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今天还是寒风萧萧。朱怀镜一进办公室,立即觉得暖和了。原来是有了暖气。 他照样先是打扫卫生。在走廊碰到刘仲夏,他也只是点头笑了一下,不急于告诉他索画的事。忙完洒扫,又去蹲厕所,却听见谁在同别人说暖气的事儿。这人站在那里小便,朱怀镜只能透过百页窗看见他的皮鞋,不知是谁。他说这暖气管道维修快半年了,总是完不了工,快把人冻死了。还搭帮昨天停电。一停电,向市长办公室的空调当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长打了个喷嚏。向市长一市之长,要管的事多着哩,当然不计较这种小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话没说,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谷秘书长立即叫来行政处处长韩长兴,骂得韩长兴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搞的? 维修个暖气管道要这么久? 这么久原子弹都造出来了! 这是什么工作效率? 韩长兴挨了骂,当即表态,明天一定供暖! 从昨天下午起,韩长兴就亲自督阵,加班加点,晚上也干了一个通宵。今天真的就供暖了。你看,原先大家意见喧天,屁用没有,结果市长一个喷嚏,问题就解决了。群众呼声再怎么强烈,抵不上市长一个喷嚏! 说话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怀镜到底不知这人是谁。听声音也听不出来。办公厅人太多了,没有谁能认得全。不过敢这么放肆说话的肯定不会是干部,十有八九就是行政处的工人。一来他们知道内情,二来他们领导阶级反正当不了领导,无所顾忌。不像干部们,大家都抵着脚尖望前程,生怕说了什么让领导有看法了。不过这人说得这么有枝有叶,难说没有演义成分。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朱怀镜对着镜子收拾一下发型,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再去了刘仲夏那里,说:“刘处长,我同李先生说好了。他说是我的朋友,就只好从命了。不过时间上就要宽限些,他是个疲沓人。” “好好,谢谢你了。”刘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样子。 朱怀镜见刘仲夏不多说什么,就说声你忙吧,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是不是刘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谎了? 要是这样,自己就难堪了。他一时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了。眼前那排深蓝色的铁皮柜似乎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后来一想,刘仲夏没有机会同文化圈子打交道,一定是他昨天表现得太有兴趣了,事后觉得有失体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面子吧。想想刘仲夏平日也是这么阴阳不定,朱怀镜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香妹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说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龙兴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里了。 电话里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怀镜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赶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他们。听见香妹在大吵大闹。朱怀镜进去一看,见四毛躺在长沙发上,脸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着血。“怎么回事? 把人打成这样? ”朱怀镜一边厉声质问,一边环视四周。见了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就再问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 保安人员很不客气,说:“你问他自己。” 朱怀镜见这两个人如此不讲理,就说:“把你们经理叫来,我是市政府的。” “哪怕你是国务院的呢? 我们依法办事。不用叫经理,经理还有空来管这小偷小摸的事儿? ”保安人员并不在乎朱怀镜打出市政府的牌子。 听了这话,朱怀镜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么事,就问他:“你说是怎么回事? ” 香妹说:“你就莫再问他,他伤得怎么样还不知道,痛得不得了。我早问过他几次了。他说清早一个人出来,到了劳务市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个事做。就有四个年轻人问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说是的。那几个人又问他会做什么。他说会做泥工。他们说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带到这里,说先吃了饭再走。他们点了许多菜,拿了十条云烟。服务员问了几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们只说等等,还有几位朋友没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到门口去等人,叫四毛坐着莫动,莫让人占了桌子。四毛就一个人死死坐着。快过十二点了,服务员又过来问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说不知道。原来那四个人早提着十条云烟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说他们是一伙的。四毛说不认识那几个人。他们硬是不信,把人打成这样。” “不认识? 不认识还请你吃饭? 笑话! ”保安人员冷笑道。 香妹见四毛脸色不好,开始发抖,就说:“怀镜,同他们这种人是说不清的。我们先把人送医院再说。” 保安蛮不讲理:“怎么? 想溜? 把十条云烟钱给了再走。” 朱怀镜火了,吼道:“他妈的人死了你们负责! ”说着就把工作证摔给他们,背起四毛,出来拦了一辆的士。 看了医生,身上有明伤五十多处。好在还没有伤筋动骨。香妹说要住院,朱怀镜说只要问题不大,就开点药,院就不要住了。两人都上班,哪有人来医院打招呼? 香妹想想也是,就开了点药。