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姚江河把明月背回寝室,放在他的床上.对一点没有主张的夏兄说:“你赶快
到明月寝室去给她拿一套干衣服来!”
雨水把明月的衣服湿透了,薄薄的衣裙,紧紧地裹住丰腴的身体。
夏兄飞跑而去,跑出十数丈远,又折了回来,着急地问:“钥匙呢?”
姚江河这才想起。明月将钥匙用一根鲜红的绸带挂在脖子上,姚江河把明月的
头微微抬起,夏兄便把钥匙取了下来。
夏兄去后,姚江河蹲在床边,轻轻地唤明月的名字。明月不应,嘴唇微微地开
合着。姚江河估计她是要喝水。见鬼!今天恰恰没有打水。姚江河提了提水瓶,幸
好还有一点昨天的积水,便倒在碗里,用勺子给明月喂。明月不知道吞咽,水从她
的嘴角流到枕巾上。
怎么办呢?姚江河想了想,只有将她抱在怀中喂水了。
门大大地开着,虽然自己心中没鬼,若让学友们看见,毕竟是不大好的,姚江
河略作迟疑,走过去将门关了一下,并不关死,留一条门缝的线儿。
他的心依然狂跳着。明月的上衣,是一件短而薄的洁白的衬衫,由于躺着,拉
长了身体的长度,在衣裙结合之处,便隐隐地露出椭圆的肚脐眼来。而且,透着薄
而湿的衣服,可以看见她的肌肤!在姚江河背着明月往回跑的时候,他是丝毫没注
意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因为顾忌而犹豫不决。
明月的嘴唇又一次翕动起来,可能由于低烧,她脸上泛出潮红。
“明月,你要喝水是吗?”姚江河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问她。
回答他的自然是无言。
再也不能犹豫了!姚江河一边想着,行动着,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自己。在救
人的紧要关头,脑子里还涌出那些肮脏的思想,实在不应该!自己不是有一条理论
么?不是认为伟人和平凡人即便做同一件事情,价值取向也是不一样的么?为什么
真正实行起来,就有了那么多世俗的杂念呢?看来,自己真正只配作一个平凡人了!
姚江河坐在床沿上,将明月的上身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左手从她的颈部弯
过去揽起她的头,右手便一勺一勺地给她喂水。
虽然衣服被雨水湿透,可明月的身体热呼呼的,温突突的,柔软而滑腻。这对
姚江河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既便拥抱着妻子顾莲,他也是缺少这种感觉的。
喂了几勺子水,姚江河感觉到差不多了,就把勺子放进碗里。
有一绺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明月的眼睛,姚江河放胆地将那绺头发撩到了明
月的耳后,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的确,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与妻子顾莲比较起来,
有明显的不足:她的眼睛没有顾莲的大不说,眼皮也缺乏顾莲的层次感;顾莲的额
头光洁得耀眼,而明月的额头是缺乏生气的,这种感觉,就如春天新翻的土地和秋
后沉睡的土地那么明显;顾莲的鼻梁挺直、修长而秀气,象刚被乳液浸过一样充满
着柔情,明月的鼻梁虽直,对女孩子来说,不仅短了一些,也略略大了一些;再说
嘴唇,明月的嘴唇厚而上翻,顾莲的嘴唇却像河岸一朵精巧的小花,既滋润、温暖,
又洋溢着安详安静的光辉……可是,当你调整一下视线,不从局部而着眼于整体,
顾莲就有些逊色了,如果说用她的故乡河“清溪”来评价她,是很中肯的,明月却
不同,她不仅有了整体的和谐,更重要的,还蕴含着更为丰富的内涵,透溢出文化
女性特殊的气质。
人就这么奇怪,好些东西,是学也学不来的。
明月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嘴里也有了声音,姚江河兴奋起来,又一连声地呼
唤:“明月!明月!”
明月微微地睁开眼睛,但她的视线是模糊的,意识不到是谁在叫她。她将眼睛
闭上了,含糊地说:“我冷……”姚江河听清楚了,愤愤地骂自己该死,将妻子前
不久才洗净的被子拉过来盖在明月的身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走廊上有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肯定是夏兄回来了。姚江河想。必须赶快将明月放回床上,不然,他不仅会有
别的想法,还会使他痛苦。
可是,姚江河还没来得及行动,夏兄就把门推开了。
夏兄猛然停了步,木木地立在门口。由于被暴雨来回浇了一阵,他浑身上下流
着水,刚刚站定,地上便湿了圆圆的一圈。他的头发,像雨淋过的鸡毛,在大而圆
的脑袋上服服贴贴。他肚子上鼓出一个大包,孕妇似的。
“夏兄……你回来了?……她想喝水,我给她喂了……”夏兄猛地拉开衣服,
将肚子上的那个包取了出来,狠狠地砸在姚江河的床上,迅速地转身出门。
伴随他身影闪出门外的,是“砰”的一声门响。
姚江河张了张嘴,想喊夏兄回来,并进一步作出解释,却久久地没有发声。
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夏兄扔在床上的,是明月的一包衣服。他想得很周到,不仅用塑料布包了,还
罩在自己的衣服里,怕一不小心将明月的衣服湿了一点。
姚江河轻缓地将明月放回到床上,准备去喊守门的婆婆来给明月换了,再送她
到医院去。
由于被子的温暖,明月渐渐醒过来了。事实上,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昏迷。她
的灵魂,好象从躯壳里脱离出来了,穿过茫茫的风风雨雨,踱回到阳光灿烂的日子
。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川西辽阔的大草原上。那里的天蓝蓝的,与大草原无
尽的碧草相辉映。
那里的天低低的,仿佛天空本身就是一片大草原。在高高低低嫩绿柔软的草丛
中,是一团团白云似的羊群,蓝天丽日之下,羊群缓缓地移动着,如悠闲的绅士一
般。你的眼光遥远地望着它们,稍不留心,它们就把自己洁白的灵光,掩藏在翠绿
的草丛中去了,直到风吹起,牧草像波浪般一排一排地向下倒去,羊们才显露出来
。那一刻,它们静止不动,像种在地上似的。猛然刮起的风是让它们惊俱的,它们
在短暂的犹疑之后,纷纷回过头来,对着远远的主人发出娇娇的鸣叫……月亮起来
了,羊们归圈了,主人们回到房里,洗尽一天的辛劳,谈论着丰收的话题,融融的
暖意,在大草原上流淌。
草原上的人家住得稀疏,但童心是耐不住寂寞的,在与大人和与自然的交流之
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于是,每到月亮初升之时,孩子们就偷偷地从大人身边溜
走,汇聚在草原的中心地带。多美的月光啊!把大地照得皓洁无瑕,夜的馨香,便
从草尖上,从地气里升上来,浸润着孩子们的发梢。这时候,他们就仰望月亮,扬
了声齐声喊道:大月亮,小月亮,公公起来学蔑匠,婆婆起来蒸糯米,蒸得喷喷香!
