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宋达清打电话告诉朱怀镜,说事情还算顺利,龙兴同意付给四毛致残赔偿费、营养费、误工费八万五千元,医药费另付。 朱怀镜听了心头一喜,口上却平淡地说:“让你费心了,老宋。不是你的面子,这事不会这么好办,我表弟不白白挨了打? ” “哪里哪里,都是兄弟,不见外了。再说这也是你朱处长自己的脸面,雷总和梅总都还很看你的面子。那个梅玉琴你不知道,平日心眼最多,办事最抠了,这回她也不说什么,只说由老雷做主。”宋达清说。 放了电话,朱怀境马上挂家里电话,没有人接。他便火急火燎,跑去同刘仲夏说,家里有急事,回去打个转,中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刘仲夏说,好好。你去吧,事情急就不用急着赶回来,办好再来吧。 朱怀镜从刘仲夏房间出来,忍不住想笑。到了大厅,老远就见门口站着两位礼仪小姐,满面春风。两位小姐见了他,相互对视一下,脸就板了起来。他马上想到自己嬉皮笑脸的,一定被两位小姐看作色鬼了。他忙正经起来,收起笑容,一脸庄严地从小姐身边走过。正好有一辆的士,他坐了上去。很快就到家了,却不见香妹。心想她是不是去了医院? 正要出门赶医院去,香妹开门进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大包。 “哟,你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 ”香妹笑着问。 朱怀镜只当没看见她那包,嬉笑道:“你不欢迎我回来? ” 香妹就笑,拿眼睛瞟他。 朱怀镜说:“来办公室取资料,也快到中午了,就不去宾馆算了。事情怎么样? ” 香妹拍拍包,说:“全搭帮老宋说话,老宋这人也真够朋友。说真的,要人家赔这么多钱,我的确说不出口。你看,钱拿到手了,一共八万五。医药费他们下午去人结。” 朱怀镜只瞟一眼香妹拉开的包,说:“你刚才是直接从龙兴回来的吗? ” 香妹觉得男人问得奇怪,说:“是呀? 我提着这么一大包钱,敢到处跑? 怎么了? ” 朱怀镜担心她刚才去了医院,让四毛知道赔了多少钱。香妹总觉得他的神情不对,望了他一会儿,就问:“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 朱怀镜说:“没有什么说的。哎,我问你,这钱你打算怎么处理? ” 香妹说:“我想同你商量。这钱是人家赔给四毛的,四毛的确也吃了苦。我想还是全给他。当然这事我们出了力,不然赔不了这么多钱。我们就有话说在明处,拿他一万。你说呢? ” 朱怀镜笑笑,说:“这一万块钱你不能拿,拿了我们反而一世欠他的人情了。” 香妹想想,觉得也是这样,就说:“那就干脆不要他的? 给他做个全人情。我们手头紧是紧,但一万块钱也顶不了事。唉,我俩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手头还从来没有上过三万块钱。四毛倒好,挨了一顿打,赚了八万五! ” 朱怀镜仍是笑,说:“你听我说,老宋同我讲过,像四毛这种事,他经手过好多。老实巴交的,挨了打就挨了打,连医药费都得自己出。有人说话的呢? 也有给三五千块钱打发了的,也有赔三五万的,也有赔十万八万的,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次四毛的事,要不是我们出面,最多有个三五千块钱赔他,弄得不好他一分钱捞不到手也不一定。我说,这不是我心黑,你给他五千块钱算了。” 香妹眼睛鼓得老大,半天才说:“啊呀呀! 你的手指甲也太长了吧! 你一手就拿了人家八万? ” 朱怀镜使劲摇了几下头,说:“你这人呀,我什么时候贪心过? 我说只给他五千块钱,自然是有道理的。说实在的,四毛这次也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给他赔五千块钱就差不多了。再说,不是我们出力,他连五千块钱都得不到。为什么赔这么多钱,只要我俩知道了就行了。四毛又只有这么多见识,你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他哪有不去外面吹牛的? 一吹牛,说不定就会出事! 就是给他五千,他也会喜得不得了。他这辈子哪里一下子得过这么多钱? 又不让他费力,他只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就收入五千块,比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 香妹那样子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说:“你呀,拿了人家的钱,倒像给了人家天大的恩似的。” 朱怀镜说:“还正是你说的。你拿了他一万块,就成了他对你有恩了;你拿了他八万块,就是你对他有恩了。” “你这是真正的强盗逻辑啊! ”香妹说。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不是什么强盗逻辑,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说把话说在明处,明拿他一万,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钱是搭帮我们他才到手的,他只会想到我们拿了他一万块钱,我们欠了他人情。