其实朱怀镜还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这事到底如何了结,要是硬是治不了龙兴大酒店,住院费不要自己出? 的士不可以进机关大院,他们就在大门口下了车。站岗的武警见朱怀镜背着个血糊糊的人,就要他出示证件。朱怀镜腾出一只手,掏了半天不见证件在哪里。这才想起是摔在龙兴大酒店了。就解释说忘了带了,对不起。没证件就得到传达室去登记。武警战士半天说不通。香妹怕朱怀镜发火,就讲好话。好半天,武警才让他们进去,却又教训他们今后注意点。回到家里,把四毛放在床上。朱怀镜还在生武警的气,说真是狗眼看人低! 香妹就笑他小心眼,逗他说,你要重温一下列宁与卫兵的故事哩。 下午,朱怀镜坐在办公室一筹莫展。不便请找秘书长们出面帮忙。这事在你个人是天大的事,在他们那里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们,他们反而觉得你无能。一个副处长,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还要麻烦领导。上面的人是体会不了下面人的无奈的。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别人又不怎么买账。找公安部门,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门有熟人,打个招呼,马上可以摆平。他来荆都时间不长,没有什么人缘。他也想过,在办公厅工作时间长的,或荆都本地人,在公安部门肯定有熟人。但他不愿去找他们。在这里找不到古道热肠的人。你没有人缘,人家就说你没本事,混不开,更加小看你了。这地方,人人都在窥视别人,捉摸别人。你从走廊里走过,背上突然痒痒了,你都不能反过手去抓一下,因为你背后说不定就有人在注意你的形象。所以人人都是在表演。 他正苦苦寻思,派出所来了电话,说要找朱怀镜。口气不怎么友好。他便变了一下声音,说:“你找朱处长? 有什么事? 哦哦。他现在没空,正在给向市长汇报工作。你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电话过来好吗? ”听得那边的口气一下子客气多了。朱怀镜放下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小聪明感到好笑。一个副处长,有什么资格向市长汇报工作? 市长认都认不得你! 不过刚才对方的口气变化,说明他这一招还是有效了。他知道下面派出所不清楚市政府的领导层次。 看看半个小时快到了,朱怀镜做了几下深呼吸,准备好好摆一下领导派头。电话铃准时响了。他不急着接,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从容地拿起了话筒。 “哪里? ”朱怀镜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我是红桥派出所,您是朱处长吗? ” “对,我是老朱。” “朱处长,您表弟的案子,我们想向您汇报一下,您方便吗? ” 朱怀镜有意沉吟一会儿,再说:“我正要找你们。不过我现在走不开,麻烦你们过来一下吧。我在二办公楼116 办公室。门卫问你就说找我吧。” 不一会儿,来了两位民警。一位介绍:“这是我们宋所长。我姓马。”彼此握手客套了一番。 朱怀镜一边倒茶,一边很有态度地说:“龙兴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话了。我中午急着送我表弟上医院,还没空同他们去说这事。” 宋所长忙说:“朱处长,据我们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无辜的。这是一伙偷窃惯犯所为,手法都是这样,随便找个乡下人做替死鬼。这在荆都市发生好多次了。我们想找你表弟了解下情况。” 听这么一说,朱怀镜心里有底了。他想四毛吃了这么大的亏,自己在龙兴大酒店也受了气,不能随便了事。就说:“这样吧,我们知道情况时也已很晚了。我下午有紧急事情,刚刚才从向市长那里下来。所以我没有时间送他上医院,让我爱人送去了。我刚才同我爱人单位联系了一下,她还没上单位去。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家医院。但基本情况我是清楚的,我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下。有必要的话,你们明天再上医院去,行吗? ” 宋所长说这也行。朱怀镜就把四毛说过的过程陈述了一遍。末了说,我这表弟也是自讨苦吃,我说给他随便找个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怀镜怕显出自己没能耐,让人小瞧了。 案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完了。可宋所长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还扯着朱怀镜闲谈。朱怀镜立即看出这人有巴结的意思,就有意耍派头了。他拿出名片递给宋所长,说:“今天就这样好吗? 很对不起,五点钟我还要上楼去,向市长那里事情还没完哩。有事打我的电话。我这人好交朋友,今后多联系吧。” 宋所长和小马也忙递上名片,说:“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小马,我的名片用完了,就不给你名片了。”小马忙摇头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印了一百张名片,两年都还没用完。 宋所长同小马拱手而去。朱怀镜这才看了名片,才知这二人是宋达清、马明友。 朱怀镜马上打电话给香妹,说要赶快把四毛送医院去。香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朱怀镜说电话里不好说,你就别问了。只差个把小时就下班了,你干脆请假先回来算了。 香妹马上回了家,两口子叫辆的士送四毛去了医院。四毛在家躺几个小时,自己能走动了。他们又找了位熟医生,私下关照了一下。 次日上午,宋达清在医院了解完情况,打电话给朱怀镜,请他赏脸吃顿饭。朱怀镜故意端架子,说不要这么客气嘛。宋达清就一定要他赏脸,说我们相识也是缘分。朱怀镜说那怎么办呢? 我今天安排不过来。明天再约好吗? 宋达清豪气道,还约什么? 明天你就把所有应酬都推了。晚饭怎么样? 我派车来接你。朱怀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也莫说死了。我明天要是没有特殊情况,一定遵命。我不像你们啊,不自由啊! 市长一句话下来,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让路。宋达清说那就这样了。朱处长可是干大事的人啊! 晚饭时,朱怀镜一下子想起自己上午同宋达清卖关子的事,忍不住喷饭而笑,说:“我现在是在外面应酬哩! ” 香妹不知何意,圆睁了眼睛望着男人:“你这是什么疯话? 没头没脑的。”他便把宋达清请他吃饭的事说了。香妹也觉得好笑,说:“这人真的把你当个人物了。我记得只怕有一年没人请你吃饭了吧。上次还是你们几个同学做东,到外面吃了一顿。” 朱怀镜说:“管他哩,先借他把四毛的事了啦。酒店没有不怕派出所的,要好好治一下龙兴,他们真的太不像话了。