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四章
冯永祥坐在司机座里,右手扶着轮盘,精神贯注地望着淮海中路的两旁花花绿绿的商店
迅速地在汽车两旁退下去,人群像潮水似的在马路两边涌来涌去。车子一过了襄阳公园,商
店少了,人群也稀疏了。他降低了车速,对着坐在他旁边的徐义德说:
“你这辆倍克真不错,在柏油路上开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车身也稳。不像我那辆老
爷车,开到七十公里就摇头了,坐在里头晃晃荡荡的。”
徐义德回头看了跟在倍克后面那辆一九四七年的雪佛莱。刚才徐义德到冯永祥家去,约
他一同去看赵副主委。冯永祥一向羡慕徐义德这辆倍克,早就打了主意,可是老找不到一个
适当的机会开口。今天带徐义德去见中央大员是个好机会,借故在车上好谈谈。徐义德当然
赞成。徐义德听他的口气,便投合他说:
“以后你就开这辆车好了。”
“这怎么可以?”他的左手抓稳了轮盘,用右手一摇再摇。
“我们之间何必这样客气呢?我麻烦你的地方可多哩,这点小意思不算啥。”
“那你自己呢?”
“我车房里还有车子……”
“这怎么好呢?”
“赏我一个面子,永祥兄。”
冯永祥显得有点勉勉强强的神情,说:
“这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德公,你可叫我为难了。”
“一句闲话,明天我叫司机把车子开过去。”徐义德非常高兴,冯永祥收了他这份礼,
以后有事找他,更不愁他不帮忙了。他歪过头去,问道:“赵副主委怎么一到上海,就住在
医院里?”
冯永祥把轮盘慢慢向右一转,车子拐进了常熟路。他说:
“你不晓得,赵副主委有高血压的毛病,从北京到上海,在火车上没有很好休息,夜里
吃了安眠药不管事,失眠了半宿。昨天我们到车站去接他,一下车,我就看出来比过去气色
坏多了。在锦江饭店一住下,统战部就派了医生来给他检查,一量血压,乖乖隆的冬,高压
一百九十,连夜就送进了医院。本来今天是不见客的,因为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又听
说我要带你去见他,特地约我们今天下午四点钟去。”
徐义德赶紧看看表;四点还欠一刻。冯永祥接着说下去:“赵副主委在解放以前就是著
名人物,出过洋,办过实业,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从前新闻报的一些社论,就是他写的。
他办事非常科学,不像我那样马马虎虎的,人家是论钟点的,早去不行,迟到也不行。”
冯永祥看着车厢里的小钟,说:“不忙,还有时间。”
“他的时间算得这么准?”
“人家有秘书安排,他一天不晓得要会多少客哩,不准能行?许多人要见他,少则要等
一个礼拜,多则等上半个月也不稀奇。”
“到上海第二天就见我们,真不易!”
“那可不!”
说话之间,冯永祥把汽车开进延安西路南边一座大铁门里。徐义德头一回到华东医院
来,留心看见铁门里面是一片广场,两边停满了小轿车。他以为都是来见赵副主委的,问道:
“这么多人见赵副主委?”
