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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



  许大同在法官眼中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危险人物
  法庭听证会将在上午十点整准时开始。
  椭圆型的法庭墙壁上隐隐约约记录着圣路易斯过去的日子。简宁曾听说美国南北战争是由圣路易斯著名的反对黑奴制度的“德雷德。斯科特案”引发的。她环视着法庭旁听席上一排排陈旧的椅子、油漆剥落的围栏,那些沉默的物证记载着历史的足迹,记载着所有的公正和不公正。
  霍威茨先生穿着黑袍走进法庭,尔后走上高高的法官席,在那儿俯瞰着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背后却花样百出,企图难倒他的被告们和原告们。
  玛格丽特一身素装,惟在脖子上系了一块紫色碎花丝巾,本顿。戴维思站在她身边。
  他穿着带有隐条的藏青色西装,打着酱红色领带,挑战似地瞥视着被告席上的许大同夫妇和贾妮斯。马林律师。今天是我的日子。本顿暗暗激励自己。他深信自己是遇弱则弱,遇强更强的人。他知道贾妮斯。马林在密苏里州的名声,能和这样一个女人对垒,他只要想上一想,肾上腺素便大量分泌。另外,玛格丽特最近与他的关系发生了一些波折。
  玛格丽特已经两次拒绝和他共进晚餐,以及晚餐后在他的私人公寓“讨论工作”的提议,他为此感到不爽。但他坚信,玛格丽特可以拒绝一切,却不会拒绝耀眼的荣誉。他本顿会用胜利重新赢得美人心的。
  贾妮斯微笑着对显得有些紧张的简宁低声说:不用理睬那些家伙。舞台上过于张扬的人往往都不是主角。
  简宁回报了贾妮斯一个微笑。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律师镇定的举止比给她吃一剂镇静药还要管用。
  许大同第一个走上证人席。他是今天贾妮斯。马林手中的全部武器。贾妮斯要用他来说服法官的犹疑,用他战胜法庭上的每一个人。
  简宁看着自己丈夫自信的面孔,看着丈夫走上去时眼睛亮亮地闪着光,耳边想起许大同临出门时对她说的话:要是站在那儿说别的,没准儿我会卡壳儿。可说咱们儿子,你放心……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全在这儿装着呢。
  ……丹尼斯是个早产儿,他出生时只有四镑重,弱小无助,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猴子。
  那时,我的妻子没有奶水。根据医生嘱咐,两三个小时要喂他一次奶。我回到家,就围着奶嘴、奶瓶和奶粉打转转,只等他一睁眼就把奶瓶递过去。
  在家里抱着丹尼斯值完夜班,我又去公司上自班,坐在计算机前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打个盹儿。梦里看见的还是他那个小模样儿,那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和噘着的小嘴……
  许大同的目光朦胧了,儿子跌跌撞撞学步的情景薄雾般弥漫在他眼前。
  ……他是我和我父辈生命的延续。他将长大、结婚、生子,继续我们的生命。在这一时刻,我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的分量,那是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常常望着丹尼斯的小脸,感到忧虑。我想,当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用他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战争、饥饿?瘟疫,无灾人祸?他能够应付得了这个充满纷争的世界吗?
  ……说心里话,我过去一直庆幸丹尼斯能生在美国,我曾经对他的未来抱有各种各样的幻想,希望他成为一个科学家、艺术家,一个百万富翁,甚至,总统。但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希望他健康、幸福、快乐。法官阁下,我是一个父亲,像所有父亲一样,我爱我的孩子。我的陈述完了。
  许大同慢慢走下证人席。
  简宁望着自己的丈夫,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满面颊。
  全场一片肃静,在场的人全部为之动容。
  贾妮斯满意地对许大同点点头,并且注意地看着霍威茨法官的反应。
  霍威茨法官沉默许久,清了清喉咙:被控方给人印象深刻,控方也有什么精彩的表演吗?
  玛格丽特愣愣的,清秀的脸上有一种无法马上跨越从沉思到现实的遥远距离的痕迹。
  本顿。戴维思却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法官大人说的不错,许先生刚才的表演相当的成功,连我都几乎被感动了。
  但遗憾的是,事实并不像许先生的华丽词藻所描述的那样美丽。我们有几名证人要出庭,他们会让我们看到另外一个许大同,一个真实的许大同。
  霍威茨法官问:马林女士,你见过名单了吧?