七十年代,这几乎是滋养整个四川孩子的儿歌。
那时候,明月的父亲是从蜀都大平原下放到草原劳动的右派。
这之前,明月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学教师,他划为右派的理由也极为简单的,
只不过在大鸣大放时说了几句老实话,后来,他所在的学校划了一个右派名额,自
然是非他莫属了。
当然,幼小的明月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也用不着去管这些。三年的草原生活,
使她与大草原的每一个生命融为一体了。现实无论多么严酷,童心永远是欢乐的。
明月挎着书包上学了。由于父母都缺乏牧羊的经验,羊群不是丢失就是死亡,
家里更是出奇的贫穷。明月上学,只能持家里唯一的一个花布包。这花布包是妈妈
赶集时购买油盐酱醋时用的。挎着土头上脑的花布包上学,对于爱美的明月来说很
难为情,她一到教室,不敢像别的同学一样把书包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上,桌子又
没有底板,就只好把书包置于膝盖之上。可有一次,妈妈却大大地伤了她的面子!
她正专心听课,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接着,来人以响亮的声音说:
“明月,把包给我!你爸今天到集市上弄药,顺便叫他带一包盐回来。”
教室里轰笑起来。”
明月脸胀得通红,没等她回话,妈妈已走到她身边,提起布包。
将书本哗哗啦啦地倾倒在桌上,急急忙忙地走了……放学回家,明月大哭起来
。
父亲不知怎么回事,将女儿搂在怀中,问她为什么哭。明月结结巴巴地讲了。
父亲沉吟良久,对女儿说道:
“这事情怪你妈妈做得不对!”
之后,又对坐在一旁暗自伤心的妻子说:“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你随便闯进教
室去,会伤女儿的自尊心。”
“什么规矩!规矩早乱套了!”妻子愤愤地说,“讲几句老实话也要划成右派,
这叫什么规矩么!”
父亲是一个豁达之人,沉吟道:“不要提这些了,哪里的五谷都养人,哪里的
黄土都埋人。”又小声对妻子说:“这些话,不能当着孩子讲”他知道,妻子并非
不懂规矩,她还是一个中专生呢。她实在是伤了心了。
明月的妈妈不再说什么。
可不管怎样,明月必须要父亲给她买一个书包,一个正规的书包!
“你说,哪种才叫正规的书包?”父亲和颜悦色地问女儿。
“黄包包!”
明月所说的“黄包包”,就是同学们都挎的军用书包。
“好吧,我们下决心给你买一个!”父亲坚决地说。妈妈也表示赞同。
明月立即不哭了。
下一次赶集,妈妈果真给她买了一个回来。
挎上“正规的书包”上学,明月是多么骄傲啊!那一天,她也像同学们一样,
大大方方地把书包放在了桌面上。
第一节下课,与明月邻座的一个名叫狗胖的男孩把自己的书包翻了个面,推到
明月的面前,问道:“你认识这个字么?”
明月一看,狗胖的书包上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明月的眼神立时黯淡
下来。她的书包上黄板板一块,什么也没写。
见状,狗胖得意地说:“这是毛主席写的,知道啵?”
明月的心冷到冰点,得了新书包的兴奋心情荡然无存了。她多么羡慕狗胖有一
个题有毛主席语录的书包啊!
但她知道,扭着父母重新去给她买一个,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于是她央求狗胖
道:“第二节课把你书包借我用一下行么?”
狗胖愉快地答应了。
当老师走上讲台认认真真讲课的时候,明月却把头埋得低低的,在笔尖上裹了
一团纸,照着狗胖书包上的字迹往自己书包上描。她用了一整堂课的时间,才将那
八个字描好了。狗胖像给人施舍了恩惠似的,显出英雄的神情。明月对他也自是千
恩万谢。
放学回家,明月得意洋洋地把描有毛主席语录的书包呈在父亲的面前。
极少发脾气的父亲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让你记在
心里的,哪是叫你描在书包上的,把一个崭新的书包整得污七八糟!”
说毕,他愤愤地将书包扔到了屋外。
这一次,对明月心灵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她转身冲出了屋子,向愈来愈暗淡
的大草原跑去。
她疯狂地跑啊跑啊,直跑得身疲骨软,口干舌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
。
刚才,她嘴唇翕动的时候,正是梦幻中的危急时刻。
直到后来,明月随父母迁回了蓉城,她才渐渐醒悟了父亲的那句话: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是要你记在心里的。
然而,几年的草原生活,毕竟在她骨髓里生成了一种狂放的野性。
夏兄重重的关门声,把明月彻底地唤回来了。她一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惊
惧地一看,看到了已走到门边的姚江河的背影。
“姚江河。”明月有气无力地喊道。
姚江河立即回头,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问道:“你醒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雷雨快要来的时候,我们往回跑,你昏倒在路上了。”
明月沉吟良久,似有所悟,她翻了翻身,想坐起来,但感到浑身奇痒,怪不舒
服。
她用手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衣服。
“唉呀!我的衣服湿透了?”