“不,这是来看病的。”冯永祥解释道,“你不晓得,到华东医院来看病的,都是高级
干部,都有汽车的。”
广场那边是一幢四层楼的深黄色的洋楼,右边一排冬青树林,不时传出小鸟的鸣叫声。
树后蓝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白云冉冉地飘浮着。冯永祥跳下汽车,带徐义德向右边走去。
一进门,徐义德看见地上铺着的是黑白相间的四四方方的玉石,向左一转,是一间开阔的大
厅。冯永祥很熟悉地领他到大厅左边的皮沙发和小圆桌子那里,要徐义德坐下等一等,他去
联系一下。徐义德坐在沙发上,看到大厅上面挂着四大幅油画,绘的是白求恩大夫在前线给
伤员开刀,在后方给病员治疗。不时有一两个浑身穿着白大褂头上戴着白帽子的护士走过,
可是听不到一些声音,只是进门挂号处那里的挂钟有规律地发出滴滴答答的音响。
冯永祥笑嘻嘻地走过来,向徐义德招招手。徐义德走过去,他才低声地说:
“上去吧。”
徐义德跟在冯永祥背后,走上白玉石铺成的楼梯,楼梯旁边的栏杆和扶手也是玉石的,
不过是深灰色的。徐义德的手扶在上面,并不冰凉,感到身上的开司米大衣有点热了。楼上
地面也是黑白相间的玉石铺成,晶莹光润,低下头去,仿佛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孔,徐义德紧
紧跟着。冯永祥走到二楼右边的特别病房,一个女护士问了姓名,走进去,一霎眼的工夫,
有一个秘书模样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对冯永祥说:
“冯先生,请稍等一会,赵副主委到花园里散步去了。”
徐义德想起冯永祥刚才在车上讲的话,抹起袖子想看表,叫秘书看见了,笑道:
“赵副主委知道四点钟要见你们,现在时间没到,还有七八分钟,他会准时回来的。”
“多等一会也没有关系,他身体不好,让他在花园里多休息一会。今天一定有不少老朋
友来看他了。”
“是呀,”那位秘书对冯永祥说,“上午史步老来谈了半天,下午宋其老来,一直谈到
三点半才走。”
“赵副主委日程排的紧了一点,怕他身体吃不消,全靠你照顾了。”
“那没问题。有些老朋友来看他的病,没法推脱;民建和工商联的一般朋友这两天都不
准备安排见,只好往后推一推了。……”
徐义德听他们两人谈的投机,冯永祥确实和赵副主委很熟。他看到门外远远有一个人走
来,身材高大,态度轩昂,头上已经拔顶,只是左右两侧还有一些头发,但也稀疏了。他额
角很高,眉毛粗得像把刷子,一双眼睛十分突出,仿佛占据了那个扁圆脸的三分之一的位
置,炯炯有光,远远看去真有点像两只小电灯泡似的。扁圆脸当中高耸着一个鹰钩鼻子,可
是嘴却很大,叼着一个烟斗,不时半张开嘴吸这么一口两口。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灯芯绒的
晨衣,迈着缓慢而又稳重的步子,悠闲地一步步走来。徐义德碰了碰冯永祥,他回头一望,
顿时大声叫道:
“赵副主委,你真准时,刚四点,你就回来了。”“你们来了一会了吗?”赵治国讲话
的调子也是缓慢的,好像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刚来了没一会,……”
冯永详还没说完,赵治国用眼睛轻轻瞟了秘书一下:“为啥不下来告诉我?”他然后又
转过来对着冯永祥,说:
“累你们久等了。”
“没有关系。”
“这位就是徐义德先生吗?”
“只顾讲话,忘记给你介绍了。”冯永祥指着徐义德说,“他就是我给你说的沪江纱厂
总经理徐义德,鼎鼎大名的铁算盘。”
赵治国亲热地握着徐义德的手:
“早就听说你的名字了,过去在上海没有机会见面;这次到上海来,永祥兄和我一提
起,我就想看你。你是我们民建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材。”
“赵副主委过奖了。”徐义德弯了一弯腰。
“来,里面坐。”
赵治国拉了他们的手走进了一间客厅,里面是一片白色,白漆桌子,白漆椅子,一套沙
发也给雪白的细布套着,只是边上镶了一条细细的红边,四面墙壁是乳黄色的,屋子里色调
十分柔和。下沿是一排玻璃窗,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正照在花园里高大的树梢上,一片荫荫
的树林,顶上给阳光染成金黄色,闪闪发光。
冯永祥坐在双人沙发上,对旁边的赵治国说:
“今天好些吗?”
“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今天精神好些。午觉起来,量了量血压,高压已经降到一百
七十。”
“那你住院的成绩不错呀!一天就降了这许多。”
赵治国笑了笑,说:
“医生给我吃了点寿比南,血压会慢慢降下来的。这里环境很安静,是第一流医院,疗
效当然好。”
徐义德欠了欠身子,矜持地说:
“赵副主委的血压经常波动吗?”