我记得前几年四毛在王老八那里做事,不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吗? 好像还摔断了哪里的骨头。到时候照个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香妹想了想,说:“这可以吗? 新伤旧伤片子上看得出。再说医生肯帮忙吗? ” “怎么不可以? 可以找熟医生,再给点好处就是了。搞个几级残废,不让他们出几万块钱我是不放手的。”朱怀镜的脸色有些得意。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辆奔驰来接朱怀镜。本来已到下班时间了,但朱怀镜仍跑去同刘处长说了声我先走一步,有朋友约出去一下。刘处长就笑着说,怎么? 又潇洒去? 朱怀镜便谦虚道,哪里哪里,朋友叙叙。说话间,刘处长夹了公文包也要走了,就同朱怀镜一道出了办公室。朱怀镜见来的是一辆奔驰,便面带微笑,缓步走了过去。宋达清忙替他开了车门。朱怀镜刚准备用力拉上车门,猛然想到这不是吉普车,用不着这么大的力气。力气用大了就是老土了。宋达清却顺手将车门轻轻关上了。他这一辈子都还没有享受过这种礼遇。原来在县政府当副县长,哪有这等讲究? 他想这会儿刘处长也许正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轿车出了市政府大院,宋达清说:“到龙兴怎么样? ” “龙兴? ”朱怀镜自然想起四毛被打的事了。 宋达清看出他的心思,就说:“我正好也约了龙兴的老总雷老板。雷老板人很不错,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谈了,他说我们见面扯一下。” 朱怀镜想这样也好。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车在路上堵住了。一时无话可说,朱怀镜就开玩笑说:“宋老兄你比我们市长的派头还足哩! 我们市长才坐皇冠三点零,你就坐上奔驰了。” 宋达清也玩笑道:“是呀,当领导的就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他们领导坐车上面有规定,不准超标。我们老百姓就不一样了,想坐什么标准就坐什么标准。我们所里还有两辆奥迪、三辆桑塔纳。我总不能开桑塔纳来接你吧? 这不有失你朱处长的身份? ”朱怀镜也笑了,说:“我朱某人有什么身份? 为政府打工啊! ” 开着玩笑,路慢慢通了。坐车去龙兴大酒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下了车,宋达清拿出手机给雷总打电话:“雷总吗? 我们在大厅了。你安排在哪里? 兰亭是吗? ” 宋达清便一路礼让,招呼朱怀镜乘电梯上了三楼。到了这里,朱怀镜才知兰亭是个包厢。四位佳丽早已侍候在那里了,向他俩鞠躬道好。有位小姐还说宋先生好。朱怀镜就看了这小姐一眼。真是一位美人儿,那脸蛋儿嫩得要滴出水来。他觉得背上有些发热,禁不住松了下领带。宋达清眼快心细,忙说空调温度太高了吧,调一调。立即就有小姐上去调了空调。这里的小姐几乎都认得宋达清,他便觉得极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指使起小姐来。 二人刚落坐,一位胖胖的先生就连说失礼失礼,伸着双手进来了。他身后随了一位很风韵的女士。胖先生径直握了朱怀镜的手说:“这位一定是朱处长了吧? 久仰久仰! ” 朱怀镜知道这位肯定就是雷老总了,却故意脸朝宋达清探问道:“这位……” “这位是雷老总,也是荆都走得开的人物啊! ”宋达清介绍说。 雷老总忙摆手说:“什么老总? 托朋友们的福,混碗饭吃。”说着就掏出名片递了上来。 朱怀镜双手接了名片,看了看雷老总的大名:雷拂尘。心想这名字还有点意思,便说:“久仰久仰。我忘了带名片了,老宋有我的电话。雷老总的大名真儒雅,有意思有意思。” 雷拂尘又摆着手说:“俗人俗人。拂尘二字说白了就是抹桌子的意思。我老父亲还真有眼力,料定我这辈子是抹桌子的命。不过能为你们这些朋友抹桌子也是我的福气啊! ” 雷老总又忙介绍身后的女士:“我们酒店的副老总,梅玉琴梅小姐。” 刚才同雷老总客套时,朱怀镜一直不敢抬眼看前面这位梅小姐,他总觉得眼皮涩涩的,似乎这女人身上释放着炫目的光芒。梅小姐微笑着伸出手来。朱怀镜同这女人握手的那一刹那,胸口空空地晃悠了一下。“很高兴认识梅小姐! ”他的气度显得很有涵养。 梅小姐妩媚一笑,说:“能认识你们政府领导,真是三生有幸。今后可要你朱处长多多关照! ”这女人的声音沙沙的,是熟透了的哈密瓜的那种沙,叫人荡气回肠,满嘴生津。客套完了,大家才分宾主坐下。 雷拂尘招呼小姐上菜,又对朱怀镜说:“我这里条件不好。朱处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请你包涵了。” 朱怀镜哪是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 这里的豪华气派早让他在心里喊天啦。只是故作大气,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随便随便,我这人很随便的。” 梅小姐说:“早就听人说朱处长的大名,说是市长面前的红人。只是无缘结识。我们雷老总也早同我商量,要请朱处长过来坐坐。” “是的是的。”雷老总马上附和,“这次要感谢宋所长,是宋所长的面子才把朱处长请来的。要不然,你工作那么忙,应酬又多,哪肯赏脸? ” 朱怀镜知道雷梅二人说的是临场发挥的客气话,也只好说:“哪里哪里,我这人哪有那么大的架子? 今后我们交往多了,你们就会知道,我这人是最好交朋友的。现在啊,就靠朋友。” 宋达清忙说:“是的是的。雷老总和梅老总都是知道的,我这人也不是随便交朋友的。可朱处长我同他一打交道,就觉得这位领导够朋友。不说别的,没有架子呀! ” 朱怀镜很随和地笑笑。心想这真有意思,要不是他前几天有意摆一下架子,哪有今天的排场? 他明白宋达清并不是真的说他没有架子。当领导的,你越是有架子,人家当面就越说你没有架子。一般人想在领导面前讨个好脸色,都是这样做的。就像大人哄小孩,明明这小孩不听话,却偏要说好宝宝最听话了。 小姐开始斟酒,正是刚才朱怀镜注意了的那位。问先生要点什么? 朱怀镜回眼一看,见小姐盘里托着茅台、王朝白和矿泉水,就说来点矿泉水吧。几位都劝他,今天是初次相叙,一定要喝点白酒。朱怀镜就用手优雅地捂了杯子,说大家随意吧。随意二字说得平淡,却有一种叫人不好违拗的气度,别人就不便再劝了。小姐一抬手,送过微微幽香。幽香过后,他面前就有了一杯晶莹的矿泉水。雷老总和宋达清喝白酒,梅小姐喝王朝白。其实朱怀镜喝白酒是海量,从前在县政府,他天天都在酒里泡着,真像苏东坡说的,是掉进了酒肉地狱。到市里以后,凭他的位置和交际,喝酒的机会不多。刚来那阵子,还真有些馋,只想有人拉他出去畅饮一顿。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今天见有茅台,他的酒瘾几乎要发了。但他知道市里一般有身份的人物,喝酒总喝得含蓄,总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他也只得忍了。 头道菜上来了,小姐柔声报了菜名。朱怀镜不曾听清,只见椭圆形的盘子上一大份黄灿灿热腾腾的玩意儿。雷老总让了让,朱怀镜就尝了一点。味道还真不错,只是不知是什么东西。 四个人的席,菜却都是大份的,每样吃不了一半就撤下了,再上新的。