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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日



  爷爷不是走,爷爷是回家
  早上起来,天显得阴沉沉的,灰蒙蒙的云团把苍弯压成扇扇的一片。
  简宁一边帮着把许毅祥的一个个箱子锁好,一边念叨不知这样的天气飞机会不会误点。
  许毅祥的行李前一天就收拾好了。他把自己出门穿的鞋、帽、大衣都一件件跟行李一块儿摆在床头,守着这些东西坐着,像守着飞机的跑道一样。
  简宁这天早上要带两个客户看房子,所以,说好由许大同送许毅祥去机场。许大同早上把豆浆和油条端到餐桌上之后说:爸,这都是简宁昨天专门到中国店买的,挺新鲜呢。
  许毅祥摇摇头:你们吃吧。这些玩艺儿我回去后天天都能吃上。哪像你们,吃回隔夜的都不容易。
  许大同不再说什么。父亲的人虽然还在这儿,可心明明已经提前起飞了。
  去机场的路上,许大同和许毅祥都话不多。许毅祥问儿子:听天气预报了没有?下雨吗?
  许大同应着:听是听了。圣路易斯的天气是最不好捉摸一的,每天可以变好几回脸,说下,就得提防它不下。
  听说美国的航空公司应变能力强,下点儿雨也不怕的。
  许毅祥自言自语着。
  许大同看了父亲一眼,说:爸,您回去散散心也好。这儿过年过节的比不上北京热闹。等过完了年,我再给您寄张机票,把您接回来。
  许毅祥眼睛看着窗外:别折腾了。北京美国那么老远,我来了这趟就够了。
  爸!——许毅祥微微一笑:大同,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在北京好孬我还有点儿事儿做,在这儿我整天闲待着,能把人待残废了。
  您说什么呀?爸爸。当初我把您接来多不容易。许大同竭力争辩着:妈过世得早,丢下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了这么些年。现在,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了。又让您一个人回到那儿去,我能放心得下吗?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边的人都讲中国话。相信我,我回去和我那些老朋友们在一起,会更快乐的。许毅祥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像是在说服对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机场候机室里冷冷清清坐着三两个人。
  许大同和许毅祥选了排靠角落的长椅坐下。许大同看见许毅祥脱了的外套正搭在椅背上,使用手去摸了摸:爸爸,外套兜里我给您放了一瓶“麦纳托尼”,国内都叫“脑白金”。您在飞机上吃了可以倒时差。
  我在中国从来没有时差,是到了美国才有的。一会儿飞机往中国开,不吃什么脑白金,时差就能倒过来。许毅祥说着,手也向衣兜里摸了摸,却从兜里掏出一包尚未开封的香烟。
  许大同看着许毅祥用手指挑开封口,弹出一棵烟来,忍不住制止道:爸,这儿不让抽烟。
  许毅祥一楞,看看手里的香烟,尴尬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想抽烟。说着,又把烟放回到烟盒里。
  许大同望着父亲:爸,我看看您的机票。
  许毅祥将护照里夹着的机票递给儿子。许大同看看机票,又看看表:爸,您也太着急了,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多小时呢。
  许毅样脸将转向候机室:这种事儿,赶早不赶晚。
  许大同站起身:那我给您再去买点儿吃的。飞机上的东西不好消化。
  许毅祥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别,别去。他的喉咙好像突然叫一口痰堵住,脸憋得发紫:再跟爸爸坐坐。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许大同的心被父亲的话一根线似的揪住了,他顺从地挨着许毅祥坐下。
  许毅祥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的面孔,这张面孔上模模糊糊印着妻子的痕迹。妻子长得清秀,细长的丹凤眼睫毛很长。
  当初许毅祥和她相识的时候,她在小学里教音乐,说话脆脆的,声音像是风琴弹出来的。许毅祥看她条件那么好,估计一定瞧不上自己,不如少费口舌,把她吓跑了算,便说:我是右派,正在劳动锻炼,并且争取明年摘帽子。她眯起眼睛微微笑了,然后说:我又不是组织,你能不能跟我说点儿无党无派的话?听说,当年你演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讲讲你演戏的事吧。就是被她好看的眼睛那样一笑,许毅祥顿时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两个人结了婚,生了儿子,朋友们来道喜,都说这小子漂亮。许毅祥得意极了:你们也不瞧瞧孩子他妈是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许大同被父亲看得鼻子发酸:爸——许毅祥勉强笑了笑,:我年纪大了,脑子也锈了,不想忘记你长的什么样儿。
  许大同的心被批得说不出话来。
  许毅样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张全家福照片,看着上面说:还有丹尼斯,多聪明啊,我真喜欢那孩子。以后我想他,可以看看他的照片……
  眼泪顺着许毅祥的面颊流了下来。许大同看见,聚在胸口的疼,像根硬刺穿透他的前助后背。父亲是个从不轻言情感的人。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自己住校,难得回家,有时归家之前事先通报一声。可他到了家门口总能“恰好”碰上父亲。自己问:爸,您干吗呢?父亲望望天,说:遛遛弯儿。自己于是说:爸,那您再走会儿?我先进去了。父亲马上又会说:我通完弯儿了,一块儿进去吧。开始,自己还糊徐着。跑去问母亲:妈,爸爸最进突然爱散步了?妈妈扑啼笑出声:爱散步?平时把他打都打不出门。他是听说你要回来,特别在门口等你的。自已被母亲一下点醒。一种无以报答的内疚使他从此要回家,再也不提前打招呼了。
  瞧我,瞧我,都说人老了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哭,真是笑话。许毅祥忽然羞愧地掏出方手绢擦擦眼睛:我这么一把年纪了,竟然为踉儿子分别掉泪。不是老糊涂了才怪呢。
  许大同候地站起身:爸,在这儿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别走开。说着,朝候机室外走去。
  许毅祥顿时慌了:大同,你要去哪儿?