  贾妮斯。马林头也不抬:是的,大人,没有反对意见。
  本顿。戴维思立刻转身,向法警招招手,随着法警走上来的是一个白眼球硕大的黑人。
  本顿。戴维思说:法官大人,这是唐那休。奥伯曼。他是许先生家所在皇家庭院公寓的看门人。
  唐那休。奥伯曼笑嘻嘻地冲法官点点头,又向许大同和简宁招了招手。他的心情很兴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像电影里面的人物一样去法庭作证。他换了一身星期天做礼拜才穿的新衣服。唐那休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个注意仪表的人,特别是准备在记者和摄影机面前好好风光一下的时候。
  霍威茨法官像能够看透后那休。奥伯曼的心思似的,也笑了笑:奥伯曼先生,这只是一个非正式的听证会,所以就不必手摸《圣经》发誓了。但是我希望你能讲真话,因为如果你不讲真话,我就用这个榔头砸你!
  唐那休。奥伯曼半张着嘴,不明白法官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法官大人,我一定会讲实话的。不信,你可以去调查,我从来都是个讲实话的人。
  本顿不由得皱皱眉头:奥伯曼先生,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上个月19号的晚上,星期二,那天夜里是您当班吗?
  唐那休。奥伯曼想了想,说:我每天夜里都当班。我是说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先生。
  那么对问题的回答就是“是”了?
  霍威茨不耐烦地打断本顿:请正面问话,别兜圈子,本顿先生。
  好的,法官大人。本顿顺从地对霍威茨法官弯了弯腰,心里却骂道:你这个木头脑子的该退休的老家伙,你哪懂得什么叫律师的表演风格?他转向唐那体继续问:许先生那天晚上是九点三十分离开大楼的吗?__我当时没有看表,估计差不多是那个时间。
  他走得急匆匆的,好像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
  他冲出大楼的时候,是否和他的儿子在一起?
  没有,先生。许先生自己一个人走的。
  那么他的儿子在哪里呢?本顿加重语气,盯着唐那体问。
  唐那休。奥伯曼翻了翻白眼球:我想是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当时许太大还没有下班回家,她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忙得很。孩子的爷爷在警察局里,等着人领他回家……
  这是一个极幼稚的证人。儿童福利局的本顿。戴维思的表现,比我估计的要令人失望。贾妮斯。马林举起右手。
  贾妮斯看着自己的文件夹说:法官大人,我想知道奥伯曼先生是怎么知道许先生的父亲在警察局呢?我们也许还应该在唐那休。奥伯曼先生的简历上加上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干脆叫他上帝算了。
  霍威茨法官并没有忽略本顿的失误,他举起法庭木捶,提出了警告:证据不足,本顿先生。一击!
  本顿赶忙为自己辩解:但是法官大人,我的意思是——霍威茨法官根本不想听本顿的辩解,在法庭上向法官辩解的本身就是违规行为:你的意思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提出的问题。
  本顿张张嘴,终于把已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是的,大人。他看看霍威茨法官的高台,看看霍威茨法官身上的黑袍,想:要是有一天自己和这个者家伙的位置换一换,肯定是件挺痛快的事。
  本顿竭力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瞥了玛格丽特一眼。玛格丽特的面孔相当冷淡,那种冷淡让本顿更加焦虑。我必须使出我的杀手铜来。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本顿。戴维思不是平庸之辈。
  本顿对霍威茨法官要求:法官大人,请允许我传唤我的第二位证人。
  霍威茨法官点点头。
  本顿提高声调:霍莉·康斯维洛女士请上证人席来。
  旁门打开,霍莉·康斯维洛身着咖啡色西装走进法庭。
  她挺着胸,脖子梗得笔直,像穿着盔甲拿着长矛走入战场的女武士。走过许大同的身边时,她的眼睛刀子般冷冷地从许大同的脸上划过。
  贾妮斯。马林警觉地把身于探向许大同,问:你认识这个女人?
  许大同摇头:不,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贾妮斯烦恼地说:但是很显然,她恨你。最好你还是回忆一下,为了什么事情一个陌生的女人会这么恨你?
  许大同无辜地反驳:鬼知道。世界上可能就是有一些疯子专踉正常人作对。说着,他擦身向简宁:你说呢?