反过来我们只说人家赔了五千块钱,全给了他,他也没有不信的,还会对我们感激不尽。那我们为什么不讨个人情,偏偏要欠个人情呢? ” 香妹摸摸桌上的包,低眉片刻,说:“那只好依你的? 别的不说,怕他钱多了到外面去吹牛倒是实话。他一吹牛,事情露馅了,我们的面子不就全没了? ” 这话朱怀镜听了不舒服,他觉得香妹不该把话说得这么透,就说:“好了好了,商量好了就不要多说了。这样吧,我俩中饭就不要做了。我在家等儿子回来,带他到外面吃盒饭。你就快去医院,让四毛中午就出院了,免得下午龙兴去结账的人同他碰面。他们一碰面,说不定闲扯就扯到赔钱的事了。下午你再去一下医院,陪他们结账,把我们垫的医药费钱拿回来。你也在路上买点吃的算了。” 香妹叹了口气,说:“唉,没办法,你是大忙人,靠你是靠不住的,只好我去跑了。这钱怎么办? ” 朱怀镜笑道:“你真是的,有钱还不知怎么办。你数出五千放在一边,另外八万就顺路去存了。” 两人数好钱,一同出门。朱怀镜在大门口等儿子,香妹就去对街的银行存钱。望着香妹穿街而去,进了银行大门,朱怀镜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齿。他们存折上原有两万块钱,这是他们积累多年才凑上的。现在加上这八万块,他们就有十万块了。十万块啊,他的胸口禁不住狂跳了几下。 半天不见儿子回来。一会儿香妹从银行出来了,远远地同他招手。他发现香妹的脸色红红的,想必是激动的原因。她平生第一次怀揣十万块钱的存折,哪有不耳热心跳的? 他想现在再反过来要香妹退四毛这八万块钱,只怕她也不愿意了。 香妹拦了辆的士,同他招招手,钻了进去。香妹平时都舍不得坐的士,今天大方起来了。他想也不是她发了财马上就摆阔了,而是担心包里的五千块钱和那张存折。公共车上扒手太多了。 香妹走了不久,就见儿子一跳一跳地来了。小鬼东张西望,全没有正经走路的意思。朱怀镜连喊了好几声琪琪,儿子才看见他,就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他俯身搂一下儿子,说:“今天跟爸爸吃快餐去好吗? ”琪琪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小孩子爱的是新鲜,平日妈妈买的都只是摊上四块钱一盒的经济盒饭,琪琪也吃得津津有味。朱怀镜今天见儿子这么高兴,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觉得自己最近同这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平日要是不去宾馆起草大报告,他也只是清早送送孩子,中午孩子自己回来吃中饭。晚上孩子的作业基本上是香妹辅导,他总是有事。 朱怀镜取下儿子的书包,放在自己肩上背着,说:“今天跟爸爸去个好地方,好吗? ” 琪琪牵着爸爸的手,跳着走,说:“好好,什么好地方? ” “你跟爸爸走吧,就到了。” 朱怀镜带琪琪来到了东方咖啡屋。 吃了快餐,付了钱,父子俩牵着手出来了。琪琪捧着花生奶边走边喝,朱怀镜交待他今后买东西吃,能吃多少就叫多少,不许浪费。浪费不是好孩子。琪琪点头说好好。 朱怀镜把儿子送过马路,让他自己去学校。他就一个人慢慢往宾馆去。 在宾馆门口,碰上行政处处长韩长兴。朱怀镜问,什么大事劳你亲自过来了? 韩长兴喝酒很上脸,面色红成了酱色。他马上握了下朱怀镜的手说,我能有什么大事? 大事都叫你做了。我这事说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说过嘛,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朱怀镜就说,你莫太谦虚了。韩长兴笑笑,便正经说,北京来了客人,招呼他们。两人握了下手,就说你忙你忙,准备再见。朱怀镜说了你忙,又说了声还请你多关照。韩长兴才要走,又停下来摇摇手,说你朱处长还用得着我关照? 朱怀镜就说,我说正经的,你只当开玩笑。这厅里的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不要你关照要谁关照? 韩长兴这就认真起来,轻声道,这个当然,相互关照。两人神秘地递了个眼色,这才分手了。 朱怀镜上楼进了房里,见同事小向正从卫生间出来。小向告诉他:“朱处长,中午有个人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朱怀镜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却只问:“他说是谁吗? ”小向说:“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朱怀镜想想,猜不出是谁,就说没关系,有事他再打吧。 这时电话又响了,小向一接,就把电话交给了朱怀镜。朱怀镜拿起话筒一听,见是李明溪,就问中午是不是他挂电话。李明溪说不是他。李明溪说他已把送柳秘书长的画画好了,只是不知柳秘书长叫什么名字,不好题款。朱怀镜就玩笑道,你可能连中央领导的名字都说不上几个吧,你也太不注意政治学习了。李明溪就说,难道要十二亿中国人都一脑子政治? 这就不是好事哩。朱怀镜发现这人今天倒说了一句不是很疯的话,就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思想了。朱怀镜说着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识到了什么,就出去了。 