“是呀,一疲劳,特别是睡不好觉,立刻就上升,而且快得很。”
“你的工作实在太忙了,为工商界日夜操劳。应该多注意休息才好。”
“唉,何尝不想多休息?民建总会的事,永祥兄晓得,复杂得很。我很想少过问一点,
承朋友们看得起,一些事总要问到我头上。我这个人又是天生的苦命,只要和民族资产阶级
有关的事,我总乐意出点小主意。”
“不,你是民建总会的负责人,领导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史步老和宋其老有事,都要
和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意见哩。”
“那是他们客气。民族资产阶级的真正代表人物在上海,北京民建总会不过是空军司
令,虽然也发号施令,如果事先不征求上海方面意见,不过是一纸具文,行不通的。真正司
令部在上海。连中共中央都重视上海工商界的意见,何况我们总会哩。上海工商界的意见,
特别是那些大企业头头的意见,像潘信诚和马慕韩他们的意见,在全国举足轻重。我看工商
界的事,只要你们这些人点头了,大体就差不多了。”
“赵副主委这番意见非常精辟。”徐义德第一次听到这样大胆的“宏论”,心中十分钦
佩,赵副主委确有见地,高人一等,与众不同。
“这是多年摸索出来的。”
“你和民族资产阶级一道混了多少年啦,对民族资产阶级的脉搏摸的熟透了。特别是在
理论上,你自成一套,每次到总会去开会,听了你的报告,或者是发言,对我们上海工商界
有很大的启发。”冯永祥说。
“我不过把民族资产阶级的心里话加以集中整理,概括几个问题,代表他们说出来罢
了,还谈不上理论。”赵治国喜形于色,脸显得更加扁了,得意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慢慢把
嘴里的烟吐出。
“你要求太高了,我们听了都认为是很深的理论。”“把我捧得太高了,嘻嘻。”赵治
国等了一会,说,“上海代表每次在总会发言水平也不低,我了解,其中有永祥兄的手笔。”
冯永祥听得浑身痒酥酥的。他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眯眯地说:
“主要还是步老和蔼韩兄的意见,我不过在文字上略为润色润色罢了。”
“文字上也大有讲究,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我晓得,你不仅在文字上用功夫,看问题
也有独到的见解。上海有你这样的人材,是上海工商界的福气。”
“赵副主委说的对极了,永祥兄是我们上海工商界的喉舌,哪方面也少不了他。”徐义
德插上来说。
“我不过向赵副主委学习,有时代表他们讲几句话,向党和政府方面反映反映意见。”
“这就很重要。既要善于代表工商界,也要敢于讲话,又要勇于争取合法利益,我们民
建就需要这样的人材。可惜总会这方面的人才是少了一点。”赵治国感慨万端地叹息了一
声,说,“最近上海工商界的情况还好吗?”
“还好,政府调整了商业方面的公私关系,各行各业还算满意,只是有些问题……”冯
永祥想借这个机会把那天会上的意见向他反映。
赵治国不等他说下去,打断他的话,说:
“这方面的问题,今天上午史步老来谈了,虽然还存在一些问题,但都是次要的。政府
既然大力调整了商业,市场已经比过去活跃,利润也比过去厚了,那些次要问题就不必向政
府反映了。我了解党方面的政策是一杆子到底,只要中央开口了,地方上一定抓得很紧,坚
决贯彻执行。执行当中出现问题,地方上也会注意改进的。我们不提,反而显得漂亮。我和
步老商量了,他也同意我这个见解。不知你们的看法怎么样?”
徐义德听到这里,越发五体投地佩服赵治国了,究竟是中央大员呀!眼光真高。他坐在
赵治国斜对面,铁算盘变成小算盘,赵治国才是真正的铁算盘。
冯永祥知道史步老上午和赵治国谈了上海工商界情况,他很不自然地把脸一沉,觉得一
定是江菊霞挖了他的墙脚。那天民建分会开会,马慕韩有意不请史步云参加,要不是江菊霞
向他打的小报告,找不到第二个人。马慕韩知道这件事,一定也不开心。他准备了一肚子关
于调整商业的意见,现在都用不上了。正愁没有法子,赵治国征求他的意见了。他的脸慢慢
又开朗起来,嘴犄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改口说: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本来么,政府已经调整了,虽然还有些问题,我们不必再争
了,一争,显得上海工商界太小气,斤斤计较。其实不争,政府发现了问题,必然会改进
的。有些商业方面的朋友,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总想提一下好,生怕政府不了解。”
“现在政府的眼睛可亮哩,怎么会不了解!”赵治国说,“这方面的问题,这次我不打
算研究了。倒是‘五反’后的劳资关系问题,我很有兴趣。”
“这的确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徐义德想到厂里的情况,忍不住抢在冯永祥前面赞扬了
一句,一看冯永祥嘴嗫嚅着,要想讲话,他就没有说下去。
冯永祥果然接过去说:
“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五反’后劳资关系是一种新的劳资关系了……”
他正要说下去,忽然门外飞进来黄莺一般的娇滴滴的声音:
“哎哟,阿永在发表劳资关系的高见哩,快点进去听听!”
