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闻教授与黄教授的和好,尤其是闻教授观念的彻底改变,对姚汇河、明月及夏
兄三个研究生的冲击是巨大的。
论文发下来了,姚江河反复研读闻教授的批语,深刻地感受到导师的切切之心
。对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而言,能得到导师如此细心的指点,其兴奋自不待言。他
拿着那篇论文及闻教授的批语,到学校复印室复印了一份,将复印件小心地夹进剪
贴本里。
这项工作还没做完,他的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忐忑不安的夏兄。
“听说你们的论文发下来了?”
“是的,你没领到?”
夏兄着急起来,认为自己的论文准是不符合要求,被导师扣留了。
“你的论文我看一下行吗?”夏兄恳求道。
姚江河本是不愿意给他看的。这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万一夏兄的论文不及格,
又见闻教授给自己注文下了长达千字的批语,在心理上给他更深的不良刺激。可是,
他怕不给夏兄看更让他难受,就把原件给了他。
夏兄斜坐在姚江河的床上,极为虔诚地阅读姚江河的注文。由于长年处在暗室
的缘故,他的眼睛高度地近视了,看起文字来,眼珠子像要贴到纸上去。他比以前
也更为邋遢,胡须满脸的,看起来既脏又没有精神。
论文读完了,夏兄一脸默然,像是沉思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想。过了许久,
才淡然问道:“明月的论文发下来没有?”
“不知道。”姚江河诚恳地回答。通过观察发现,不管以前明月与夏兄是否在
谈恋爱,现在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了。这对明月来说,或许是她早就预测到的结果
。夏兄却不然,他是认真的,从他极端的萎靡不振可以看出,他的精神极端痛苦。
姚江河对这个命运坎坷的师兄,充满了真切的同情。
正说话间,明月出现在姚江河的门口。
“姚江河。”明月涩生生地喊道。他还没有看见坐在床角的夏兄。
“噢,明月!”
见到明月,姚江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感。今天,明月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裙
于,上身套一件洁白的衬衫,显得既青春又纯情。
在见到明月的那一刹那间,姚江河的脑子里突然闪过罩雨的形象。但这只是极
为短暂、极为迅速的,像一支坚硬的粉笔,划过没有漆涮过的黑板,虽有尖厉的声
响,却留不下线条的影子。
明月并不进屋,对姚江河说道:
“闻教授通知到中文系办公室集中一下。”
“哪些人?”
“就我们三个嘛。麻烦你给夏兄讲一下。”
“夏兄在我这儿。”
明月的眼睛在姚江河的屋子里惊慌地一阵搜索,便看见了弯着腰坐在床上的夏
兄。
对明月的声音,夏兄太熟悉了,那种带着磁性的音质,曾经深深地缠住他的灵
魂。明月喊姚江河的时候,他的思想正被明月的影子深深地抓住,因此他一听到那
特殊的声音,脑子里像进入幻觉一般,激起一阵揪心的痛苦。待他看见明月真正站
在门口,反而目瞪口呆,双眼木然地平视着对面的墙壁,像个石头人似的。
“那快点罗。”
明月并不把她的话再向夏见转述一遍,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现在就去呀?”姚江河望着她的背影问。
“现在。”
姚江河转身,看见石头人夏兄,兴奋当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滋味儿。
“你怎么不问问明月领到论文没有?”姚江河拍一拍夏兄的肩。
夏兄并不回答,只说:“快走吧。”
中文系办公室是一个足有五十个平方的空旷屋子,除了摆在屋子中央一溜儿的
办公桌椅,什么也没有。但这里风景奇好,楼的右侧是一个荷塘,并不大,但精巧
洁净,充满了灵性,如少女的眸子一般。此时荷花正开,星星点点的,如柔软的唇
。左侧,是一个斜斜的坡面,坡上有未经修剪的杂木,各色野花摇曳其间,偶尔露
出巴掌大的石板,都是布满绿茵茵的青苔。夏秋两季,这里是蚱蜢、蜻蜓及各类小
虫穿梭来往的游戏之所。
姚江河与夏兄到办公室的时候,闻教授与明月已坐在那里,再没有别的人。
姚江河落落大方地坐下了,夏兄却很拘谨,七八张凳子,他却好象找不到坐的
地方。后来在离三人远远的地方勉强坐下了,又像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只把臀尖小
心谨慎地挨着凳子。
“夏兄,靠近一点。”正在查阅资料的闻教授说。
夏兄无奈,缩手缩脚地站了起来,在姚江河的旁边坐下了。
闻教授推开面前的书,对三个静候着的研究生说:“我今天找大家来,是想给
大家谈谈心。我们可以丢开课业和学术问题,纯粹交流一下思想。首先,我想听听
大家的意见。”
闻教授如此亲切,三个研究生是从没有见过的,他们拿不准闻教授的意思,都
不敢冒然说话。
“明月先谈谈。”闻教授点名了。
明月不知所措。
“放胆说去。什么都可以谈,包括对我的看法。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说一说攻
读先秦文学研究生的体会,以及对该学科前景的分析。”闻教授鼓励道。
明月正了正色,有些辞不达意地说:
“就我来说,从读大学时候起,就以能拜闻教授为师为人生最大的幸事。当时,
在我们班上,喜爱先秦文学的人不只我一个,而且,有好几个人都比我优秀,他们
也立下了考闻教授研究生的宏愿。但是,他们都没有我幸运,或去读了别人的研究
生,或者根本就没有考上。”
说到这里,明月举眼看了一眼闻教授。闻教授平静地看着她。
明月不再往下说了。
“听说,你读的师大的老师十分诚恳地挽留你,但你异常坚决地投奔到了我的
门下?”