小向一出去,朱怀镜就说:“我告诉你,柳秘书长大名叫柳子风。但你题款就不要发神经,题什么柳子风先生雅正之类的屁话,人家是领导,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领导就是领导。你称刘仲夏为先生,还免强情有可原,叫柳秘书长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称他的职务。” 李明溪啧啧几声,说:“你们官场就是名堂多。我偶尔看新闻,见领导们出场,职务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来。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职务,还有其他职务吗? ”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说你神经,你真是神经。人家是副秘书长,你就不要老老实实这么题了,只题柳秘书长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们平时叫副职领导,从来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听那个副字,可你还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体把那副字写出来,天天挂在人家客厅里,多刺眼呀! ” 李明溪大笑了几声,说:“好吧好吧,就柳秘书长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刘仲夏对我那画还满意吗? ” 朱怀镜说:“都说你的画不错,你得意了吧? ” 李明溪只在电话里嘿嘿地笑,不说什么。朱怀镜见他又发神经了,就说不跟你嗦了,我正忙哩。两人就放了电话。 朱怀镜突然觉得李明溪刚才的笑声不对劲。这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平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今天这疯子却专门问起来,还怪里怪气地笑。越想越觉得这笑声意味深长。是不是正像他当时担心的,那幅藏春图暗含了某种捉弄人的意思? 那画的确不错,只是那画上的两只肥嘟嘟的蚕宝宝让人觉得怪怪的。朱怀镜闭眼一想,眼前就有两只白白嫩嫩的蚕,很是可爱。似乎这蚕真的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那葱绿的桑叶招惹去的。这时,朱怀镜猛然悟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睁开了眼睛。这个疯子,果然在捉弄人家! 这藏春图其实是个画谜! 整幅画暗含一个“春”字,却无端地画上两只蚕。“春”字下面两个“虫”,岂不是一个“蠢”字? 他忙拨了李明溪电话。李明溪半天才接了,问是谁。朱怀镜开口就骂了起来,说:“李疯子你别跟我耍小聪明了。你那藏春图是什么意思,我猜到了。我刚才一听你怪怪地笑,就觉得你肚子里有鬼。别人都蠢,就你聪明。” 李明溪笑笑,说:“大人息怒! 只要你不说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猜得出,没事的没事的。” 朱怀镜说:“你意思是说,这世上你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了? 感谢你的抬举。不过你自以为聪明,我说你其实很蠢;你自以为超脱,我说你其实很俗。你玩的这些个小把戏,别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 只是让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聪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来,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这么苦心孤诣,就彻底白玩了。” 李明溪连连叫饶,说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戏了,我算服了你了。这时小向探着头进来了。朱怀镜就说:“好吧,就这样吧。你抓紧上北京去,能拜访的人都要拜访一下。好,就这样吧。”这话小向听了,只当是他在同谁说工作上的事。 电话刚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朱怀镜一接,就听一位男士问:“请问朱怀镜先生在吗? ” 他没听出是谁,疑惑道:“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曾。” 朱怀镜这下听出来了,原来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 你什么时候来的? ” 曾俚也叫了起来,说:“你就是怀镜? 声音有些变了。我已调来荆都了,在市政协办的《荆都民声报》。已来了几天了,一来就找过你,你们厅里人说你们去荆园宾馆写报告去了。这几天忙,就没同你联系。