走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身上披着一件紫貂皮的斗篷,进门就解下斗篷,露出一身黑
丝绒短袖旗袍,一直拖到黑麂皮高跟皮鞋的脚面。她把斗篷往沙发上一放,一笃一笃地直奔
到赵治国面前去。赵治国眯着一对大眼睛向她浑身上下端详一番,那两条丰腴的胳臂,给黑
丝绒旗袍一衬,益发显得细白而又娇嫩。他摘下嘴上的烟斗,把双手展开,赞不绝口地说:
“江大姐这一身打扮,至少显得年轻十岁,越发漂亮哪!”
“赵副主委怎么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徐义德给赵治国这么一说,认真地朝江菊霞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觉得确实比过去美丽,
妩媚动人,别有一番风韵。
“不信,问问义德兄。”
赵治国不知道她与徐义德的暧昧关系,一句话把两个人的脸都说红了。徐义德究竟比江
菊霞老练,他很自然地说:
“赵副主委的眼光不会错的。”
“我们德公的眼光也不会错的。”
赵治国看见马慕韩站在江菊霞背后抿着嘴笑,连忙跳过江菊霞,走过去,紧紧握他的
手,抱歉地说:
“你也来了,我还没看见哩。来,来,这边坐。”
大家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江菊霞向赵治国解释:
“巧得很,刚才在楼下遇到慕韩兄,就一道上来了。”
“是我约慕韩兄四点半在这里见的。”
徐义德看看表:不多不少,正好四点半。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亲自把腊梅和四川广柑
提了进来,放在白漆的五斗柜子上,对赵治国说:
“一点小意思,这腊梅倒不错。”
江菊霞把鼻子一嗅:
“好香!”
“何必这么客气!刚才潘信老也叫人送了花和水果来,这里有,以后不要破费了。”
徐义德小声对冯永祥说:
“我们该告辞了,赵副主委有客人来了。”
冯永祥刚打算在赵治国面前畅谈一番劳资关系的问题,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他的话
给打断了。他正感到没趣,给徐义德一提,马上就站了起来,向赵治国拱拱手,说:
“改天再谈吧!”
“大家都是自家人,一道聊聊不很好吗?”赵治国拦住他的去路。
“阿永拿我们当外人,一见我们就要走。”
“我不拿你当外人,我拿你当内人!”
赵治国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只有江菊霞一个人沉着脸,伸出雪白的
胳臂,指着冯永祥的鼻子,说:
“我看你一天不吃豆腐就活不下去了,和你老大姐也开起玩笑来了,真没出息!”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当内人的。”
“你还说!”
江菊霞瞪了冯永祥一眼。冯永祥向江菊霞作了一个揖,说:
“别生那么大的气,算我不是,我的好大姐!”
江菊霞给冯永祥逗得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赵治国给冯永祥解围,对他说:
“还是谈我们的劳资关系吧。”
“现在我不敢谈了。”冯永祥严肃地说,“这里有劳资专家哩。”
“阿永,刚讲了你,怎么记性这么坏?又吃豆腐了!”