  许大同对父亲挥挥手:放心,我很快会回来的。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旅客的人群中。
  自从丹尼斯被儿童福利局带走之后,许大同一共到儿童寄养中心去探望过两次儿子。
  由于申请探望的手续复杂,每一次探望的时光都有千金之责。许大同总是在探望之后,不断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他心里把儿子的眼神、举动和话语点点滴滴地记录下来,体昧再三。他觉得那种回忆是与儿子相聚的一部分,是相聚的延长,是使相聚增加了可观的内容和价值。这种回忆还连带着环境和氛围。许大同尽管仅去过儿童寄养中心两次,他对那里的建筑格局,行走路线,门窗位置以及里外防卫却都巴绘图般地印在记忆里。那是一座监狱,那是企图隔绝他和儿子之间时情感的一座监狱。但他知道如何掘开监狱的厚墙,如何寻找到打开监狱大锁的那把钥匙。他一边开车,一边预习着将要做的事情,觉得坦然安详,胸有成竹。这种自信使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去做一件早已规划好的事,那件事由于他一直拖延着没有做,而不得不等在那里。现在,到了该做的时候了,他便朝那件事去了。
  丹尼斯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又尿床了。
  丹尼斯记得爸爸妈妈夸奖自己,说自从今年下半年开始,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孩儿,个儿长高了,饭吃得多了,也很少尿床了。丹尼斯为此很骄傲。他和其他小朋友一样,都觉得长大是件很难的事。那大概需要一种奇迹突然发生,或者是一种魔力施展在自己身上。就像从一种昆虫变成另外一种昆虫,从一种鱼类变成另外一种鱼类一样。他曾告诉保罗,我已经长大了。我跟你们不一样了。保罗不信。保罗说,长大意昧著有爸爸妈妈那么高的个子,有很大的力气,还要有很多的钱。丹尼斯说,我在电影和电视上见过跟我个子差不多高的大人;我可以一手拿动一瓶可乐,力气当然也很大;我家里还有一个会唱歌的储钱罐,里面的钱全是我的。保罗仍然不服,说,长大了,就是要跟爸爸一样,天天跟妈妈睡觉。丹尼斯更加不屑:我从生下来就跟我妈妈睡觉了。后来我长大了,才把我妈妈让给我爸爸的。丹尼斯的话叫保罗十分受挫。
  但自从丹尼斯被一些陌生人从医院带到这个儿童寄养中心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
  自己的个子在孩子们中间显得很矮,其他的的孩子多数年龄都比他大。自己吃饭吃得很少,这里的饭没有妈妈爷爷做的好吃,每次一吃饭就想爸爸妈妈,自己又开始尿床了。
  每天早上,都是海伦阿姨来叫孩子们起床。海伦看见哪个小朋友的床是湿的,她的脸色就会变得有点儿不好看。她会嘟嘟囔囔地把床单换下来,边做边说:海伦阿姨最大的问题就是挣得太少,干得太多。你们为什么不体恤我?丹尼斯被海伦的话弄得很难过。
  他想,他不是故意要和海伦阿姨作对。海伦阿姨赚钱赚得少,干活干得多,并不是丹尼斯的错,但丹尼斯还是希望不要被海伦阿姨发现自己尿床。丹尼斯每个晚上都很小心地入睡,他水喝得很少,他尽量不盖被子,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绒毛小猴,希望半夜小猴会叫醒他去嘘嘘。可不管他多么小心,早上醒来后,他仍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小被和床单是湿乎乎的。于是,他最不想听到海伦阿姨的呼叨声追着他的耳朵跑,他走到哪儿,唠叨跟到哪儿。丹尼斯不明白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怎么会从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子又变回去了?就像从一种昆虫变回另一种昆虫,从一种鱼类变回到另外一种鱼类一样。
  会不会是因为离开了爸爸妈妈,自己身上的奇迹就消失了。想到这种可能,丹尼斯觉得更加难过。
  丹尼斯心情不好,便不想跟小朋友们玩儿。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搂着小猴儿,远远看着海伦阿姨教几个孩子画画。海伦阿姨画了个太阳,又画了一棵大树,大树下一座小房子,房子外围着一圈篱笆。海伦阿姨说,这座小房子就是他们现在的儿童寄养中心,在这座房子里住着他们这些孩子们。丹尼斯看着这幅画,心里暗暗觉得很丑。拆房子,黑篱笆,简直是巫婆住的地方,难怪自己那么不喜欢这儿。丹尼斯天生对画就有品位。
  他对景物的直觉大都来自心中的感受,而不是来自父亲的遗传。
  丹尼斯无聊地抬起头,忽然发现在迎面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个画在纸上的淘气的小猴子的模样。那猴子嘬腮,杏眼,额头很高,睁子斜脱着,仿佛正向自己做鬼脸。
  这难道是在做梦?丹尼斯眨眨眼。那小猴子依旧透过玻璃向屋内探头探脑。
  爸爸!丹尼斯嘴角翘着笑了。他从小就对爸爸画的小猴子的每一根毫毛烂熟于心。
  丹尼斯不慌不忙站起来,沿着那排窗子向外走去。没有老师的允许,不得走出屋子。这是丹尼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受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他的警告。
  他非常高兴自己仍然记得这两句话,并且为自己有机会违反那些人们的警告而精神振奋。
  许毅祥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他的视线牢牢地注视着儿子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消失的那个方向。儿子嘱咐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动。所以,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这一句话。他只把这段光阴当做凝固了的胶质体,自己则是胶质体上的一个点。他就那么坐着望着前方,眼前的一切渐渐化为空洞的一片。当他听到一声嫩嫩的“爷爷”
  的时候,他几乎是从白日梦中惊醒的。
  许大同拉着丹尼斯的手穿过人群快步跑来。丹尼斯边跑边向爷爷挥着胳膊,身上穿着红黑细条农,像一只要飞起来的鸟。
  爷爷!丹尼斯扑进许毅祥的怀里,红扑扑的股蛋儿带着汗在许毅祥的胸口赠着,把许毅祥的五脏六腑蹭得毛茸茸的发软。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许毅祥托起丹尼斯的面颊贪婪地看着。丹尼斯的突然出现叫他大喜过望,心脏狂跳之后,眼圈不禁湿润起来:爷爷回北京后一定会想你的。
  爸爸,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在北京的。许大同过去搂住父亲的肩膀:我已经想过了。爸,我们和你一起回去!
  许毅祥愣住了。
  许大同弯腰对丹尼斯说:儿子,来,跟爸爸买票去。我们和爷爷一起走。
  丹尼斯犹豫了:我们要去哪儿?妈妈呢?妈妈也去吗?
  儿子的质疑是许大同在这来来回回的过程中一直无法决断的问题。他和简宁近九年夫妻,大小事上他都让着简宁三分——小事上简宁喜欢拔个尖儿,大事上两人有了争议,简宁往往有办法把许大同的想法转向九十度。简宁不是个泼辣的女人,简宁温柔,懂事,肚里很有尺寸。许大同与简宁开起玩笑,就说她是个软刀子杀人的女人。但许大同爱她,这大约就是简宁的软刀子为什么总能杀他的原因。许大同想,自己九年凡事都和简宁商量,今天的事却只好先斩后奏了。
  丹尼斯,我们跟爷爷回中国之后,妈妈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
  许毅祥尽管听不懂许大同跟丹尼斯这一问一答的英语,但两人的神态叫他把内容猜到了七八成:大同,你到底想干什么?