今天有空,中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原来是你打电话? 我同事跟我说了。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们约时间见个面好吗?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这么多年又没有个准地方,总是满世界跑。”朱怀镜说。 曾俚叹了一声,自嘲道:“我与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啊! 好吧,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朱怀镜禁不住摇了摇头。曾俚是他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人玩得最铁。那时曾俚性子很好,事事听朱怀镜的。直到上大学两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他上的是荆都财经学院。从第一个寒假开始,朱怀镜就发现曾俚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样子。乌县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风里低头散步。朱怀镜见曾俚这么深沉而激愤,笑他倒真像“五四”时代的青年。曾俚却正经说,五四运动的使命并没有完结。朱怀镜就认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见一丝做戏的成份。当时社会上早已不再流行严肃的话题,但那天朱怀镜却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显得很平庸。曾俚毕业后,先是分在北京一家报社,后来就常换地方。他不知去过多少家报社和杂志社,但每到一家都干不了多久,就呆不下去了。他不太与同学联系,只像个流浪汉,在各个城市之间孤独地游荡。而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同学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同学们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会说起曾俚。一会儿说他的文章得罪了什么恶势力,叫人雇杀手谋杀了;一会儿又说他不听领导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么娄子,被开除了;一会儿又有更离奇的说法,讲他因叛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现正在北京秦城监狱服刑。可就在大伙儿弄不清他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给你打了个电话来,告诉你他现在在哪里做事,给你留下电话号码。下次你想起他了,按这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会很不客气地说早没这个人了。其实朱怀镜并不很清楚曾俚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内心却越来越敬重这位老同学。他也多年没见到曾俚了,可他想象中的曾俚似乎总是落魄不堪的样子。 这个下午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那十万块钱的存折撩得他很兴奋,加上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后来他又想着香妹去医院结账的事,生怕节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顾不上在宾馆吃晚饭,急急忙忙回了家。 开门的正是四毛。四毛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倒还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些肉。香妹在厨房做饭,儿子琪琪自个儿在玩。香妹见朱怀镜回家了,有些不高兴。他问怎么了? 香妹高声说:“还问哩! 我今天是受尽了气。龙兴来结账的是个女会计,见面就给我脸色看。她总是说个不停,说是他们宾馆上了大当,花了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那么多钱。” “多少医药费? ”朱怀镜问。 香妹说:“一万五。” “呀,这么多? 医院也真抠! ”朱怀镜以为香妹是有意嚷给四毛听的,又挤了挤眼睛,轻声问:“那女的真的嚷? ” 香妹没好气,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想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对她就不客气。” 朱怀镜知道香妹的脾气,她不高兴你就让她自个儿消消气,过会儿就好了。他便出了厨房,到客厅来。四毛低着头,好像自己给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烦,很难为情。