明月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对挽留她的那位老师,明月无不时时生出一股
内疚之情,时间越久,内疚的情绪越重。可经闻教授的口说出来,她又不知闻教授
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有这回事。”
闻教授说:“他们是很有眼力的。遗憾的是,你到我的门下,却因我一次不合
情理的批评,抹杀了你的创造力。因此,我断定你开始的话并不是真心的。”
明月心头一颤。姚江河与夏兄也不知闻教授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显得十分紧
张。
“不,我完全是真心的。”明月矢口否认道。“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自己是
幸运的。俗话说,师高弟子强,即使是闻教授的批评,我也尽量从中体悟慈父心肠,
触摸文化底蕴。”
闻教授受了感动,他取下眼镜揉着眼睛。
“我对你们是太苛刻了。”闻教授边揉眼睛边说,“这些天,我静静地回忆我
的一生。我所走过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一方面限制了我的发展,另一方面磨
蛎了我的意志,碰撞出了我生命的火花。当然,任何痛苦一旦进入回忆,都是甜蜜
的,充满了温馨,因为这当中充满了奋斗者的豪迈情怀,充满了‘我终于挺过来了’
的喜悦。这并不是我思考的重点。我思考的重点是:作为过来人,如何给自己的晚
辈造就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让他们尽快开花结果。”
闻教授将眼镜戴上,注视着他的几个门生。空旷的办公室里。
完全没有紧张的气氛了,一种其乐融融的、飘逸着水莲子清香的空气,从窗口
漫进来,带着阳光的热度。
“总结自己的一生”,闻教授说,“我在自己家里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了这样
一幅字条:能托起后人的,才配称前人;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的,才配称后人!”
三个研究生腰板一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句话沉甸甸的份量。
“作为我来说,以前是做得很不够的,而你——”闻教授指着明月说,“现在
是做得很不够的。你这次的论文,从整体上显得较为平庸。聪明人读书,求学,是
为了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感受,是为了借助前人的力量激活自己的创造能力。只
有愚蠢的人读书才论死的结果。而你明月是聪明人,有着较为优越的先天素质,绝
不应该在一篇论文里只是罗列表象的东西,没有综合分析的影子。”
闻教授的表情依然是平和的,慈祥的,亲切的。
明月满脸羞惭,不发一言。
接下来,闻教授又看着姚江河,直截了当地说:“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灵魂
较为孤独的人,这恰恰是与先秦文学的整体气质相吻合的,你应该在这方面有大的
造化,但我发现你并没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的学业上面。不管怎么说,这是十分可
惜的。要干一项事业,需要的是执著得近乎痴狂的精神。没有这样的精神,就少了
一种锐利的力量,向前开掘的速度和深度都要受到严重的影响。”
姚江河只管点头。他看着闻教授,却从他眼神的深处看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寞。
姚江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感到心神不宁。
“在这些方面,你们学习的榜样是夏兄!”闻教授提高了声调。
夏兄吓得浑身一抖。
闻教授把夏兄的论文大大地表扬一番,说自己已将这篇论文亲手交给了黄教授,
会很快在《楚辞学刊》上问世。
夏兄激动不已,胀红了脸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神情,像是大
喜,又像大悲,像极度痛苦,又像极度欢畅。他差不多要哭了。
姚江河与明月看着夏兄怪异的表情,十分理解他内心的复杂情绪。
“就这样吧。”闻教授适时地中止了座谈。
三个研究生站了起来,都亲切地与闻教授道着“再见”。对明月和姚江河来说,
再也不疑心导师的诚意了。他把夏兄的论文交给黄教授发表,本身就是一次壮举。
三人在归途中反常地沉默。到岔道口,明月自已往女生宿舍走,姚江河与夏兄
往男生宿舍走。到了姚江河的门口,他想邀夏兄进去坐一坐,但夏兄已垂了头,直
直地向那间臭不可闻阴暗潮湿的屋子走去了。
姚江河进了屋子,将门关上了。此时,阳光还没有越过树梢,跳过马路光临他
的窗。虽是仲夏季节,姚江河却觉得异常的凄冷,经妻子认真整理之后又变得脏乱
起来的小屋,也像异常陌生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以前,他多么珍爱这间
小屋,夏兄搬出去之后,他的心理完全放松了,紧张疲惫的灵魂,一回到这间小屋
就可以随便放置在床上、书架上、书桌上或者凳子上,让它放心大胆地休息去,只
留下一个躯壳,在那里吁吁喘气。直到歇够了,精神复原了,又才将灵魂捡起来。
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更为重要的,在这小屋里可以放纵地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
可以无所顾忌地为他的《悲怆》交响曲痛哭流涕,还可以展纸画画,随意读书……
总之,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切都是自我直达心灵的选择,没有必要看
夏兄那只老书虫!也没有必要听他苍凉的叹息。
老实说,也正是在夏兄搬出去之后,姚江河才些微地找回了读大学时候的那种
情怀,认为这学校毕竟是自己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里的一切,可以尽我享用,
包括朦胧月色,瑰丽阳光,婆婆花影,肥厚绿叶……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小屋严
重缺乏什么。
缺什么呢?