  简宁缓缓地思索着说:我说不清。可我预感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本顿见到霍莉,眸子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法官大人,这位是霍莉·康斯维洛女士,犹太总医院急诊室的护土。五年前,丹尼斯。许出生的时候,她还在圣马修斯医院工作,当时她是产科的助产护士。
  霍莉走到证人席,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她很满意自己给整个法庭造成的氛围。
  显然,他们感到了自己的重要。
  连法官都对自己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自从在急诊室与许大同一家重新相遇之后,霍莉就在冥冥中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
  无论是医院的社工前来调查,还是市儿童福利局的律师前来取证,霍莉都极其热情地配合。
  她的愤怒,她对孩子表示的同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们需要你。本顿。戴维思律师望着她,犹如望着一件珍宝。当他提议霍莉到法庭作证时,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我们需要你。霍莉不由得耳热。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被男人这样崇拜过了。何况,这个男人很年轻,也很有魅力。
  本顿开始提问:康斯维洛女士,请你回忆一下,丹尼斯。许出生的当日,是不是由你亲自负责护理的?
  霍莉说:是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请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非常愿意。霍莉深呼一口气;那天,我们医院接受了一个怀孕的急诊病人,名字叫简宁,哦,就是她。
  霍莉欠起身,指了指许大同身边的简宁。她看到了对方的惊愕神情。是的,这种照相机一般的辨认人的能力,会使任何人惊愕。霍莉忍不住得意地微微一笑:她情况不妙。
  羊水已经破了,胎儿处于臀位——也就是错位,格兰特医生指示我立刻给她丈夫打电话。
  因为从情况看起来,她也许需要进行一次紧急剖腹产。
  那么,就是说,许先生当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的时候,他根本不在现场?
  说得对,先生。他不在。
  许大同听到本顿和霍莉的一问一答,他的脸开始渐渐胀红。
  霍莉的视线盯在许大同的脸上。对方尴尬的表情一丝不漏地被霍莉捕了个正着:我只好给病人的丈夫打传呼。因为,很明显,他当时正在参加一个什么会议,或者什么约会。这会议和约会对他来说,比他的孩子还重要。所以,他必须全神贯注,不愿意有人打扰他……
  许大同小声而愤慨地:胡说八道!这女人满嘴胡扯!
  简宁已觉察丈夫的情绪要出轨,劝道:大同,别着急!
  贾妮斯。马林举起手:反对!证人的证词远离了应该回答的问题。
  霍威茨法官不慌不忙地打断霍莉:康斯维洛女士,咱们应该尽量约束自己,作证的时候只谈事实,好不好?
  霍莉很不高兴法官对她精彩陈述的指责:这当然是事实。我正在把他太太当时说的原话告诉大家。
  本顿不得不赶紧把霍莉这头犟牛领回到原道上。他和颜悦色地说:很好,康斯维洛女士,很好。后来呢?
  霍莉眨眨眼睛,想不起自己开始的话题在哪儿:总之,病人的丈夫最后终于回了传呼。我告诉他,他的妻子和孩子情况危急。可他根本就不在乎那孩子的性命,他说一定要保住妻子,而不是保住孩子!
  许大同腾地站起来,忘情地用中文大声地:那是人之常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看到全场惊呆的面孔,他才突然想起自己使用的语言是对牛弹琴,忙改用英语:我的意思是,只要我的妻子活着,我们还会有孩子。
  霍莉也毫不示弱地站起来,向许大同回喊:可这个孩子还没有在世上活过!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你有什么权力决定他的生死?你们这些亚洲人的想法真野蛮!
  你才野蛮!你懂个屁!
  贾妮斯和简宁不得不使全力制止住许大同和霍莉遥相呐喊的嘴战。
  面对一团混乱的场面,霍威茨法官气恼地敲着木捶:肃静!全体肃静!你,还有你们。我不能容忍这些没有秩序的吼叫。霍威茨法官狠狠盯着霍莉,说:更不许放肆的种族主义出现在我的法庭上。
  全场顿时被法官木捶的威严镇住了。
  霍威茨法官望向贾妮斯:被控方律师,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贾妮斯站了起来。她明白像霍莉·康斯维洛这样的证人,一方面很锋利棘手,一方面又很脆弱易折。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她走到霍莉的面前,说: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康斯维洛女士,既然你认为选择妻子不选择孩子是一种野蛮行为,那么,他当初如果选择孩子而不是妻子,是不是构成了他虐待妻子的证据,而使你有理由在这里指控他呢?