“大姐,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正经话。赵副主委早就晓得你是劳资专家,用不着我介绍。”
“江大姐关于劳资关系的大作,我早就拜读过了。你在这方面,的确是权威!”赵治国
说,“上海关于劳资关系的意见,在全国也很有影响。全国工商界,老实说,是以上海马首
是瞻的。”
马慕韩内心同意赵治国的意见,他嘴上却说:
“全国工商界是看北京的,……”
“不要客气,的确以上海马首是瞻的。”赵治国把“马”字的音讲的特别重。
冯永祥会意地说:
“对啊,赵副主委说的有道理。”
“在赵副主委面前,我谈不出意见来。赵副主委一定比我了解的多。”江菊霞喘了一口
气,说,“上午史步老通知我,说赵副主委下午有空,想了解一下上海劳资关系问题,要我
来汇报汇报情况,意见我可提不出来。”
史步云和赵治国谈完话,出了医院就打电话告诉江菊霞。她立即向各方面收集材料,下
午一点钟还在资方代理人联谊会的密室里开了一个小会,收集了一些意见,又回家换了一身
衣服,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你不要客气,先谈情况也好。”
“恭敬不如从命。‘五反’以后,上海劳资双方有对立情绪,可以说,一直到现在还是
相当紧张。有少数劳方不但不和资方恢复团结,反而板着‘五反’面孔,看不起资方;不少
资方因为过去犯了五毒,有把柄抓在工人手里,抬不起头来,也不敢和工会往来,敬而远
之,缺乏经营信心,认为劳资谈起来总是谈不拢的。解雇歇业方面也有问题,譬如机器工业
小型厂经营困难,出品不合规格,有几十家要求集体解雇,双方都同意了,劳动局也批准
了,但是劳动就业决定一公布,就一律不准解雇;另一方面,机器工业大中型工厂缺乏工
人,小型工厂的工人要是能转过去,可以各得其所,现在劳动局不准;弄得劳资双方坐吃山
空,情绪很坏。”江菊霞收集的材料就放在她身旁的黑手提皮包里,怕拿出来露底。她边想
边说:“资方代理人的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最近棉纺业还有一些资方代理要求辞职。他们
说,如果不准辞职,就做‘电话公司’,传达传达!……”
“最近慕韩兄倡议,上海资方代理人成立了联谊会,大多数资方代理人是安心了,要求
辞职的是少数,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江菊霞不满意冯永祥抢她的话说:
“解决以前,总存在问题。”
“那是的。”赵治国含着烟斗,点了点头,说,“三权五毒问题怎么样?”
“这是个大问题,我正要准备讲,五毒问题基本解决了。三权问题么,起先有些混乱,
工会要实行工人阶级领导,资方啥事体都推给工会管,多数工会不管,要资方管;也有少数
工会就管。资方主动放弃三权,产生消极心理,这问题大概很快就叫上总发觉了,区里可能
也反映到市委,市委注意到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一般的工会是尊重资方三权的……”
徐义德在旁边听到江菊霞说到这里,脸上微微发热,仿佛在讲他,他从来没有把厂里的
情形告诉她,她怎么知道的?
“工会实行工人阶级领导方面怎么样?”
“这是个大问题,赵副主委。”徐义德想起厂里的事要问余静这样的黄毛丫头,总不心
服。他办厂多年了,从来都是自己说的算,工人只有照办的份,哪有说话的余地!现在可
好,要听工会的。他说:“‘五反’后,到处强调工人阶级领导,有点强调过分。”
江菊霞点头称是:
“工商界有不少朋友对工人阶级领导这个问题,老实说,思想不通。”
徐义德补了一句:
“就是嘴上通了,心里也不能。”
“个别工人说的算,这情况多不多?”
江菊霞望着窗外树上的阳光默想了一下,说:
“有一些,当然不是普遍这样。”
“那么,对目前上海劳资关系怎么看法呢?”赵治国在北京就注意了这个问题,在火车
上又看了一些材料,自己早有了一定的看法,但想先听听上海方面的意见。
“这个么,”江菊霞感到和赵副主委谈话有点吃力,他老是抓住一个又一个重要问题问
你,要是来以前没有一些准备,劳资专家这块牌子要在他面前砸碎了。她手里拿着一条水红
的纱手帕,搓来搓去,等了一会才谨慎地说:“依我看来,相当严重。因为各有关单位处理
这类问题不如过去关心,工会和行政协商精神贯彻不够,一个一个问题不解决,积累起来就
成堆了,显得劳资关系不够协调。”
赵治国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同意,又像是在思索,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说:
“慕韩兄,你的看法怎么样?”