“是的。”
明月用力撑起了身子,说:“把被子全给你浸湿了,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还有条毛巾被。现在不需要盖被子了。”
“我得回去换衣服。现在几点钟了?”
“马上到十二点了。衣服已经给你拿过来了,我正准备叫守门的婆婆来给你换
呢。”说着,姚江河把那个塑料包递给她。
明月满脸羞涩:“这……怎么去拿来的呢?”
“夏兄去拿的。你钥匙就挂在脖子上。”说到这里,姚江河才想起夏兄没有把
明月的钥匙还来呢。
“夏兄现在哪里?”
“他……我叫他回去休息了……不要耽搁了,快换了衣服好上医院。”
明月没有说话。姚江河走出门去,将门关上,静静地等在门外。
几分钟之后,明月将门开了,换了身整洁的素色连衣裙,将湿衣湿裤裹进了塑
料包里,且将姚江河的被子翻了个面,晾在破旧的藤椅上。
“我把夏兄叫起来,把钥匙给你,然后我们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
“夏兄睡了么?”明月探出脑袋,看了看走廊尽头夏兄的屋子,窗口上黑漆漆
的。
“可能……是睡了。”姚江河说。
“那就用不着叫他了,钥匙他放在塑料包里的。”明月说,“我也用不着去检
查,这是老毛玻”“老毛病?”
“好久都这样了,胸口时时发出阵痛,只是还没有哪一次出现过昏迷。大概是
被雨淋了,又跑得太急。”
“还是检查一下的好。既然早就犯这毛病,就应该引起重视。”
“明天吧,今晚上太迟了,雨又这么大,去了还不好找人。”
姚江河略微思索一下,认为明月的话有道理,便说:“你今晚上就住我这里吧,
我去和夏兄搭铺。”
明月说:“用不着,我还是回去的好。今晚不会有事的。”
姚江河说;“行嘛,由你决定。”便到床脚底下翻出一把灰尘扑扑的雨桑“走,
我送你回去。”
明月没有犹豫,便与姚江河并肩出了走廊,共用一把伞,穿行在暴雨之中。
一路无言,只听雨声哗哗啦啦倾盆而下。偌大一个校园,变成了海洋。那些黑
乎乎的高高的屋顶,就如隐没于惊涛骇浪之中的岛屿了。两人并行雨中,在外界的
危难和惊惧之下,有了这小范围的温馨和安全,其惬意是无以言说的。
姚江河用大半边伞遮住了明月,他自个儿的半个身子,早已浇得水淋淋的了。
开始衣服湿透了一次,被体温烘得半干半湿,再经湿透,姚江河觉得浑身发冷。
送到女研究生宿舍的楼下,明月正怯于叫门,见一扇小门还半掩着,甚是高兴
。分手之前,姚江河说;“如果今晚又不舒服,请门卫来叫我们。”明月“嗯”了
一声,柔情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再见也不说,就上楼去了。
姚江河回到寝室,将衣服换了,摸一摸席子,席子也是湿润润的,他索性将席
子取下来,半卷着竖在地上让风吹,然后,从箱子里拿出毛巾被来铺到床上。只是
没有盖的,藤椅上的被子,是湿得很厉害的,铺在床上一看,湿印完完全全是人体
的曲线。姚江河禁不住动了感情,心想:这就是明月!她人虽然走了,体温还留在
这里,曲线还画在这里。如此想来,不管被子有多么湿润,他往床上一倒,就将那
被子盖在身上了。
他觉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浸透肺腑。
姚江河索性爬起来,桌面上铺了张白纸,随随便便地调了颜色,照着那被子上
的曲线描摹起来。他画得极为专注,极为动情,每一根线条,都像灵巧的手指弹出
的音符。不几下工夫,那曲线便印到了纸上来,有丰腴的肌肤,饱满的小腹,圆润
的大腿。活脱脱一个明月的身体!只是差了头部,使这身体显得怪涎而缺乏生气。
姚江河又认真回忆着明月头颈的细部,边想边在上面描画。她的颈部偏细、偏长,
后颈窝处有软软的茸毛;她的耳朵如弦月,耳垂丰肥,颇有性感……至于头发嘛,
最好散乱一些,蓬蓬松松地披在肩头上……描好了,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明月了;确
切地说,是一个明月的裸体!姚江河欣赏了一回,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画技这么自
信过。
他将画藏进抽屉里,又倒在床上了。
姚江河并不关灯,微微地闭上眼睛,疲倦顿时向他袭来,他觉得身子很沉,头
昏脑胀,但并不能入睡,仿佛有一团铁质似的东西,压抑在他脑袋里,使他钝涩,
闷沉,又有一种病态的兴奋。今晚发生的事情,包括闻教授那宛若发生在远古的故
事,都—一在脑中浮现。人是多么奇怪啊!具体奇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千千万
万年来,不管多么超凡脱俗,多么高洁无瑕的人,都必须承受上帝交付给他的沉重
的包袱,并肩负着走完一生,化为灰烬,还原自然。这就注定了人生是沉重的,只
不过每个人的表现不同罢了——有的人将那包袱高高地顶在头上,唯恐世人不知,
一边蹒跚而行一边高声叫唤;“你们看我,活得多么痛苦啊!”有的人将那包袱随
意地搭在背上,该怎么走路就怎么走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有的人则将那包
袱吞下去,揣在心里,让人感觉不出,只把甘苦留给自己。闻教授大抵就属于这最
后一种人吧?——不管哪一种,只要是人,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要你做了,
你就与那对象及其周边的事物有了牵扯,想逃避也逃避不掉的。
如此一场思索,姚江河顿觉失了兴致,那湿的被子盖在赤裸的光腿上也怪不是
滋味儿。他将被子翻了个面,把那干的一面放在下面了。
他能对谁负责呢?对妻子,对明月,还有对自己,他都不能负责,甚至对夏兄,
姚江河也觉得没有负责的能力。
直到这时,姚江河才异常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夏兄。
他困倦的意识变得清醒了。
姚江河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墙壁。石灰涮的白墙,已在墙缝和墙角上结了密
密的蛛网,日积月累的灰尘,也裹成黑团体面地挂着。日光灯被风一吹,微微晃动,
光线的暗影,便在墙壁上游移着。
窗外,暴雨打在树梢上和路上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向室内扑来。姚江河最初是
没有意识到这种声音的,此时听来,显得异常嘈杂,异常令人烦闷。
他突然想起夏兄把明月衣服送来时的样子。
夏兄留在门口的一圈水,此时并没有完全干去。姚江河仿佛从那水痕里看见了
夏兄的影子。
他再也躺不住了。
姚江河爬起来,穿好衣裤,带着纯粹谢罪的心情,走到夏兄的门边。
笃笃。
笃笃!