  霍莉茫然地瞪着眼睛,显出一副智商降到零点的模样。
  贾妮斯把手一摊:好了,我的问题完了。
  霍莉求救似地瞧着本顿。她想,他此时应该给自己一点起码的暗示,应该告诉她,情形急转直下需要怎么办。
  然而,本顿根本不看霍莉·康斯维洛一眼。她也是个笨蛋。他想,怎么抬举她,她还是个萝卜上不了席面。本顿对霍莉不再微笑殷勤表示赞赏。他知道用不着跟她客气,摆摆手让她走就是。在这个官司里,霍莉的利用价值已不存在。
  霍威茨法官转向本顿,面色不太好看:戴维思先生,到目前为止,你所有的所谓证词最多只能算是一些细微末节,明显证据不足,甚至近乎于道听途说。你很清楚,你的证人的证词不大可能在实际的审判中起任何作用。所以,你为什么要在本次听证会上表演这些拙劣伎俩?两击!本顿先生。
  霍威教法官的木捶敲得本顿的太阳穴突突地直跳,他强辩着:但是,法官大人,我想阐明的意思是,五年前,当丹尼斯。许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挣扎,为了得到生的权利遭受种种痛苦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却残忍地拱手将他送给死神。我认为,这段证词不仅清楚地说明大同。许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还说明从丹尼斯。许这个孩子的生命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遭到他父亲的憎恶和嫌弃……
  许大同将手指关节捏得格格地响。
  ……一个人无论如何善于掩饰本性,他总要不自觉地在某些关键时刻暴露他自己。
  大同。许的冷酷和自私不正是可以通过这些点点滴滴的实事充分反应出来吗?
  许大同指着本顿跳了起来:骗子,无赖,流氓!你知道什么?你明明对我一无所知!
  见许大同怒不可遏,贾妮斯和简宁拉他坐下却拉不动。
  许大同指着本顿,又指向玛格丽特:你,你们,先是抢走了我的儿子,然后,跑到这儿来,满口讲着无耻的谎言!
  你们假仁假义。什么儿童福利局?我的儿子被你们抢走后,整天以泪洗面。这就是你们给予他,给予我的家庭的福利!
  贾妮斯厉声命令:坐下,许先生。闭上你的嘴!
  许大同恼道:什么?你是我的律师,却不准我说话?他们往我身上泼了这么多眼水!
  别人不替我说话,难道,我还不可以替我自己说话吗?
  霍威茨法官警告着贾妮斯。马林女士,——是的,法官大人。贾妮斯马上转脸对大同:坐下,别忘了你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你雇了我,给了我报酬,为你辩护是我的工作职责!你最好安安静静地待着,别自作聪明地干蠢事。
  许大同尖刻地回敬道:幸亏你提醒了我。到目前为止,你并没为我干多少事。只是向证人提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霍威获法官不耐烦地问:到监狱去过一个夜晚,是不是能够帮助你的委托人改善一下他的举止呢,马林女士?
  好办法。贾妮斯睨视了许大同一眼:但是没有必要,法官大人。
  听到这番话,许大同才终于气呼呼地坐下去。
  霍威茨法官沉思了片刻。他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有必要让儿童福利局的人马知难而退。于是,他面向玛格丽特和本顿说:你们看,这场犬马大展览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或许为了双方减少损失,我们现在都回家去?
