。那位导师知道后,眼里有了
遗憾和伤感,但他宽容地笑了笑,对明月说:“闻教授是先秦文学的泰斗,你如果
能考上他的研究生,三生有幸!祝你好运气。”
后来,明月拿着通知书到了那位导师的家里,导师接过那页普普通通的纸,激
动得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名叫《中国古文化大观》的书,郑
重其事地送给了明月。“拿去用吧,它对你会有帮助的。我已成老朽,用不着了。”
导师说。明月接过了书,连翻也没翻一下就装进包里,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回到寝
室,她把那位导师视为珍宝的书摸出来一看,不过是些常识性的解释。她几乎没加
考虑,顺手送给另外一个同学了。
现在想起来,明月的心里隐隐作痛,即使那本书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应该放
在枕边,把一个老教授的期望和关怀,化作力量,化作勇气,随时鞭策自己,激励
自己;更何况那本常识性的书她的的确确是需要的。
春末的夜风是柔和的,把如水的月光吹得花瓣一般纷纷撒落。
那些被夜风弄乱的月光的斑点,从中国槐深绿的叶丛中漏下来,蝴蝶一样停留
在明月的脸上。但是,她却感到浑身冰凉,虽在树丛隐秘的深处,也像被人窥探一
般觉得害臊。她是为自己害臊的,在母校那位心胸博大的导师面前不光彩的表演,
一想起来就让她感到心跳。
我将以什么样的成绩去回报那位导师深切的关怀呢?
明月不敢回答自己。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中国槐丛,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的两旁,
密密地植着夹竹桃,此时花事正盛,浓浓的药香,使夜晚的空气多了一种健康洁净
的气息。明月一时拿不准该不该顺着这条笔直的路走上去。上面,是男生宿舍,男
生宿舍的左侧,是一个宽广的荷花池,荷花池的尽头就是女生宿舍了。就是说,她
如果走上去,就要回到一个人居住的冷冷清清的寝室了。她害怕热闹,更惧怕宁静
。一种流放感和漂泊感,使这个热爱生活的姑娘孤独起来了。
当明月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叫孤独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二师兄姚江河。
那个不可捉摸的男人,简直是一个游魂,在任何公众场所都是难于碰见他的,
可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这时,明月仿佛找到了使自己心痛的缘由:漫无目的地荡游,不正是为了寻找
他么!
她带着这迫不及待的心情,走向了马路的深处。
姚江河对路的窗口虽然拉上了蓝色的窗帘,可强劲的灯光,还是倔强地透露出
来。明月暗自欣喜,急匆匆地向他寝室走去。在走廊的进口处,有一个守门的老太
婆,瞅了明月一眼,就迅速恢复了她惯有的麻木神态。明月没有理她,径自走进去
了。快到姚江河的寝室门边,她的心狂跳起来。
明月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我这是去干什么呢?一个女生找一个男生,总不应该毫无理由的吧!
需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就不可以找他随便聊一聊么?
明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嘴角也对自己浮出一丝冷笑来,坦然而从容地到了姚
江河的门边。
门没有关死,门框处留了细细的一条缝。
敲门。
没有应声。
再敲。
依然没有应声。
可明月分明是听到了音乐声里混杂着的人声。
她第三次敲门,敲得比前两次都重。
还是没有应声!
明月有点生气了,她被闻教授伤得太深的自尊心再容不下别人的伤害了!
她推门而入。
明月见到的情景使她久久地立在门边不动。
姚江河坐在他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
搐,嘴里发出尽量压抑的凄切而绝望的哭声。
明月久久地凝视着姚江河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明月见到过许多男人的
痛哭,可是,天啦,却没有一个男人哭得像他这样生动,这样富有内涵,这样充满
了穿透力和感染力!明月的心被他抽搐的背影揪紧了,她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录音机里的音乐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如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屋子里盘旋飘荡,
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场,把杂乱的地板,斑驳的墙壁,全都音乐化了。
这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即《悲怆交响曲》。
明月站了一会儿,惭惭感觉心力不支,便以颤颤的声音扬声喊道:“姚江河!”
姚江河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明月看见他泪流满面。
姚江河的神色是朦胧而迷茫的,他足足把喊他的人看了十多秒钟才回过神来,
先喀嚓一声关了音乐,才招呼明月就座。
明月走了过去,并不急于坐下,而是以温柔而亲切的口吻问道:“遇到什么不
顺心的事了吗?”