朱怀镜心里真是不舍。但他不好说什么,只是每样都斯文地尝一点儿。 雷老总频频举杯,宋达清豪爽地应和,梅小姐却总是拉着朱怀镜搭腔。朱怀镜发现这女人的目光很是特别,仿佛是一种水一样的东西向你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朱怀镜心里就有些发毛。猛然想起有关外眼角的说法,就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同梅小姐搭话,却眼睁睁地望着这女人的眼角。果然是一双翘翘的外眼角! 那外眼角向上轻轻一挑,这双本来不算大的眼睛就飞扬着一种迷人的气息。梅小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嫣然一笑。女人已喝了几杯王朝白,脸上飞起了红云。朱怀镜看不出这女人的年龄,大约三十来岁。再年轻几岁也像。 “朱处长,我一定要敬你一杯,不知你赏脸吗? ”梅小姐眼梢往上一扬,举杯望着他。 朱怀镜心里是很乐意同这女人喝一杯的,口上却说,我是不喝酒的,免了吧,你们几位尽兴就是了。 雷宋二位就连忙劝道,不行不行,我们俩都还没有敬你哩! 梅小姐打头了,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小姐敬酒不好推辞啊! 朱怀镜笑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真的不喝酒的。既然梅小姐这么看得起,我也只好破例了。不过我提议,既然要喝,你也就不喝王朝白,我俩都喝茅台。” 梅小姐看看雷宋二位,说:“也好,难得朱处长这么爽快。小姐,先给朱先生满上! ” 小姐过来为朱怀镜斟上了茅台。梅小姐一边示意小姐为自己酌酒,一边玩笑说:“我冒昧地叫你朱先生,朱处长不介意吧? ” 朱怀镜无所谓的样子,说:“哪里哪里,我这处长在市政府算个什么官? 我说,叫我先生都还嫌见外了。要是各位看得起,今后你们就直呼其名,叫我怀镜吧。” 雷老总忙说:“那不行,领导就是领导,这个规矩还是要的。宋所长你说是不是? ” 宋达清刚才听了梅小姐那意思,本来也想就势把他同朱怀镜的称呼弄得近一些,但雷老总这么问他,他也不好怎么讲了,只说当然当然。 梅小姐却说:“我这人喝酒喝得怪,讲究个气氛。要是大家相投呢,喝几杯就喝几杯。要不然,一杯下去我就醉了。我不管你们怎么称呼,我是连朱先生都不叫了,就叫怀镜。这样关系近一些,才是喝酒的气氛。来,怀镜,我敬你一杯! ”说罢同朱怀镜碰了杯,自己先一仰脖子喝了。 一声怀镜叫得他几乎乱了方寸,忙说不叫敬吧,同饮同饮,也一口干了。雷宋二人就说好好,爽快爽快。酒的口感极佳,朱怀镜感到周身筋脉都舒展了。但他却闭了下眼睛,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刚才他提出来要喝茅台,别人只以为他是激梅小姐,不像是他馋酒的样子。 雷宋二人接下来也要敬,说每人一杯是起码的。朱怀镜说那我仍旧喝矿泉水? 雷宋二人不依,一定要一视同仁。于是各人都敬了他一杯。 这时,雷老总说:“朱处长,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让你表弟冤里冤枉吃了苦。我们很不好意思。不过事情发生了,也没有办法了。您叫您表弟安心养伤,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等我们都按规矩办。”雷老总说罢,就望着朱怀镜的反应。老宋和玉琴也都把脸转向他。 朱怀镜放下筷子,扯了餐巾纸,慢慢揩着嘴巴。半天才说:“今天我们头次相叙,本不该提别的事情。这事一来是雷老总手下人干的,不能怪你雷总;二来说起败兴。所以我一直回避着。既然雷老总提起了,我就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几位都是场面上走的人,我说出来你们别在意。我再怎么着,也是市政府的一个处级干部。可我表弟专门从乡下来找我,平白无故地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别的,我这面子还要不要? 家乡人还都说我在市里当大官哩! 什么大官? 一个表弟去找他,叫人打了一顿回来! 就说我这面子不要,我那表弟他冤不冤? 他躺在医院怎么想这事? 又退一万步讲,要是他不是我表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老百姓,他碰上这事又怎么办? 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混得风风光光的,老百姓遇事怎么办? 可以说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哩!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还是要多想想老百姓哩! ” 雷老总忙说:“朱处长说的是,领导就是领导。” 这回朱怀镜也顾不上谦虚,也不望谁,只说:“就算是抓了小偷,保安也不可以随便打人呀? 这事怎么办? ” 宋所长望了雷总一眼,说:“这一块的治安是我管的。雷老总对保安人员要求一直很严,这我知道。不过这回这两个保安怎么这么混账? 雷老总,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 ” 雷老总问:“宋所长的意思? ” “依我,关了他们! ”宋所长说,“不过他们是你的职工,我就不好下手了。” 老宋这分明是在同雷老总将军。朱怀镜看出了雷老总很为难的样子,就说:“也不要让雷老总太为难了。我看,要是他们俩是雷老总的亲戚或者熟人什么的,就不要太认真了。不然的话,让雷老总为难,我面子上也不好过。” 雷老总一听这话,看上去是为他解围,事实上让他更加不好退了。就说:“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从社会上招聘的,素质是差了点。好! 我马上解聘了他们! ”说罢就拿出手机,叫人事部经理去找一下保安部经理通个气,把那两个人解雇了。 宋所长一拍大腿,说:“好! 办事痛快! 既然你们解雇了他们,我也就不存在打狗欺主的事了。我马上叫小马带两个兄弟把那两个小子抓了! ”说着就打手机叫了小马。 这下朱怀镜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说:“他们多半是从乡下来打工的,也不容易。本不该太同他们计较的,只是他们还太年轻,就这么胡来,不让他们吸取些教训,今后不得了的。达清,交待兄弟们,也不要太难为他们了。重在教育啊! ” 宋达清说:“这个自然,我们办事有分寸的。” 梅小姐说:“既然事情都说好了,还是喝酒吧。我看了,朱处长绝对是喝白酒的人,他是深藏不露啊。” “怎么又叫我朱处长了? 这是犯规,先罚你一杯再说。”朱怀镜笑道。 雷宋二人也都说该罚。梅小姐没办法,只得喝了一杯王朝白。朱怀镜看着她仰着脖子喝完。灯光下,玉琴那嫩白的脖子似乎凝着一层柔滑的膏脂。朱怀镜背上有些发汗,就脱了西装。服务小姐刚要过来接衣服,梅小姐忙起身接了。朱怀镜说怎么好让你亲自来? 梅小姐抱了他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去,一边又玩笑似的说:“能为你挂衣服,是我的荣幸啊! ” 朱怀镜见梅小姐不是随便提着他的衣服,而是放在她胸前抱着,他便莫明其妙地感到有点心旌飘摇。