  本顿踌躇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发现他的同事杰克出现在法庭的侧门。杰克手里高举着一个信封,冲着玛格丽特和本顿使劲儿地挥舞。
  本顿忙对杰克招招手,然后贴向玛格丽特做了番耳语:杰克来了,看样子事情办成了。玛格丽特仰起脸,看到已经快步跑到他们面前的杰克把信封递给本顿。杰克气喘吁吁地说:我把他带来了,就在门外。
  本顿音形于色地轻声道:干得漂亮。谢谢你,杰克。
  说着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文件。他的眼睛贪婪地在文件上扫了几眼,转手交给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不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们都意识到控方突然出现了什么情况。许大同和简宁紧张地交换了一个猜测的目光,而贾妮斯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记自己的笔记。
  本顿挺直了脊背,表情骄傲地仰向霍威茨法官:法官大人,如果可以的话,儿童福利局想要当庭询问一位刚刚找到的重要证人。本顿边说边在霍威茨法官和贾妮斯的桌子上各放下一份材料。
  贾妮斯立刻举手:反对,我不喜欢控方制造一些额外的惊喜。
  霍威茨法官翻阅着文件,慢条斯理地说:今天的法庭上已经充满了惊喜,我们应该不在意再多这么一两极惊喜吧。
  听说儿童福利局要传询新的证人,第一个心慌意乱的就是简宁。简宁昨天在办公室被麦克纠缠了一个多小时,她不得不认真地考虑麦克的威胁,这威胁直接关系到许家官司的成败,而她又不愿意当一头笨猪任对方宰割。麦克,你得容我和我先生商量一下。
  每个人再买一百万的保险不是小数目。我们家的钱都拿去打官司去了,这也是事实。我们得算算账,看把钱怎么给你挪出来。麦克没有罢休,他一眼看出简宁这是援兵之计,于是说:我当然不急。我急什么?可这事保不齐从哪儿就能传到儿童福利局的耳朵里。
  到时候咱们想补救也来不及了。简宁觉得这个气啊,真有用手抓烂这张国字脸的念头。
  她冷笑道:如果真要是那样,只怕还有另一说法。我们许家的官司自然会有一点儿波折,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保险我们也用不着买了。简宁说这话时是豁出去的神态。麦克见了不由得口气变软。他答应给简宁两三天的时间,再听回信。简宁相信麦克目前最关心的还是他能够挣到多少回扣,两败俱伤的打法不是他情愿选择的。可万一麦克突然改了念头,万一麦克与别人,比方说,与儿童福利局也做了一笔交易,或者,是儿童福利局的人挖蛆挖到了麦克身上,麦克不得不出庭作证,那真的将是一场灾难。
  正当简宁忐忑之际,本顿却因得到霍威茨法官的准许而满心欢喜。我的好戏终于要开场了。他兴奋地搓着手心。刚才一切只是序曲,只是大幕拉开前的铺垫。真正的精彩还在后面,我会给你们机会为我献花和鼓掌的。
  谢谢您,法官阁下。本顿向法庭人口转过身,高声说:儿童福利局传询证人约翰。
  昆兰先生。
  入口的玻璃门打开,约翰庞大的身影映入人们眼帘。他仿佛被人推着,不大情愿地走进来。他的视线谨慎地避开每一个人,缓缓走向证人席。
  约翰的出现比猜测中的麦克更叫简宁吃惊。而许大同则半张着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霍威茨法官首先笑了,他感觉这个场面十分戏剧性:约翰·昆兰先生,这么巧,又在我的法庭上跟你见面了。这回,你是准备站在哪一边说话?
  约翰沮丧地:法官大人,我并不觉得好笑和有趣。
  本顿大步走到约翰面前:行了,昆兰先生,咱们直截了当地开始吧……
  许大同低声嘟囔着:他们竟然把我的老板拿出来当第一手资料。
  贾妮斯面无表情:你应该早知道他们会这么做的。
  本顿问:昆兰先生,你的公司叫BTAC新媒介对不对?
  是的。约翰答道。
  据我所知,大同。许是你们公司的雇员,你们也是一对好朋友?
  是的,我一直认为能把大同。许称为我的朋友是件自豪的事。
  许大同觉得自己的耳朵被针刺着。他扭开脸,表情痛苦而愤怒。
  请告诉我,昆兰先生,BTAC新媒介公司从事的是什么生意?
  我们制造并发售电子游戏。
  本顿走回到自己的桌前,打开公文包,取出几包BTAC新媒介公司制作的包装精美的电子游戏软盘:在你们这行中,贵公司的精湛技术和高质量的画面的确小有名气。我恰巧知道你们公司电子游戏的几个名称。本顿阅读着软盘上的名字:“危险陷讲”、“死亡追踪”、“地狱车手”、“马尔科姆的大屠杀”……
  约翰打断他:我们的产品中还有“追梦者”、“月亮探险”、“漫游数学世界”、“萨莉儿童教育系列”等一些启发儿童智力的游戏软件。
  但是,你们公司因为许多游戏软件的内容过于暴力,而屡屡遭到市民的示威抗议,甚至他们把你们告上了法庭,是不是?