小屋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少,一张中国地图,一幅字画,一排竹书架,一张
书桌,一张简陋的床,还有散放在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一样物品都是他的,都
带上了他的气息。但是,这些带上了他气息的物品,却彼此没有牵连,孤零零地各
自为正文,没有了灵魂的贯串。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这小屋里缺少的东西,便是他的精神。
他的心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沉重。
精神,这看似虚幻的东西,却可以变成极为巨大的物质力量。
有则消息说:一个美国企业家到中国某大厂考察,先划了个小小的圆圈,外面
画一个大圆圈,最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对中国的工人说:“这最小的圆圈代
表本世纪初叶的共产党,稍大的代表当时的国民党,最大的代表美国。请问诸位:
这最小的圆圈为什么最终能够冲突而出,将它外面的圆圈抹去?”中国工人面面相
觑,无一人应声。美国企业家将桌子猛然一击,以铿锵之声说道:“精神!他们靠
的是一种精神!”……姚江河当时看到这则消息,灵魂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他不自
觉地想起清溪河畔竹丛中的家,多少回熬更守夜,才如愿以偿地读上研究生,虽然
当时的动机既不高尚也不伟大,但毕竟是靠着那股力量才击败了众多的对手。
现在,那只生命之鸟就停止歌唱了么!
姚江河是绝不会甘心的。尽管他当时考研究生的动机仅仅是为了改变命运,作
为一个心性较高的人,在改变命运之后,是会继续前行,绝不会停步不前的。
姚江河站起身来。他要去找夏兄谈谈。
夏兄肮脏的木门依然紧闭着,像一只箱子盖似的,把夏兄锁在了里面。
窗口没有灯。姚江河断定他没有看书。
“夏兄!”姚江河喊。
没有应声,门却开了。
姚江河跨进狭窄的屋子,顺手把灯拉亮。吊在头顶上的一盏二十瓦的日光灯,
大概不堪于疲劳,精力极不充沛,光线闪闪烁烁。
夏见深深地伏在书桌上。
“随便坐。”夏兄瓮声瓮气地说,头并不抬起来。
“夏兄,你病了?”
“没有。”
夏兄将脸在左右臂上来回滚动几下,才把头抬了起来。
姚江河看见他的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夏兄袖口上的斑斑湿渍,应证了他的猜
想。
“我祝贺你。”姚江河真诚地说。
“谢谢你,江河。刚才,我在想自己走过的路,越想越不是兴奋,而是感激。
我在村小教书的时候,虽受了许多的夹磨,但更多的是好人帮助了我。说真话,我
在跨入通州大学门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激动,而是惧怕,深深的惧怕。我怕自己
的笨拙无法胜任更加艰难的跋涉,因此成天泡在书堆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死记
前人的结论。这样,我是没有创造力的。实际上,我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这样读书
的危机,必然是把自己牵引向更加幽深黑暗的死胡同。我非常羡慕你,既会绘画,
又善书法,还欣赏外国人的音乐,我几次涌起一阵欲望,要过你那一种完善的生活
。可我又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闻教授驱逐出去了。如果那样,我将如何向自
己交待!其结果,是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夏兄,你太自责了。这是没有必要的。在我们三人之中,你是长兄,不管从
哪个方面讲,你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夏兄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他本来浮肿的眼皮显得更加浮肿。
“是你和明月拯救了我。”
姚江河渐愧地低下了头。“我是很对不起你的。”
“不是这样!你恐怕不知道,你对生活的洒脱时时影响我,使我在读线装书的
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本正经,把自己弄得很苦。
带着一种洒脱的心态去读,汲收的东西更多。当然,给予我直接影响的是明月
。”
谈到明月,对姚江河和夏兄来说,都是一个异常敏感的话题。
姚江河不言声,等待着夏兄把话说下去。
夏兄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把他与明月交往的细枝末节都原原本本给姚江河讲
了。
“江河,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明月真正爱的人是你,可惜你已经结婚,妻子
又是那么一个好人。”
姚江河本来处在一种恍忽迷离的神思里,夏兄最后的一句话,使他突然间对明
月有了反感。他定了定神,对夏兄说:“夏兄,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到你这儿来,
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回到原来的寝室去住”
夏兄有些不解了:“为什么呢?”