等梅小姐一落坐,他便兴奋起来,说:“今天我很高兴。各位看得起我朱怀镜,我也不枉同各位相识。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三位! ” 梅小姐说:“怀镜这个提议好。但我就放宽一些,你们喝满杯,我就喝半杯吧。” 朱怀镜说:“那只怕不行。梅小姐是女中豪杰,同先生们不分上下,要一样的才是。” 梅小姐却微显娇态,说:“先不成说这酒怎么喝。我是口口声声叫你怀镜,你却只管叫我梅小姐,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似的。这多叫人伤心! 我是忍了好久才说你的哩! ”说罢抿嘴一笑。 雷老总就说:“这也是的。我同她同事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她喊我一声拂尘。我说,朱处长还是叫她玉琴好了。” “好好,叫玉琴叫玉琴。”朱怀镜望着眼前这女人,心里很是感慨,真是奇怪,不论什么话从她的嘴里出来,都显得那么自自然然,又显得那么富有感染力。这伤心不伤心的话,在这种场合,要是别的什么女人说出来,不要酸掉大牙才怪。可她这么一说,你无心呢? 只当是玩笑话;你有心呢? 就心领神会了。朱怀镜发现自己对这女人竟有些上心了。这是怎么了? 对她并不了解呀? 一时无人说话,他便疑心自己的刚才走神是不是让人察觉了,就索性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汤,从容地喝完,才举起杯子敬各位。 雷老总却不肯举杯,说:“要敬就单个地敬。说句冒犯的话,你一杯酒敬三个人是不成的。” 朱怀镜见自己拗不过三个人,再估计一下自己的酒量,只怕还对付得了,就说:“好吧,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女士优先,我就先敬玉琴了。来,玉琴,祝你永远年轻漂亮! ” 玉琴见他满面春风,也就美目盼兮了。两人举杯轻轻一碰,朱怀镜说声先干为敬,就仰头喝了。玉琴惟恐朱怀镜独自先干了,怕失了礼貌,也忙干了杯。 几个人只顾喝酒,菜怎么样也不去管他。再说酒喝到这时候,舌头都发麻了,也尝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于是小姐们添菜只是上了撤,撤了上。这时,小姐又来为朱怀镜斟酒。朱怀镜抬手掠头发,不经意间摸着了小姐的乳房,顿时心惊肉跳,忙缩回了手。小姐似乎不在意,仍站在他身边慢慢为他斟酒。他便又抬手去掠头发,想不经意间再摸一下。小姐却已斟完酒,走到雷老总那边去了。 “这位小姐不错! ”朱怀镜的语气就像平常领导表扬部下。 玉琴就说:“怀镜最有眼力了。这一位可是我们龙兴最漂亮的小姐哩。” 朱怀镜发现玉琴的目光意味深长,马上补充道:“人当然长得不错。我是说她的服务很规范。” 大家都说的确不错。朱怀镜却见各位的笑容都有些异样,就觉得自己的补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也不好做什么解释了,这事是解释不得的。于是故作坦荡,侧过脸问小姐:“小姑娘贵姓? ” “免贵姓赵。谢谢先生! ”小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朱怀镜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哦哦好好。极有风度地沉吟一会儿,再举了杯子,对宋所长说:“达清,最后一个敬你,得罪得罪! ” 宋达清一手举杯,一手豪爽地摆了摆,说:“我们俩还讲这一套干吗? 我同你认识才几天,就像认识很久了。投缘啊! 你敬我我是担不起的。来,就算我老弟敬你了。”说罢一口干了。 朱怀镜道声同饮,也干了。 眼看着两瓶茅台快完了,朱怀镜说:“酒就算了吧。我真的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雷老总说要来个一醉方休,再开一瓶。说着就叫小姐开酒。朱怀镜忙起身止住。雷老总佯作生气,对小姐说:“你是听我的还是听谁的? 我是你的老总哩! ”朱怀镜就上前捉住小姐的手,回头望着雷老总说:“还是听我的吧。这酒真的不能开了。再一瓶下去,不要倒人才怪。也可能你们倒不了,我是必倒无疑了。”见雷老总不依,朱怀镜又望着玉琴,说:“你说句话? 我们都听你的。” 玉琴似嗔非嗔地瞟着朱怀镜说:“你还是先听我的,把小姐的手放了再说吧。” 朱怀镜忙放了小姐,朝玉琴笑笑,回到座位上。他抿着嘴巴望了玉琴一眼,玉琴也在瞟他。他想这女人八成是吃醋了。 玉琴说:“初次相叙,还是留一点余地吧。怀镜,你们当领导的就是含蓄,不太显山显水。不过我们之间就不要见外了。下次相叙,我不放倒你就不算我的本事! ” “好吧好吧,下次下次。”朱怀镜琢磨玉琴说的放倒二字,心里有些怦怦跳。酒壮人胆,他接着她的话说:“都说好男不和女斗。我看玉琴不是一般人物,下次我也不怕人家笑话,专门同你玉琴对着干! ” 玉琴笑吟吟地应道:“那就约好了,我俩对着干,分个上下。” 宋达清说:“我不是说朱处长酒量怎么样,要说你同梅总对着干,只怕难分上下。” “对对,只怕还真的难分上下。”雷总也说道。 朱怀镜正说自己不该夸下海口,宋达清突然扑哧笑了。朱怀镜意识到他是听出什么名堂来了,不好说什么,只作没听见,光是埋头喝汤。玉琴却把眼睛睁得老大,问:“笑什么嘛! 你有什么好笑的话儿,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独享哩! ” 宋达清说:“你们刚才说不分上下,我就想起一个笑话了。我们有个同事的小孩才三岁,最有意思了。别人逗他,问他晚上睡觉爸爸妈妈谁在上面。这小孩也认真,睁大眼睛想了半天,说他不知道到底谁在上面,因为爸爸在妈妈上面,可妈妈的手在最上面。” 玉琴手指着宋达清,笑得发喘,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你呀,有领导在场,也要注意一下呀? ”雷老总笑道。 朱怀镜说:“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就是市长们,有时也开些痞玩笑。我看这痞话有雅痞、粗痞之别,老宋说的还算是雅痞吧。” “痞居然雅了。领导就是金口玉牙,说雅就雅。”玉琴揶揄道。 朱怀镜看看表,说:“也不早了,耽误各位时间了。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 ” 雷老总说:“朱处长要是有事呢,我们就不好留了。要是晚上没有要事呢,不妨玩一会儿。我这里的桑拿还是不错的哩。” 一听说桑拿,朱怀镜就心动了。但也不好就说行,只说事倒没什么事了,就是头有些重,想回去休息了。宋达清说,头重的话,正好桑拿一下,保证你清清醒醒出来。雷老总又再三相邀。朱怀镜就望了望玉琴。玉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说还有个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失陪了。玉琴走了,朱怀镜觉得刚才没有同她好好道个别,心里歉歉的。雷老总却拉着他说,去吧去吧,别客气,潇洒些嘛。他便表示盛情难却的样子,随他二人去了。 朱怀镜只管跟着他们两人走,也不知到了几楼。