“目前劳资关系,实际上并不如一般工商界所说的那么紧张。”马慕韩胸有成竹地说,
“我看基本上是正常的,一般的说:工业好于商业;大行业好于中、小行业;经济情况好的
好于经济情况差的;有加工订货的好于无加工订货的;有公私关系的好于无公私关系的;已
经民主改革的好于未进行民主改革的;劳资双方有正确认识的好于双方缺乏认识的。商业中
的劳资问题多一些,那是因为资本不足,销路呆滞,货源困难,引起歇业解雇一些劳资问
题。这次政府调整商业,顺便把这些问题逐渐解决了。”
徐义德认为马慕韩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乐观一点了。就沪江厂来看,他并不认为现在的劳
资关系是正常的。但是赵治国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他的看法怎么样。初次结识赵治国,不
要莽撞,且慢开口,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赵治国当时没有说话,咬着烟斗用力吸了两口,吐出一阵白烟,缓慢地说:
“我同意慕韩兄的看法。政府政策是不变的,共同纲领上规定的劳资两利是肯定的。今
天反映这些情况,对我们以后解决劳资关系问题帮助很大。‘五反’以后的劳资关系,进入
了一个新的阶段,是新型的劳资关系,拿旧眼光来看,就会格格不入。私营经济接受工人阶
级和国营经济领导,这是共同纲领规定的,我们应该遵守。不然,我们民族资产阶级就理亏
了,被动了。当然,工人阶级领导,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是劳资双方学习和改造是个长期的
过程,办法要大家想,才能想出来。我们应该有信心进入社会主义,关键在于接受工人阶
级、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大家执行共同纲领。中央首长常常提起慕韩兄,说慕韩兄有能
力,工商界的事你们要多负些责任。”
“上海很多事体都是慕韩兄负责的。”冯永祥后悔事先没有了解一些劳资问题。史步云
没有给他打招呼,只照顾江菊霞,还是亲戚好。他说:“这回分会改选,慕韩兄更忙了。”
“提到分会,我想起两句话来了。”赵治国说,“我听人家讲,工商联是滑扶梯,同业公会
是黄牛,是不是有这种说法?”
江菊霞不同意这种说法,她在棉纺织业同业公会是认真负责办事的,凡事只要经过她的
手,总有着落的。怎么说是黄牛?她撇一撇嘴,没有啧声。马慕韩说:
“外边这个说法,多少也有些原因。”
“那我们民建会可要负起责任来,”赵治国只是民建总会副主任委员,在全国工商联里
不过是个委员,老是对工商联有意见,一有机会便要刺工商联两下。他说:“发现了问题,
我们民建要好好向有关方面反映。我们民建会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合法利益,一方面指导工
商业者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另一方面,工商界有困难有意见,也应该反映给有关单位。我
们民建不能做滑扶梯,也不能做黄牛,要代表民族资产阶级说话。上海分会是民建最大最重
要的分会,上海的工作有史步老和慕韩兄领导。分会要负起团结教育工商界的责任,在统战
部领导下,把工作做好,使民建会能更好为人民服务。国家建设好了,中国在世界上扬眉吐
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也感到光荣。”赵治国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挺着胸脯,右手拿着烟
斗在空中不断一动一动的来加重语气,头越抬越高,最后两只眼睛望着乳黄色的屋顶说话了。
“赵副主委,你这一番话对我启发简直是太大了,特别是说‘五反’以后的劳资关系进
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是新型的劳资关系,这一点特别重要,我从来没有认识到。在这间客厅
里,说句老实话,原来一听到工人阶级领导这句话,心里多少总有点不服气,给赵副主委今
天一说,原来还是共同纲领上规定的,不接受工人阶级领导是不行的。有这种想法的,恐怕
不止我一个,最好请赵副主委给我们工商界做一次报告。”
赵治国听到徐义德最后一句话,慢慢低下头来,注视着徐义德,可是没讲话。他在等待
马慕韩开门。冯永祥说道:
“当然要做报告,由分会出面。”冯永祥担任了副秘书长以后,工商界的事他都要拉到
民建分会来办,正投合赵治国的意图。
“赵副主委,你看安排在哪一天好呢?”马慕韩说。
“劳资关系问题,实际上是阶级关系的问题,这是当前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上海情况
又很复杂,有些问题要带到北京去研究。我怎么好随便做报告?”
“你这次来总要和工商界见见面,见面不说话怎么行?本来分会改选要等你来报告的,
后来听其老说,你有事走不开,这回到了上海,我看,至少要做一次报告。”
赵治国见马慕韩邀请的确恳切,他不好再谦辞,说:
“慕韩兄一定要我做,那我只好遵命了。我希望分会先开几个座谈会,给我搜集一些情
况,先听听大家的意见,然后整理一下,我再讲。不过,我只对民建会员报告,范围小一点
好。”
“工商界盼望你很久了,你难得来上海,做报告无论如何要扩大一点才好。”冯永祥拍
着胸脯说,“这事你不必管了,座谈会和大会都由我负责好了!”
赵治国笑眯眯地说:
“到了上海,只好接受你们的领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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