“你住在厕所边,太委屈你了。”
夏兄立即憨直可爱地笑了,认真地说:
“不关事的,不关事的。不知是我的鼻子不灵,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一点也
没有闻到这里的臭气。”
姚江河是相信这一点的。他曾读到过一篇散文——《看海去》,写作者夜访福
隆海水浴场,在星光下赞叹海的神奇。第二天前往观看日出,只见沙滩上散乱的塑
料垃圾,不禁渭叹不已!只不过一夜之间,只因眼识起了分别,心境就全然改观。
由此,他又想起古代的一则禅宗公案——唐代新罗国位于朝鲜南部,当时华严宗有
一位名僧元晓法师,与义湘法师二人到唐朝来留学。走到中途,又饥又渴。当时正
是月初的夜晚,天上黑得连星光都隐藏不见,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办法赶路,只
好在一座坟场旁边过夜。这时候,他们口渴难忍,便摸索着去寻找水源。忽然发现
一水坑,他们连忙用钵盛了一些水倒进口里,如饮甘泉一般,异常甜美。等天亮了,
他们想再饮一些水,好继续赶路,又走到坑边去,却赫然发现坑里有死人的骨头,
还连着丝丝枯干的头发,水中并有蛆虫蠕动,再用鼻子去闻,一股腐臭之气令人作
呕。两位法师呆呆立于水边,连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
元晓法师智慧毕竟高人一等,他想到,昨夜由于口中干渴,喝的时候很快入腹,
感觉不出它的臭味儿,今天亲眼看见人骨浸在水里,心中便生出恶逆之感来,于是
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真是三界维心啊!
夏兄把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到书上去了,因此闻不到厕所的臭气。
但姚江河毕竟心中有愧,又说: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你可以帮助监督我,免我生怠惰之心。”
“那是不必要的。”夏兄说。接着,他给姚江河讲了一则小故事:“如何才能
体验到我与万物本是一体?”弟子问师傅。
“聆听!”师傅答道。
“我该如何聆听?”弟子又问。
“把自己化作一只耳朵,留神于一事一物中宇宙所通传送的玄音。若你听到的
是你内心的独白,应立即中止它的喋喋不休。”
师傅的话让弟子豁然顿悟。
夏兄最终没有回到他曾与姚江河共住的寝室里来。
姚江河回来之后,仔细思索夏兄的话,觉得字字说的是自己。
以前,他曾从自己孤独的散步中获得充实,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思考着关于自己
和别人的事情,思考着清溪河与州河的文化渊源,思考着先秦文化尤其是楚辞何以
如此博大精深,直达数千年之后子孙的心灵,喂养了一个华夏民族的文明。在思考
这些问题的时候,那苍白的长长的路程,就变成写满文字的答卷了。可后来,他把
散步当成了一种形式,凤凰山上的云松也好,镜花滩上的月光也好,州河水里的吼
声也好,都被他杂念丛生的心排除在外了。他听到的,的的确确是内心的喋喋不休
。他便在这喋喋不休里变得空虚起来。
先哲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当。他是真正的怠惰了。
怠惰的根源自然不是散步,而是杂念。吃了午饭,姚江河不打算午休。他要到
书店去买一批新书。
不管党和政府怎样提倡精神文明,在通州城买书,尤其是买上档次的书,越来
越困难了。以前通州城的书店很多,从通州大学出来,随便往哪一个方向走去,都
可在极不起眼的地方,看到或大或小精巧玲珑的书店,即使不买,单是走进去站一
站,翻一翻,也是一种慰藉,一阵温暖。现在,这些书店都变成了面馆或副食品店,
有的变成了门诊部。每见此情景,热爱通州城古朴文化的人,都要不解地问:“这
通州城怎么变得越来越庸俗了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但不管是自己或别人,
都不能回答。——那些书店依然还是书店的,也把曹雪芹、鲁迅、巴金以及托尔斯
泰、罗曼·罗兰、哥德、莎士比亚等人毫不客气地请下了书橱,而把那些无病呻吟
的所谓青春美文放在显要的位置,更有甚者,将半裸或全裸的女人封面,作为招揽
顾客的广告。这样的书店里,早没有了文化的芳香,而流动着滚滚肉欲,稍有文化
良心的人,对此是不屑一顾的。
要买一部好书,得走很长的路程。
平时要买书,需乘车去,今天姚江河不想乘车。
中午的太阳已经十分灼人了,道旁树叶已失去了清早的鲜活,叶片微微打卷,
叶尖纷纷下垂。不断有车辆从身边疾驰而过,可车辆的喧嚣,在姚江河听来都十分
遥远,仿佛凤凰山头传来的松涛。
走到天桥上,姚江河心里有些烦乱。在这里,看相的,抽签的,摸骨的,卖狗
的,乞讨的,把天桥挤得水泄不通。这与通州城南北相接的要道通州桥上别无二致
。
朝阳路上的所见使姚江河更是感到吃惊。
从这条路一直向西延伸,可通火车站和飞机场,外地人(包括政界要员、商界
英雄、中外游客)要进入通州城,朝阳路是必经之道,因此被喻为形象路。可是,
这形象路既狭窄又拥挤,路边朝阳农贸市场里的污水,肆无忌惮地流到街道上来。
对此,当地政府似乎无动于衷。
可是,终于让他们的上级发怒了。
六月,省上某要员到各地视察。中旬到了通州。他来的那天,天气很坏,虽下
着大雨,空气依然沉闷,走下飞机的舷梯,人已经疲乏不堪了。通州城的大小官员
自然列队在飞机场外等候,由于雾大,飞机晚点长达三个小时,但那些大小官员连
午饭也没敢去吃,腿僵直了,腰酸痛了,口渴了,肚子饥了,倦倦思睡了,这时候,
上司银白色的飞机突然盘旋在头顶!奇怪,怎么没有听见飞机的轰鸣呢?