三人一路上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说今后有事彼此关照。雷老总说:“朱处长,以后,这个……以后,当然公事应酬你用不着我。要是你有个什么私人应酬,尽管带来,用不着你自己买单。买什么单是不是? 我交朋友有个规矩,凡是国家公务员,一律不许自己买单。一个月多少工资? 还自己买什么单? 这是不对的啊! 朱处长你别误会,我不是财大气粗,我说的是实话。你说是不是实话? 宋所长你说说? 实话吗? 实话吗? ” 朱怀镜看得出雷老总的酒性有些发作了。但他相信他买单的承诺还是兑得了现的,便说:“今后免不了要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难得兄弟一场是不是? 哦……对对,是兄弟一场。朱处长,我说兄弟一场,不以为我高攀吧? ”雷老总又用力拍了拍朱怀镜的肩膀。 朱怀镜重重握了握雷老总的手,说:“你这是什么话? 我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我的造化哩! ” 宋达清说:“雷老总很够朋友的,以后朱处长就随便。你也可以找我。我宋某人穷是穷了点,但买单的朋友还是有的。不就是吃餐饭吗? 什么大不了的事? 人长了嘴巴就是要吃饭的嘛! 人到哪里不要吃饭是不是? ” 说话间就到了桑拿室。朱怀镜不太适应这里的香味,感觉有些窒息。走进一间,像是休息室,灯光幽微,却不显昏暗,似乎飘悠着一种虚幻的雾霭。朱怀镜这会儿也有些醉眼了,只见四壁摆了些是沙发又不像沙发的玩意儿,有些女人懒懒地弯在那里。一位小姐走过来,招呼三位先坐下。雷老总问朱怀镜是先按摩一下呢? 还是先去桑拿。这种场合他是头一次来,不懂里面的套路,怕弄不好就出丑了。他心想按摩无非就是按摩吧,该简单些。还是先从简单的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吧。他就说,先按摩吧,头昏脑胀的。雷老总就叫过领班小姐交待了几句。小姐就请朱怀镜随她去。宋所长在他身后叫他不要着急,尽管放松,还早着哩。 小姐一路请请,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引他到了一扇门前。小姐一推门,门就开了。小姐再说请,朱怀镜就径自进去了。里面竟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对沙发,一套桌椅,简单却不失雅致。这里温度又高些,叫人想脱衣服。他回头一看,小姐已拉上门出去了。正疑惑着,就见一位小姐轻轻推开门,飘然而至。又是一位美人儿! 有些像在兰亭见过的那位赵小姐,细看却不是。这女人穿的是一套黑色羊毛裙,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一片迷人的雪白。小姐莞尔一笑,说先生请坐呀? 朱怀镜想,是坐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呢? 照说按摩应是躺着的,他就坐在了床上。小姐也就紧紧挨着他坐下,手搭在了他肩上。他顿时有些口干,使劲咽了下口水。小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见他这样子,一定是渴了,就问:“先生渴了是不是? 我给你倒杯茶? ” “不渴不渴,真的不渴。”他尽量不让自己语无伦次。 小姐的双手开始在他身上摩挲,凑在他耳边柔声问道:“先生来过荆都吗? ” 一听小姐把他当成外地人了,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踏实些了,说:“是的是的,头一次来。这地方不错。小姐贵姓? ” 小姐不停地摩挲着,说:“我们是没有姓的,大哥就叫我小姐吧。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小妹,我会很高兴的。” “好吧,小妹,小妹妹! ”朱怀镜叫道。 小姐做了个媚眼,娇生生地应了声嗯,又颤着声儿叫了一声大哥。小姐的手却径直往他下面伸去。 他顿时心晃神摇,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说不要这样,又怕人家笑他老土,就握着小姐的手捏了起来。小姐的手很嫩,很有质感。小姐却更加风情了,说:“我的手就像没有骨头样的,你说是吗? ” 他只知口中哦哦着。这会儿女人移了移身子,正面向着他。女人眼中似乎有一种油光光的东西在流溢。这目光叫他心慌意乱。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 他在心里叫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可女人的手却摸到他那地方了,用力捏着。他喉头像快要燃火了。女人的目光迷离起来,忽明忽暗。他受不了这目光啦,忙低了头。一低头,却看见了那片炫目的雪白。他刚才一直不敢看这地方,现在是躲都躲不及了。深深的乳沟,高耸的酥胸。 女人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间插进去。 我的天哪! 世界上真有这么大的乳房? 他浑身颤抖不止。平时他总同香妹开玩笑,说她的乳房太小了,你看电影里的那些女人! 香妹却说,你真是傻,那些哪是真的乳房? 外国有些女人还用一种塑料垫乳房哩。他想如果往这个美妙的地方塞进一些塑料,的确是煞风景的事。可这女人的乳房真的这么丰满啊! 这会儿他捏着揉着的可是真真实实的乳房啊! “你的乳房怎么会有这么大? ”他仍不敢望这女人。 “它自己要长这么大呀? 先生不喜欢这么大的奶子? ”女人说着就把嘴唇贴了过来,将舌头送进他的嘴里。 女人不说乳房说奶子,听起来粗鲁,却更加刺激。他衔着女人温润的舌头,含含混混道:“喜……欢,喜欢欢……” “来吧,喜欢就来吧……”女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为他脱衣。他猜得出这女人的喘气有些夸张,但仍是说不出的兴奋。女人把他一脱光,他突然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若是一下子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他这一辈子就完了。这时,他猛然想起今天的招待好像不正常。他们凭什么给我如此高的礼遇? 这是不是一个阴谋? 他想赶快穿好衣服走了算了,但又起不了身,就说:“你怎么不脱? ”女人说:“看你急的,我马上就让你痛快个够。我在给你拿套子哩。”女人取出避孕套给他带上。他只催她快点脱了。女人开始脱衣服了,他就放心了。 他扑上去,捧着女人硕大的乳房揉呀,亲呀,把一对乳房拨弄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女人嗬嗬地欢叫,他便觉得五脏六腑叫人掏空了。这对可爱的大白兔真叫他爱不释手,可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就想快点完事算了。 他本来早就被这女人撩得兴冲冲的了,这会儿却突然软绵绵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不中用过,就愈加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起不来。