笃笃笃!
姚江河断断续续敲了近十分钟,终于有人应声了:“是哪个饭胀饱了不消化呀!
半夜三更敲什么敲!”
这声音不是从夏兄的屋子里传出来的,而是别的寝室。姚江河固执的敲门声打
搅别人的睡眠了。
姚江河住了手,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他坐在藤椅上,干脆将闭起的窗户打开,让砸在窗台上的雨点,摔成碎瓣跳到
书桌上来。此时,他谢罪的心理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一股窝囊气,一股怒气。敲那
么久的门.竟然不开,在我被人骂了之后还不开,太过分了。说穿了,我又有哪点
得罪你夏兄了?你自己没有本事让明月爱你,能把怨气发泄在我的头上?我把明月
抱在怀里,是给她喂水,又没想别的事,你就嫉妒了?……姚江河越想越气,越气
越想,越想越发誓真正给夏兄做出来看看!
如此把脑子折腾一阵,他觉得头痛欲裂,便再一次躺到床上去,昏昏糊糊地睡
过去了。
他睡得极不踏实,仿佛只过了一会儿,便猛然惊醒过来,一看表,已快到早晨
六点钟。窗外.已露出淡青色的曙色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空气格外清新、凉爽。整座校园,宁静得如远古一般。
被大雨洗过澡的鸟儿,躲在翠绿得晃眼的繁叶之中,卖弄清脆的婉转的歌声,歌唱
着生活的美好。树梢上还有挂着的水珠,马路上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积水,都被这鸟
儿的鸣唱注入了鲜活的生气。
姚江河正在难得的清新空气里整理思绪,窗外便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沙的声音
。这是环卫工在打扫卫生了。
他翻身起了床。
洗漱完毕,从盥洗室出来,姚江河再一次看了看夏兄的窗口,黑乎乎的,没有
动静。要在平时,夏兄这时候已经起床了。看来,昨晚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姚江河到寝室放了洗漱工具,便出了门。
他要到校园里走一走。
清早出来散步,姚江河自读研究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他不像平时一样,出了宿
舍向左走,而是向右,傍着游泳池的围墙,缓缓而下。雷雨不但清新了空气,也把
地上的尘土冲涮得干干净净,踩在饰有小花图案的石板上,听脚步在宁静的校园里
发出空空的声响,那美妙无比的感觉,足以荡涤胸中一切块垒。走出十数支远,姚
江河看见清扫地面的环卫工人正挥舞着扫帚忙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向环卫
工人问声早,可他们旁若无人,是根本不会注意他的。
一直往下,路面坡度渐渐大起来,教师宿舍便在两边错落而立。在他们的阳台
上,都种了花草,长青藤软软的枝条,一直垂挂下来,像画在青幽幽的墙壁上似的
。艳艳的茶花,一串红和少量的葵花,像刚出浴的美女,轻轻地摆着头,把湿漉漉
的露珠儿贴在脸颊上。姚江河一路欣赏着走下去,一直走到这面坡的尽头。
摆在面前的,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的边缘,便是一条小河。
姚江河之所以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梦。
他对这里是极有感情的。
刚到通州大学读大学的时候,他们在这里上了半年课。
那时候,这块空地上有一幢砖墙砌的房子,便是他们的课堂。
砖墙房于是新砌起来的,显然是为了缓解教学楼紧张的临时举措。
当他们第一次远远地来这里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很不愉快,有一种受歧视的
感觉。也难怪,老教学楼里的课桌和椅子,是宽大的,连成一体的,椅子还有靠背,
地上镶了清一色的花瓷碎片。这里呢,桌凳完全是中学生用旧了的,同学们就怀疑
是不是从哪个中学借的废旧物品。这巨不说,那地上全是沙,用脚一蹭,足可蹭出
半尺厚来!厕所更怪,是临时在教室左侧挖了一个丈余深的大坑,上面铺了木板,
踩上去忽闪忽闪,摇摇欲坠。木板的正中,用蔑席一栏,便构成了男女厕所,每天
课间,男女双方撒尿之声清晰可闻,久而久之,大家便从这奇特的声音里听出了个
性,男的能分辨出女的是谁,女的能分辨出男的是谁,彼此间便多了一层尴尬。……
可后来,他们全班同学都喜爱上这儿了,以致于半年之后要搬走了,都有些恋恋不
舍,坐在以前欣羡的正规教室上课,仿佛若有所失。
全都因为这条小河以及小河对面的土丘!