  爸,我们到美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努力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可现在家破碎成这个样子,我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回到在北京,我们一家起码可以在一起过团圆日子。
  许毅祥嘿嘿一声:你太有出息了,想当逃犯了,是吗?
  想干脆放弃那场官司,假装忘了这事儿,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闹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不再是个清白的人。你永远背着个虐待孩子的罪名。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判了有罪。
  爸——!
  别骗自己了,这是你的生活。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
  许大同低下头,但脸上仍满是不服。
  许毅祥叹了口气,忽然说:大同,还记得当年你准备来美国的时候,你妈妈想找人帮你换外汇的事吗?
  许大同看看父亲,目光变得朦胧。那年许大同出国留学的事已经成了定局,全家开始为即将远行的儿子准备行装。
  许大同的母亲取出自己多年的一笔积蓄交到儿子手里。母亲说:穷家富路。我正找人帮你换美元带上,以防万一。许大同笑了,故意问:妈,您知道现在美元和人民币的黑市比价到底是多少吗?母亲在家里是管钱匣子的,她清楚从银行利率的调整到葱姜蒜价格的升降。一比十。母亲说:最近黑市美元不好换,价钱往上走。许大同皱起眉头:这万把块钱换不了多少啊。我去美国至少要待个三五年,杯水车薪,不够哇。母亲被儿子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许大同把钱轻轻放回到母亲的身边:妈,我到了美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不可能再靠您和爸爸的庇护了。“零”这个宇表示一无所有,也表示无限大。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决不会被困难吓得逃回来的。您和爸爸别再为我操心了……
  八年前的情景把许大同胸口的冲动渐渐冷却下来。他有些羞愧地把丹尼斯搂在怀里。
  许毅祥用自己的眼睛爱抚着儿子和孙子。他们是他的血肉,他与他们难舍难分,但他必须和他们在这里分手。这是他替他们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大同,带丹尼斯回去吧。既然你当初决心来美国,这大概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一部分代价。记住你过去说过的话。把丹尼斯培养成一个正直的、有出息的人。回到北京后,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随着传来“请准备登机”的广播声,许大同和丹尼斯跟着许毅祥一直走到登机口,机场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那位黑胖的女工作人员,制服被她臃肿的身体塞得紧紧的。
  她仿佛看惯了这一幕送别的场面,漫不经心地对许大同指了指旁边的一排落地大窗,说:去那边等着吧。一会儿飞机起飞会从那条跑道上经过,你们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许大同牵着丹尼斯的手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飞机慢慢离开候机室大楼向辅助跑道滑去,加入等待起飞的飞机长列中。许大同注意到满天灰色的云霭在那一刻忽然撕开了一条缝隙,一束亮丽的阳光投到狭长的跑道上。片刻后,带着西北航空公司标志的747呼啸着穿过跑道,斜斜插入天空。
  他们目送着飞机消失在厚重的云层之中。爸爸,爷爷为什么要走?丹尼斯迷惑地问。
  爷爷不是走。许大同郁郁地轻声回答儿子:爷爷是回家。
  送走了父亲,许大同发现自己一下子心头茫然,好像无法判断接下来自己需要干什么?于是,他问儿子:咱们现在去哪儿呢?
  丹尼斯想了想:咱们去吃东西好不好?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许大同同意,问丹尼斯:吃什么呢?
  意大利比萨饼!
  许大同觉得这个答案很合他的心意。
  他们在候机楼的“比萨热”店里点了两块蘑菇馅儿和一块香肠馅儿的比萨饼,都要了双倍的奶酪,加了胡椒、辣椒和香料。许大同给儿子买了橙汁,给自己买了一大杯百氏可乐。一对饥肠辘辘的父子对视笑着,大吃大嚼,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光景。
  忽然,丹尼斯的注意力被一个对过酒吧里的电视图像吸引住。丹尼斯滴溜溜转动着眼睛,说:爸爸,我觉得你在电视上的样子真丑。
  许大同埋头咬着比萨饼:嗯,你在哪儿见过你爸爸在电视上的样子?
  丹尼斯摇头批评:唔,就在那儿。我想是因为你的那张照片太糟了!他们应该给你换张像样一点的。
  许大同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随着丹尼斯的视线望去。他脸上的肌肉突然僵住了。
  远处的电视屏幕上许大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那照片不知是从哪个旧档案里翻出来的,上面的许大同剪着寸头,显得年轻而神色讷。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主持人向观众解说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时的口气,仿佛她正警告人们动物园里狮子从笼子中跑到了大街上。接着,屏幕上又出现了丹尼斯的照片。丹尼斯的照片质量显然高于许大同的旧照。
  小小的嫩股稚态可掏,一眼就让人想起猛兽嘴边无辜的羊羔的模样。
  在丹尼斯的照片下方是两个大字:绑架。
  丹尼斯得意地叫起来:那是我,我也上电视了!
  许大同吓得一个冷战,差点用手去捂儿子的嘴。宝贝儿,别喊。他竭力把脸避开每一个人,压低声音对丹尼斯说:快快,快吃。咱们现在得走了。
  为什么?丹尼斯抗议地质问。他正在享受许久未有的在公众场合消费就餐的快乐。
  这种快乐超越他的肉体对食物本身的需要,超越他所知的金钱能够衡量出的价值,是一种心旷神情的从感官直奔精神的快乐。可爸爸忽然决定中止他的这种久违了的快乐,叫他感到不满和无法接受。
  我要带你去玩一种好玩儿的游戏。许大同不得不悄声做了个诱惑的表情。
  什么游戏?丹尼斯瞪大眼睛。对爸爸的提议他有点半信半疑。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许大同不由分说,匆忙拉着他离开小餐桌,走出比萨饼店。
  许大同一路低着头,他感觉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都在用疑忌的目光打量自己。而丹尼斯却兴高采烈,不停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开始玩游戏啊?