他们立即来了精神,当上级领导走下飞机之后,前呼后拥,坐上高级轿车,由
警车开道,向城内驶去。
遗憾的是,车到朝阳农贸市场旁边,轿车抛锚了,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
通州城的大小官员立时吓出一身冷汗,纷纷下车,冒雨推车。
这些坐办公室的人物,什么时候干过体力活呢?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
将上司的车子微微晃动一阵,丝毫不起作用。
领导的脸阴一阵晴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砰”地拉开车门,站立于大雨之中,
发一声喊:“一、二、三!”车子才驯服地从泥潭里站了起来。
通州城的大小官员个个垂首而立。
那领导根本就不理会他们,也不听随从的百般劝阻,在大雨里徒步向前,左顾
右盼,又钻入肮脏无比奇臭无比的朝阳农贸市场看了一回,浑身被雨淋透了。
据说,那领导回到原地,对那些脸色吓得青紫的官员们说:“改建朝阳路,五
十米宽!我国庆节前来剪彩!”
说毕,威风凛凛的领导上了车,“砰”地关上车门,迅速倒转,开向了飞机常……
如今,朝阳路上到处都是标语:“苦战四个月,建好朝阳路!”
“人民公路人民修,修好公路为人民!”……插了红旗的宣传车来回游动,女
播音员以激情满怀的音调向过往行人宣传道:“朝阳路是我城的形象路,是否能多
快好省地修好朝阳路,关系着是否坚持改革开放,是否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问题,
希望广大市民发扬主人翁精神,积极行动起来,为建好我城形象路贡献最大的力量!
……”
许多房子拆掉了,有些还是刚刚建起来的。
朝阳路上成了一片废墟。
姚江河感到纳闷:在这之前,通州城的领导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条形象路
呢?
走到路的尽头,姚江河大失所望:他十分钟爱的那个正规书店也被拆掉了。有
一老一少两个面善的书店职工,还在那里作最后的清扫工作。
“老师,书店也拆了?”
“拆啦!”
“搬到了哪里?”
“无家可归!”
姚江河体会得出工人们的悲哀,站在那里不走,专心致志地着他们工作。
“你是准备来买书的?”年轻一点的女工问。
姚江河点点头。
“等我们找到了落脚点,还是要坚持把这书店开起来的。到那时你再来吧。”
“没给你们指一个固定的地方?”
最先说话的工人有些愤愤不平:“指个狗屁!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你先拆了再
说。我在这个书店里已经工作三十多年了,这里的旮旮旯旯,都是我摸熟了的,说
拆就拆,叫我怎么不伤心呢?”
“管他妈的,拆了旧的换新的!”那女工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在安慰她的同
伴。
“现在,像你们这号严肃的书店已经不多了,你们一定要开办起来。”
“小伙子,谢谢你了。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心满意足了。书店我们肯定是要开
起来的。实打实告诉你,当通知拆毁书店的时候,我们的经理差点跪着跟他们求情
了。经理跟我一样,也在这书店里呆了三十多年了。但是,别人是不理解你的这份
感情的,一句话: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无任何理由可讲。拆房架子的那天,我
们和经理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老工人的眼圈红了。
“你晓得现在怎么着?”女工接着说,“这些书,经过清点之后,放到了我们
每一个职工的家里,待有了房子再搬出来。凡是书店职工的家里从客厅到卧室,到
阳台,全都堆了书,连身也转不过来。”
姚江河被他们的敬业精神感动了。
“这最后一批书准备搬到哪个老师家里?”
“我家里!”老工人爽直而兴奋地说,“我叫我儿子出去租房子住,把他那间
屋挪出来。”
“你儿子没意见?”
“有啥意见呢?他也跟你一样,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读书人是爱书的。”
姚江河觉得心里有一团火苗在燃烧。这给予他人生最重要教育的通州城,毕竟
是可爱的。
说话间,女工拿起一本画册,使劲地拍上面的灰,边拍边对她的同伴说:“你
看,像不像咱们这里的镜花滩?”