小河是无名的,弯弯曲曲地从土丘的那一面流来,流程到底有多远,地方志上
没有记载,问当地的老者,亦答不知。所知道的仅有一点,便是下去里许,便汇入
洲河之中。无名河宽丈余,深五尺左右,一年四季,极少见浑浊的时候,即便夏天,
洲河暴涨,小河也呈现出温柔的体态,清清冽冽地从容而来。尤其是秋冬二季,小
河更见风致!初秋时节,两岸的野花是不败的,在渐寒渐冷的风里,摇晃着小小的
脑袋,并不以即将来临的危险为意。秋深了,花落了,纷纷扬扬,将凋零的花瓣扬
到水里,任其漂流,那情形,就像成熟的女子要出嫁了,要远行了,留恋归留恋,
骨子里却并不悲伤!冬天一来,四山是寂寥的,热闹繁荣的通州城,也无可挽回呈
现出萧条的景观,这时候,小河就像善解人意的处女,即便有充沛的精力,也绝不
张扬,只把逼人眼睛的清寒,四面发射,可是,你并不觉得她冷,而是像一个流落
民间的宫廷女子,铅华脱尽,真纯焕然!
对姚江河来说,若要他在繁华与荒凉之间作出选择,他宁愿要后者。
事实上,对所有的思想者,甚至一般的文化人,都是如此。
小河的两岸,有一座石桥相连。
石桥有些年月了,桥栏上蹲着几个狮子,身上已布满黑斑。
同学们最乐意做的,是走过小河上的石桥,到对岸的土丘上看书。
土丘不高,离河沟约有二十米。土丘的顶上,是一块巨大的石盆,天造地设的
锅盖一般,将土丘严严实实地扣起来。石盆上照例生满青苔,太阳一晒,便于成硬
壳,却并无其他的繁杂之物。同学们往往是带了报纸,铺在地上坐下,翻开自己喜
爱的书来,就可以惬意地读一个下午。
没有谁有姚江河到土丘读书的时间多。
对他来说,又没有哪一次上土丘像那个暮秋的下午给他那么巨大的启迪。
稀薄的阳光,透过浮白的云层懒懒地照着大地。姚江河手里捧着一本新出的
《黄河》杂志,那上面有陕西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姚江河如饥似渴地读起来,由于心急,他几乎是一目十行。
读了近两个小时,太阳黯淡了,姚江河的双目也疲倦了,他收了书,心想:这
部书,城里人是读不来的,因为他们缺少饥饿和艰辛的体验。然而,书中的主题,
姚江河是把握不准的。
之后,他转了个方向,向小丘的那一面望去。那一面是山,山上是层层的农田
。此时,一个农夫扶了犁耙,在农田里秋播,远远看去,也看得出那农夫的专注神
情。一时间,姚江河不知道是外面的故事跑进了书中,还是书里的故事跑到了外面
。他想起了在故乡真佛山下见到的情形。姚江河的母亲,也是一个农民,父亲故作
清高,不理农事,耕犁锄耙,全靠母亲。母亲捧着每一粒种子,都像捧着命根根。
正在姚江河遐思迩想之际,那秋播的农夫放开歌喉,唱道:哎!远望青山两草
稀呀,近看柏树长不齐呀,哦——山中树木有粗细,人有贤也有愚。
歌声浑厚,舒展,又如山一样嵯峨,野气之中透露出一种热辣辣的挚爱。
姚江河来了兴致,端坐静听——
耳听山歌唱得好,
摘片树叶来包到,
十字路口打开看,
飞的飞来跑的跑。
人生在世要学好,
人要参师井要淘,
井淘三道出清水,
人参三师武艺高。
人吃五谷长精神,
五谷杂粮地里生,
五谷不会平地长,
劳动才是命根根!
哎嗨哟,乖乖吼——
劳动才是命根根!
姚江河听得入迷。他以前认为山歌只有偏远山区的“下里巴人”才会唱的,没
想到在这通州城的近郊,也可以听到在老家才可以听到的歌谣!
当农夫连续数遍重唱最后一句的时候,姚江河心头一颤,眼前豁然开朗:劳动
才是命根根,不就是手中这部小说的主题吗?
他掏出笔来,在书的空页处激情满怀地写道:“人世间,劳动最光荣!如果我
上大学,也像某些‘天之骄子’一样高呼六十分万岁,那么,从我跨进大学校门的
第一天,我就标志着我理想的旗帜已经倒下!劳动吧!像农夫一样,劳动不仅使你
成功,还会清洗你的灵魂……”几年来,他就靠这一段笔记滋养着,以优异的成绩
结束了四年的大学学业。
遗憾的是,毕业之后,他的那本《黄河》杂志丢失了,那一段话,便也在心中
淡忘了。要不是妻子顾莲,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一生将会平庸到何等地步!
在这万物还在慷睡的清晨,姚江河再一次跨过那古老的石桥,信步登上土丘。
士丘依然,只是那些被太阳晒成硬壳的青苔,被昨夜的大雨不知冲测到哪里去了。
干干净净的石盆上,是润润的湿。
姚江河站立土丘之上,在内心里呼唤着大学时候的豪情。之后,他走到自己曾
读过《平凡的世界》的地方,竟然有一种热烈的力量,从地底升上来,灌入他的脚
心。“归来吧,魂兮!”姚江河喃喃地说。他所呼唤的“魂”,便是那一份信仰,
那一份精神支柱。
四山还在静穆,通州城里已有散淡的车声人语了。
天色已经明亮起来。
姚江河像找回了一件重要的宝物,满意地加快步伐,回了校园。
桃江河并不想从原路返回宿舍,在错落的教师宿舍地带,他向左前方斜插去。
路是少有人走的小路,灌木丛生,一眼望去,是清亮亮的绿色走廊。依恋在叶片枝
条上的雨水并没有掉下来,见翩翩少年从此经过,都迫不及待地跳到他裤腿上来了
。
前面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常足球场的周围,用锯木粉铺设了四百米的环形跑道。
此时,球场上虽有遍布的积水,可打拳踢腿跑步的人让空荡的场地充满了无限生机
。看台上,远远近近坐着晨读的人。他们有的读古文,有的读散文,更多的是在读
英语。姚江河的心扑扑地跳腾起来——这不就是我的大学吗?