  快了,快了。许大同应付着儿子,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怎么一下子长得那么大,那么显眼,往哪儿藏都藏不住了。
  出了候机厅大楼,许大同略略松了口气。他想,下一步是到停车场去取车。只要人进了车里,车开在了路上,麻烦就会少很多。这里离停车场不足四百米,四百米的开阔地过后,自己和儿子就算是安全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丹尼斯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今天好高兴,可他即使蹦蹦跳跳仍有些踉不上爸爸,于是他仰起头抱怨着:爸爸,你走得太快了。
  乖儿子加油。许大同鼓励着:我们的游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就像是这句话灵验了什么咒语,他的声音刚刚落地,就把那咒语中的内容变成了现实。而当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危险的时候,他和儿子已经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侦察范围之内,要逃也来不及了。
  在离许大同父子仅仅二十米远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警车。车门半敞着,一个矮墩墩的警察手里拿着可乐和汉堡包靠在门边上,边嚼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四周。
  许大同倏地收住脚步,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和警察撞在一起,电光火石一般,两个人的大脑都发生了物理性的磁场反应。像南北两极相吸一样,两个人的心里都为对方的存在而吸引。
  退是退不得了。退就是不打自招。许大同硬着头皮,扯着丹尼斯,强作镇静地在警察锐利的视线中横穿马路,走向停车场。
  矮墩墩的警察耸耸鼻子。他叫吉米,那短短的鼻子使他看起来像只猎犬。而实际上,他察觉异样的本能也似乎是和狗一样敏感。只是这两天他感冒,所以判断事物时,总有点儿迟疑不决。吉米低头向车里的电脑屏幕扫了几眼,又朝许大同父子身上盯了盯,在这片刻中,他的嗅觉突然恢复了。
  他抬起手,指着渐渐走远的一大一小,高喊:嘿,你们,给我站住!
  丹尼斯回头张望了一下,高兴地说:爸爸,那个警察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没有,宝贝儿,他是在跟别人说话。
  爸爸,看啊,他是在对咱们说话。他甚至还在对咱们招手呢!
  许大同再也没有耐心和儿子周旋。他弯腰抱起兴奋不已的丹尼斯,飞步沿着人行通道跑进停车场。
  矮个儿警察吉米被这一幕激怒。他最很被人抗拒指令,而眼下嫌犯的行为不仅仅是抗拒,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啪地将可乐纸杯扔在地上,钻进车内,打开警灯,拉响警笛,呼啸着向许大同消失的方向追去。可恼火中,他忽然想起嫌犯是通过人行通道进入停车场的,自己的车子开不进狭窄的通道。他不得不骂了声娘,悻悻停车调头,朝停车场的出口处绕去。他边加速,边打开了对讲机向总部通报。他已经当了九年警察。九年的经历给他的最大收获,是决不向嫌犯单挑独斗。他是具有团队精神的人,集体作战保障了他的取胜几率,也保障了他和他的同伴们的安全。
  停车场里空荡荡的,许大同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喘气声和脚步声。
  丹尼斯在他的肩头哇哇喊叫:爸爸,他来追我们了!咱们快跑!
  他追不上我们。许大同安慰着儿子,跑到自己的车前,慌忙打开车门。他尽管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很不自信。他知道这可不是玩笑。他一辈子还没有跟警察过意不去过,更不要讲被警察追逐了。现在他不得不问自己是否应该找出一个合适的对策,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或许,他可以向他们解释自己的处境?解释自己的难处和初衷。可自己已经成了电视上的通辑犯,只怕全圣路易斯的警察对自己的解释都是拿出手枪和手铐来。
  许大同思索着将车开到停车场出口处,根据显示器的显示的款额,下意识地把钱抽出钱包,递给收款处的收款员。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两辆警车正从大路拐向停车场。
  随着收款员的手按在按钮上,出口处的横栏缓缓抬起。
  许大同楞楞地望着渐近的警车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这个游戏好玩极了。丹尼斯拍打着椅座,嘻笑着:这是警察抓强盗的游戏,对不对?跟电影上看到的一样。
  儿子,这个游戏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有趣。
  丹尼斯根本没有在听。丹尼斯指着已经开到十几米之外,几乎连警察的五官模样都能看清楚的警车大喊:爸爸,快走哇!别让他们抓到我们!
  儿子激动而快乐的表情,使许大同的心头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叫他的血液呼呼地往上翻涌。
  儿子,安全带系紧了吗?许大同嘶哑着嗓子问。
  紧了,已经很紧了。快呀!
  好响,放心吧儿子。许大同一咬牙:他们抓不住咱们。
  许大同的脚掌用力向油门踩下,“加瓜”车闷闷地吼着,嗖地蹿了出去,与两辆警车擦身而过。
  警察吉米坐在第二辆警车的驾驶座上。在调头绕道开往停车场出口处的路上,吉米捎上了接到他的报告而赶来的搭档斯塔斯基。斯塔斯基有着拳击运动员般的身材,铁塔样的个头。许多嫌犯只要见到斯塔斯基的制服里鼓起的肌肉,两腿自然而然就酥软了。
  眼瞧着许大同的墨绿色“加瓜”轻松驶去,斯塔斯基吹了声口哨:好车!这个浑蛋挺有钱。
  吉米恨恨地说:谁知道是不是他的车?很可能是偷来的。总部的电脑里说,这家伙是个危险人物,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他会不会有枪?斯塔斯基问。
  天知道。他要是刚才向我开枪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跟你磨牙了。说着,吉米狠狠踩了一脚油。他决不甘心让这个开“加瓜”的小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开溜,打算用自己配置六个大气缸的警车和前面的“加瓜”车赌一把。
  许大同并不太清楚自己的车将要开到哪儿去。机场旁的高速公路像蜘蛛网般密密层层,南到芝加哥,东到纽约,西到洛杉矶,四通八达,横罗密布。许大同从后视镜里看到警车正紧紧尾随着自己的车子追来,他打了向右拐的转向灯。
  爸爸,又有一个警车来追我们了!赶紧向左拐!丹尼斯从后座上跳起来,抓着许大同的肩膀比比画画:赶快啊,就像施瓦辛格在电影里演的。他的车子都是开着开着,然后朝左拐的。
  “加瓜”车身晃了一下,许大同遗憾地对儿子说:来不及了,你应该早点发命令。
  下个路口我们得先向右拐。然后,再朝左拐。
  千万不要向右拐。不然,他们一定不肯追我们!那就不好玩儿了。
  你放心好啦,儿子。许大同瞥了一眼后视镜:爸爸向你保证,他们难得追过来!
  坐在车里的吉米看到前面的“加瓜”打了向右拐的转向灯,顿时紧张起来。这小子在使诡计了。他胸有成竹地对斯塔斯基说:他告诉我们他要向右拐,就说明他打算朝左拐。
  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属于小儿科的一套。
  正说着,吉米和眼睁睁地望见“加瓜”车真的沿着边线向右拐去。这情景让吉米目瞪口呆。
  老兄,你的经验今天不灵光。斯塔斯基笑嘻嘻地说:他要不是比你想的诚实,就是比你想的狡猾。
  兵不厌诈。吉米不服气地说:我早有心理准备。他想跟我过招儿,我是那种轻易会上他的当的人吗?