老工人接过书,眯缝着眼睛,把书举得远远地看那封面:“真是呢!”他兴奋
得用巴掌连连拍着大腿。
“小伙子,你说这是不是镜花滩?”老工人把书递到姚江河面前。
姚江河本来在看书堆中的另一本书,那是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他几次
托人到省城代买也没买着的,老工人把画册递到他面前,他只得接过来看。
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那扇形的滩面,的的确确就是镜花滩,那条亮丽而不安份的河流,不正是洲河
吗?此时,一艘满载着粗大原木的船只,在镜花滩上搁浅了,几个面色油黑的人,
挽起裤腿跳进水里,扣住船舷,把笨拙的船只用力地向前推着,他们坚实的腿像柱
子一般,挡住了水流,河水便从腿的两侧分流而过。卵石密布的滩面上,成“一”
字摆开几个人,躬腰弯背,正在拉纤,粗大的纤绳,深深地咬进他们的肩膀;河风
吹过,他们的头发向后飞扬,把脸部和颈部充分暴露于阳光之下,暴突的青筋,也
像粗大的纤绳一样,弹奏出无可抗拒的力的音符。
占据整幅画面一半篇幅的纤夫,不就是……不就是明月吗?
“师傅,这本画册到了多久?”
“是刚到的新书,房子一拆,在地上到处放,弄得脏兮兮的。”女工不好意思
地说。
姚江河翻看后面的出版日期,果然是上个月才出的。他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了
。
“师傅,能把这本书卖给我吗?”
老工人和女工都为难起来:“我们现时没有发票,不营业。”
“我不要发票。”
“你不要发票,我们要交差哟。”
“卖给我嘛,给我出个收据也行。”
看姚江河那着急的神态,老工人问:“小伙子,怎么这么喜欢这本书?”
“人家热爱家乡嘛!”女工说。
“不全是这样,”姚江河说,“你们看,这个人是我的同学!”
“你同学?”老工人又接过画册,女工也凑过来看。
“你们看,就是这个最大的人影。”
“是个女人!”女工惊奇地尖声叫着。
老工人用沾满灰尘的粗糙大手抹了一把眼睛,定了定神认真看了一回:“真是
个女人呢!”
“是的,是一个女人。”姚江河说。
“他是你同学?”老工人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太吃惊。
姚江河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女人去拉纤?”
“我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啥时候的同学?”
“现在的。”
“现在的?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通州大学。”说着,姚江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学生证。
女工把姚江河的学生证一看,羡慕地说:“还是研究生呢!”
听说姚江河是研究生,老工人的面色也更加慈祥:“你同学也是研究生?”
“是的。她是我师妹。”
“不简单!不简单!”老工人连声赞叹着。“现在,这种年轻人少了,真真少
了!”
“把这本书卖给我,行吗?”
“行!怎么不行!算我买,我送给你!”
老工人激动得眉飞色舞。
“谢谢老前辈!”
“不谢不谢。”说着,老工人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去告诉你的师妹,
就说有你们这批年轻人,再艰难也要把书店办起来!”
姚江河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学校,当即就去找明月。
女生宿舍的守门员说,明月刚刚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好像她说她心口有点痛,可能是到医务室弄药去了嘛。”
姚江河立即又向医务室方向找去。
医务室在假山的南面,需穿过假山,沿偌大的半月湖边的林荫处一直走向深处
。
姚江河走完林荫处,正要上石级,明月就下来了。
“明月,你病了?”姚江河满脸红光,声音也大为变味。
明月对他这种激情有些不解,淡淡地说:“有点小玻你也来弄药?”
“不不,我专程来告诉一个让你心花怒放的消息。”姚江河把书藏在背后。
“关于我的?”
“是的!”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明月慢慢地从石级上走下来,漫不经心地说:“无论什么消息,也不可能让我
心花怒放。”
她的态度是冷淡的。
这多少冲淡了一点姚江河的兴致。
明月从姚江河身边走过,一直走了好几步远,才对呆在那里白姚江河说:“还
不回去?”
姚江河转身,走到明月身边,问道:
“你真不想知道这个消息?”
“你愿意告诉我就说,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一切在你。”
姚江河失望得几乎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吧!”他真想把那本书扔到半月湖里去。
沉默着走了一段,明月放松了语气说:
“还是说出来吧,不然你会憋出病来的。”
“我无所谓,就怕你想出病来。”
明月停了步,灿烂着脸望着姚江河:
“好吧,就算我想知道吧!”
“我从来不勉强人。”
明月咯咯地笑了,笑声在午后静谧的校园里回荡。
姚江河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显得高兴起来。
“看你们男同胞使小性子最乖了!”明月仍然咯咯地笑着说。
这倒让姚江河不好意思起来:“我从不来会使小性子!”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今天看到了!”
明月兴奋得鼻子嘴巴都在笑,连散乱出的几根发丝,也颤颤的,像在捧腹大笑
似的。
“我没有消息告诉你,我只想给你看一本书。”
“你真聪明,闻教授叫学夏兄,你一学就会了。”
“夏兄的确值得我们学习。我去买这本书之前——”姚江河把手里的书迅速地
扬了扬,“跟夏兄谈了许久。他再不似以前那样缺乏主见,而是显得相当深刻。他
好象是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
明月不言声。
“夏兄说,你大大地帮助了他。他甚至说是你拯救了他的灵魂。”
明月像自己极不愿意公开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了似的,有点恼羞成怒:“一派
胡言乱语!”