当他正激动不已的时候,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姚江河吓了一跳。
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中文系三年级的一个男生,他们彼此认识的。
“我好痛苦噢!”那男生哭丧着脸说。
“为啥?”
“还为啥?不就是这鬼东西么!”男生扬了扬手中的《古代文逊。
姚江河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那男生却抢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们那老
师古板得要死,都啥年代了,他还用他那老一套教书!两千多字的《离骚》,硬要
我们背,并说期末考试肯定要考,不是整死人么!屈原师傅也是,自己写起顺乎,
还名传千古,可把我们害苦了!”
姚江河心里很不愉快,开始想对他说的话也就不说了。
“喂,江河,你们当年背不背?”
姚江河点点头。
男生有些沮丧:“真是要背么……到底考不考呢?”
姚江河又点点头。
“我不相信全都考,肯定是选一个段落或几句话来默写,你们当年考的哪些?”
“我忘了。”姚江河冷冷地说。
那男生没了兴致,长长地“唉”了一声,就像赶任务似的兀自念道:“帝高阳
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并从姚江河身边
走开了。
姚江河顺便在食堂买了两个馒头,边啃边回了寝室。
将馒头吃完,又无开水可喝,觉得喉管梗得难受。
顾不得这么多了,也没有时间去打开水了。他的心里,还搁着一件事呢。
先去看夏兄。要陪明月去检查身体,一定要把夏兄喊上,否则,真说不清楚了
。姚江河知道,真正带着纯洁无暇的心去爱明月的,是夏兄而不是自己。夏兄是一
个情感沉睡了多年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旦让情感苏醒,便是猛烈的,真挚的,忠
贞的。
夏兄的窗口依然是黑洞洞的。
大部分寝室的门都已洞开,同楼里的学友们差不多都起了床,即使没有起床的
也应该起床了,姚江河便没有顾忌,放肆地敲门。
无人应。
再敲。还是无人应。
当敲了四五遍还是没有响动的时候,姚江河心里隐隐地发了慌。他索性回寝室
端来藤椅,站在藤椅上从窗口往夏兄寝室里望。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夏兄根本不在!
姚江河失望地回了寝室,一时无所适从。
难道夏兄昨晚上就没回屋么?那么大的雨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感到害怕了。
可不管怎样,是应该去看看明月的。快八点钟了,不知她起床没有?吃了早饭
没有?昨夜,病情是否发作?
姚江河不放心起来,暂时丢开夏兄,向明月的宿舍走去。
明月早已梳妆打扮完毕。
他们一起向学校医院走去。明月几次想问为何不见夏兄,但伯彼此牵惹出些别
的思绪,并未启齿。昨晚,夏兄去帮她拿衣服,把她藏于杭间的乳罩和内裤都拿来
了,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既有秘密被人窥探后的羞涩,又有受人呵护的温暖。
一个体态雍容气质高贵的女医生问了症状,简捷地说:“胸膜炎。”
“严重吗?”姚江河问。
“胸腔里有积水,把心脏压住了,因此感到呼吸困难,并发出阵痛。要把积水
抽掉,还要打消炎针、吃消炎药。病不是大病,但要及时治疗——既然发现很久,
为啥现在才来看?”
明月说;“前不久我还来过,可医生说我是感冒。”
女医生不再说话,唰唰唰地开了张单子,递给明月道:“到红旗医院去照个X
光,好好治疗。”
这时候,明月才着了慌:“有这么严重吗?”