  那些团体对所有的电子游戏制造商都进行过示威抗议。
  到法庭上打官司的游戏制造商也并非仅仅我们BTAC一家。
  本顿发现约翰的对答滴水不漏。显然由于约翰·昆兰的律师出身,使他善于处处设防,小心自保。可惜你已经走进我的笼子。本顿暗暗咬牙。你面对的是千年不锈的钢锁,钥匙将被我扔进万丈深渊,你想逃出去万万不能了。
  或许如此,但是BTAC新媒介公司在贵行业中遭到投诉的机会一直名列前茅。本顿说着,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彩色图片:我这里还有几张贵公司最近新出的游戏场景的图片。形象逼真得令人吃惊。比如这个所谓守护神的猴子王,它可以用拳头直接打穿敌人的胸膛。还要加上写实的鲜红的血液,和四处横飞的心脾内脏。叫看者无不胆怯。再看这一张,这只力大无比的猴子王只是一脚,就踢裂了敌人的头颅,脑浆四溅。这种残忍血腥的描写也属于你们公司产品的一大特征,对吗?
  本顿绘声绘色地解说着,将图片交给霍威茨法官。
  霍威茨法官无动于衷地瞄了一眼图片:我看不出你这段小小的闲谈对论述你的观点有什么帮助。
  别急,法官大人,别急。你会看到的。本顿不理睬法官的讥讽,继续对约翰盘诘:是谁创造并设计了这些形象和场面?
  电子游戏是一种合作性的艺术形式,它综合了所有参与者的智慧。
  但是总得有人启动这个程序,提出游戏的创造性的设想和方向。我听说最近你们公司有一个人由于在电子游戏业的突出成就,特别是因为设计了这只全能的猴子而获得大奖?
  约翰情不自禁地向许大同的方向望了望,迟疑片刻,说:是的。
  这个人是谁呢?
  约翰没有做声。
  本顿逼问:昆兰先生对公司的事务了如指掌,不会突然忘记这个人的姓名吧?
  约翰无可奈何地回答:这个人是大同。许。
  目前,有许多保护家庭和儿童的组织反对娱乐中的暴力。因为不断接触有暴力内容的电子游戏,会引起儿童的模仿心理,并造成行为上出轨的结果。
  没有证据证明……
  约翰刚刚开口准备反驳,本顿厉声打断他的话:在许先生领奖的仪式上,你儿子保罗和年幼的丹尼斯。许不正是因为受他们所玩的暴力游戏的影响,当众你推我搡,以动拳头来论英雄吗?
  约翰怔住了:你怎么会知道的?
  本顿笑笑:那是个几百人的领奖大会,充当贵公子和丹尼斯。许斗殴现场观众的,应该不下几十人吧。
  约翰仍显出难以致信的样子。本顿并不在乎约翰的猜测,反正他不会告诉约翰他得知此事的来源。因为他已经答应为他的消息来源保密。麦斯·尤向他说过:推销保险,图的是个人缘儿,传出去会影响他的生意。当时本顿眯缝着眼睛研究过麦克。他根本不信麦克的鬼话。可他弄不懂为什么一方面麦克主动跑来揭许家的短儿,一方面又好像替许家藏着掖着什么。麦克似乎希望许家被官司纠缠得焦头烂额,似乎又希望许家没有完全垮掉,不然,他会跟着损失什么。本顿这辈子最恨有人跟他耍手腕儿,斗心眼儿。对这种人他有的是办法进行调教。可这一回,他的下意识提醒他不妨暂时放麦克一马,将来或许会有大用场的。
  本顿接着陈述:虽然说男孩子就是男孩子,淘气斗狠是他们的天性。但是在现场有一个人对孩子们打架事件的反应非常过度,这就使事件有了另外一个高潮,一个戏剧性的高潮。本顿停顿一下,微笑着说:这个高潮是,大同。许先生火冒三丈,以惩罚为由,凶狠地殴打了他的儿子丹尼斯。许的头部。
  约翰急了。他揪了揪卡在他喉咙上的领带,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昆兰先生,不是哪样?本顿不容约翰继续说下去。他正在用他的逻辑精心编织一张大网,他不会放纵约翰撕开这张网的任何企图:难道大同。许没有当着你的面打了丹尼斯。
  许吗?