女人就逗笑他,问他是不是刚在哪里玩过了。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女人便来撩他,一边揉他,一边喃喃道,我真的好想好想你玩我。女人的呢喃只是让他胸口空了一阵,并没有让他挺起来。自己怎么如此差火了? 他想这女人最让他动心的是这对大乳房,便又去拨弄。女人只不停地揉着他,揉着揉着,就逗小孩似的,说你看你看,起来了起来了。 他这才上去了。一进去,女人脆生生地啊了一声,浑身一颤,紧紧地抱了他的腰。他知道这女人的样子八成是做出来的,却仍感到格外刺激。可是,不曾想刚刚到位,他就憋不住了。只好一脸痛苦地动了几下,就山崩水泻了。女人哼哼哈哈地叫了几声我还要我还要,就睁开了眼睛,问道:“你怎么这么快? ” 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快点走! 他交待自己不要再贪恋那对可爱的大白兔。女人却拖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陪我再玩一会儿吧,你刚才是太紧张了。我看出你是个正经男人,从来没有出来玩过的。来吧,我抱着你躺一会儿,过会儿我再把你慢慢舔起来。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 ” 他也不好意思太生硬了,就拍拍女人的脸蛋儿,说:“我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吧,明天我一定满足你。”说明天当然是推脱话,他想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 女人赤裸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幽幽的,说:“你不高兴是吗? ” “没有。”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你的脸色不好,是怪我没有陪好你是吗? ”女人双手抱着乳房,自怜自爱地抚摸着。 “没有哩。”他仍埋头理着衣服,不去看她。他知道那对大白兔又在招惹他了。他发誓不再去碰它们。去他妈的,不就是两团肉吗? 一样的碳水化合物! 才要离开,他又怕太失礼了,就端起女人的下巴,说我忘不了你的。女人弯着头,做了一个娇态。 出了门,一时不知要往哪里去。估摸片刻,才弄清了方向。走到休息间,不见雷宋二人。他想他们两人这会儿也许正在销魂,就顾不上等他们,一个人径自出来了。就像转迷宫一样七弯八拐,才到了电梯口。钻进电梯才知这是九楼。电梯却是上楼去的,里面已有一男一女,黏在一起说悄悄话儿。男的只怕快六十岁了,女的不过十七八岁。电梯直到十六楼才下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阵。他心里闷得慌,可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这里喊几声。哪知一叫喊,鼻子竟有些发酸。他忙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不可以这么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龄了。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就见玉琴站在大厅里。她已换了一件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刚才吃晚饭时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好像是那种职业女性的西装。一见玉琴,他不由得心虚。想躲她是躲不了啦。玉琴马上就看见他了,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迎过来。他感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冷漠或者傲慢。这女人怎么一下子变了一副脸孔? 一起吃饭时那么热情呀? 难道像她这样在场面上走动的人注定都是逢场作戏吗? 从电梯口走到玉琴跟前不过二十来步,却似万里之遥。他几乎不会走路了,腿杆儿僵直,双手也左右不是个味道。 玉琴伸手同他轻轻带了一下,问:“不玩了? 还不到二十分钟哩。他们两位呢? ” 他说:“他们还没有下来。老雷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我又不太习惯去那些地方,头也有些疼,还是回去算了。” 玉琴笑着问:“是吗? 我送送你吧。” 朱怀镜没想到玉琴会提出来送他,忙说:“不劳你了吧,你正忙着哩。” 玉琴说:“我下班了。你到门口等等我,我去开车。” 也不由他说什么,玉琴就开车去了。一会儿,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到他面前。玉琴在里面开了车门,请他上车。 朱怀镜上了车,说:“玉琴你开慢些,你喝了酒哩。” 玉琴偏头朝他笑笑,说:“我会小心的,要是让你这个大处长有什么闪失,我就担当不起了。” “不是这意思。我的命又值几何? 我是担心你。”朱怀镜说过之后,又补了一句,“真的哩,你不相信? ” 玉琴便侧过头望他一眼。他感觉玉琴在望他,却不回过头去,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闪烁的车灯。玉琴开了音乐,曲子缠绵而忧伤。 两人都不说话了。车开得很慢,朱怀镜微微闭着眼睛,心里说不出的空虚。想起桑拿室里的事情,他心里羞愧难当。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是人的事情了。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他仍然还是有脸有面,说不定以后发达了还会是个人物。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他才开腔,说:“谢谢你玉琴。车就不进去了,要查验证件,好麻烦的。”才要下车,他又回过头说:“玉琴你今天酒也喝得不少,一个人开车回去小心一点。这样吧,二十分钟之后我打电话给你。我要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 玉琴回过头来望了他一会儿,才淡淡一笑,说:“你真的这么担心我? ” “真的呀? 是真的呀? 你不相信吗? ”朱怀镜很恳切的样子。 玉琴说:“其实现在还早,不到十点钟。你真的这么担心我,我们找个地方,你陪我醒醒酒怎么样? ” 他只好又把车门拉上,说很愿意奉陪。玉琴把车开到蓝月亮夜总会,朱怀镜心里就有些打鼓。他口袋里只有三百多块钱,怕买单不下出了丑。下了车,他只得硬着头皮说你等等,我去买票。玉琴说不用。她挽了他的手,在门口拿出贵宾卡亮了一下。 玉琴问他是要包厢还是散座。他说就散座吧,也好感受感受气氛。两人找了一个散座坐下,就有一位小姐过来问二位要些什么。玉琴把单子递给朱怀镜,他看都没看,说:“就来两杯茶吧,茶是醒酒的。我俩在一起就不要什么排场了。”玉琴就交待小姐两杯茶。小姐刚要走,玉琴又叫回她,请她把这里多余的两张椅子撤了。朱怀镜暗暗佩服玉琴的细心。