桃江河擦了泪水,答道:“没有。”
明月沉默一阵,说:“是不相信我吧?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的。”
“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姚江河的眼眶再一次潮润了,指了指桌上的录音机。
明月不解:“录音机怎么了?”
“音乐!是那该死的音乐!”
“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而哭?”
“不,不,不是为他的音乐,而是——为他的灵魂。”
明月的心扉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
柴科夫斯基的灵魂是什么呢?这个十九世纪末期俄国伟大的作曲家,并没有通
常所说的历经生活的磨难,他出生于一个矿山工程师兼官办冶金工厂厂长家庭,1859
年毕业于彼得堡法律学校,1865年毕业于彼得堡音乐学院,在创作灵感如大江大河
一般浪花四溅的时候,受到了富孀梅克夫人的资助,1877年专事音乐创作。
十六年后的1893年3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同年十月底在彼得
堡指挥《悲枪交响曲》首次演出后不久去世。
这就是说,《悲怆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留给世界的绝唱了。他音乐里传达出
的灵魂的内涵是什么呢?
是孤独。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孤独”的狭长道
路上握手了。
无数事实证明,孤独的男人是可怕的,然而,对女人却有无可比拟的吸引。
“艺术,天才的艺术,竟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没有回答,他知道师妹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叹。
“你成天就浸泡在这种远离现实的意境里么?”明月固执地问。
“你不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现实么?”
明月被师兄的话噎住了,这让她微微地感到恼火,她希望能沿着一个问题与姚
江河顺畅而长久地讨论下去,可往往是刚刚开了个头,他便以逼人的气势挡住了你
深入下去的勇气。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大会留情面的。
“你总认为自己的话很对,其实不然!”明月抱着一种逆反的心态,语调僵直
地说,“包括创作者本人,也不会一生都生活在艺术之中,即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
小小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现实中平凡的人:他们冷热不均也要打喷嚏,
肠胃不好也要拉肚子,吃饱喝足之后还会打饱嗝,连大文豪苏东坡还有皮肤病呢!
否则,他就不会感叹‘痛可忍痒不可忍’了。说穿了,艺术不过是艺术家在一个美
好的月夜,让自己的灵魂偷偷地逃离现实的巷道进入理想的大厦之后,捡回的几块
碎砖烂瓦而已。”
明月的言辞如此残忍,使姚江河温怒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录音机,仿佛怕
明月言辞的利剑,刺伤了柴科夫斯基对世界发出的悲壮叹息。他并不说话,以一种
被激怒的,挑战的眼光看着明月。
明月并不惧怕这种眼光,她报了抿飞扬到脸上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
都不是神圣的。”
姚江河正被温怒的情绪占有着,他没有去想师妹这深沉的感叹因由何处,更没
想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反映了她思想的本质,他像被百般挑衅激怒的狼,昂起头,以
超出明月说话十倍音量的声音,鄙夷地说道:“你的信仰无可挽回地坍塌了,你不
觉得这十分可悲么!”
明月的头动了动,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脸上的犀利明显地消退了,以一种
空茫的声音说:“我不愿生活在信仰的废墟上。这或许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
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我曾经也想生活得崇高一些……可是,我现在明白
了,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愚蠢行为。我观察艺术家,更多的是读他们的生活传记,
把他们拖进现实的染缸里来读,拉到我的脚下来读。这对我并不是没有好处。”明
月勉强笑了笑,继续说:“比如罗丹,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生活细节之后,我就觉
得他一点也不神秘了。在一个达官贵人邀请罗丹及与罗丹齐名的艺术家参加的宴会
上,大家正襟危坐,焦急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罗丹蒙在鼓里,不知将来者是谁。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原来是一个女人,蜚声
全球的舞蹈家邓肯!她的出现,把整个大厅和人们的面目照得通体透亮,然而却没
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都被她惊世骇俗的美艳惊呆了。正当人们沉浸于奇异而宁静的
美丽时,你猜罗丹怎么着?他像疯子一样冲上前去,站在大美人面前,从邓肯的颈
项开始,着迷地依次向下抚摸。他摸遍了邓肯的全身,边摸边说:‘多美啊!多美
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像被一个梦纠缠着。……”说到这里,明月停了下来,
但她的嘴唇还在微微煽动,话显然没完。
对姚江河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他明显地被这故事打动了,眼里有了晶
亮的光辉,兴奋地问明月:“邓肯就那么傻痴痴地站着,让他抚摸吗?”