  许大同手把着方向盘,问丹尼斯:儿子,看到没有?那些警车都听爸爸的指挥。
  丹尼斯乐不可支地问:为什么啊,爸爸?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他们怕你爸爸。懂吗?爸爸指东,他们不敢去西。
  哇,你真棒啊。丹尼斯拍着手:你能不能以后经常带我玩儿这个游戏?
  许大同沉吟着叹口气:儿子,爸爸说不准。只怕以后机会不会很多。
  许大同的车拐上一条狭窄而车辆稀少的高速公路。他启动了自动控速系统,把车速固定在五十五英里的时速上,脚掌离开了油门,神情很松弛。
  吉米趁机提速,把车子开到和“加瓜”并行的位置上。
  他对斯塔斯基说:你坐在哪儿干吗?还不命令那小子停车!
  斯塔斯基斜阴吉米一眼:他要是想停车,刚才你让他停车的时候,他不就停车了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吉米问:跟着他横穿美洲大陆吗?
  斯塔斯基不回答,他拿起对讲机向总部报告:这是警官斯塔斯基。现在嫌犯的车速不快,拐弯都打转向灯,不像是要逃跑的样子!请指示。
  对讲机中很快传出总部的声音:很好,你们盯住他就成了。车内有孩子,当心别伤害小孩儿的性命。
  斯塔斯基放下对讲机,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
  吉米气呼呼地反法:你今天告诉你太太要加班出远门了吗?
  什么意思?
  你忘了几年前辛普森的那个案子?嫌犯很可能会学习辛普森的榜样,带咱们到邻近的几个州好好逛逛。
  云层渐渐退去,天在瞬间晴透了。斜进车窗的阳光把人照得暖洋洋的。
  丹尼斯把车窗摇下半截,对着吉米和斯塔斯基大喊大叫: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中国超人孙悟空。你们别想抓住我。
  吉米说:听到没有,那孩子好像在求救。
  斯塔斯基嗤之以鼻:你见过一个求救的孩子嬉皮笑脸地对你做鬼脸吗?他明明挑逗咱们。我听见他说他是什么超人……
  在“加瓜”车引导下的警车车队沿着盘桓的高架桥宛延而行,许大同不由得在脑中闪过种种好莱坞镜头中的景象。
  可惜了,自己随身没有带个照相机或者摄像机。这场面在好莱坞不知要花多少钱才做得出来,就这样毫无记载地化为空气,实在叫人心痛。何况,圣路易斯的警局今天大动干戈,肯定糟蹋的都是包括自己在内的纳税人的血汗。
  许大同问丹尼斯:好儿子,数数有几辆警车跟着咱们呢?
  丹尼斯高兴地转向后窗点数着:一,二,三,四……爸爸,有八辆车呢!
  别着急,一会儿可能还会更多呢!你不是最喜欢在电影里看警察开摩托车吗?要是我们运气好,说不定待会儿就能看到!许大同不敢向儿子做更多的许诺。他怕真中了头彩,把圣路易斯警察局的直升飞机都凋来。
  啪——,啪——!丹尼斯回身用手向斯塔斯基开枪:爸爸,我的激光武器打翻了他们的指挥车了。
  对方还击了吗?许大同微笑着问。
  正在还击。可是他们的司令官已经阵亡,后援部队还来不及跟进。
  那他们现在群龙无首了。许大同向儿子祝贸。
  斯塔斯基看见丹尼斯气势汹汹的样子,冲吉米说:嫌犯的车里有人在对我开枪。
  吉米撇撇嘴:好极了,注意安全。我尽力掩护你。你应该马上向总部报告。
  我看没这个必要!斯塔斯基一边用手做手枪向丹尼斯啪啪还击,一边说:虽然对方火力很猛,但我认为不会对我构成真正威胁!
  简宁是在下午一点二十二分得到儿童福利局的通知,说丹尼斯从儿童寄养中心突然失踪的。简宁听了这个消息,差点儿昏过去。她当时正捧着一盒蔬菜沙拉,准备吃午饭,沙拉打翻在地板上,她竟毫无感觉。简宁懵懵懂懂开车赶到儿童寄养中心。在那儿她见到了玛格丽特、本顿、管理丹尼斯生活的老师,以及一大堆警察。
  玛格丽特没有对她做更多的解释,只是把一张画着猴头的纸拿给她看。玛格丽特说:别告诉我说这不是你先生画的,警方已经做过鉴定了。
  简宁望着画上的猴子,半晌没有声息。她当然第一眼就辨出了画上的笔触属于丈夫,而这猴子简直就带着许大同的灵性。可她无论如何想不通丈夫这么会做出这等天塌的事?