朱怀镜就说:“四毛,这回你吃了苦,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好比飞来横祸。要说呢,你也并不怎么吃亏,花了人家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这么多钱。我和你表姐没有本事,只是多有几个朋友。这回不是朋友帮忙,没钱赔你不说,只怕还会冤里冤枉关你几天,让你自己花钱治伤。你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道理不说你也清楚,反正你拿着这五千块钱就不要在外面说什么了。” 四毛说:“我知道。让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怀镜本想点到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还不明白,就索性敞开说了:“你千万别去外面吹牛,说我这次本没有什么伤,霸蛮在医院睡了两月,睡掉了龙兴宾馆一万五千块钱的医药费,还白赚了五千块钱,比做什么事都划得来。你的确划得来,这比我们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可你只要这么一吹牛,就会出事,你就成了诈骗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你的同党,人家认真一追究,麻烦就大了。” 四毛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今后好丑不说就是了。家里没人知道这事,荆都又再没人认得我。” 饭菜好了,四毛忙去厨房帮着端菜取碗。开始吃饭了,香妹的脸色就好些了。朱怀镜讨香妹好,对四毛说:“我一天忙到晚,没有时间。你的事全搭帮你表姐,是她到处求朋友帮忙。” 香妹佯作生气,说:“这事你就全赖在我身上? 今后万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责任? ” 朱怀镜就笑。四毛的脸却红了,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要我不乱说,龙兴宾馆就不会知道这中间的名堂。” 朱怀镜说:“你姐姐其实是担心你出事。万一事情露出来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过,没有什么责任的,责任只在你本人身上。” 四毛那样子就有些恐惧起来,口上只说:“我反正不说这事就是了。” 吃完晚饭,香妹问朱怀镜:“你还要过去? ” 朱怀镜叹了声,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有办法,还得过去。” 香妹说:“你要去,就没时间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说,他还是想在这里找个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办法? ” 朱怀镜心里怪香妹当着四毛的面同他说这事,让他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却碍着四毛的面子,只好说:“想想办法吧。四毛先别急,愿意呢就在家休息几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亏,你这五千块钱,原来在家里一年都挣不来。” 四毛就说:“是挣不来。我跟王老八做,十五块钱一天,还不是天天有事做。一年挣个三四千块钱就红天了。” 朱怀镜再闲话了几句,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的样子,说:“我得走了。” 朱怀镜径直去了玉琴那里。他开门进去,不见玉琴,只听得浴室流水哗哗。他推开浴室门,见玉琴闭着眼睛,躺在浴池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睁开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动也没动一下。朱怀镜不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他了,就一个人退了出来。 朱怀镜坐在客厅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为四毛赔偿费的事而看贬了他呢? 他最怕玉琴把他看作一个俗人。可宋达清告诉他,玉琴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只由老雷做主。 朱怀镜一个人呆坐了好久,玉琴才出了浴室。他忙起身扶着玉琴坐在自己身边。玉琴不躲他,也不热乎,只是懒懒地靠着他。 “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 ”朱怀镜把玉琴揽进怀里,一手摸着她的额头。 玉琴却闭了眼睛,什么也不说。朱怀镜就急起来,说:“玉琴你这样我最怕了,我不知是你真的不舒服,还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好歹说句话呀? ” 过了好久,玉琴一动不动了,像是睡着了。