“是这样。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首先要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图。”
“我是想说:伟人首先是人,他们见到美丽的东西也懂得占有!”明月坚定地
说,“当然,我们可以自欺地说:罗丹是在从邓肯的身上寻求一种雕塑般的感觉。
不,不,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被男性的豪气所鼓舞,对美的一种占有而已。”
“你难道认为罗丹的占有与一个色鬼的占有是等价的么?”
“本质上是的。”
“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试想:如果不是罗丹,而是一个色鬼冲上去抚摸邓
肯,她会乖乖地屈从么?”
“正因为他是罗丹!一个深刻影响着欧洲近代雕塑发展的大人物!”
姚江河像不认识明月似的,以陌生的眼光望着她,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
“你以让人多么惊奇的荒谬把这些伟大的灵魂庸俗化了。我敢断定,邓肯绝不是因
为罗丹的名声而让他通抚自己的身体,而是从他的眼神当中,从他手掌的滑动而产
生的特殊的感觉里,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被这位大师升华为了艺术。作为邓肯本人,
一定被这种崇高的升华感动着,她愿意为这种升华而献身。色鬼的手掌能有如此效
果吗?他们的手指传达出的信息永远是淫荡的,永远也发不出罗丹似的纯正而高尚
的信息!”
姚江河的言辞是犀利的,每一句话都扎在明月的心坎上。她被刺痛,眼泪快要
流出来了。
但她嘴上并不服输,以一种不自信的明显缺乏力量的声调说:“照你看来,伟
人和凡人即使做同一件事,意义也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你能说屈原投江与悍妇投江意义是一样的么!”
“那么,宋徽宗挖地洞迎接名妓李师师,与一个泼皮无赖一边抛着铜钱,一边
哼着下流的小调逛妓院,其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这里谈论的伟人,不是看他的地位有多高,而是看他的智慧、思想、情
操和对人类真正意义上的贡献!”
“曹操崛起于乱世之秋,弹精竭虑,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该算伟人了吧?”
姚江河不置可否,但也从内心承认曹操是伟人。他等待着明月的反驳。
“他故作颠狂,横望赋诗而杀人,与一个人明火执杖地举刀杀人,又有什么区
别呢?”
姚江河一时语塞。他对这场冗长的争吵厌烦极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场争吵,姚江河并没有赢。随着讨论的深入,他知道自己忽视了一个至关重
要的东西,那就是伟人也有几人的一面。当他们抱着一种伟大的目的去做一件凡人
也可能做的事情的时候,才会闪烁出人格的光芒和思想的光辉;否则,它的意义就
是牵强附会。明月的话或许对:伟人首先是人。也就是说,还原人的本性,才是最
为重要的。
可是,明月却掉下泪来,委屈的泪珠,扑籁籁地落在她起伏不平的胸脯上。
姚江河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真认为我是庸俗的么?”明月带着怯怯的探究的口吻问道。她的神色是
黯淡的,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一种巨大的怜爱,溶化了姚江河的心。他后悔自己刚才出语冲动,刺伤了面前
这个泪人儿。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
“不,我绝没这个意思。我们刚才是就事论事。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想呢?”
明月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流得更加凶猛。“你不要安慰我了。”明月哽
咽着说,“我的的确确是庸俗的,一个庸俗的女人!
……”她哭出声来了。
姚江河手足无措起来,他立即起身去关了门,为了掩没明月的哭声,免得引起
人们不必要的猜疑,他再一次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
柴科夫斯基沉重的叹息再一次充满了整个空间。
音乐的力量是奇妙的,两人的心境重新归于平寂,并随着那上下翻飞的黑色精
灵而跳动。
当最后一个音符漩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明月站起身来,怅怅地说:
“我走了。”
姚江河茫然地望着她。
“我走了。”明月又说。
姚江河沉缓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你不必送我。”明月说。她的眼神是凄楚的。
姚江河把她送到门边,把住门扣,对她说:“明晚你还来吧,我们可以选择更
有意思的话题。我等你。”说着把门打开。
明月略作停留之后跨出门去,咚咚咚地走向黑暗的深处,只把那孤独的脚步声,
长响在姚江河记忆的门环上。
———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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