女医生又接待别的病人去了。
“走吧,听医生的话。”姚江河说。
红旗医院是通州大学的指定医院,位于雕像“巴山魂”的西面。
医院很大,院内绿树成荫,其清幽古朴,甚至不亚于通州大学校园。
这所医院的历史,已历大半个世纪。本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红四方面
军从鄂豫皖边界突破恶峰险山,插八通州外围。当时,坐镇通州的是国民党反动军
阀刘存厚,荒淫无度,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但是,刘存厚的军事实力,与另
一实力派军阀三陵基相比并不逊色多少。红军从通江而来,在巴山游击军总指挥王
维洲的协助下,顺利地占领了宣汉,开进县城,直逼通州城。可是,在通州外围,
红军遇到了强大炮火的阻挠。
这里有一关,名叫凤岭关。
凤岭关是由两座山体的夹缝而成的,左边鸡公山,右边凤凰山。两座山像两个
打斗的拳师,互不相让,只在它们的脚下留出一个空档来,宽不过两米,高约一丈——
一丈之上,两座山体又紧紧地扭在一起。这空档就是凤岭关。自古以来,凤岭关便
是出入通州城的门户,马帮也好,商人也好,背二哥也好,都要把汗水洒在这巨门
一样的地方。在军阀混战的年月,抛在关内关外的野尸不计其数。
红军要进通州城,打垮刘存厚,首先要突破这凤岭关。
刘存厚在凤凰山和鸡公山上都派了王牌军把守,因此,他认为高枕无忧。
红军和反动军队血战两昼夜,两面山坡上和沟沟壑壑,撂下了重重叠叠的尸体
。红军伤亡惨重,徐向前总指挥忧思不眠。
第三天夜里,徐总指挥一面以强大的火力佯装强夺关隘,一面派出两路人马,
分别从鸡公山和凤凰山的背后摸上山顶,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山头。当敌人在火把之
中看见山头飘扬的红旗,惊慌失措,溃不成军。
红军乘胜突进,杀进通州城的时候,刘存厚还躺在床上搂着姨太太抽大烟。听
到红军喊杀之声,他慌乱而起,备马出逃。紧随其后的,除了他最宠爱的姨太太和
几个贴身侍卫,还有两大麻袋金元宝。过通川桥时,由于惊慌失措,麻袋在桥柱上
一撞,金元宝流了出来,迤迤逦逦撒了一地。
红军占领了通州城,立即安抚百姓,医治伤员。刘存厚在此盘踞多年,却没有
一个像样的医院。徐向前总指挥断然决定:立即修建一所医院!取名叫“红四方面
军野战医院”。
这便是红旗医院的前身。
解放后,红旗医院不断扩大,不断招揽人才,发展到现在,已经是通州城的王
牌医院了。
明月和姚江河去的时候,来看病的人还不算很多。他们挂了号,走进三楼的内
科诊断室。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头上挽一个髻,用银钗叉了,显现出
少妇特有的温柔慵懒的韵致。她体态丰满,脸盘子较宽,但这并不影响她给人整体
上的温馨感。只是她的眼梢有点吊,暴露出一种掩藏得很深的愁怀。
“照个片吧。”女医生说。
姚江河陪明月去照了片。照片的医生叫他们下午去看结果。
“我们懒得回学校了,”明月说,“反正今天没课,我们就在外面吃点东西,
然后去看场电影。我有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姚江河脚尖点地,并不说话。他心里装着夏兄。他真怕凡事认真的夏兄会闹出
什么事来。
明月见状,对姚江河说:“要不然……你回去吧。为了我,耽误了你这么多时
间。”
她显然误解了姚江河的意思。
“说哪里话呢!”姚江河说。又问道:“你想吃什么?”
“一切依你的。”
说出这句话,明月也突然想起夏兄。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夏兄的这句话捡来了呢?
她心里有些怅惘。
姚江河把明月带进了一家肥肠馆里。
姚江河是喜欢吃肥肠的,他对那种让挥着花帕的小姐们避而远之的特殊腥味,
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偏爱。
肥肠炖土豆,麻辣可口。吃了几筷子,姚江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是不
能吃辛辣食物的。”
“嗯,我才不管呢!”明月说着,更是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副少有的纯真模
样,实在可爱极了。
照了片,确诊是胸膜炎,而且胸部积水甚多。姚江河拿着那单子,对明月说:
“还是去找那女医生吧,看她挺和蔼的。”
他们又到了三楼。
女医生说:“必须将那积水抽去。”
“现在能抽吗?我明天有课呢!”明月着急地说。
姚江河也央求那女医生现在把手术作了。
女医生甜甜地笑了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她笑得太美了,温暖而富有内涵。
姚江河看了一眼她座位上的名字。她叫张衣。
女医生款款地走出去了。
上午来时,她并没有穿白大褂。现在,她将一件洁净而合身的白大褂套在身上,
更显示出她高贵美丽的情态来。
不一会儿,女医生进来说:“过来。”她的后面,跟着几个一样穿着白大褂的
学生模样的男女,看来是通州医科大学来这里的实习生。
明月和姚江河跟着他们去。
上了四楼,女医生打开一间小小的屋。里面有一张铺了白布单的高高的单人床,
另有几张凳子。她让明月躺到床上去,指示一个实习生给她打了麻药针。
姚江河傻傻地坐在凳子上。
过了些时候,女医生说:“把上衣提上来。”手里拿着长而粗的针管。明月从
未见过这么长的针管,吓得不能动弹。姚江河听女医生说要把上衣提上来,便不好
再呆在屋子里,迟迟缓缓地挪到门边。一个女实习生把明月的衣服翻了上来,并解
了她的乳罩。
“你们看清楚啊,从这里下去……”女医生边说边扎针,“注意方位,注意深
浅。这些,除了书上的理论,还需要临床经验……有时候,完全是一种感觉……”
明月丝毫也感觉不到疼痛,只听到背上发出“嚓嚓”的闷声。
抽出一管水来,又开始抽。女医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再给学生讲解,望着
门边的姚江河说:“你进来吧,不碍事的。”
明月抬起头望着他,那情形也是要他进去。
姚江河挪进去了。
“你们结婚没有?”女医生柔柔地问道。
“结了。”姚江河说,又立即改口道:“没结。”
女医生的学生全都大笑起来。
女医生也笑了,依然是那种甜甜的微笑。
“结了就结了,没结就没结,怕什么?”女医生温和地说。
姚江河被那几个自作聪明的学生笑慌了,有些气恼,正了正颜色,对自己的话
解释道:“真是这样。我结了婚,她没有。”
原来如此。几个学生不再笑了。
明月明显地感觉到:女医生的手重重地晃了一下。
“那么,你们是……”女医生细声细气小心谨慎地问道。