朱怀镜怕玉琴着凉,想抱她进卧室去,或是为她盖上毛毯,又怕弄醒了她。他也不敢动一下,手脚都有些僵疼了。这时,玉琴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我早就猜到了……” 朱怀镜觉得没头没脑,问:“你猜到了什么? ” 玉琴仍不睁开眼睛,说:“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 “谁呀? ”朱怀镜还是不懂。 玉琴睁了眼,望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夫人。” 朱怀镜顿时感到玉琴的目光火辣辣地,灼得他的脸发热了。他很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玉琴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说累了,想上床休息了。 玉琴一个人去了卧室,也不喊他进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很可笑。他想进去说声,今晚去宾馆睡。他进去了,见玉琴已上床了,用被子蒙着头,一头秀发水一样流在枕头上。他摸摸玉琴的头发,胸口猛然动了一下。他想他今晚万万不能走了。这一走,说不定就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他掀开被子,脱衣上了床,但不想马上躺下,就斜靠在床头。 玉琴趴在床上,将脸伏在他的小腹处。朱怀镜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抚弄着她的脊背。 “都是命啊! ”玉琴说,“我妈妈是这个命,我又走了她的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再重复妈妈的命运,但还是这样了。” 玉琴从来没有向朱怀镜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便问她。他只是从未听说过她有亲人,似乎她一来到这世上就是孤零零一人。上次袁小奇为她看相,说起她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事后他想问她,却怕引她伤心,就忍住了。今天玉琴又提起这话题,他很想让她说下去,但她只叹了一声,又不说了。这叹息声让朱怀镜对女人更加爱怜起来,躺下去搂着她温存。 玉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龙兴大酒店是近十几年才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的,原来只是个小旅社,我妈妈是这里的会计。我妈妈是个很平常很善良的女人,她比我长得漂亮。我妈妈是个孤儿。那时的荆都也并不怎么大,通城都知道这个小旅社有个漂亮女人,晚上这旅社外面就经常有人打吆喝,吹口哨,叫我妈妈的名字。这就弄得我妈妈名声很不好,人家以为我妈妈喜欢在外招惹人。不然人家怎么只叫你的名字,不叫别人的名字呢? 这旅社又不止你一个女人! 后来我妈妈怀了我。黄花闺女怀孕了,这又成了荆都城里最大的新闻。招惹她的人就更多了。妈妈生下了我,一个人把我养大,我从来没有过父亲。我妈妈也从来不说我的父亲是谁。我稍稍懂事了,就觉得这满世界的人都是我和妈妈的仇人。别人骂我爹多娘少,晚上我家的窗户老是被人砸烂。” 说到这里,玉琴伤心起来,泪水止不住滚滚而出。朱怀镜为她擦着泪,安慰她。玉琴哭了一会儿,又说了起来:“我妈妈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她是积郁成疾,慢慢气死的。我是望着我妈妈死的,我伏在妈妈身上,感觉她的手慢慢凉起来。那年我才十六岁,高中还没有毕业。妈妈好像知道自己她很快就会离开我,总把我当作大人,交待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她说不能轻信任何男人,不要轻易把自己交给男人。妈妈死了,我勉强念到高中毕业,不再上学了,就在这个小旅社招了工,算是顶妈妈的班。我开始明白妈妈讲的话了。我觉得世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成天有男人惹我。我的性子不像妈妈那么柔弱,谁惹得我烦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有个男人叫我拿啤酒瓶子砸破了头。别人就说我还不是同娘一样? 只是假正经。这些年我就是这么同男人斗过来的。现在想来,毫无意义,只是让自己的性子都有些变态了。慢慢的,凡是知道我的,再没有人在我身上打主意了。我知道这大酒店有人背后叫我老尼姑。是啊,老尼姑,我的确老了。女人一过三十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朱怀镜端起玉琴的脸,吻着她的泪,说:“不老不老。你不要想这些,反正我喜欢。”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记得袁小奇的话么? ”玉琴说。不等朱怀镜回答,长叹一声,自己说了出来,“只开花,不结果。我这一生,只开花,不结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