  更何况丈夫今天上午明明到飞机场去送许毅样,他即使有心做这事,怕也难以分身。
  你们应该再好好调查一下,我先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间来到这儿,他今天上午是在飞机场和他的父亲在一起。
  本顿对简宁的分辨表现出不屑一顾,而玛格丽特却耐心地说:许太太,你要是认为这件事与你的先生无关,是否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先生画的这幅画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我也说不清。简宁吞吞吐吐地说:我只是觉得蹊跷。说不定是有人捣鬼……
  本顿毫不客气地打断简宁的话:已经有人出来指证许先生。说在丹尼斯失踪前不久,看到一个瘦高的亚裔男人在儿童寄养中心外面转来转去。
  在你们美国人眼里,亚裔的男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别忘了圣路易斯地区有超过十万的亚裔人口,男性成人至少有两三万。简宁急切地论证自己的观点,不顾言语中带有正面冲撞对方的意昧。
  本顿嘿嘿一笑,不再理睬简宁,一副“我们走着瞧”的模样。
  两点三十五分,警方得到了许大同和儿子丹尼斯出现在机场停车场附近的报告。玛格丽特走到正在公用电话亭给熟人疯狂地打电话的简宁面前,把这个消息转告简宁。她没有特别强调什么。没有细节描述,没有指责,就像转告对方火车按时到站。但她发蓝色的眼睛里明明充满对简宁的怜悯。
  简宁脸色苍白地避开玛格丽特的目光。她手脚冰凉地站在那儿,心如坠进千古不化的冰川,完全没有了任何知觉。
  她不明白许大同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找不到原因,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和可以说服人的理由。她只好归结为许大同是又一次心血来潮,又一次突发奇想,又一次不负责任不计后果的孩童式的幼稚行为。她甚至怀疑是否真正了解这个与自己结发九年的丈夫。
  当初简宁爱上许大同的时候,曾深深着迷于他身上的天真率直和孩子气,觉得那就是与众不同,是脱俗,是艺术家的气质。尽管后来简宁和许大同一起遇到了许多挫折打击,许多艰难境遇,她仍抱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
  的信念,认为自己与丈夫患难与共是苦尽甘来的前奏。
  在简宁和许大同结识不久,就发生了这对年轻人到老山摩托车训练场去兜风,被警察莫名其妙地扣押八个小时,凌晨四点没有任何解释他被驱除出派出所,清晨七点一刻,两个蓬头垢面腿脚酸痛的人坐在西单路口笑眯眯地吃生煎包子赤豆粥的事件。简宁的父母亲以过来人的口吻向自己的掌上明珠发出过最实际的警告。而简宁把这种警告当做人枯稿老朽后,缺乏浪漫情调和想像力的标志。他们年轻,而他们老了。他们还有许多本钱去浪费,而他们却捉襟见肘了。比较之下,她对这种警告感到欢喜和骄傲。这也是她到了美国后,跟随许大同开着一辆八百美元买的老“福特”,叮叮当当从旧金山漂到纽约,又从纽约漂到圣路易斯的曲曲折折中间,勇气不竭的原因。她一直以为她是勇敢的,即使不如丈夫,起码敢于和丈夫站在一起;即使不能够完全理解丈夫,起码敢于信任丈夫。
  可今天的事,却把简宁的信念彻底摧毁。她突然发现人是应该长大的。人随着岁月流去,像蜕皮的蚕,必须成熟,这是生命不同的每一个阶段,不见得就意味着姑搞老朽。
  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孩子;而陪伴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是没有希望的。她累了。她站在寒风中,觉得疲惫不堪,心如死灰。
  墨绿色的“加瓜”车是在夕阳西沉时分缓缓驶向儿童寄养中心的小路的。长长一队警车庄重地闪着警灯尾随着,吓得道路两方行驶的车辆都忙不迭地躲闪到一边。
  许大同坐在驾驶座上,脸被斜晖镀成金色。他微微侧脸向后排位子上的丹尼斯瞥了瞥,丹尼斯横躺着,头枕着胳膊,香香地睡着。许大同收回目光,儿童寄养中心的小楼遥遥在望。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即将离开游乐场的游人,既疲倦又有点儿无聊。
  简宁已经在儿童寄养中心的大门外站了两个多小时了。
  她的脸被冻得青紫,四肢几乎失去了知觉。
  许太太,进到里面去暖和暖和。玛格丽特曾好心地走出来劝她:他们还在路上。警方认为孩子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简宁一动不动,像没听见一样。她已经没有评判玛格丽特的话的能力,她不相信警方的话。甚至,她觉得危险正来自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们正在追捕自己的儿子和丈夫,追捕两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把平民当做追捕对象,那被追捕者便自然而然有了被伤害的危险。只要追捕在进行,危险就在延续。她想,真正结束危险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警方放弃追捕;二是警方抓住了他们的捕获物。第一种选择的可能性显而易见是不存在的,那么,第二种的结果就成了她的惟一期盼。她猜测丈夫不会带着儿子开到西海岸的迪斯尼乐园去的。她希望丈夫头脑热过,会考虑怎么收场。既然没有上天和人地的本事,最好乖乖束手就擒。时间越早,罪过或许可以越轻些。她这么期盼着站在那里,不在意自己已经冻得血脉都仿佛结了冰。她想许大同冥冥中若是有知,大约会体恤自己的这番苦心。自己站在这里不动,丈夫和儿子大约会早些露面,早些结束这场老鼠逗猫的游戏。
  他们来了!当玛格丽特等人从儿童寄养中心的小搂里奔出来的时候,简宁已经远远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她看见许大同的车子宛延而近,在警车左右挟持的阵势下,显得洋洋得意,旁若无人。
  车子停稳在小楼停车场的中央。四下是严阵以待的警方和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许大同走下车,他看也不看周围,走到车子的后门,将门打开,然后脱下身上的短大衣,裹住丹尼斯小小的身躯,将儿子抱在怀里。
  跳下警车的吉米忍不住去摸枪。紧贴着他靠车而站的斯塔斯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别大惊小怪的,他不会给你开枪的机会的。
  许大同抱着丹尼斯渐渐走近简宁。他看见妻子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心里不由得有些抱怨。她应该多穿一点儿再出门。我早就劝告过她,既然已经做了人妻,就不必再那么为形象做牺牲。他需要她健康大方,而不是美丽“冻人”。
  简宁一把接过熟睡的孩子,眼睛似乎喷出火来:丹尼斯不仅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孩子!
  许大同被简宁的话弄得有些糊涂。在儿子的所属权上他从没有过疑义,妻子的恼怒仿佛言不由衷,是王顾左右而言它?