  约翰无助地向许大同望去。
  贾妮斯举起手:法官大人,我们并不需要在这个法庭上讨论父亲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
  请法官大人注意。本顿也举起手:我在这里不是在讨论如何管教孩子,这是个虐待儿童的问题。
  我反对!贾妮斯强硬地说。
  本顿完全忽略贾妮斯的反对声:昆兰先生,你必须马上回答,是,还是不是?
  法庭上的人们又开始自行其是。霍威茨法官很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知道这是他出来干涉的时候了:听着,你们最好搞清楚,这是我的法庭,应该由我来判定这是个管教孩子的问题,还是虐待儿童的问题。好,昆兰先生,请你回答吧。
  约翰迟疑:是的,但是——本顿满面得意:只要看一看许先生日复一日从事的工作,马上就能看出他是一个沉溺于暴力文化中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虐待他的孩子,甚至在公众面前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庚性格的原因。
  许大同忍不住跳起来:什么暴力文化,我是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中孙悟空的形象设计的电子游戏。孙悟空是一个善良、富有同情心,不畏强暴并且有正义感的英雄,他代表了进步的道德取向和价值观。
  简宁焦急地拉扯丈夫的衣襟:坐下,注意你的形象!
  许大同搡开她的手:你没看到他正在破坏我的形象!
  本顿笑了笑:那好,让我们来看看许先生推崇的道德取向和价值观到底是什么?本顿走回桌前拿起本厚厚的书来。
  玛格丽特一把将手按在书上。她直视着本顿的眼睛:本顿,你要是光明正大,就没必要选择这种策略。
  本顿用力搬开她的手:亲爱的,我是你们的律师,我现在是在法庭上。我使用的任何策略只要能帮我打赢这场官司,就是光明正大的。
  本顿转身对众人:我恰巧也读过《西游记》的英文版,让我们来看看这只中国猴子都做了些什么?别人辛辛苦苦种了几千年才结一次果的桃子,终于成熟了。正当果园的主人要收获自己的心血的时候,这只中国猴子却把桃林据为己有,又吃又拿又糟蹋。当他的行径受到别人制止的时候,他不仅恼羞成怒,大打出手,而且还毁坏了这片桃林…
  …
  啊,这里还有一段。别人用血汗炼造了几千年,才做出了长生不老丹丸。孙悟空看了眼红,偷偷闯进别人的家里大肆盗窃,先是用迷药迷倒了这家的仆人,后又用棍子把丹丸的主人打跑。他吃光了长生不老丹丸不算,还拿走人家的法器,掀翻了人家的炼丹炉,把人家的制作车间夷为平地……
  还有更精彩的在后面呢。一个可爱美丽的精灵爱上了孙悟空的师父。两人情意绵绵,共渡爱河。而孙悟空妒意大发,不问青红皂白,一棒把这个惹人怜爱的姑娘打死。就是这么一只粗鲁、顽劣、没有教养的中国猴子,却被许大同先生深深崇拜,说成是一个善良富有同情心正义感的英雄……
  许大同的脑袋像是个被点燃的巨型炸弹,随着药捻的燃尽,轰轰烈烈地炸出满天金红的火焰和暗黑色的硝烟。
  你算是个什么玩艺儿!你对中国文化有多少了解!
  你是个骗子!
  许大同大呼大叫着将桌子上的纸张材料通通扔向本顿,并且冲上去,一把抓住了本顿的脖领子:我没有打我的儿子,更没有虐待他。我爱我的儿子胜过我的生命!你这个造谣生事的家伙,你死去吧……
  两个法警冲上去,狠命撕扯都不能掰开许大同揪着本顿在领的手。他们惊讶这个男人竟然如此力大无穷。
  霍威茨法官狠狠地敲着木捶。他执法二十多年,好莱坞式的场面尽管刺激,但还是叫他无法忍受:够了,马上给我住手!这种表演太丑恶了!