“我们是同学。她是我的师妹。”
女医生不再说话。
听说他们俩是这种关系,那几个实习生来了劲儿,问姚江河是哪所大学的,并
自报家门。作了一段时间的实习生,仿佛感到寂寞了,大谈特谈校园生活。
一直到手术结束,女医生没再说一句话。但她的脸色依然是平和的,安祥的。
“张医生,需不需要住院?”姚江河问道。
“按理,应该住一段时间的院,打吊针,吃消炎药。既然你们是学生,恐怕没
有时间,我把单子给她开上,就到学校去边读书边治疗吧。你说呢?”她依然是笑
着。“我先给你开一点吃的药。”她又说。
姚江河问明月,明月坚决同意女医生的意见。
黄昏时候,他们回了校园。
明月虽然觉得疲软无力,但浑身似轻松了许多,呼吸也畅快起来。
走到女生宿舍前,明月邀请道:“到我寝室坐一会儿吧,今天真难为你了。”
“同学之间,不要说这些了。”姚江河说。接着又吩咐道:“不要忘了吃药。”
姚江河的话,使明月觉得冷淡得可怕。她没有应声,直接向寝室走去。一天来
的好心情,全被姚江河一句冷淡的话破坏了。
进了屋子,明月喝了几口冷开水,才突然感到腹内空空。晚饭还没吃呢!她又
觉得后悔起来,说实在话,她应该请姚江河吃晚饭,这不仅仅因为他陪了自己一天,
中午吃的饭也是他付的钱,明月分明看出,姚江河包里的钱只剩下一些零钞了。
明月拿出药来,胡乱地吃了,就匆匆忙忙地往男生寝室赶。要是姚江河所有的
钱都只有那一点零分分,他就没法吃晚饭了。
明月赶到姚江河寝室的时候,见他的门开着,灯也亮着,人却不在。
她坐在书桌前等。
等了十余分钟,不见姚江河回来。她以为姚江河上厕所去了,还暗笑他上一次
厕所竟然要这么长时间。可二十分钟过去,姚江河依然没有回来。
明月耐不住性子了,跑到门口张望。有几张平时熟悉的面孔,意味深长地看了
她一眼,就回了各自的寝室。
明月觉得那些人真是无聊。
再等一会儿吧。
明月又回到藤椅上来,一面后悔在与姚江河分手前没有想起请他吃晚饭,一面
猜测着姚江河的去向。是借钱去了呢,还是出去吃饭去了?抑或到别的寝室闲聊去
了?明月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姚江河的声音。他的声音是特别的,富有穿透力的,
即便是不用力讲话,声音也会传很远。……有一点是肯定的:姚江河没有走远。不
然他不会将门这么大大地敞开着。
一个女生独坐在男生寝室,其滋味儿是特别的,如果没有一点事做,在别人和
自己看来,都有些莫名其妙了。明月便从姚江河的竹书架上顺手取出一本书来。是
一本《素描技法》。明月对绘画并不懂,但艺术是相通的,一种新鲜的特殊的亲近
感,使她翻开书来读。这是一本实用性和操作性很强的书,理论阐述浅显易懂,且
配有多幅实例加以分析说明。明月看着那些男性女性的裸体,虽是素描,轮廓也很
分明。虽没有色彩的渲染,但肌肤的张力是能清楚地感觉的。心想:造物主真奇怪,
为什么要把人区分为男女呢?如果造出来就合二为一,不是少去了那么多无用的思
念么?
姚江河画的仕女图很好,可很久没看他画过,也没有看到过他的作品。可是明
月相信那一说法,因为她觉得姚江河有超乎寻常的悟性,凡事不需多长时间,就可
以象模象样地学到手。而巳,他那飘逸的气质本身就是适合绘画的。
翻了一回书,姚江河还是没有回来。明月将书放回原处,本想再去拿别的书看,
又没有心思。坐在那里,只感百无聊奈。
何不如看看他的抽屉?
这一意识产生的时候,明月有一种偷看的快感和胆怯。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门外,又起身去将门关得严了一些,坐回凳子,蹑手蹑脚地
拉开了姚江河书桌中间的抽屉。
露在面上的,是一张白纸,光线一透,可看出纸的那一面是涂抹过的,主色调
是淡黄的颜色。
嘿,这不就是他画的画么!
明月兴奋起来,将纸拿出来,铺在桌面上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这是一个少女
的裸体!
她一方面怕姚江河突然进来发现了自己的不光彩行为,另一方面内在的羞涩使
她的眼光躲躲闪闪,然而,她却紧紧地盯住画面不放。
姚江河也真是的!不但两只乳房画得那么逼真而且,将稀稀疏疏柔软如蚕丝的
阴毛也画出来了!再看画面的细部,每一处都象是照着真人画来的,有描摹的痕迹
。
姚江河自然是请不起模特儿的,那么,这难道是画他的妻子?
明月更加感到新鲜了。
她一方面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面带着复杂的心态,认真察看“顾莲”的每一
处器官。
开初,明月初略地整体看去,这幅画是姚江河的妻子无疑,可仔细一看,就越
看越不像了。顾莲给明月的印象,如果除去心理上的排斥,实实在在是很可亲的,
绝不像画上的女孩,圆睁的双眸包含着那么多对世界的惊奇和掩藏得很深的愁绪。
再说,顾莲的额头更宽些,鼻梁修长些,嘴唇小巧些……这么品评一阵,明月就突
然吓出一身冷汗来。
天啦,这不是画的我吗?!
明月觉得天塌下来似的,头脑里嗡嗡作响。她抖抖索索摸出一面小圆镜来,看
一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一看画面上的女孩,越看越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越看越
害怕,越看越愤怒。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月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
难道是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偷偷地将我剥光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是没有机会的,我身体的曲线他也不会画
得这么准确的!
明月这才醒悟道:夏兄不是跟我们一起的么?姚江河说,他叫夏兄回去休息了,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开始,明月信以为真,还为今天一整天夏兄也不过问她一下感
到不快,可现在想来,姚江河说的完全是谎言!在明月昏迷的时候,即使发生了天
大的事情,夏兄也绝不会丢下她不管的。明月坚信这一点。
如此说来,夏兄肯定是被姚江河赶走的了!否则,夏兄明知我病了,是不会一
整天也不来过问我一下的。
卑鄙啊!卑鄙啊!
明月卷起画,愤怒无比地冲出了屋子……
———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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