  可惜还不容许大同仔细思量,十来个警察已经冲上来,将许大同群鹰扑鸡似的扑在了汽车前盖上。吉米抢着第一个给许大同戴上了手铐。
  金属的刺眼光亮叫简宁瞬间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喉咙里哗地涌上一股苦水,噎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喘不过气。
  丹尼斯在简宁的怀里挣扎着醒了。妈妈!他叫着,要抬起头来。
  简宁急忙转身,挡住了丹尼斯向许大同投去的视线。
  简宁!——在众警察扭绑下的许大同企图挣扎着和妻子说上一句话。他想提醒简宁丹尼斯的小猴儿掉到地下了。但声音刚刚出口,他就变得无话可说。他瞥见地下的小猴儿被人们数双大脚碾过,已经是满身尘土污垢。
  简宁抱着丹尼斯快步离去,憋在喉咙里的苦水涌过鼻腔,从她的眼眶中哗哗淌出。
  好了。本顿如释重负地说:希望许先生能在监狱里多待两天。这样,我们可以放心地睡觉了。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盯了本顿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混乱的场面。
  麦克是在刘易斯·梅勒的办公室里看到有关刘茵等七人与大都会保险公司诉讼案的开庭日期的。当梅勒先生把那张法庭开庭日期的通知书放到麦克面前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地告诉麦克:小子,现在就看你的了。
  麦克拿起通知书,做出仔细阅读的样子。尽管他实际上并没有把纸面上的一宇一句真正看进眼里,但他必须把姿态摆足。过了大约五分钟,麦克放下文件,清了清嗓子,说:晤,他们既然不肯罢休,就让他们在法庭上彻底死心也好。
  梅勒先生不满地皱着眉头:你原来不是说,有把握让他们都撤诉吗?我可是拍着胸脯向公司保证这件事不会真的闹上法庭上去的。
  麦克不由得委屈地表示:梅勒先生,你应当知道我是尽力了的。谁能料道他们中间有些人这么死硬。
  刘易斯·梅勒才不在乎麦克是否委屈。他甚至认为事情既然是麦克捅破的天,当然应当用麦克的肩膀去扛。
  那你就好好做准备吧,公司的律师会找你谈的。梅勒先生耷拉着脸说。
  麦克只好悻悻然地点头,退出老板的办公室。
  当麦克几乎走出梅勒先生办公室的门口的时候,梅勒先生忽然又开口了:麦克,你最好明白这件事并非仅仅关系到你我。要不是我保你,按总公司的意思,早就让你另谋出路了。所以,如果在第一次开庭时你出现任何疏忽,可不要怪我无情。其实,就算你离开了这儿,大都会保险公司也不会忘记你的。
  麦克一声不响地关上了刘易斯·梅勒的门,他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冷峻叹地一个劲过风。自己在圣路易斯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如今在共和党的竞选委员会里只要提起亚商代表,必然有人想起自己的名字。连常驻华盛顿的参议员当中也有好几位和自己吃过饭,拍着肩膀照过像,甚至,他们还不经意地谈起过或许有一天让麦克到他们的办公室里干一份专门协调少数民族选民工作的可能性。这当然有艾瑞克。金这个的名字的荫庇作用,但更重要的还是麦克自己的拼打,试想一下,一个黄皮肤的外国人的面孔,要做到这一步不付出血本是不行的。
  麦克现在已经把大都会保险的这份职业看做自己的未来前程的一个过渡。他必须保证这个过渡不节外生枝。少则半年,多则一年。麦克对自己许诺:自己的名字会离开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工资册,进入某参议员班底的花名单的。他开始经常憧憬这幅美好的图景。然而在他心醉神迷之际,却被这个诉讼案的闷棍打醒了。
  公司的律师会跟自己谈什么呢?他们会最实际地对待自己:或是让自己出击去抵挡射向公司的子弹,或是把自己当垃圾抛出去,以证明大都会保险公司是铁面无私,可以信赖的。麦克决不能把自己交给他们。没有人会真心出来保护自己,只有麦克自己。麦克只有孤军作战,自己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个多星期前,麦克拉着珍妮回了一趟娘家。尽管珍妮不情愿,麦克还是使尽全身本事叫珍妮在最后一刻向他妥协了。对珍妮这种头脑简单的女人,麦克本不需要浪费那么大的精力。可偏偏珍妮不仅头脑简单,而且头脑固执,这就使事情变得缺乏弹性,难以周转。当麦克围着珍妮百般讨好,掰开揉碎地讲明小利和大义,直至口干舌燥,两眼生烟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从车库去取一把榔头把这个冥顽不灵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的是什么东西。
  艾瑞克。金到底有什么不好?你好像生来就是他的天敌?
  麦克最后忍不住问。
  珍妮站在窗进冷漠地说:艾瑞克。金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好。他跟我不是一类人,所以,我不愿意跟他走到一个圈子里去。
  可是你的妈妈嫁给了他。
  那是我妈妈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
  麦克瞪着珍妮的脸,他现在已经不是想用榔头把这个脑袋敲开,而是想用压路机把这个空有和他一起的皮囊,而思想却像个怪物的家伙碾成泥浆。
  珍妮,你得帮帮我。麦克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他捧着头,颓然坐在床边,沮丧地说:你若是不肯帮我,我就完了。
  珍妮被丈夫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弄糊涂了。丈夫的语气好像大祸临头,她不由得也有些发慌,慢慢走过去,抚摸着丈夫的肩膀:怎么了,麦克?出什么事了吗?
  你知道大都会保险公司正面临一场诉讼案。因为其中有一些事牵扯到我的客户,所以,我不得不作为主要证人出庭。
  在大公司做事,这类麻烦是免不了的。在法庭上你实话实说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麦克攥住珍妮的手:大都会保险公司从来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上法庭诉讼,使总公司的大老板们感到很没有面子。他们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向公众做交代。
  这个替罪羊弄不好就得我来当。
  珍妮怔住了。对于圣路易斯有人要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事,她早有耳闻。麦克处于事件漩涡之中,也是被地隐隐约约猜测到的。她曾为麦克担心过,但绝没有想到事态会变得那么严重。
  只要上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黑名单,干保险这一行就算是想也别想了。特别是在圣路易斯。麦克叹了口气。他为此刻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特别悲哀。
  那我们离开圣路易斯,去纽约,去马里兰,去迈阿密。
  无论到哪儿,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珍妮抱住麦克的身体,把脸贴在丈夫的胸上。
  而且,我们还可以离开这个国家。比方说,我们回中国去?你的家人都在中国,我们一起回去,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麦克的身体突然僵持住。片刻,他突兀地一把推开珍妮,像推开一个不祥的谶语。
  珍妮差点儿被推坐在地上,她踉跄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麦克: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麦克一声不响,他被珍妮的话引入一种恐怖。不,我决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回到那个穷山僻壤的地方去,回到那对整天唠唠叨叨,穿得破衣邋遢的老头儿老太太那里去。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小镇子,那肮脏的水塘里的鸭子,那围绕着镇前的肉铺赶也赶不走的密密麻麻的苍蝇。尽管麦克对外都讲自己的家在上海,但实际上从上海到他的家还有千里之遥。倒是和朱元璋可以攀上多半个同乡。他的在小镇百货店做售货员的父母亲从来没有去过比省城更大的地方,他的哥哥姐姐也都是老老实实的靠手艺吃饭的乡下人。麦克打一出生就显出了与众不同的品质,他的相貌,他的聪颖在当地都像名胜古迹般叫人骄傲。当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的时候,他们那个小镇差一点欢呼本地又出了第二个皇上。
  麦斯·尤是在县城的火车站和家人告别的。他面对苍老的父母亲,心里也有一丝伤感,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朱元璋当了皇帝后,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从现在起,我是个上海人了。从现在起,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了。他自己对自己这么说。他甚至相信自己说的是实情。
  麦克在上海住了六年。他的语言天才使他果真说出了一口比上海人还要地道的上海话。这跟他后来来到美国,在美国人的圈子里厮混不久,就传出他是在美国东海岸长大的流言,是异曲同工的。这时的麦克不再提自己是上海人了。甚至,如果不是必须,他也不再提自己是中国人了。麦克不允许自己走回自己的出生地。他的生命已经被重塑过了,走回去便是毁灭他的金妆肉身。
  麦克把憎恨的目光投向珍妮,这个女人显然是被魔鬼派来制造灾难的。跟她生活了一年,即使不算水深火热,也没有一天的欢快。等自己过了这一劫,踏上通往政界更坚实的台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这个乏味而日渐肥胖臃肿的女人。
  珍妮,我的宝贝儿。麦克扶起珍妮,竭力把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我刚才是被你的话吓着了。
  我?吓着了你?珍妮自己实际上被麦克的举动搞得惊魂未定。
  是啊。你知道你在说那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麦克用手梳理着珍妮的头发。你没有想到我们现在是特殊时期,你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即使你愿意跟我漂流到马里兰州,或者是迈阿密去,咱们的孩子受得了这样的颠簸吗?你我一起丢掉了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孩子出世后,我们怎么面对他?