只留两张椅子,就免得有人坐过来打搅他俩了。 舞池里正跳着快三,朱怀镜跳不好,只坐着不动。玉琴凑过来说话,可音乐太高了,听不清楚,她便移了椅子,同他挨到一起。玉琴说:“我今天的心情只适合慢四,我俩只跳慢四好吗?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然说好。心想这女人只怕是个感情极细腻的人。他现在的心情特别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不论什么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约的也好,在他的耳朵里仿佛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乐。他猜想女人被人强暴之后也许就是这个状态了。 这是一曲慢四了,玉琴问怎么样? 他便携着玉琴进了舞池。玉琴在他耳边轻轻说:“同人家跳舞,最怕的是找不到话说。不说些什么呢,又很拘谨;要说些什么呢,又得搜肠刮肚。说来说去无非是先生哪里高就? 先生的舞跳得很好。这才叫难受! 我俩就破个例。有话说呢,就随便说说;没话说呢,就不作声,只是慢慢走走,听听音乐。你说呢? ” “好好,好好,我最喜欢这样了。玉琴,我以前总是想,要是能同谁跳舞时自自在在,无拘无束,也不顾及什么舞姿,想跳就散步样地走一走,要么就只是站在舞池里说话也无所谓,那就好了。我想要是真能碰上这样的女士,肯定就是我的知音了。却就是碰不上。今天算是碰上了。”说完了,朱怀镜才惊奇自己刚才这么一套怎么说得这么顺溜。 玉琴便眼睁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有意装胡涂,问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吗? ” 玉琴点头说声相信,忙把目光移开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显得特别悠远。 接下来又是快节奏的曲子,他俩就坐下来听音乐。朱怀镜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么会坏的。他当然不好去问她。他自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觉却好几次撞击他的心头。他想现在要是能只身站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大声地叫喊一阵,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就畅快了。可这世界找不到一个哭泣的地方。 几曲过后,灯光全部暗了下来,他连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这是情调舞时间,通常是情人之间跳的,他不好意思请玉琴。可一只温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头不由一跳,牵着玉琴站了起来。 玉琴身子一悠,轻轻地贴了上来,把头依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紧不松地搂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怀里的女人是那么自自然然,随随便便,不显一丝狂野或做作。男歌手在极抒情地唱着:“我们跳啊,我们摇啊……我愿和你永远开心到老,哪怕明天风雨难料……”朱怀镜本是从来不在乎流行歌的,可今天这歌声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震撼着他,叫他唏嘘不已。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默默无语。一曲终了,朱怀镜还不知道下来。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来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谁也不说话。到了来宾点唱时间,玉琴柔声说:“怀镜,我想为你点首歌,我自己去唱。你要听吗? ” “当然要听。我想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朱怀镜说。 玉琴在他肩头捏了一下,就去点了歌。过了一会儿,主持人宣布说,下面,有请我们的来宾,漂亮的梅小姐演唱一首《枉凝眉》! 她要唱的是《枉凝眉》! 朱怀镜不及听歌,早已心神恍惚了。玉琴款步上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句开场白:“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希望各位喜欢。”这种场合,玉琴这话来得去得,朱怀镜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歌声显得那么悠远、飘缈,而又凄婉动人,博得满堂喝彩。朱怀镜却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玉琴下来,也不坐下,就说怀镜我俩走好吗? 说着就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 玉琴挽着朱怀镜,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上了车才无话找话,问玉琴是否醒酒了。玉琴双手扶着方向盘,仰着头摇了摇说,我只怕永远醒不了啦! 朱怀镜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轻飘飘起来。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说不出一句话。玉琴闭上了眼睛,身子懒懒地靠着。朱怀镜胸口狂跳不已,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搂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摩挲着,亲吻着。玉琴圆润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他便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慢慢变化了姿势,把玉琴平放着揽在怀里,忘情地爱抚。玉琴静静地躺着,睡美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怀镜,我们回去吧,好吗? ”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 车到市政府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想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的本田无声无息停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