姚江河本来想把夏兄对明月真挚而深厚的情感有所透露,见明月这副模样,把
涌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这一段林荫道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姚江河问明月道:“你要回去午休吗?”
明月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事情大不关心了,这本书上,真有你的消息。”
在他们站着的地方,有一段十多米长的小路,从小路过去,就是一片刚刚培植
的橘林。橘树移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小碗粗细了,密密的,青翠的叶片组
成华盖,遮挡了头顶的骄阳。地上的泥土,由于没有受到阳光的直接侵袭,显得阴
冷而松软,舒适地吐纳着清新的空气。对任何一个热爱楚文化的人来说,对橘林都
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因为先贤屈原,不论是其政治命运、华彩文章,还是其生
命本身,都与橘林有关。
姚江河提出要到橘林里坐一坐,才把书拿给明月看。
开始,明月以为姚江河是开玩笑的,看他那一付认真劲儿,知道他并没开玩笑
。她实在弄不懂一本精美的书上会有她的什么消息,但好奇心毕竟驱动了她。她答
应了姚江河。
橘林里干净极了,环绕橘树的青石板走廊上,纤尘不染。
姚江河席地而坐。
明月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病了,垫一个东西吧,不然地气上升,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姚江河关心地说。
“少罗嗦,快把书拿来看。如果你是骗我的,对你就不客气了。”
“你自己拿去翻吧!”
姚江河把书递给了明月。
明月根本就没看封面,直接从第一页翻起,尽量不漏过每一行字。结果,全是
一些摄影作品及简短的文字说明,明月半个小时就看完了,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
明月并没生气,更没有对姚江河不客气,而是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知道你是
哄我的,不过,这些画面很美,摄影家构思也很奇巧,花半个小时读一读,也不算
浪费。”
姚江河嗤嗤地笑,把封面指给明月看。
“哦,镜花滩!”明月惊呼道。
“哦,明月!”姚江河指着那最大的人影,故作惊诧地喊道。
明月定睛一看,嘴再也合不上来,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明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起了洲河水里的壮举,想起了那个长发披肩的
年轻摄影家。她在片刻的激动之后,涌起无边无际的惆怅。
“这真是你?”
明月凝神注视着画面,不置可否。
“你常常去拉纤吗?”
在看到这幅画面之初,姚江河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此时,他看见明月红中
带黑的脸庞,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他对坐在身边的这个女子——他的师妹明月,已
不再是简单的心向往之,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佩。
“不,就那一次。”
“你一个女孩儿家,为什么要去拉纤呢?那是男人做的事情,是很需要体力,
很坏身体的。”
“我知道。但是,任何人处在当时的气氛之中,也会被感染的。”
说到这里,明月被这一自己曾经赌气否定过的行为,再一次感动了。准确地说,
她不是为自己而感动,而是当时船夫们齐刷刷跳进水里,共同奋战的悲壮气氛重新
回复到她的脑海之中。
姚江河看到作品的署名是尚千里,问道:“尚千里是谁?”
“一个孤独的摄影家。”
“你不认识?”
明月摇了摇头。“他像一个影子,长发披肩,衣服奇脏,却有异常旺盛的精力
。我看见他拍了一些照片,就远去了。具体走向哪里,我是不知道的;我想,任何
人也不知道,除了他自己。”
说起那个摄影家,明月的思绪飘得远远的,像在莽莽山野和茫茫人海之中寻觅
似的。因此,她的声音像一根抛入天际的钢丝,不仔细捕捉,是听不见的。
姚江河也沉入凝思里。他想把明月的灵魂找回来,但无济于事。
“他没经你同意就发表了这幅作品,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明月理了一下飘在额际的发丝,斜斜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叹了口气说:“我倒
没这么小气。我只是在想,一个人,当他没有根的时候,他的日子将会过得多么艰
难。”
姚江河略作停顿,试探地问道:
“你相信他还会来找你吗?”
明月凄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路便是他的家,孤独便是他的生命内容,
他是不会停留的。当然,我相信画面上的我会给他留下印象,因为这样的题材是太
少见了。但我更相信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走回头路。”
“这倒不然,”姚江河说,“任何一个亲近艺术的人,对他热爱和向往的生命
是会善待的。”
明月不说话,但她内心同意姚江河的观点。
“谢谢你帮我把这本书买回来了。我相信它会时时激励我的。
……人活着,的的确确是为了一种精神。少了这一点,人就会自我萎缩。有了
精神,从人格上大家就平等了。”
姚江河咀嚼着明月的话,摸不清她到底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然后对她说:
“我只是发现了这本书,但送你这本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朝阳路新华书店的一个
老工人。朝阳路正在扩建,书店被拆了,那老工人特别伤心。他听说画面上的女子
就是我的师妹,高兴得直拍巴掌,说通州城有这样的女研究生,困难再大,他们也
要把书店办起来。”
“你又在给我作宣传了?”明月娇嗔地笑道。
“没办法,我必须要向他们亮明我的身份,不然,人家就不把书给我了。”
已是下午两点过了,太阳微微偏西,但热量更足,那些烧红的阳光的金针,从
橘叶上刺透下来,扎在姚江河与明月的肩头上。
两人间的气氛,从来也没有这么融洽。
“有一件事情,我不知该不该提起。”姚江河说。
姚江河将提及什么事情,明月已猜出几分,但她还是故作不知地说:“又有什
么事情这么重要呢?”