  珍妮又让麦克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丈夫的责任感和通观全局的能力,使她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私,又多么愚蠢。
  麦克,我听你的。珍妮内疚地说:你看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现在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艾瑞克,我对他其实也无好感。但是艾瑞克在圣路易斯交际广,势力大。我要是一旦离开大都会保险公司,只有通过他的关系,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这就是我目前打算维持和你的继父以及母亲面子上亲热的原因。
  艾瑞克不会帮你的。珍妮摇摇头:艾瑞克是个冷血动物,他才不在乎别人呢。
  也许他有理由帮咱们一次。比方说,为了咱们的孩子。
  珍妮马上激烈反对这个主意:我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我肚子里的孩子。
  麦克只好退一步。好好,我们不用艾瑞克直接帮忙,只利用他身边的关系。感恩节艾瑞克要在家里搞一个晚宴,据我所知,邀请的都是头面人物。既然你妈妈有让咱们回家团聚的意思,咱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在他们当中碰碰运气。
  珍妮终于勉强同意了。尽管她对要借助艾瑞克的力量给麦克寻找新工作的想法耿耿于怀,但丈夫的提议中更加现实主义的因素战胜了她的好恶。
  感恩节那天,麦克抱着一盆艳丽的台湾蝴蝶兰和珍妮一起去了艾瑞克的府上。艾瑞克酷爱搜集兰花品种。珍妮虽然不懂花,但她相信这盆在圣路易斯罕见的蝴蝶兰必定有些来历。
  这花很珍贵吧?珍妮问。
  好几百美金一盆。麦克卖弄地说:是专门从洛杉矶空运来的。
  珍妮不吭声了,但心里却疙疙瘩瘩的。看来,这盆花是麦克通过邮购买到手的。而邮购通常是需要花费三五天的时间。这就是说,在自己同意在感恩节那天回到艾瑞克家中参加晚宴之前,麦克已经定购好了这盆花。而既然麦克肯花数百美元来买花,说明他早就将晚宴作为确切的计划之中的事。说服自己一起去,只是一种过场,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
  珍妮的沉默并没有影响麦克的情绪。事实上,麦克根本没有在意珍妮的沉默,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仿佛喝醉了酒一样自我陶醉。他讲他已经有许多计划,他讲他的前面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曾引起珍妮怜悯和心痛的那种沮丧。
  进了艾瑞克家那巨大的椭圆形的客厅,客人已经到了不少。一个个举着香槟酒杯彬彬有礼地轻声交谈着,每个人都好像镀过隔缘体,看不出温度来。艾瑞克见到珍妮和麦克的表情显得比往日更加冷淡,就连那盆昂贵的蝴蝶兰也没有融化他目光中的冰冷。
  这些人真恶心,要照我,马上想离开这儿。珍妮愤愤地对麦克说。
  忍耐一会儿,宝贝儿。麦克捏了捏珍妮的手指:别忘了我们上这儿来的目的。说完,他就周旋进那些高贵的客人当中。他嘴角的笑容比他的言辞更能显示他是真心爱慕这里的每一立方米的空气,爱慕这里的每一张面孔。
  珍妮,你最近胖了。珍妮的母亲走到女儿面前。她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住在欧洲。
  珍妮从母亲那更加光彩照人的五官判断,母亲在欧洲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一定把很多钞票扔在了整容医生的诊所里。
  你每次见到我都说我胖。珍妮反诘道。母亲认为肥胖是女人的致命大敌。她注意女儿的体重大概是算她对女儿关心的惟一的表示。
  你的气色也不太好。
  珍妮奇怪母亲今天的话题超越了往常的规范。她看了母亲一眼,说:大概是因为我用的粉底颜色的缘故。你应该知道最近这种颜色很流行。
  母亲不再说什么,但母亲的眼睛仍然在珍妮的身上徘徊着。珍妮被这个给予了自己生命,却没有给予自己爱的女人看得有点儿不耐烦,她转变话题,问:你们最近在忙什么?
  我记得你是很少在圣路易斯过感恩节的。
  我们原来计划到西班牙去的。母亲说:可艾瑞克要忙着给共和党的大选候选人筹款。
  他走不开,我也没有兴致了。
  珍妮的母亲说着,把视线授到客人们当中。她似乎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香摈:麦克这个年轻人倒是挺活跃。做保险的和搞政治的往往在许多方面很相似。
  可惜我对保险和政治都没有兴趣。珍妮话罢,刚要起身走开,却被母亲叫住。珍妮,我听说麦克的公司正在和客户打官司。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
  母亲的询问立刻唤醒了珍妮心头的警觉。珍妮的母亲是个从不关心任何社会新闻的人。看报纸她只翻阅社交娱乐版,其他内容在她眼中通通是空白。对于大都会保险公司的诉讼案,没有特殊原因,她是决不可能过脑子的。
  妈妈,谁告诉你这件事的?珍妮觉得有必要知道出处。
  这个……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是偶然听到的。艾瑞克说过,搞政治的和搞保险的都是最靠不住的。
  从艾瑞克的家里归来。珍妮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而麦克的心里却是踌躇满志。究竟是谁的感觉错了,两个人自然指向对方。麦克把珍妮的敏感归结于她孕期的反应。
  我知道该怎么做。麦克挥挥手,说: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别跟着瞎操心了。
  麦克在全身心准备出庭的期间,还忙里偷闲地打听了一下许大同案件的进展情况。
  他发现近来自己的业务有些荒疏,钞票也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这种状况是积极上进的麦克难以容忍的。他决定抽空去探望一下漂亮的许太太,按照麦克的时间表,许太太对他的许诺应该及时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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