  法警们借着法官的威吼,用尽全力,终于将许大同从本顿身边拉开,并把他的双手反扭到背后。
  本顿脸色发育,呼吸急促。他衣衫不整地站在那儿,半晌灵魂似乎还在躯壳外的什么地方飘着。这个男人真有可能要杀他。在这个男人的手像钳子钳住他的衣领的那一刻,他差一点懊恼自己于吗做这种把头放进狮子口里的冒险举动:法官大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现在只是为我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心。我曾经记得两年前的那个案例……
  霍威茨法官打断他:你记得什么已经无所谓了,戴维思先生。但我今天丝毫不赞赏你的一系列表演。法官扭头又对法警们说:放开许先生吧。他的头脑需要几分钟的冷静,所以,离他站近点儿。
  说完,霍威茨若有所思的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慢慢扫过,仿佛在无言中和他们商讨他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许大同的身上:许先生,今天你仍然没有能够证明刮痧是一种治疗方法,而你在法庭上的行为比任何其他的证据更能够说明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我只好决定:丹尼斯。许将由儿童福利局监护,一直到此案有了最终的判决。
  霍威茨法官说完,身体靠回到他的椅背上。他显出已经疲倦的样子。
  本顿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理了理自已被抓皱了的领带和前襟,舒了舒肩膀。这就是结果。这就是自己理所应当得到的报酬。他因此不再悔恨在拥抱胜利前所付出的这点代价了。
  玛格丽特默默收起她面前的文件夹。这个结果本来是她期望的。但这个结果来临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一点儿快乐。
  许大同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迷惑的神气像是个梦游的人忽然被雷声劈醒了。
  霍威茨法官摆摆手:现在退庭。你们所有的人都给我出去。
  从法庭出来,三个人各走各的,仿佛彼此并不认识,谁都没有说话。
  简宁神情木然地走在最前面。她听见自己的脚步敲打着水泥地面,发出清冷的“笃笃”声。她听见这声音在她的大脑里回荡,她绝望的身躯好像已经在法庭中被人掏空了五脏,变成了行尸走肉。完了,全完了,我现在去哪儿呢?她茫然地问自己,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一股劲儿往前走。
  贾妮斯。马林的恼怒是显而易见的。在她的律师生涯中她败过官司,她不是上帝,她没有决定事物命运的权力,但她懂得什么是顺风势而行,什么是应运而生。她有她的聪慧、经验和质量,她讲究实力,既便败她也不是这种败法。
  这种彻头彻尾打烂仗的败法,玷污了她的荣誉和自尊。
  许大同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面。他知道自己输了官司,他也知道她们都在怨恨自己,怨恨因为自己的表现而输了官司。可他的心里并不服输,也不服气。
  我们现在怎么办?许大同突然往前追跑了几步,向贾妮斯问道。
  贾妮斯。马林猛地站住,扭过头,以不可理喻的神情盯着许大同: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你居然去掐人家的脖子,我没办法帮你!说罢,她转身继续向前。
  许大同很委屈,他嘟囔着:换谁都得跟那个兔患子拼命。他满嘴胡言乱语,我完全被他气疯了。等这官司完了,我得告他诽谤罪。
  贾妮斯几乎喷笑:诽谤罪?这种激将法是律师们最常用的策略。我也曾用过,屡试不爽。只能怪你太容易上钩。
  许大同愣住了。他看着贾妮斯,似乎无法相信对方告诉他的是事实。
  贾妮斯叹了口气,冷静下来:现在已无法避免一次审判了!我能做的就是尽快为你们争取审判的日子。
  许大同问:那得需要多长时间?
  贾妮斯想想说:最快也得三个月。
  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在那个鬼地方还得待三个月?!
  贾妮斯瞟了一眼许大同愕然的面孔,似乎开始欣赏自己当事人的天真:如果你不学会在法庭上约束自己行为的话,那就可能是永远!
  许大同顿脚捶胸,气急败坏地说:不成,绝对不成。我要让我的孩子马上回家,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贾妮斯闻言,用讥讽的语气提醒他:这个代价也许会比你想像的要大得多。
  什么样的代价?许大同挺起胸膛。许大同已经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堵儿童福利局的枪眼儿,用自己的手臂去托起摧毁儿童福利局堡垒的炸药包。
  贾妮斯告诉他:许先生在法官眼里已经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危险人物。所以,你目前惟一的办法,就是从家里搬出去,和你的妻子分居。
  许大同惊呆地站住,胸脯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这算什么办法?荒唐!不成不成,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一直默默听着许大同和贾妮斯对话的简宁猛地回身,她的脸颊一片煞白,冲着许大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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