“你与夏兄之间——”
“有一段时间,我们接触比较多,但同学之间,接触归接触,并没有别的意思
。”
“可是夏兄是认真的。”
“那是他的事。”
姚江河迟疑片刻,看一看明月茫然的双眼,说:“夏兄很爱你。”
明月迷茫地闪了闪双眸,连声说:“是的是的,我知道。”她的脸上掠过一丝
惊慌的神色。
话说到这里,便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
“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姚江河说着,首先站了起来。
明月坐着不动。
“下午你打算干什么?”姚江河问道。
“什么也不想干。”
“还不打算回去?”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姚江河倒不好走了,站着看这一片橘林。
橘林有两亩大小,身处其中,左右环视,已颇见规模了。那些被人类一再残酷
地夺走栖息之所的鸟儿,带着感激的心情在叶片间穿梭。为了报答,它们调试歌喉,
发出宛转动人的清唱。
“你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明月再一次说。
“你本就病了,又长久地坐在石地上,病情会加重的。”姚江河关切地说。
这时候,明月真感到心口又有了那种阵发性的刺痛,她内心感激姚江河对自己
的关心,因为在她遇到的几个男性之中,除了父亲,是没有人对她这样关心的。何
云,表面少言寡语,骨子里却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可以说,他从来也没有关心
过自己。前些天,明月从大学时的同学——亦即与她同寝室的那位漂亮姑娘——的
信中得知,何云的五妈死了,这个孤寂一生的可怜的女性,灵魂是高尚的,明月相
信,圣洁的天堂的光辉,将会照临她。何云分配时,经过五妈的多方努力,留在了
省讲师团,据说,他数月前就辞去了职务,只带上了简单的行李,就前往海南了。
明月得到这一消息,久久地不能自己,终于掉下泪来。何云的先辈,毕竟流淌着英
雄的血液,这血液里深埋着的火种,在何云的身体里点燃了吗?不管怎样,明月祝
愿他在艰难的人生历程当中,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刚强起来,高尚起来。
与何云不同的是,夏兄太关心自己了。
对一个具有相当主见的人来说,最怕的是别人热情过度。这也是明月总免不了
钟情于孤独男人的一个原因。她宁愿别人对她冷漠,也不要别人对她关心过份。夏
兄的悲剧在于:关心明月不是出自一般的善良心态,而是出自爱情!这一点,明月
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值得高兴的是,夏兄再不是没有主见的无能之辈了,他变得
通达了,深刻了。短暂的还不能称作爱情的爱情,就能促使一个男人这样快走向成
熟么?爱情的魔力竞如此巨大么?果真是这样,明月也就问心无愧了。
她不愿意把思绪过多地停留在夏兄的身上。事实上,在姚江河提起他之前,明
月已基本上把他淡忘了。她定了定神,对站在那里的姚江河说:“我们之间……除
了谈别人,当真就没有自己的话题么?”
看来,姚江河是走不了啦。他不明白明月的意思,复又坐在原地;“比如说……”
“比如说我们共同追求的事业。”
这大大地提起了姚江河的兴致。
“在我高考的时候,以及读研究生的当初,是没有把先秦文学的研究作为我终
身追求的事业的。”姚江河坦诚地说。
明月颇感吃惊:“那你为什么要考先秦文学?”
“改变命运!我所处的清溪河畔,虽然有青山,有竹林,还有大河两岸无边无
际云团似的芦花,但是,毕竟太过偏远了,除了与古人对话,几乎找不到一个谈话
的对手。”
“你打算把什么作为终身追求的事业?”
“在这之前,我心中没有终身追求的事业。这让你失望吧?”
明月在吃惊的同时,的确有些失望。
“我就像那个孤独的打猎人,在我的枪口下出现了猎物,就会有收获;否则,
我就空手而返,毫无怨言。”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大概跟你一样了。”
“跟我什么一样?”
“跟你的信仰一样。你一开始就是一个很有信仰的人,这正是你超出别人的地
方。”
明月透过叶缝望了望纤尘不染的天空,舒了口长气说:“你太高估我了。”
“一点也没高估。如果你没有坚定的信仰,绝不会做出拉纤的壮举。”
“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吧。”
“不,绝不是这样。念过几句书的人,总是溺于沉思,少于行动;然而,只有
行动才能造就人的灵魂。”
明月骨子里潜藏着的那一种高尚的天性,被姚江河发掘出来了,摆在明月自己
的面前。她仿佛显得自信起来,阴郁的脸色也开朗了许多。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明月看着橘树枝上一只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鸟儿,
喃喃地问道。
姚江河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能作出回答。
这一天,他们的心情特别好。
———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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